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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一场大雪

    瘟神!

    直到许丰彻底淡出了自己的视线,高兴民才用力拉上窗帘,遮住了自己向外窥探的视线。

    他背着手,心烦意乱地看向那摆在桌上,已经看了部分的文件,想了想,走上前去,拉开了办公桌第一层的柜子。

    一只闪烁着淡淡红光的录音笔被他拿了出来,他点开播放按钮,里面便传出了他和许丰之间的对话。

    可是根本不够,这些都是无用的信息。

    陆文用不上这个。

    他需要更加具有代表性的信息。

    一想到这点,高兴民便忍不住长叹一声,原本紧皱在一起的眉头也瞬间垮了下来。

    他能够察觉出许丰对自己的杀意,但他本身已经五十有九,这条命,他也不是多么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自己能否帮助陆文那个孩子,把许丰这一批人扳倒。

    至少在死之前,他要帮陆文找到证据。

    但首先,他必须先处理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想到这里,高兴民便默默坐回办公桌,点亮桌前的台灯,继续看起那尚未看完的文件。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飞速流逝,似乎眨眼之间,天色就暗了下来。

    直到隔着近视眼镜的双眼产生了难以承受的刺痛,他才深吸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文件。

    “小刘,小刘。”

    他闭眼喊道:“眼药水在哪里?”

    “在这里。”

    高兴民微微睁开眼睛,在昏暗的环境中,他看着不知何时坐到了沙发上的年轻人瞬间起身,从兜里拿出了眼药水:“需要我帮您滴吗?”

    “你啊,遇事别那么急躁,我自己来就行。”

    看着秘书这副模样,高兴民顿时无奈地摇了摇头。

    接过眼药水,他熟练地为自己的眼睛上了药,随后便放松身体,闭眼瘫在了椅子上。

    深夜正是大脑胡思乱想的时候,骤一安静下来,许丰来时的话语便时不时地闪过他的脑海,时钟滴答作响的声音在耳畔渐渐放大,沉默许久,他突然张口问道:“小刘,你跟了我多久了?”

    “五年了。”他听到那年轻人说。

    “你想升上去吗?”他继续问道。

    “肯定是想的。”

    听到这句话,他睁开眼睛,看向依旧坐在沙发上的秘书。

    台灯铺下的暖光照亮了对方的半张脸孔,庞大的阴影在年轻人的身后交织蔓延,却是挡不住那闪烁着光亮的眼睛。

    他看着对方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继续说道:“但是,当您的秘书这么多年,您要是突然让我走,我还不适应呢。”

    “是吗……”

    高兴民听到这句话,不禁长叹一声:“可大雪就要来了,再不走,可能就要来不及了。”

    许丰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刘秘书必须走。

    而且是尽快。

    明天吧,明天就辞掉小刘。

    这么好的孩子,可不能让他的前程败在自己手里。

    可听到这句话,刘秘书却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猛然抬头看向他,说出来的话都带上了颤音:“市长,您这是要赶我走吗?”

    “……想什么呢?去给我倒杯热水。”

    看着刘秘书难过的神情,高兴民犹豫了一瞬,将身旁的保温杯用力往前一放,让对方为他去倒杯水。

    办公室里的饮水机坏了,要打水只能到楼下的大堂去。

    目送刘秘书离开的背影,眼角带着细密鱼尾纹的中年人再度闭上了眼睛。

    时钟滴答作响,困倦袭上心头,恍惚之间,他在一片混沌中看到了过去。

    依稀记得,自己的降生便是在大雪天,第一次离家出走是在大雪天,谈婚论嫁是在大雪天,和妻子离婚是在大雪天,操办母亲的葬礼是在大雪天。

    就连和王宇正的相识,好像也是在大雪天。

    自己和这雪,可真是有缘分啊。

    高兴民咂了咂嘴,在心中为自己与这片天地的小小联系而感慨万千。

    啪嗒啪嗒的轻响从身后的窗外传来,他将椅子转向后方,挥手一拉。

    倒映着点点银光的夜空便落入了他的眼中。

    下雪了。

    他预料的还挺准。

    叮铃铃,叮铃铃。

    吵闹的手机铃声自身旁响起,一脸倦意的高兴民皱紧眉头,看也没看便直接接通了电话:“喂?”

    “高兴民,你现在在哪儿?”

    王宇正急切又激动的声音让他瞬间睁大眼睛,他蹭地一下从椅子上起身,担忧地大声问道:“怎么了?”

    “高兴民……鹤江、鹤江他回来了。”

    来自对面的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粗重的喘息泄露了对方此刻的不平静:“他给我打电话了,他要回来了。”

    怎么可能,王鹤江已经死了!

    张张嘴,高兴民还是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他脊背发寒,大力地揉了揉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语气急躁地对着电话另一头说道:“你别激动,你听我说。”

    “我怎么能不激动,那是我儿子!”话音刚落,王宇正便大声嘶吼道。

    这一举动也牵动了高兴民的情绪,让这本来就脾气不好的中年人也大声吼了起来,音量甚至盖过了王宇正:“够了,你听我说!”

    他深吸口气,听着对面不住的喘息声,揉了揉眉心,勉强平静地问道:“陆文呢?”

    “他在加班,鹤江马上就要回来了,他说他要回来了……”

    “停下!”

    听着那疯癫地重复着同一句话的声音,高兴民的额头迅速渗出了冷汗:“我去找你,在我来之前,谁来都不要开门,听到没有!”

    说完,他挂断电话,又急忙给陆文拨了过去。

    是许丰,绝对是许丰那个混账!

    该死,为什么是先对王宇正出手?

    愤怒与恐惧让他的手指不住发颤,面前的手机似是不听使唤了一般,他戳了许久,才戳到了代表陆文的电话上。

    可紧随而来的,不是陆文的声音,而是一阵急促的忙音。

    高兴民的心脏突突直跳,见电话打不通,他赶紧披上外套,拿出抽屉里的车钥匙就向外飞奔而去。

    挂断电话,打回去,挂断电话,再打回去。

    奔跑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高兴民反复进行着这一单调的行为,期望陆文能够给他一个回音。

    快回电话啊……

    “市长?”

    手机的嗡鸣声伴随着刘秘书的声音响起,看着端着保温杯,正从楼下快步走上来的年轻人,他顿住了脚步。

    “市长,您要去哪?”

    刘秘书抿了抿嘴,随后吃力地扯起一抹笑容:“我是您的秘书,您要去哪,我开车送您。”

    说完,面前的年轻人伸手就要去拿高兴民攥在手里的车钥匙,却是被他躲了过去。

    电话嗡嗡的响着,就像是两人正在奋力鼓动的心脏。

    他听到刘秘书声音颤抖地说道:“市长,别一个人走。”

    ……好孩子。

    “小刘,我有急事,你去不合适。”

    高兴民晃了晃自己的手机,心中五味杂陈,面上却是笑了出来:“瞧你吓的这熊样,行了,我就是去找那个陆文,他可是局长,怕什么?”

    说完,他大力拍了拍刘秘书的肩膀,便头也不回地向着楼下奔去。

    直到双脚踏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他才听到了电话接通的声音。

    高兴民当即迫不及待地喊道:“喂?陆文……”

    “您好,高市长,我是晨曦会的领导人,您可以称呼我,先知。”

    一道平淡单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语,让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应道:“你说。”

    随后,他钻入车里,发动了汽车。

    纷扬的大雪从天上飘飘洒落,晶莹的雪花轻柔覆盖在车窗上,却被雨刷蛮横地扫去。

    车内的暖气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惊出了高兴民一身冷汗。

    他匆忙调动起车内按钮,可抓在手中的手机又不慎滑落,扩音键被点亮的标志映入了他的眼中。

    “高市长,您会死在今晚。”

    平淡的声音从手机内响起,就像车内的夜间广播,向所有听众宣判了他的死刑。

    听到这句话,他愣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颤抖着捡起手机,将其放在了身边。

    他问:“……我死在了王宇正家里吗?”

    如果他是为了保护王宇正,为了保护自己的老友而死,那未尝不是一个好结局。

    如此想着,他拉起手刹,将车子开出了停车场,向着漫长的黑夜全速驶去。

    “不是。”

    在汽车行驶的轰鸣声中,那人的声音继续从手机里响起,却是带上了一抹难以察觉的惋惜:“您死在了去找他的路上。”

    许丰的目标还是他吗?

    很好。

    这样,他就放心了。

    听到这个答案,高兴民眉头微动,可话语中却是带着连自己都料想不到的平静:“如果我不去找王宇正呢?”

    “您还是会死的。”

    “那王宇正会死吗?”

    “会。”

    他的期望被这短短一句话无情地撕碎了。

    高兴民觉得,雪怎么下的越来越大了?

    不然,自己怎么这么冷?

    他突然想起母亲冰凉的尸体,他的手握着她的手,就是这般冰冷,像堆在角落的雪。

    他仿佛也成了一具尸体,会走路,会思考,会呼吸,却是没有温度。

    “该来的总会来的。”高兴民喃喃道。

    他深吸口气,手指紧握着方向盘,声音颤抖,却还是尽力平静地说道:“那你为什么给我打这通电话?”

    “高市长,您知道向死而生吗?”

    他听到对方轻声说道:“我是来救您的。”

    轿车飞速行驶在人迹罕至的道路上,漫天雪花细细洒落,滚进车轮,还未落地便烟消云散了。

    高兴民紧紧盯着前方的道路,他听到心在打鼓。

    起雾了。

    将汽车的灯光调至最大,高兴民深吸口气,继续朝前开去。

    周围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物件,目之所及只有被灯光照亮的一小片土地,他的速度却是不减,整个人依旧是一副急切的模样。

    车内的广播已经被他关掉,电话已经挂断,除了空调运作的声音,他什么都听不到。

    “兴民……”

    万籁俱寂之中,他听到了母亲的呼唤:“是不是很冷?”

    母亲关切的声音让高兴民一时走了神,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再一回神,眼前却是多了一个紧紧贴在窗玻璃上的女人。

    那人的脸四分五裂,粘在车玻璃上,就像是打碎后粘合在一起的糖果,浑圆的眼珠牵连着神经,轻轻敲击着窗户。

    哒,哒,哒。

    富有节奏的敲击声透过车玻璃穿进车内,高兴民看着女人的嘴巴一张一合,轻轻吐出了母亲的声音:

    “兴民,今天的雪,真大啊。”

    这是母亲的遗言。

    他张张嘴,满腔话语却是被突如其来的失重感憋在了心里。

    汽车冲下公路,坠入了漆黑的河流。

    车玻璃上的女人不见了踪影,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连血滴都没有留下。

    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高兴民看着昏沉无光的天空,直直向下坠去。

    一如最开始于大雪天降生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