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玉石叩击,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衡阳宫内帝王的檀香台上,正摆着一桌棋局。
贵气逼人的少年执白,儒雅沉静的男人执黑。
棋局中,白子占领了棋局的大半,攻势凌厉,处处紧逼。
黑子盘在棋局一角,看似处于下风。
“啪。”少年又落一子,封住了黑子的一处退路。他纵观棋局,仰头哈哈大笑:“丞相,事已至此,何不投降?朕会温柔的对待手下败将。”
“哦?”男人低笑一声,声音低醇如陈年酒酿:“陛下,臣记得教过你,人生在世,需得意,不可忘形。”
他放下手中茶盏,拈起一子,从容落于白三角的下方。
“啪。”
相当天马行空的一手,少年帝王面色一变。这样一来,他以白子吃下这枚黑子的心情是有的,但如果男人接下来几枚黑子顺势整形,黑方的胜势顷刻便多上三分。
而且如果他吃下这枚黑子,那么他接下来几步几乎被固定了必须要在白子附近补棋,否则男人下一手提掉自己那处于阵眼处的白子,他左上方整块棋都活不了。
一步棋子,逼的他处处受制。
好一个白念之。
北齐国君齐欢捏着手中黑子,思索半响,索性把棋子往棋篓一丢,坦然摊手:“丞相好棋,在常人看来无可想的地方,你却能无中生有。是朕中计了。”
“陛下谬赞了,您棋风凌厉,有着一往无前之势。这本是好事,只是凡事欲速而不达,猛攻有时反不如以逸待劳。”男人眉眼弯弯,循循善诱的语气:“您说对吗?陛下。”
“丞相言之有理朕受教了。”少年国君似想要辩驳什么,却在男人面前气势一点一点弱了下来。
齐欢觉得自己又一次在面前这个男人输了个彻彻底底。虽说只是江南乡野小商贩的养子,但从商场一路厮杀转战权术场,久算人心令面前人哪怕是一个含着笑意的眼神都能压制下自己还不算成熟的帝王威仪。
更别提,他的帝王威仪,本来就是这个男人亲手教出来的。
而司马、司空、司徒那三个老家伙,也不过只敢私底下讲的头头是道。在朝堂上真正对上丞相本尊时,眼前人的三言两语便令他们放开阻力仍洋洋得意,使他真正想推行的政策一路绿灯。
三个老家伙的年龄加起来都有六个面前的白念之大了,却像和六岁稚童一般被他遛的团团转。;
“陛下天资聪颖,臣不过虚长了陛下一些年岁,您也不必妄自菲薄。况且如今北齐国力强盛,蒸蒸日上,位居诸侯之首,天下英才皆来投奔,若按此势头发展,再过十数年,陛下必将成为载入史册的一统之君。”
“只是来者鱼龙混杂,良萎不齐,还望陛下不要因为急于求成而错纳奸言。”
白念之浅啜了一口庐山云雾,微笑的看着少年帝王:“臣言尽于此。茶是好茶,谢陛下款待。夜已深,微臣还有私事,先行告退。”
齐欢闻言抬眼看向窗外,衡阳宫侧对着的恰好便是整座北阳城最高的摘星楼。今夜满月皎洁,一道身影于皇城外正从空中徐徐拾阶而上。
那道身影一头霜白长发倾泻四散,在月光的映照下恍若流淌的月华,而她每迈出一步,空中便凝结出一小块冰霜如台阶般支撑她向摘星楼顶的方向迈进。
少年帝王笑道:“差点忘了,今日是十五,丞相需去摘星楼顶接思乡的神女回府呢。是朕不识趣,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了。”
白念之抬睫,也向着半空中那道人影望去。霜白的发色,独步虚空,那人本不似凡间应有物。
可他也知道,这位此刻世人眼中或渴求或畏惧的银发神女,收拾起书房认真又笨拙,怕苦怕黑怕痛,平时侍立身边时安静又乖巧,哭起来的时候喜欢把头埋在双膝里,声音细细的。
“陛下言过了,臣和她只是契约雇佣关系。”白念之轻轻笑道:“不过她确实是臣捡到的,凡间至宝。”
“是啊,白丞相真是大气运之人。”少年国君半开玩笑道“朕也想捡个仙人。有位仙人守在身侧,这样身在乱世,便算有了立身之本吧。”
“既然只是契约雇佣关系,朕想纳她入宫,不知丞相可否忍痛割爱?”
“嗯?”
男人骤然回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少年帝王,唇角带笑,眸色深沉。
齐欢的身体下意识颤抖了一下,但很快被他努力压制下来,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呵呵,朕就开个玩笑,丞相不要介怀。”
“神玉京”
温霜降站在摘星楼顶,微凉的眸光垂落,俯瞰着整座城市。
北阳城坐落于中原的北部,相比江南建筑的温婉精巧,终归是显的更加粗犷大气。再加之身为北齐国都,屋舍布局齐整有序,俯视之,处处描摹出厚重的历史。
忽然,她看见皇城内城驶出了一辆马车,马车由低调内敛又昂贵的黑檀木制成,沐浴在月色下的纹理流畅。它在城外正对着摘星楼视角处停下,似在等候什么人。
是东家在等她下来。
温霜降指尖掐出一道法诀,吟唱数秒,身形一闪便出现在了马车旁。
马车车门随之而开,里面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五指修长,握笔执伞乃至提菜刀切菜时都分外好看。
“东家。”
温霜降搭着那只手上了车,坐在了白念之对面:“我能不能,再预支,我一年的,薪水?”
“嗯?”白念之正在细细一卷奏折,闻言抬睫向温霜降的方向看过来,他语气带上了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又怎么了温小霜?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已经预支了十七年的薪水了哦。”
夜明珠映照着男人清俊儒雅的眉眼,温霜降垂眸:“今夜路上,遇见一乞讨老妇,她的孙儿,哭闹着,要吃摊饼。摊饼夹肉,两钱一张,馒头,一钱一个。”
“她本来,已经买了,两个馒头。摸遍全身,没有找出,第三文钱。于是,她退了两个馒头,换成了,一张摊饼夹肉,给了她的孙儿。我”
“于是你买了一打摊饼夹肉送给他们,然后这对祖孙便向你哭诉他们沦落至此是因为有一个好赌的父亲。所以你替他们还清了赌债,顺便还留下了供那个孙儿读书的银两?”
温霜降低下头,不说话了。
白念之揉了揉温霜降的头,几分无奈几分纵容:
“你呀,阿霜,你都替这北阳城多少人偿还赌债了。有些赌徒畏你身份还好,有些就是胆大抓住你出行的规律,刻意让家人去你面前卖可怜,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你随便一上街遇上的都是孤儿寡母恰好还有个好赌的父亲。”
“或许第一二次是巧合,但第三四五六次,必然是他们刻意向你聚集。”
“万一呢”温霜降抬头,试着开口解释。
白念之不答,只微笑看她。
温霜降冰蓝的眼瞳小心翼翼的抬睫看了他一眼,便迅速的收敛的眸光。正襟危坐,一副乖巧的模样。
“就算真是巧合,阿霜,你怜她们贫弱,赠完烧饼也足够了。帮人帮的是危难的一时,不是一世。送佛从来不能送到西,因为没有自己历经中间的九九劫难,你就算送他到西天,他也成不了佛祖。”
“更何况,那些人”
白念之看着月光落在少女单薄的肩上,语声一顿。已经入秋了,温霜降穿着的还是夏日的单衣。
虽然知道她不会感到寒冷,白念之还是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到正垂着头不敢看他的少女肩上。
“算了。”操纵朝堂纵横商场的白丞相无可奈何的笑了笑:“我们先回家,阿霜。是我不好,天气转凉,我最近忙于政务,忘记给你换衣服了。”
大抵一盏茶的时间,马车便驶入了乌衣巷,停在了白府门前。
温霜降隐隐约约明白自己今晚好像又做错事了,于是马车一停她便跳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两步就跑入了东院。只留下白念之在车内摇头失笑。
见温霜降跑远了,驾车的车夫忍不住小声开口问道“相爷,您明知道那些人是骗温小姐的,为何不出手整治?”
白念之淡淡的扫了车夫一眼,车夫立刻惶恐的跪下“属下多嘴,相爷恕罪。”
看着温霜降远去的背影,白念之突然笑了“谁说本相不打算出手整治?我只是在等。”
“等到阿霜将她的薪水预支到一百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