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截断裂的美工刀从血肉模糊的脖颈中抽出,在空中牵连出数条血与肉交织在一起的红丝。
红丝因无处不在的重力而迅速下坠,于临界点崩散成一滴滴细小的血滴,淅淅沥沥地洒在光鲜白净的地面上,溅落在拓真佳奈的浅灰色棉靴上,晕出一片片再也清洗不掉的血花。
双手因用力过猛而不断颤抖的女孩大睁着双眼,死死盯着倒在自己近前,几乎已经身首分离的尸体,大口大口地急促喘息,试图向外汲取更多新鲜的空气。
可她只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呛的她不住干呕,却只是吐出了一滩黄色的苦水。
她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有好好吃饭了。
她下意识地将空着的左手贴近口袋,可里面什么都没有,中午分发的食物并没有跟随她一同来到这片幻境之中。
“佳奈,真的不吃一点吗?”
陈子弘的声音从拓真佳奈的耳畔传来,她侧头看去,发现不知为何,自己竟是又回到了那间阴暗的食品加工厂中。
此刻的陈子弘正蹲在地上,温和地正视着她的双眼。
她低下脑袋,看着平放在自己腿间,依旧散发着土腥味道的卡通饭盒,轻轻摇了摇头。
“现在不吃,那么一天就都吃不上饭了。”陈子弘叹了口气,轻声劝解道:“真的不吃一点吗?”
拓真佳奈沉默了半晌,还是沉默不语地摇了摇头。
“好吧,佳奈,我尊重你的选择。”
陈子弘拍了拍拓真佳奈的手,将自己手中的饼干塞到了女孩的手中,无奈地说道:“如果饿了,就把它们吃掉。”
“如非必要,不要杀人。”一道与陈子弘别无二致的声音与对方此刻正在说的话重叠在一起,拓真佳奈浑身一颤,她抬头,远处的天空星光点点。
陈子弘伸手接过她递过去的优惠券,一双无法看清情绪的双眸紧盯着面前出神的少女,一字一顿地说道:“佳奈,我不希望你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
拓真佳奈看着那双黑眸,张开嘴巴,坚定地回答道:“先知,我不后悔,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是吗?真由美小姐年龄不大,倒确实是勇气可嘉。”
突如其来的陌生语调从陈子弘的口中发出,拓真佳奈不禁怔愣在了原地,她眼睁睁地看着从天边泛起的白光吞噬了黑夜,将一个身姿体态与陈子弘大相径庭的中年男子展露在了她的面前。
此刻,这名诡异的中年男人正拉着她被血液糊满的左手,细长的食指划过拓真佳奈手掌心处的纹路,嘴中艳羡地说道:“真好啊,真由美小姐可真是长了一双好手。”
“可惜,生命线并不是很长,命途坎坷啊,真是太可惜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真……你,您,您是……”
并没有理会中年男人絮絮叨叨的话,想要将手从对方掌中抽回的拓真佳奈在看到对方整体面貌的一瞬当即愣在了原地,还未完全说出口的话又再次滑落回了肚腹。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仍旧对她的手掌爱不释手的中年男人,面上哑口无言,心中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嗯?没错,就是本人。”
感受到从拓真佳奈的手掌传来的颤动,中年男人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女孩的手,扬起一抹亲和的笑容,笑着说道:“我的存在就令你如此惊叹吗?”
“我只是没想到您还活着……天皇陛下。”
拓真佳奈抓住机会连连向后退去,她将右手紧握的美工刀横在身前,看向中年男人神情中尽是戒备。
没有人能够在目睹天皇奇诡的出场方式和在它身后盛开的“莲花”后,依旧笃定它的人类身份。
站在她面前的天皇,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诡异罢了。
“哎呀,没想到都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了,我竟然还能够听到这个称呼,而且一如既往的受用。”
天皇欣慰地长叹一声,可旋即发出的声音却是低了一度,语气在拓真佳奈听来竟是充满了训斥的意味:“不过,真由美小姐,这话可说的一点都不吉利。”
“虽然事实确实如此,但随口言论他人生死可是大忌,希望你的下一次发言能够谨慎考虑。”
看着面前的怪物表现出的一副老人做派,拓真佳奈哑口无言,张开嘴巴,良久才从嘴里吐出一句话来:“……知道了。”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女孩并没有选择将这句话问出口,毕竟对方已经对此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她要是再问,保不准会被恼羞成怒的天皇直接杀死。
所以,她明智的选择了目前她更加在意的问题。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她直截了当地脱口问道。
“我本以为你更想和我说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天皇有些讶异地抬了抬一边的眉毛,却还是说道:“这其实本该属于愿望的范畴,毕竟因好奇而产生的追求之心就是人类的其中一种欲望。”
“换言之,你已经浪费掉了我送给你的机会。”
一听这话,拓真佳奈当即慌忙喊道:“那我……”
“别急,真由美小姐。”
天皇抬手打断了拓真佳奈的话,他指向摆在矢田镜身前的优惠券,慢慢说道:“不过,我可以允许你提出额外的问题,你保有提出第二个愿望的权利。”
“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你从我这里索取不到任何东西。”拓真佳奈一听这话,心里当即敲响了警钟,她警惕地说道:“更何况,我这种一无是处的人,应该也入不了你的眼吧。”
她并不相信一个诡异会无缘无故对人类施加善意,即使这个怪物的身份曾是岛国的天皇,拓真佳奈也无法相信。
“不可如此贬低自己,真由美小姐。”
天皇不赞同地挥了挥手,说道:“更何况,你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知恩图报,可也是我的行为准则。”
中年男人的声音很是温和,就像一杯煮开的白水,没有味道,可温暖的温度却渗人心脾。
如同一个能够包容小辈任何缺点的长辈。
“可我并没有做什么。”作为回应,拓真佳奈再次向后退了一步,整张脸都写满了“不信”二字。
“哎,你这孩子。”天皇长叹一声,扬起下巴指了指地上的尸体,解释道:“你帮我杀了他,这不就是大功一件吗?”
随后,他侧过身,向拓真佳奈展示立在自己身后的人手莲花,说道:“信佛之人,如非必要,不可杀生。”
“杀生,在佛祖眼中可是一件有损功德的事情。”
话落,在拓真佳奈的眼中,莲花周围用人手拼凑而成的“花瓣”齐齐散开,它们朝着中心的眼球靠拢,如柔韧的藤蔓般交织纠缠在一起,在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开裂声中慢慢组成了一个血肉佛像。
似乎是非常满意自己的作品,中年男人笑着点了点头,随后才开始不紧不慢地解答起拓真佳奈的疑惑:“至于你向我提出的问题,我只能说……”
“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只要是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我都知道。”
“毕竟你们都是我的财产,身为财产的所有者,我自然会好好清点你们……”
话说到最后,中年男人的语气竟是慢慢低沉了下去,它垂下眉眼,在拓真佳奈的注视下低声嘟囔了一句:“无论是什么,只要是我曾经拥有的,迟早都会回到我的手里。”
“……我可以说出自己的愿望了吗?”拓真佳奈冷淡地问道。
她并不在乎天皇在态度上的转变,既然得到了答案,那么就没有必要再在上面浪费时间了。
毕竟时间已经很晚了,再拖下去,先知他们怕是要等急了。
拓真佳奈并不担心陈子弘的安全,既然先知告诉她会在幻境外面等她,那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相信先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但是鉴于你是年轻人的份上,我能理解,毕竟时代发展的太快,年轻人只有加快脚步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
天皇眉头一挑,又变回了刚刚亲切的模样,他背起手,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你待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何苦要跑到外面的风雨里去?”
“这里没什么好的。”拓真佳奈说道。
“外面就很好了吗?”天皇笑着问道。
“外面至少是真实的。”拓真佳奈平静地回应道:“你构筑的幻境太小了,容不下我。”
“你说的对,但让财产跑出去一阵子,即便知道最后也会回到我的手里,也难免会让人难过。”
听到这句堪称挑衅的话,天皇也是不恼,它转头看向那尊肉色的佛像,想了想,才缓缓摇头,长叹一声后说道:“算了,散财散财吧,就当积攒功德。”
说罢,天皇这才回头看向拓真佳奈,语气温和地说道:“来吧,真由美小姐,说出你的愿望。”
“我想……”拓真佳奈毫不犹豫地张开嘴,可话到嘴边,却是又突然顿住了。
我想要什么?
她想说,她想要大家都能平安的离开这个国家,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想说,她想要自己的生活回归正轨,她想要让自杀的奶奶,被埋在食品加工厂里的岛行稚音和不知所踪的野岛空再次回到她的身边。
拜托……别丢下我一个人……
咔嗒。
一声仿若按下了收音机开机键般的轻响刺破了寂静的时空,时间的概念在此刻荡然无存。
拓真佳奈茫然地目视前方,披着人类外衣的诡异已经不知所踪,只余那尊血肉筑成的佛像坐立正中。
可她不信佛,佛像在她眼中什么都不是。
“我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毫无意义的问题了。”
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突然从佛像的脚边响起,女孩探头去看,发现那是一只只有指节大小的蜘蛛。
它从佛像的脚边攀爬向上,钻进了佛像的衣袖里,消失在了女孩的视野里。
“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一只粉色的独眼兔子匍匐在佛像的脚边,窃笑着说道。
它抬脚挠了挠自己毛茸茸的脑袋,转身跳下承载着佛像的高台,头也不回地跑进了朦胧的雾中。
“姐姐,谢谢你帮我找到眼镜。”
清脆的童声突兀响起,拓真佳奈仰头看向佛像的脸,那是一张小男孩的脸,是属于她的记忆中的野岛空的脸。
她的大拇指轻轻按压着取代了半截美工刀,凭空出现在手中的眼镜,颤巍巍地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替紧闭着双眼的孩子戴上了他离开前新配的那副黑框眼镜。
“空,稚音已经离开了,你去哪了?”
在看到那张与记忆中越发相像的脸,眼泪终于是再也克制不住,夺眶而出。
年轻的女孩在灾变来临后第一次哭的如此放肆,她跪倒在佛像的脚边,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不想让我的过去只剩下我一个人啊!”
“很遗憾,他现在已经在我的手里了,或者换言之,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皮鞋哒哒的响声从身后传来,满脸泪痕的拓真佳奈骤然沉下了脸色。
她回头看去,发现天皇正微眯双眼,悠然地捋着面上的胡须,大有几分百无聊赖的模样。
见女孩终于是回过神来,它便垂下眸子,慢悠悠地开口说道:“不过,是何人杀他,我倒是一清二楚,不知真由美小姐对此可有想法?”
“当然,无需担心所谓的代价,我对你的宽容可要比其他人多上太多。”天皇的视线缓缓下移,看向拓真佳奈那双搭在佛像脚边,被血液浸的暗红的手。
此刻,不论是模样还是颜色,那双手竟是与它捏造的佛像的双手一般无二。
它的视线在佛像和拓真佳奈的手上来回游移,如此打量了良久,天皇才再次开口,耐人寻味地说道:“谁叫你,长了这么一双好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