矮墙下,王耀宗和高照静静等待着。
远处不时传来地阵阵惨叫,那是平武卫军在对没死透的鞑靼人补刀。
“统计了吗?伤亡如何?”
王耀宗问高照。
“惨胜,平武卫军死了二十七个,重伤四个,轻伤八个,不算你的,一共杀了十五个鞑子,若是把被你射死的那几个也算上,那便是斩首三十二级……其它鞑子被冲散了,拦不住。”
“平武卫军能打成这样已经是万幸了,萨希日近卫的强悍果然名不虚传,我的战功都分给那些阵亡的卫军吧。”
王耀宗说。
不一会,高顺带着十几个平武卫军来到他们面前。
“都办完了?”
王耀宗问。
“回将军,都办完了”
高顺答道。
曹八七和一众平武卫却没有说话,只见曹八七卸了头盔,忽然双膝跪地,对着王耀宗磕了三个头。
“将军,去年鞑子叩边,我一家老小被杀了个干净,今天这仇算是报了,我代我全家谢您!我曹八七这条贱命,从此就是将军的了!”
曹八七说着说着,竟呜呜哭了起来,其它卫军军汉们也纷纷跪了下来。
“堂堂大燕男儿,上可跪天,下可跪地,中间可跪父母君王社稷,其它的,都不配你们跪。站起来!”
王耀宗大喝。
曹八七等人这才站起身。
“解开。”
王耀宗指了指矮墙下的燕人俘虏。
两个平武卫军便立即上前解开了绳子。
几个汉子忽然跪倒,领头一人道:
“禀将军,我们麻氏兄弟五人是涵山下盘山村的猎户,盘山村叫那些鞑子畜生烧杀成了平地,还请将军收留我等,给我们个报仇雪恨的机会!我们兄弟有点力气,开得弓,骑得马,请将军成全!”
王耀宗转头看了看高照,意思是涵山下有这么个村子吗?
高照点了点头,王耀宗这才放心。
“高顺,给他们准备弓马,归你单独辖制。”
弓马娴熟的猎户,这可都是当斥候的好材料啊,交给高顺这个特务头子的儿子来管着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那俘虏中又有一个约莫二十岁出头的矮壮青年忽然单膝跪地大声道:
“禀告将军,我等一十九人乃是涵山驻守的永胜军,如今失了涵山,我等自知有罪,愿在将军麾下戴罪立功,请将军成全!”
可随着矮壮青年话音刚落,几个不满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管文勇!你是失心疯了?”
“管家小儿,要去你自己去,莫要牵连了我们”
队伍中几个身着边军小褂的军汉发出了反对的声音。
王耀宗循声望去,只见几个军汉眼中带着些怒意看着那个名叫管文勇的矮壮青年。
王耀宗略一思索,脸上带着几分诧异。
“你叫管文勇?前陇州经略使管明全管经略是你什么人?”
王耀宗问。
“正是家父生前名讳。”
矮壮青年低头道。
王耀宗心中暗道一句忠烈之后。
如果说大燕近几年还有几个血性尚存的文官,那管明全必是其一。
三年前鞑靼叩关,过涵山进逼西川,知府潘杰出逃,被督战的陇州经略使管明全抓住后,当场斩首示众,以威慑其他妄图逃跑之官员。
随后管明全亲临西川城头,与守军一道奋勇杀敌,带着满城军民与鞑靼大军血战七日,坚守待到凤舞、清源两处援军到达,算是守住了大燕在西北最前突的屏障。
而在坚守城头时,管明全自己却是身中数箭,以身报国。
但令人迷惑的是,守卫西川,于国有大功的管明全,最后却莫名被朝中定成了后勤保障不利,致使涵山防线告破的罪人。
有消息灵通的人知道,潘杰的女儿是当朝中书省左仆射张延的妾室,而负责守卫涵山的主帅周猛全则算是是张延的便宜连襟。
而管明全又是门下省右仆射杨章平举荐的人。
张杨两人一直以来都是政敌。
把政敌一系的死人搞臭,可以保住自己的一系人马,张延自然是不留余力的。
最后,管明全的灵柩都还未下葬,政事堂定罪的诏书就到了西川府,引得无数人为他抱不平,而那个被鞑靼人打成了筛子的周猛全,却依旧安然坐在涵山防卫的帅位上。
只是王耀宗怎么也没想到,管明全死后,他的儿子管文勇居然还在涵山的永胜军中为周猛全这个又怂又蠢的草包效力。
王耀宗打量了一番单膝跪在地上的管文勇,心情有些复杂。
他这一行凶险异常,若是带上管文勇,搞不好就把这忠烈之后给折了。
但是要说不带上吧,一是经此一战,他的人手着实短缺,二是怕寒了管文勇这忠烈之后的心。
“我答应你。”
王耀宗终于还是说。
“其它永胜军的老少爷们,你们是几个意思?”
王耀宗继续问道。
十几个军汉对视了一下,有十来个人朝着王耀宗抱拳行了军礼,默默走到了管文勇身边,还有五六人则是抱着手站在原地,一副混不吝的军痞模样。
王耀宗转身对高照小声说了几句,高照点了点头。
“其余人等,过来找我领粮食,稍作休整,随后向南,去西川府。”
高照说。
“将军,我们姐妹二人可否也跟着您。”
一阵颤巍巍的女声从俘虏队伍里传来。王耀宗看见,正是之前额花日鲁想要对其行凶的二女。
“小女颜雯芯,这是舍妹颜雯苡。我二人……”
姐姐颜雯芯深施了一礼,抬头见王耀宗怔怔望着自己,突然有了三分愠怒和五分羞涩。
“我还以为将军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也是个色坯子。”
妹妹颜雯苡可比姐姐泼辣多了,大声斥责起来。
王耀宗倒不是没见过漂亮姑娘,定国公府里的美人无数,却从没有人能如二女这般给他强烈震撼。
之前隔得远了些,没瞧仔细,现在姐妹二人就站在几步之外,虽然脸上沾满污秽,可依旧难掩其倾城之姿。
再加上二女容貌几乎是一模一样,性格却完全截然相反,姐姐文静端庄,妹妹活泼热辣,强烈的反差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叫人生出无限的占有欲。
被妹妹颜雯苡骂作色坯子,王耀宗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能尴尬地假咳了几声,被迫使出传统套路。
“抱歉抱歉,两位和我以前的一个友人有些相像,我一时失了神。颜小姐刚刚说什么来着?”
王耀宗连忙岔开话题。
“我阿姐是说,我们姐妹二人想跟着你,我们姐妹跟着我爹学习过医术,兴许能帮到你。”
颜雯苡见姐姐涨红了脸说不出话,这才接话道。
“那不行。”
王耀宗立刻否决了。
开玩笑,行军打仗,带上两个绝色美人,这不是纯纯傻子嘛。
且不说男女有别,有诸多不便,就说要是战事不顺,所有人都只能顾得上自己,这不是把两女往火坑里推吗?
“你们不赶紧回去找你们家大人,和我们这些脑袋别裤带上的丘八凑合啥?”
“家父……”
“我们和爹被鞑子冲散了,这不就是要去找他呗。”
妹妹颜雯苡心直口快,实在受不了姐姐说话慢条斯理的样子。
“那你们找爹就说找爹,干嘛非说是要帮我?”
王耀宗又好气又好笑。
“行了,你们也别费这劲了,安生到西川去,我要是路上遇到你们家大人,我让他到西川去找你们。”
“将军,我……”
颜雯芯正要开口,却又被颜雯苡打断。
“那我爹要是被鞑子抓了呢?”
颜雯苡问。
“你们不也被鞑子抓了,要是你爹也被抓了,我把他救出来便是。”
王耀宗答。
“那要是我爹已经……已经……”
颜雯苡不敢再说,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
“放心吧,你爹会医术,郎中和工匠在鞑靼人那边可是稀罕得紧,他一定没事。”
王耀宗安慰道。
“那我们到西川松鹤馆等你哈。”
颜雯苡突然开心起来。
“松鹤馆是我舅舅开的,你让我爹到那里去寻我们。”
“行,我知道了,快去吃东西准备出发吧。过会儿天该亮了。”
颜雯苡蹦跳着拉上颜雯芯的手,就要离开,却见颜雯芯对着王耀宗郑重施了一礼。
王耀宗点了点头,大方受了颜家姐姐一礼。
看颜家姐妹走远,王耀宗叫过曹八七。
“安排两个机灵又靠得住的人,押上那个鞑子小王子去西川,路上要是有啥情况,直接杀了那操蛋王子,护着百姓跑。”
王耀宗说完,想了想,又道:
“还有,把五斩之令第五令给他们告诉清楚,奸淫劫掠同胞者,斩!”
曹八七没有废话,行了个军礼,便退了下去。
吃过东西的百姓们,缓缓开始集合在一处。
一个平武卫军赶着一辆马车在最前,车上是几个受伤的军汉。
再往后则是一群燕人百姓,而在队伍末尾,额花日鲁被反绑了手脚扔在一辆大车上,不但嘴里塞了麻布,连眼睛也被蒙了起来。
王耀宗走到近前,发现额花日鲁的脸似乎肿了。
“咋回事?”
王耀宗指着额花日鲁肿胀的脸颊问曹八七。
“刚小李子给这鞑子喂水,这鞑子趁机要策反小李子,金银美女、高官厚禄许了一堆,小李子没忍住,给了他一耳光……下手也没个分寸,我说过他了。”
曹八七说。
“那就行。”
王耀宗点了点头。
“告诉小李子,到了西川府,让他上江南春去找杨维杨掌柜要五两银子的赏钱。他要是敢不给,就说等我回凤舞,便上老吉祥街找他家那黄娘子要去。”
“那感情好,那感情好,我代小李子谢过少将军。”
曹八七一边向王耀宗道谢,一边羡慕小李子真是好运。
“话说,这额花日鲁许诺的东西,大抵是能兑现的,为啥小李子一点不动心呢?”
王耀宗好奇问。
曹八七叹了口气,道:
“说来也是可怜,小李子爹娘死得早,是他姐姐给他拉扯大的,上次鞑子叩边,杀了他外甥,还生生把她姐姐糟蹋疯了,小李子能放了这鞑子小王子才怪。”
听完曹八七的话,王耀宗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在边塞,这世道就是这样,鞑靼人就像是狼,狼吃人的事总是屡见不鲜,而人要是不想被狼吃该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狼彻底打死。
但又有多少人在面对狼吃人时,能生出把狼打死的勇气呢?又或者是非得到了狼要吃自己的时候才会想要反抗?
扪心自问,王耀宗杀不尽天下所有要吃人的豺狼虎豹,他能做的,不过是给人带去一点反抗的勇气。
东方已经渐渐泛白,向南的队伍开始缓缓动了起来。只是他们似乎谁也没有想起,之前说好要和他们一起离开的几个永胜军,似乎并不在队伍里。
黄水村西侧的背阴处,被鞑靼人杀害的村民尸体已经归拢,放置在摆放整齐的薪柴上。
燕人都讲究入土为安,可惜如今实在是没有这样的条件。
经历了一夜战斗的平武卫军实在难有力气挖深坑来安葬这些村民,可若是挖浅坑,不出三天尸体就要被野狗刨出来啃食,只能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但是负责点火的平武卫军却迟迟没有动手,他在等,待会还有六具尸体要送来。
不远处,六个永胜军的军汉被依次按倒在地上,他们有的哭,有的骂,有的喊,然而,无论他们如何折腾,平武卫军和领头的高顺似乎都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在他们对面几步远的地方,麻家五兄弟和以管文勇为首永胜军站成一排,正在接受高照同志严肃认真的思想政治教育。
“各位,如少将军所说,人教人,学不会,事教人,一次对,今天就有这么几个活生生的例子要教给各位,什么是五斩之令,下面我念一句,大家复诵一句,有令出而不遵者,斩。”
“有令出而不遵者,斩。”众人机械复诵。
“临战畏敌不前者,斩。”
“同袍有难不援者,斩。”
“抢夺瞒报军功者,斩。”
“奸淫劫掠同胞者,斩。”
众人复诵完毕,高照转过身,对着高顺点了点头。
高顺受意,双手举刀,随即一刀斩下。
一颗人头冲天而起,鲜血从断口处喷涌而出。接着,第二颗,第三颗……
见行刑完毕,高照这才转身,继续说:
“各位,你我都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少将军既有五斩之令,还请各位好自为知。”
“参谋,我请问你,这些人究竟是犯了五斩之令的哪一条?”
管文勇虽然看不起几人,可亲眼看见昔日的几个同袍被斩首,心中却有不忍,于是开口问道。
“问的好,那我就解释给你听,不过仅此一次。”
高照说。
“据我所知,你在永胜军中任什长,而他们,最高不过伍长,也就是说你是上官,上官有令,他们不遵,此为一斩。而你之所以想要追随少将军,乃是为了杀鞑子保家卫国,一雪前耻,而他们因为心中畏惧,不敢迎敌,此为二斩。你们作为同袍,要以少战多,他们不施援手,反而想要逃跑,此为三斩。可还有异议?”
管文勇脸色潮红,论辩才,他哪里是高照的对手,可他不死心,继续问道:
“那敢问参谋,若是我的上官要求我投敌,我不遵,是否也要因为有令出而不遵被斩首?若是我收到的命令是坚守不出,而我见同袍被围,我是否会因为临战畏敌不前或是同袍有难不援被斩首?”
高照听完,心中暗想:哟,小样,还会用悖论,看我不辩死你。
“你的上官给你发出投敌的命令,而你作为军人,杀敌是你的天职,该遵守什么样的命令你自己没脑子判断吗?”
高照反问。
不给管文勇开口的机会,高照继续说。
“还有,既然你接到坚守不出的命令,但又不忍心对同袍见死不救,那简单啊,赌咯,赌你不会因为坚守不出贻误战机,最后吃军法,或者赌你不会因为救人而被把自己和跟着你的人害死,再或者赌你不会因为不遵上令而被斩首,反正要死,赌一把咯!战阵之上,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道理。”
高照死死盯着管文勇的眼睛,他感觉那双眼睛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但火并不够旺,只一阵风吹来便熄灭了。
“作为一个军人,要是连随机应变能力和相信自己的勇气都没有,那还吃什么军粮,脱了甲,夹着卵子回家抱老婆哄孩子去吧。”
见管文勇没有说话,高照冷笑着继续说:
“最后,你给我记好了,所有军令的最终解释权,归比你官大的人所有。听明白了吗?”
管文勇低着头,认真思考着高照所说的话,那一句句话,就像刀一样刻在他的心上,他从他自己按令撤出涵山,一直想到了他的父亲。
当初管明全完全可以选择不杀潘杰,也可以像其它人一样选择弃城,但是他为了自己心中的大义,毅然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去赌,最终他赌赢了忠义,却赌输了自己的名誉和命。
管文勇不禁想,当初若是自己在西川城里,他能否像自己的父亲一样义无反顾?管文勇不知道……
忽然,管文勇眼中的灰烬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重新燃烧起来。
“参谋的教诲,罪军领受,冲撞之处,还请……”
“行了行了,磨磨唧唧的,比我还酸。”
高照不耐烦地打断了管文勇。
王耀宗交代过高照,管文勇这个忠烈之后是个不错的好苗子,就是性子随他老子,认死理,一根筋,需要好好打磨一番。
高照只希望今天自己的一番话能让管文勇稍微变通一点,现在看来算是达成了初步计划。
“全军听令,分批分次,原地休整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以军鼓为号,到村北集合。三通鼓罢,不到者,按军法处置。”
高照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十多军汉,六具尸体,五条军令,还有一个满腹牢骚的高顺。
高顺一边收拾着地上的尸体,心里却是暗暗腹诽:
真是服气,一个妈生的两兄弟,除了耍帅动嘴厉害,眼里真是半点活儿没有,看不见我在这忙着啊,也不知道过来搭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