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
镜面碎裂的声音让窝在沙发上,正在不断向外拨打电话的王宇正浑身一颤。
他噤若寒蝉地循声看去,发现那是摆在电视柜上的一幅合照,里面只有两个人。
他和高兴民。
覆盖在上面的玻璃不知为何碎掉了一部分,绕过高兴民,在他的脑袋上割出了一条条令人胆战心惊的裂纹。
王宇正匆匆上前,看着那完好无损,在照片右侧笑的分外开朗的年轻人,嘴唇哆嗦了一阵,双手合十,于口中喃喃祷告了起来。
神明保佑,千万不要让高兴民出事啊。
那是他唯一的好友,若是连高兴民也出事了……
不,他在想什么?快停下。
高兴民不可能出事的,只是在路上开车,来不及接电话而已。
就像陆文一样,只是来不及而已……
“为什么不接电话了?”
不安的声音从交叠在一起的双手间挤出,王宇正根本无法静心祷告,他跪在那碎裂的照片前,焦虑地撕扯起自己的头发。
几缕白发落在地上,夹杂着几抹不易察觉的黑。
“怀安书记,您对我国与维格兰的外交问题怎么看?”
从电视里传出的声音冷不丁地落入他的耳中,却是无法掩盖自己隆隆作响的心跳声。
放下没有戴着任何饰物的双手,他不自觉地看向依旧在播放着采访画面的电视屏幕。
电视里,一位梳着背头,面容凌厉却不失风度的中年男子对面向摆在自己面前的麦克风,沉声说道:“各位,相较于与维格兰的外交问题,我认为我们现在更应该收回视线,看一看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对方将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时代变了,也许,我们该收收心了。”
王宇正认识对方,那是京城的一位大人物,名为方怀安。
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这么说,他也不在乎,只是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里,他不得不记住了这一段。
狠狠搓了搓自己的脸,王宇正拿起扔在身边已经自动挂断电话的手机,看着摆在其上的一连串号码,他不死心地又回拨了过去。
可回应他的,只有一连串急促的忙音。
神啊……
王宇正哆嗦着嘴唇,缓缓转头,看向摆在供桌上的佛像。
佛像闭口不言,桌上的香炉空荡荡的,埋在炉里的积灰几乎漫过了那铜制的器皿,显得有些脏乱。
他知道神为什么不愿意回应他的祈求了。
是因为他没有上香啊。
对,要上香,只要上香了,只要上香了……
鹤江他们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想到这里,王宇正直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供桌前,哆嗦着拉开抽屉,取出了三支香。
两高一矮。
匆匆检查了一番,他将三炷香点燃,小心翼翼地插在了香炉上。
看着那扶摇直上,遮住了佛像面容的烟气,王宇正的嘴唇一阵哆嗦,扑通跪在地上,朝着神佛低声呜咽了起来。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砰砰。
沉重的敲门声从门口传来,惊起了伏在地上的王宇正。
“爸,我回来了。”
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泪水登时夺眶而出,让这失魂落魄的中年人眼里有了光。
对的,是这个声音,是他的儿子!
鹤江回来了,他的儿子回来了!
那一刻,他丢掉了全部理智,迅速冲向门口,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房门。
可是除了空荡荡的楼道,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咔嚓。
供桌的方向突然发出了一声脆响,王宇正的脑袋如同生锈的机械,一点一点,慢慢转向供桌。
他只能看到一堵墙。
对了,供桌在墙后面。
王宇正有些生锈的大脑吃力地运转着,他歪着脑袋,一步一步,将自己的头探出了墙体。
映入眼中的,是那道再如何也不可能遗忘的身影。
王鹤江,他的儿子正郑重地跪于佛像前,低声呢喃着,犹如世上最虔诚的信徒。
“鹤江?”
王宇正扒着墙角,被陆文精心修剪过的指甲抠下了一地墙皮,他双眼赤红一片,可怖的模样不像是这间房子的主人,倒像是一个潜入家中的杀人犯。
可跪在地上的王鹤江并没有回应自己的父亲,对方依旧在潜心祷告,视旁人于无物。
“鹤江,你吃饭了吗?”
王宇正的嘴角扯起一抹笑容,濡湿的眼睛却是紧盯着儿子,细细描摹着对方的身影,想将其永远刻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太好了。
他想:神明回应了他的祈求,儿子已经平安回来了。
他相信,高兴民和陆文一定也是平平安安的。
在他热切的注视下,王鹤江却是依旧不答,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张呼吸的照片。
“鹤江?”
鹤江是在埋怨他吗?
埋怨他还没有为他复仇。
“鹤江,相信爸爸,爸爸一定会为你复仇的。”
想到这里,王宇正同样也跪在了地上,他就这么小心翼翼地爬上前去,用遍布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鹤江的发顶。
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我会杀死凶手,为你报仇。”
只要有陆文手中的名单,他一定可以找到让鹤江变坏的罪魁祸首。
他会为他报仇的。
可王鹤江依旧没有理睬他,只是保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势,向着那佛像祷告。
似是心有所感,王宇正抬眼看向那摆在供桌上的佛像,眼睛却是突然大睁,下意识地扑到王鹤江的身上,将对方保护了起来。
原本插在炉中的香变成了两短一长,佛像已经彻底崩碎,内里却不是铜黄的色泽,鲜红的血肉粘连着佛的碎片,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从内里探出,紧紧盯着王宇正。
血肉渐渐膨胀,崩开了堪堪挂在外面的脆弱金身,凝成了一尊血红的佛。
那只眼睛附在“佛”的额头上,乌黑的瞳仁冰冷刺骨,没有任何感情。
“爸。”
王鹤江的声音再次响起,可声音却不是从他的嘴里发出,而是从供桌上传来的。
“佛”开口了,淅淅沥沥的血水自眼中流出,流下供桌,浸入木质的地板,就像是一片红色的瀑布。
血肉蠕动,化作一声悲鸣:“对不起。”
话音刚落,王宇正便觉天旋地转,整片世界漆黑一团,仿佛再无光彩。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从体内传来,但他找不到源头,浑身痛的发抖,从四肢百骸汇于头顶,他感觉自己要被肢解了。
“鹤江……”
一片混沌中,他听到了自己饱含痛苦的哀求:“抬起头来。”
让我再看看你吧。
叮———
清脆的铃声骤然响起,无法听清的祷告声化作涓涓细流,抚平了王宇正的痛苦。
叮———
时钟都仿佛因这清脆的鸣响而停摆,他的灵魂被轻柔缝合,拼回了曾经的模样。
叮———
王宇正突然想起了四天前的那场祷告。
引磬被僧人轻轻敲响,敲开了一片混沌,让他的意识得以回笼。
模糊之间,王宇正听到了儿子的惨叫,凄厉痛苦,他的心脏猛地一颤,理智摇摇欲坠。
可待他再次睁开眼睛,地上只余蔓延到脚边的血迹。
供桌上的香炉早被打翻在地,灰尘撒落在脚边,与血液交融在一起。
鹤江呢?
他跪在地上,茫然地四处摸索起来。
可除了地上的那滩血迹,他什么都找不到。
鹤江消失了,就像一场梦一样。
丝丝缕缕的刺痛从他的身上传来,他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鲜血染了满手,王宇正这才发现自己俨然成了一个血人。
电视机里吵闹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浑身鲜血的中年人转头看去,一个长相普通,眉眼柔和的男人站在了已经停止工作的电视机前。
对方的左手拿着一把佛教的引磬,右手拿着一柄如耀阳般赤红的长刀,血珠顺着刀尖滚落,似是经历了一场浩劫。
那人望着窗外的茫茫黑夜,乌黑的瞳仁让人读不懂其中蕴藏的情绪。
还没待王宇正反应过来,对方脱下自己的外套,轻柔地披在了他的身上。
冷风随后刮进屋内,吹起了中年人额前因血水而黏连在一起的碎发,他呆愣愣地看向窗户,这才发现玻璃早就不知所踪,徒留几片碎玻璃在风雪中闪烁着光泽。
“下雪了。”
他喃喃自语,心里却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依稀记得,高兴民和自己,好像就是在这样一个大雪天里相识的。
高兴民下车了吗?
为什么还没有给自己回电话呢?
陆文忙完了吗?
能够回家了吗?
神明,你能回答我吗?
想到这里,他再度转头,看向那崩散一地的佛像。
他好像,还没有看到王鹤江的脸。
是他太过贪婪了吗?
悲从中来,他不禁闭上眼睛,混着血流了满脸的泪。
神呐……
“王先生,先擦一下吧。”
王宇正突然听到了一阵轻柔的声音。
是神吗?
他抬起头,眼中却只是倒映着那年轻人的身影。
对方已经收起了自己的长刀,小心搀扶起他,将他带到了同样喷溅上了血迹的沙发上。
随后,对方在他的注视下迈步离开,又从卫生间里拿了一块打湿的毛巾递给他。
王宇正愣愣接过,听着对方轻声说道:“等一会儿,我们去医院。”
对方的棕色外套因为接触到了他也沾上了大片的血渍,本来气定神闲的模样在此刻竟也变得脆弱起来。
“去……医院?”
王宇正迟疑地问道,嘴巴一张一合,眼神木讷,活像是一个等人高的木偶。
毛巾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染了大片的红,面前的年轻人顿时叹了口气,又上前费力掰开他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指,将毛巾拯救了出来。
“对,去医院。”
细心地擦去他面上的血迹,对方缓缓说道:“高先生正在抢救。”
那声音很是低沉,就像是怕惊扰了一个人的睡梦。
真冷啊。
听着这番话,王宇正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看向从破碎窗户外撒下的风雪与月光,莹莹的白落在那崩裂的相框上,恰好挡住了他看向高兴民的视线。
真冷啊。
他想:这个冬天,怕是熬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