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清铭回剑向颈上抹去,蓦地里有人喝道:“大师兄,不可!”
成清铭一愕,举目望去,发声喝止的却是四师弟孟清愁。
他大踏步自气宗队中走了出来,回身拦在成清铭面前,昂然道:
“二师兄,你饶过大师兄的性命罢!他刚才已愿意将掌门之位让出,回乡种田,不问江湖之事,你又何苦赶尽杀绝?”
宁清宇眯起双眼,目中射出凛凛寒光,森然道:
“老四,你吃里扒外,反而来与我作对了?”
在气宗的几位师弟中,他最瞧不起的便是这位老四孟清愁。
他素来性格懦弱,为人畏葸,哪知今日竟会出头挡横,着实令他大出意料之外。
孟清愁昂然道:“二师兄,你说话莫要失了检点。我孟清愁向来是气宗弟子不假,此番随你反对大师兄,做下亏心之事也是不假。
“可是我有今天并非因为吃了你的饭,而是我自己也出力流汗换来的。
“更何况华山本是一派,并无内外之别,这‘吃里扒外’四字不敢领受,原封奉还!”
他这几句话义正辞严,侃侃而道,宁清宇不禁哑然。
刹那间,孟清愁矮小的身躯似乎高大伟岸了几分,往昔那种委琐畏葸之气荡然无存,代之以一种慷慨激昂的英风,好似瞬息之间换了一个人一般。
成清铭极是惊讶,道:“老四,你……”
他素来与这位四师弟也不亲厚,不道今天走上绝路,出来帮自己说话的竟然是他,心头不由得掠过一丝暖意。
孟清愁头也不回,道:“大师兄,我因属于气宗,向来对你‘练剑不练气’的法门不以为然,所以才随同二师兄反你。
“但适才听了你一番话,我忽地明白,你也许不是一个好掌门,你甚至连一个很好的人也算不上。
“你有私心,也做过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可你是一个真人,真实的普通人。你懂得珍惜生命,有情有义,相形之下,我……我好惭愧!”
成清铭心头一阵激荡,想要说些甚么,却又哽不能语。
这时宁清宇冷冷的语声响起:“你已经没机会惭愧了!”
乌光一闪而过,孟清愁猝不及防,已被屠龙刀一斩两段,尸体砉然倒地。
成清铭目眦欲裂,手中半截断剑激射而出。宁清宇全力斩杀孟清愁,屠龙刀未及变势,被断剑插个正着,肩头上鲜血涌出。
幸好这把剑只是平头无锋,倘若还有剑尖,他这条臂膀就算是废了。
他又惊又怒,忍痛挥刀进击,一招“云龙三现”,正斩在成清铭的腰胯之上。
“呼”的一声,成清铭上半身腾空而起,落在地上,鲜血喷了他一脸一身,望去有如活鬼一般。
堂上众人见了这等惨状,无不惊呼出声,胆小的更是双手掩面,不敢再看。
成清铭半截身体落在地上,却一时不得便死,口唇微翕,低声道:
“你……你……若能……睡……得着……觉,就……好好……活……着罢……”
说完这最后一个字,双目一闭。气绝身亡。这场武林罕见的派内争斗就此以气宗全面获胜告终,可是华山派死了三名第一代高手,元气自此大伤。
剩余的气宗弟子经历过这场惨变,对宁清宇深感不满,背心离德,只是在他积威高压之下,敢怒而不敢言。
华山派自是中衰,十年之后,便被迫将五岳剑派盟主的位子让给了嵩山派的左冷禅。宁清宇苦心经营,落得如此结局,最后也是抑郁以终,临死之际生满遍体毒疮,惨号数日数夜方死,识者以为惨报。
直到百余年后的明代庆历年间,华山派出了一位震古烁今的大侠“神仙剑猿”穆人清,那才重又获得了领袖群伦的武林宗主之地位。(事详《碧血剑》)
这些事情虽长,在与风清扬对峙的宁清宇脑海之中却只是一闪而过。他长声笑道:
“九弟,此事须怪不得我,向来大丈夫为求权势,不择手段,此乃天经地义。
“所谓屠城灭国,反成盖世功勋。我只伤害了几条人命,用句书本子上的话说,‘此犹小焉者也’。
“九弟,以前我曾问过你追随大师兄还是追随我,你犹豫不决,但显然是倾向于追随大师兄。
“现下不管怎样,大师兄已经死了,你若肯辅助于我,你便是华山派的第二把交椅,咱们兄弟戮力同心,不愁不成为武林至尊。
“那时才是‘号令一出,莫敢不从’哪!哈哈!哈哈!”
他说得口沫横飞,高兴至极,俨然自己已是武林至尊一般。
风清扬冷冷地道:“二师兄,记不记得你曾说过要推我为华山掌门?”
宁清宇愕然道:“记得啊!”
风清扬道:“我当时答应了没有?”
宁清宇已料到了他下一步要说甚么,但仍是硬着头皮道:“没有。”
风清扬双目一翻,精光回射,道:“那我今日为何要答应你坐这第二把交椅,辅助你这不仁不义,叛派弑兄的卑鄙小人?”
这最后几字他运足中气说来,一字一顿,直震得山谷鸣响,宁清宇也不禁身子晃了几晃,脸上变色。
但他旋即便换了一副面孔,笑眯眯地道:
“既然如此,本掌门纵然再有好生之德,怕也保你不住了。弓箭手预备——”
几十支蓝森森的箭头居高临下,一触即发。
这墓中虽较一般坟墓宽大,方圆也只两三丈而已。
这几十支箭射下来,委实无处可以藏身。
当此时此地,饶是风清扬艺高胆大,也不由心头发毛,暗自盘算,只好勉力挥剑击落一轮,那弓弩虽是连珠而发,中间必有间隙可乘,但究竟有多大把握,能否护得雪儿周全,却也一点儿底都没有。
宁清宇面上笑容不减,道:“九弟,你回来得正好。听过‘挡我者死’这句话么?你今日一死,我在这世上再无可忧之人,可忧之事。
“你不是与大师兄交好么?我就成全你,让你们小两口儿陪着大师兄睡在一处罢!”
他这几句话笑着说出来,却满是狠毒之意,令人中夜听来,有如枭鸣,不由悚然而惊。
他举起手臂,口中喝道:“放——”只待手臂落下,箭如飞蝗,便是迫在眉睫之祸。
风清扬凝神以待。
慕容雪花容失色。
正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少女的声音叫道:“不要!不要射!”
一个纤细的身影如旋风般自人群里卷过,宁清宇一惊,出手去抓,但那人影来势太快,已经纵身跃入了墓穴之中。
一瞬之间,宁清宇满头满脸都是冷汗。
那身影挡在风清扬与慕容雪身前,叫道:“爹爹!九叔是好人,九叔是好人!你不要杀他!”
这少女非他,正是宁清宇的独生爱女宁中则。
宁中则情窦初开,自知父亲有意将自己许配给心仪已久的师哥岳不群之后,常常中夜转侧,难以入眠。
她的睡房距父母歇息之处不远,这一夜听见有人偷偷摸摸地前来禀告,然后父亲急匆匆地穿衣出门去了。
她少女心性,好奇之下,也穿上长衣,随后看个究竟。
哪知这一下被她听见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她既对父亲感到失望,又觉悲苦害怕,躲在山石后面泪水涟涟,却是毫无声息。
直到父亲下令要射死风清扬,她鼓起勇气,直闯出来,跃入墓穴之中,既要救风清扬夫妻的性命,又不愿父亲再次铸下大错。
当宁中则的声音响起之际,宁清宇便是心头大震,认出了爱女的身影,却又没有抓到。
此时他直急得冷汗顺着胡子向下直流,却又彷徨无计,千恨万恨,只恨自己一时大意,怎么让这要命的小魔星偷跟了来。
无奈之下,只好沉声喝道:“中儿!胡闹甚么?还不快给我上来!”
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料想风清扬必会擒住自己女儿做为人质,这计划已是功亏一篑了。
宁中则哭道:“爹爹!你与九叔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已杀了大伯兄和五师叔,九叔他是好人,你万万不能再杀他了!
“要不,你就连我也一起杀了,就当你没生过这个女儿!”
她年纪虽幼,这几句话却是肺腑之言。
每个少女在稚龄之时,大多有一段崇拜父亲的时期,此乃人生来之本能,即后世两方心理学所谓的“父亲情结”。
宁中则也不例外,在她少女的心目之中,父亲武功虽及不上九师叔,却也是允文允武,英姿飒爽,性行端方,慈蔼可亲,那已几乎是天下最伟大的男子。
哪知这一夜听见父亲与九叔的对话,才晓得自己崇敬备至的父亲原来竟是这等奸恶无耻的小人。
若是别人说起此事,她非但不会听信,依她霹雳火爆的性儿,还定当挥剑与那人分说个明白。
但一字一句俱是父亲自己说出,那哪里还有假的?
霎时之间,她只觉得世界全都倒了个个儿,眼前一片漆黑,再见不到一丝光明,反觉若被父亲一箭射死一了百了,倒免了生人之苦。这几句说来凄凉异常,略无假饰。
宁清宇心狠手毒,但拿自己这个顽皮女儿却素来没有办法,当下提气喝道:“中儿!你说甚么鬼话?我是你爹爹啊!你怎地反去相助别人,还不给我上来!”
宁中则哭道:“我不!我不!”
风清扬听他父女对答,心中感动之极。
他素来喜爱宁中则,只因近来厌弃宁清宇之故,倒也不想起这个活泼可爱的小丫头了。
现下她舍命前来相救自己,更与父亲决裂,那实是难得之极。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救得成,这一挡之恩,亦足终生难忘。
他柔声对宁中则道:“中儿!上去罢!听你爹的话,这是我和你爹之间的事儿,是大人的事儿,你莫要插手!”
宁中则反过身来,纵体入怀,搂住风清扬的脖子哭道:“九叔,你是好人,你不能死!”
风清扬掰开她的手臂,伸手慢慢为她擦去晶莹的泪花,微笑道:“傻丫头,九叔怎么会死?听爹爹的话,快上去罢!”
这当口宁清宇已经汗透重衣,耳听女儿在下面罗里啰嗦,又哭又叫,一颗心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心中只道:
这鬼丫头,竟然坏我大事,若让风清扬抓住机会上了来。我非但美梦成空,还要有性命之忧,这岂是儿戏之事?
中儿啊中儿,你不识大体,爹爹纵然爱你,这时却也顾不得你了!
想到此处,重又将手臂举起,喝道:“中儿,你再不上来,爹爹要放箭了!”
宁中则含泪看了他一眼,还未答话,风清扬已长声道:
“休得如此,中儿这就上来啦!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怎能伤她?”
话音未落,双手运力,在宁中则腰上一托。
宁中则身不由己,向上飞了出去,势道之快,犹胜于下落之时。
宁清宇大喜,他虽下了决心,为了自己的大计,连女儿的性命都可以不顾惜,但女儿无恙脱身,自也无比开心。
但女儿还未飞至,他便觉眼前一花,赫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手中宝剑寒光闪闪,眉目间煞气腾腾,却不是风清扬是谁?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以他的经验,眼力,虽然防备着风清扬蹿出,却竟没看清他是怎样上来的。
情急之下,不及思索,手中屠龙刀霍地翻起,一招“风雨鸡鸣”,戮向风清扬前心。这是华山派剑法的绝招之一,他化入刀法中使用,变轻灵开阖为威猛厚重,声势虎虎,甚是惊人。
风清扬眉不摇,目不动,眼见刀锋离自己还有三寸之遥,手腕一抖,倚天剑翻起,向外一崩。
刀剑相交,金铁之声尖锐刺耳,宁清宇虎口发麻,脸上紫气连闪了五六次,向后退开三步,这才拿桩站住。
他不知风清扬此番带了倚天剑上山,满拟这一下将他兵刃削断,才有取胜之机。哪知聪明反被聪明误,两下里一交手,他在兵刃上并无优势,“紫霞神功”的威力又远不及风清扬的“九阴真经”,一个照面便吃了大亏,内脏痛楚,那是受了震伤之兆。
风清扬虽恨极他险恶阴毒,狼子野心,但此时雪儿还在墓穴之中,她的安危乃是第一等大事。
他一招逼退宁清宇,更不追击,展开轻身功夫,疾雷奔电般地饶了一圈,数十名引弓待发的气宗弟子连人影也没看清,手腕锐骨前端的“神门穴”上已各中了一剑。
此处乃是手腕上要穴,中了之后整条手臂使不出力气。
众弟子大骇,他们受了宁清宇严令,被迫前来,但谁都知道风清扬的厉害,与他为敌本就害怕,见他冲上地面已然阵脚一乱,接着不知怎地手腕上便一痛,弓箭拿捏不住,掉了满地,这时哪里还有斗志,不知谁人先发一声喊,几十人四散奔逃。
风清扬见他们对自己怕得这样厉害,也觉好笑,他与这干人无冤无仇,不为已甚,也就让他们去了。
此时慕容雪已纵了上来,眼见宁中则呆立当地,泫然欲泣,连忙上前抚慰。
风清扬一见四周再无危险,转头看时,宁清宇正连滚带爬向崖下逃去。
他剑眉一轩,心道:今日若教你逃出我的掌心,“风清扬”这三个字我就倒过来写!
他垫步拧腰,三个起落,当真是捷如飞鸟,滑似游鱼。
此时,他《九阴真经》上的功夫已练到了第一段,内力充盈无比,已可列入当世前五名之内,轻功早得乃师段子羽真传,几年来修炼得益加炉火纯青。
以浑厚内力做根基,他轻轻一纵便有七八丈之遥,看来端非人力所能,宁清宇距崖边还有两丈不到,风清扬已抄在他的前头,端端正正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宁清宇霍然一惊,但他动念也是奇快,藉着前冲之势,屠龙刀使个“十万横磨”的招数,直向风清扬前心推来,只盼风清扬出手抵挡,自己便可将他挤下悬崖。
他虽心机湛深,称得上是个聪明人,但他的武学境界较之风清扬相去何可以道里计,对于风清扬的造诣,他却也是井底之蛙,想得太过简单了。
风清扬见他蛮打蛮冲,微微一笑,意示不屑。
他本可平空纵起,任凭宁清宇自己冲下悬崖,但一来他不想宁清宇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二来也怕他万一摔不死,自己便达不到除恶务尽的目的。
当下见他刀来,手腕轻抬,倚天剑使个“黏”字诀,已无声无息地搭在屠龙刀的刀背之上。
宁清宇只觉自己刀上发出的力道一空,宛如泥牛入海,不知到哪里去了,大惊之下,加催三遍力道。
他的“紫霞神功”造诣亦极为精深,当年曾以此击败过“飞天神魔”赵鹤,那也是武林一绝,这三遍力道催将出来,前面拦路的纵是一块大石,也可将它击成碎粉。
但风清扬微笑不语,便好似全不使力一般,自己的力道却似一分也没传到他的身上,整个身体挺得笔直,真如临风玉树,绝不撼动半分。
他大惊之下,欲待掣刀重发,哪知那口刀竟如生在倚天剑上的一般,无论怎样用力也挪不回半分。
他试了两次,额上已然见汗,心道:古怪!邪门!这小子使的这是甚么功夫,这……这可真见了鬼啦!
他有所不知,风清扬使的正是“北溟神功”第一层的功夫。
他虽恨极宁清宇,却也不愿将他内力吸来,据为己有,因此只把他的功夫通过身体引入地下。
这神功端的奥妙难测,莫可端倪,宁清宇却哪里摸得着半点头脑?
风清扬使出“黏”字诀,将屠龙刀紧紧粘在倚天剑上。
此时宁清宇运力回夺,他只要借力发力,将自己内力从屠龙刀上传递过去,宁清宇不死也须重伤。但他见宁清宇头发散乱,面目狰狞,虽然可憎,又是狼狈之极,不由得微生怜悯之意。
心念动处,将右手猛地一松,口中喝道:“你要,就都给你罢!”
这中间的关节风清扬知道,宁清宇又何尝不知?但他想这屠龙刀乃是武林至宝,自己得来不易,眼下又是藉以防身的唯一利器,倘若撒手扔刀,那岂不是要任人宰割?
此时他的处境真如骑虎难下,拼也不是,不拼也不是。
风清扬这一撒手,全然出于他的意料之外,他以几百斤的力道向内回夺,这一下又是全然使到了空处。
屠龙刀柄“砰”的一声,正撞在自己前心之上,他“哇”地一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接着咽喉上一凉,风清扬已抢先一步,拾起倚天剑,顶在他的要害之上。
他这次受伤风清扬没有使过半分力气,全仗拿捏分寸,掌握时机,令他自己使力岔了,重创自身。
宁清宇并非不知其中缘故,但他武功较之风清扬差得太多,对于风清扬使力的方位,时机无从捉摸,这时重伤之下,喉上又顶着一把利剑,不由得懊丧欲死,又加上疼痛恐惧,身躯抖个不住。
风清扬朗声道:“二师兄,当年你我兄弟同门学艺,那是何等的温馨快活!此后虽偶有龃龉,也是其乐融融。你又何苦如此,作下这等大祸?”
他把手中剑向前微挺,宁清宇咽喉之上沁出血痕:
“现下你知道死的滋味了么?你可曾真心后悔过?”
这一刹那之间,宁清宇脑中“刷”地闪过一个“死”字。
他正值壮年,体力鼎盛,内功深湛,百病不侵,又整日沉浸在权谋机诈之中,从未想过大限来临那一日。
这个“死”字一闪而过,他登时想到因为自己死了那许多人,那许多人死时的滋味必然比自己难过千倍、万倍,自己的罪孽深重,无以复加。
他自一月之前的大火并之后,一直自鸣得意,从无半分愧疚之心,此时冷汗都透过了重衣。
他脸上阴晴不定,却也只是一瞬间之事。
愧疚之心翻了个个儿,便又被权欲之念压了下去,面上现出刚愎的神色,冷笑道:
“嘿嘿!真是傻话。我若悔过,当初便不会杀那许多人了!大丈夫无权无势,要一个爱惜人命的空名儿有甚么用?
“我所谋不成,俱是天意,老九,我既落入你的手中,那也无话可说。干干脆脆,给我来个痛快的罢!”
他脸上神色变幻,风清扬都看在眼中,此刻听他大言不惭,更说出这番言语,不禁大怒道:“你这人真是无可救药!”手上使力,便要将他刺杀剑下。
力道未发,前方忽地有人阴恻恻地道:
“风清扬!你敢下手害我师父,你的岳父也就没命!”
风清扬一惊,抬眼望去,只见山崖的另一端站着两人。
一个人长发飘拂,须髯满脸,身躯高大,虽然立得不直,不知是被点了穴道还是下了迷药,仍掩不住意气风发,威势凛凛,他手足之上精光闪闪,都带着明晃晃的镣铐,借着月色看得分明,正是慕容雪的父亲慕容恪。
另一人脸色蜡黄,似是重病未愈,口中气喘甚急,似是爬上崖顶颇为吃力,手里一把短刀,锋利的刃口横在慕容恪咽喉之上。
正是宁清宇的得意弟子,伤重初愈的岳不群。
岳不群杀害许清阳时被他反砍一剑,将养一月之后,竟自奇迹般地活了过来,近日已可下地行走,宁清宇因他在这场火并中出谋划策,临战时又奋不顾身,颇加奖勉,允诺待他伤好,便可与宁中则订亲。
岳不群感激涕零,自不在话下。
这一夜宁清宇接到禀报,岳不群原本知道,宁清宇因他重伤初愈,并没带他前来。
但他身在前山,时刻惦着这边的进程。
过了半晌,一名黑衣弟子跑了回来,被他截住,厉声盘问。
那弟子不敢隐瞒,将崖上情形说了一遍。岳不群心机灵敏,知道凭自己武功,便是安健如常,二十个齐上,也决不是九师叔的对手。
念头疾转之下,进入秘道将慕容恪连拉带拽提了出来。
他们师徒虽使计将风清扬骗下山去,又见他留书归隐,喜悦之余,却也做梦都怕风清扬回来算账。
慕容恪是他们手上最有效的王牌,自须小心守护,每日里好酒好菜地养着,不教饿损了一分,但却每日在酒菜中的人少量的迷药“醉仙蜜”,务必使他手足瘫软,浑无气力。
这“醉仙蜜”乃是天下有数厉害的迷药,一旦沾到,没有半月二十天难以恢复。
慕容恪明知饭菜中被做了手脚,却饥火中烧,又不得不吃。
这日见岳不群神情惶急,拽了他便走。
慕容恪反而心头一喜,知道定是风清扬到了,精神大振之下,竟没怎么用岳不群挟持,便上了思过崖。
慕容恪上得崖来,第一眼便看见风清扬的宝剑抵在宁清宇咽喉上,他恨极这个伪君子,只盼风清扬将他刺死了账。
转眼看时,其中一个女子身穿黑衣,柳眉弯弯,凤目含愁,眼睁睁地望着自己,脸上又喜又悲。
他一瞥之下,心头大震,叫道:“雪儿!”
风清扬与慕容雪上山时经桑小娥易容,本来别人极难辨认其真实面目,但宁清宇心思灵敏,一听到成清铭墓上有警,立时便想到了他们。
风清扬二人研究尸体之时,宁清宇远远地藏在一边窃听,他对二人声音极其熟悉,入耳便知。
等到过得片刻,几十支毒箭对准他们之时,二人均想既然行藏已露,那又何必遮遮掩掩?
早将脸上面具去掉,慕容雪更不习惯穿着件市侩直裰,极不舒服。
当下也脱去了,露出里面的夜行衣,还了她娇好女儿的真实面目。
岳不群现身之际,慕容雪犹在抚慰宁中则,一边看着风清扬与宁清宇的对话,听到岳不群之言,她心头大震,抬头望去,只见慕容恪身形伟岸,气概豪雄,仔细端详之下,约摸还有一两分自己童年时刻的影子。
她一时呆住,心中一个声音叫道:“他是我爹爹!他真的是我爹爹!”
此时慕容恪的目光也射了过来,父女四目相对,心灵交通,这等亲情天性一旦迸发,更无需言语解释。
慕容雪颤声叫道:“爹爹!”拔步奔了过去。
慕容恪泪水盈眶,望出去一片模糊,口中只一古脑儿地叫道:
“雪儿!雪儿!我的好女儿!”
他隐姓埋名,纵横数十年,在外面威风凛凛,众人望之披靡,实则享受到的天伦之乐远远不及中人,有时回到庄中看女儿一眼,却又不便出来相认,心中苦痛难以言宣。
这一次时刻处在死亡边缘之上,乍见亲女,风云之气顿时荡然无存,父亲慈爱脆弱的天性尽数显露出来。
慕容雪甫奔出两步,岳不群冷冷地道:“站住!你敢再上前半步,你爹爹的咽喉上就是个透明窟窿!”
慕容雪吃这一吓,当即停步。
岳不群见威吓有效,心头一喜,道:“风清扬,快放我师父过来,我便还岳父给你!”
风清扬不动声色,缓缓将宝剑一寸一寸收回,口中冷冷地道:
“岳不群,你敢如此威胁于我,胆子不小哇!”
岳不群狞笑道:“若在平时,你是师叔,我是师侄,我自当对你礼敬有加。但现在我只知有师父,不知有别人。
“别说你是师叔,就算玉皇大帝,神仙菩萨,冒犯了我师父也是不成!”
他自接到伏击失败的消息之后,就盘算过十几个来回。
万一宁清宇被风清扬杀掉,余下的三个师叔必然要争这掌门之位,自己年纪既轻,武功又低,哪会有自己的份儿?
靠山一坍,势必再无噍类。再加上自己本来将与师妹订亲,师父若是一死,此事又变作两可之间。
一个如花似玉的师妹说不定就飞了。
他算来算去,有三分是想到师恩深重,七分却是为了自己前途着想,这才干冒大险,前来相救。
既来相救,此时这番话便势必要说得慷慨激昂,令人感动。
宁清宇慢慢后退,听了弟子这番全力维护的言语,饶是他心如铁石,胸中也不禁暖烘烘的,暗道:
师弟叛我,女儿叛我,世上却毕竟还有如此忠心之人,不枉了这许多年我栽培他的一番苦心!
片刻之间,宁清宇已退到岳不群与慕容恪身边。
风清扬还剑入鞘,冷冷地道:“快放了慕容先生,我放你师徒二人下山便是。”
岳不群短刀不离慕容恪咽喉,宁清宇笑道:“九弟,今日若非中儿从中搅乱,你赢我不得。
我既输了,现下手上却还攥着这张王牌,岂肯轻易放弃?
要我放人可以,有三个条件。”
风清扬眉目不动,道:“讲。”
宁清宇道:“第一,将屠龙刀还我,倚天剑也赠送于我。请弟妹慢慢地送过来,不要有甚异动。”
风清扬道:“可以。雪儿,照他吩咐去做罢。”
慕容雪来到风清扬面前,缓缓拾起屠龙刀,又轻轻接过风清扬递过来的倚天剑,慢慢送了过去。
父女二人近在咫尺,四目交投,心头都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说甚么才好。
良久,雪儿叫了一声:“爹爹!”泪水流下,缓缓退回。
宁清宇一刀一剑在手,精神一振,道:“第二,慕容先生须得先随我们下山,到得下面,自然放他。你们不得追踪。”
风清扬道:“这也依得。”
宁清宇笑道:“我没看错你,九弟果然爽爽快快,拿得起,放得下,一派大将风度。
“第三,你发下一个重誓来,不得再追究此事,永生永世不得再回华山派。”
风清扬默然。
他既知宁清宇的所作所为,对他恨之切骨,若说就此轻轻放过他师徒二人,非但对不起含冤而死的大师兄,再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宁清宇见他踌躇不决,嘿嘿一笑道:“九弟,我劝你还是答应的好。本来我就是输的,可现下你不分青红皂白,已将屠龙刀和倚天剑都送了给我,你还凭什么跟我斗?
“这场龙争虎斗,我已经赢了,你若要岳父的性命,这个誓你发也得发,不发也得发!”
“不发!”这两字铿然有声,直冲云霄,却非出自风清扬之口,而是慕容恪所云,只听他朗声道:
“清扬,你绝不可因我之故,放过这姓宁的贼子!我九死余生,今日得见你和雪儿,上天已待我至厚,一死又复何憾?”
说到此处,拼尽全身力气,将头猛地向前一冲。
岳不群心机灵敏,听出慕容恪说话有异,已料他必有非常之举。
他知慕容恪万一自戕,自己师徒二人立时便有性命之忧,以两命换一命,这笔买卖岂是做得的?
慕容恪话音刚落,他已将手中短刀挪开五分,饶是如此,慕容恪久受拘押,郁愤难宣,这一下出尽了全力,咽喉上仍是被划了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沁出,顺着脖项淌了下来。
宁清宇与岳不群同时一惊,风清扬见了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哪里还肯放过?
当慕容雪送过刀剑之时,他已偷偷捡了几块碎石捏在手中,以备万一之虞。
这时手指运力,四颗石子呼啸而出,一颗击向岳不群面门,一颗击向他手中短刀,另两颗则直取宁清宇双肩的“肩井”大穴。
他此时内力奇厚,与宁岳二人有天壤之别,饶是手法上未运花巧,所发的又只是四颗平常不过的石子,却也去势如电,呜呜作响,比之铁莲子,飞蝗石之类的暗器还要厉害一筹。
宁清宇与岳不群大骇之下,纵身闪避,却哪里避得开?
“当当”数响,岳不群肩头吃了一下,痛入骨髓,手中那把精钢短刀竟硬生生被从中打断。
宁清宇则觉得双肩同时一麻,屠龙刀与倚天剑先后落在地上。
宁清宇才待伸手去捡,只觉风声飒然,风清扬已经纵至,右手食中二指捏个剑诀,直取他的眉心。
他疾忙后仰闪避,风清扬如影随形,竟把二指当作短剑来使,连出七八招,招招不离他的面门要害。
宁清宇竭力闪避,但此刻风清扬使的正是“独孤九剑”与“圆圆剑法”中的杀招,以他的武功,哪里躲避得开?
到得第九招上,已被风清扬食指刺中腿弯穴道,“扑通”跪倒在地,接着咽喉上又是一凉,却是风清扬抬脚尖勾起倚天剑,轻轻抖落剑鞘,第二次将剑尖抵上了他的要害。
宁清宇心中一凉,情知终于逃不过他的掌握,此番怕是必死无疑了。
刚闭上眼睛,只听慕容雪拍手叫道:“风郎!好身手!”
风清扬这几下出手干净利落,一气连环,自己也微觉得意。听见雪儿喝彩,转头望去,只见雪儿扶着慕容恪立在当地,岳不群却僵直一旁,眼睛骨溜溜乱转,只是动弹不得。
岳不群肩骨被风清扬碎石击中,还未作出反应。慕容雪已使出“凌波微步”,左一扭,右一转,抄到他的身畔,玉手纤纤,小指挑出,成兰花之形,向他胸前大穴拂去。
慕容雪的“凌波微步”与“兰花拂穴手”未至醇厚之境,在风清扬和慕容恪眼中自然算不得甚么,但岳不群纵然安健如常,四五个也敌他不过。
这时他重伤初愈,一动念间,前心四处大穴已被慕容雪轮指封住,当下心中连连叫苦,却要动一根小指头儿也不可得。
慕容雪抢上一步,扶住慕容恪,右手撕下一幅衣襟,为他包住颈部伤口。
慕容恪慈祥地看着女儿为自己忙碌,微笑道:
“好孩子!天可怜见,你我父女终于相逢!”
慕容雪“嘤咛”一声,纵体入怀,倚在父亲宽厚温暖的怀抱之中。
一时之间,两人全都沉浸在潮水般涌至的巨大幸福之中,紧紧相拥相依,浑忘了身外万物。
过了一刻,慕容雪从父亲肩上探头出来,正见到风清扬一气呵成,将宁清宇制得动弹不得,她心中痛快,禁不住大声喝彩。
风清扬向雪儿和慕容恪点头微笑,转过头来,脸上立时有如罩了一重寒霜,沉声喝道:“今日你死在我的剑下,更有何言?”
宁清宇缓缓张开双目,看了他一眼,又缓缓闭上,叹道:
“天心不仁,天意亡我,我还有何言。动手罢!”
他兀自执迷不悟,慕容恪不由大怒,朗声喝道:
“这等狼心狗肺的奸贼,问他则甚?一剑刺死了便算!”
风清扬点了点头,道:“枉你读书修道,竟不知天心即人心,人心即天心的道理。这是你自取死路,与天无涉,领死罢!”
他手中长剑刚要挺出,耳边有人娇声呼道:“九叔!剑下留人!”回头看时,一个少女跌跌撞撞奔了过来,跪倒在他的面前,正是宁中则。
风清扬一惊,剑柄反转,先点了宁清宇的四肢穴道,慌忙伸手将宁中则扶起,口中道:“中儿!你这是做甚么?快快起来,有话慢慢说!”
宁中则仰起有如带雨梨花般的面颊,哽咽道:“九叔,我知爹爹谋害大师伯与五师叔,那是他大大不该。可……可他纵有千般不是,那也总是我的爹爹啊!
“九叔,我知道你爱惜中儿,就请你看在我的分上,饶过爹爹,别让中儿做个无父的孤儿罢!”她说完这番话,又是伤心,又是自怜,禁不住放声大哭。
风清扬好生为难,默然不语。
依宁清宇的所作所为,纵死百次也难赎其咎,可是中儿是非分明,适才又奋不顾身,救护自己和慕容雪,说的话又是这般婉转可怜,自己这一剑怎刺得下去?
他转头望向慕容恪和慕容雪,他们父女齐齐望向娇怯怯立在一旁的宁中则,眼中满含着悲悯之色。
慕容恪道:“清扬,今日我父女相逢,始知天伦之乐。此人固然可杀,但看在这小姑娘一片孝心的份儿上,莫拆散了他们父女,放了他们罢!”
他在绝境之中与女儿相见,一颗心欢喜得有如要炸开来一般,数十年的愤世嫉俗登时化作慈悲宽恕。
此时此刻,他又怎会让风清扬这一剑直刺下去?
风清扬将牙关一咬,道:“中儿,莫要哭了,我答应你便是。”
“呛”的一声,倚天剑还入剑鞘,左手将宁清宇提了起来,右手正正反反在他脸上连掴了十几个耳光。
他若使上内力,每一掌都可打得宁清宇头骨碎裂,饶是如此,宁清宇的脸仍是胀得通红,一张口,吐出两枚带血的牙齿。
风清扬冷冷地道:“这十几掌,我是代大师兄,五师兄和死在你手中的剑宗弟子打的。
“我此番回山之前,少林寺圆智大师告诉了我二十个字:有善可不服,由它得善果;有恶可不报,由它自然报。你仔细思量着办罢!”
伸手解开宁清宇四肢被封的穴道,那一边慕容雪也解开了岳不群的穴道,两人含羞带愧,垂首而立,不发一言。
宁中则重又裣衽团团为礼,低声道:“多谢九叔,九婶,多谢慕容前辈。”
转身来到父亲面前,道:“爹爹,师哥,咱们下山去罢!”
三人相互扶持,转瞬之间,衣袂飘飘,已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风清扬目送他们几人离去,想到此事竟然如此了局,不由得满腹惆怅,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良久良久,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