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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曲终山外数峰青

    慕容雪缓缓行近,牵住风清扬的手,轻声道:“风郎!此事这般了局,也不算坏。

    我与爹爹团圆,更是万千之喜。你又何必怏怏不乐呢?

    咱们惊动了大师兄的遗体,还是作速掩埋,休得让他暴露风雨才是。”

    风清扬心神一凛,道:“是极,咱们这就动手罢!”

    慕容恪身上有伤,又中了宁清宇的“醉仙蜜”,浑身使不出气力,二人扶他坐定,跃入墓穴之中,将棺盖重行拼上。

    风清扬最后一眼看看大师兄的遗容,突觉悲从中来,十数年兄弟手足的情事自眼前历历而过,不禁伏在棺盖之上,放声大哭。

    慕容雪等他哭过一阵,柔声劝道:“风郎,人死已矣,莫要太过伤了自己。

    “咱们现下生龙活虎,轻怜蜜爱,到得大限难逃那一日,其实还不都是占这一坯黄土,三尺坟墓?

    “东坡居士讲人生如梦,是梦是醒,又有谁知?

    “眼睛一闭,谁也都没有分别啦!”

    风清扬闻言一惊,不道这昔日天真烂熳,无法无天的小丫头竟能说出这般洞达沧凉的话来,他抬眼望去,慕容雪低眉垂目,若有所思,在冷冷月光映照之下,显得尤其宝相庄严,充满悲天悯人之色。

    风清扬不禁叹道:“雪儿,你长大啦!”沉吟半晌,又道:“你说得是。想想几个月前,大师兄听从宁清宇的建议,费尽心思将十大神魔诱入旁边的山洞中一一害死。

    “现下他也葬在邻近,与他们作伴来了。善耶?恶耶?是耶?非耶?我们凡夫俗子倒也勘不破呢!”

    两人相对浩叹。

    过了一刻,快手快脚地将棺盖钉好,跃上地面,又将大石拣能堆积的草草堆在一处,饶是两人一身武功,这些笨功夫却非所长,直累得满头大汗,也只落得个草成形状。

    放好最后一块砖石之际,只听得远处喔喔鸡啼,仰首见东方泛白,天色已快亮了。

    慕容雪擦了擦额上汗水,道:“风郎,咱们只有先做到这个样子了,待会儿下山找一班石工匠人来,让他们重修便是。”

    风清扬点了点头,为慕容雪整了整鬓边垂下的长发。

    两人相对温馨一笑,想起这一夜惊心动魄,变幻莫测的际遇,兀自如在梦寐。两人整整衣冠,搀扶着慕容恪下山去了。

    十一月初二。巳时。

    华山剑气堂上张灯结彩,鼓乐喧天,此日正是宁清宇就任华山掌门的大喜之日。

    泰山派掌门玉佛子,嵩山派掌门左思慈,恒山派掌门梵修师太,衡山派掌门陈方志和早早便携门人弟子来到堂上。

    他们五派通气连枝,源远流长,虽然前次围剿十大神魔之役弄得不太愉快,梵修与陈方志和还是觉得于情于理,都该亲自来贺,所以还是提前三日便带了亲信子弟上山。

    这时剑气堂上大排筵宴,摆下数十张八仙桌子,犹自坐得满满的,丝毫不觉亮敞。

    五岳剑派道贺的便有三四十人,其他如青城、崆峒,点苍等名门正派,丐帮、东川巫山帮、西凉“七青会”、湘西排教,凤阳花鼓会等杂门帮会也纷纷遣使到贺。

    这等宏大场面倒是华山派众人始料之所不及,幸而华山派财雄势大,物产蓄积丰饶,派中数名知客弟子又是经理长才,这才将诸事备办得妥妥帖帖,毫没失了礼数。

    此时已近巳时三刻,各派人众愈多,华山知客弟子也相应增加。

    李清虚等几人满面春风,左右逢源,见人便即拱手问好,态度极是可亲,无论对方武功高低,帮派正邪,倒是将气氛弄得圆圆融融,甚是和乐。

    各派人众一面相互寒暄搭讪,心下却也暗暗纳罕:

    如今时辰也已不早了,不知为何,今日的正主儿宁清宇却还没露面,自己等急待一见的风清扬也不见踪影。

    他们此次上山,大半是捕风捉影,冲着这个声名如日中天的风清扬来的。

    风清扬归隐之事,除了少林寺几位长老级的人物及嵩山掌门左思慈之外,江湖上并无人得知。

    现下左思慈轻摇着一把洒金折扇,口中问东答西,周旋应对,心中却暗暗猜测着华山派可能发生的事故。

    成老大多半是被宁老二害死的,风清扬急着回来复仇,宁老二必定闻风丧胆,不过宁老二诡计多端,也说不定鹿死谁手,最好,嘻嘻,最后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华山派就算彻底栽了!

    他装作没事人一般,丝毫也不点破,静等着看华山派的笑话儿。

    巳时三刻刚过,一名全身黑袍,胸佩红花的知客弟子站到高处,郎声叫道:“敝派新任掌门宁清宇见过各位尊长朋友——“

    此人内功不高,却天生一副长脖大嗓,这一声叫出来,当其犹如钟鼓相应。众人听得清楚,心中一凛,大都站了起来。

    步声橐橐,由堂前的屏幔后转出一人,身材瘦削,一身天蓝缎子夹袍,贵重之中掩不住清华之气,正是风度翩翩,观之可亲。

    此人看身材,风度都是宁清宇,脸上却不知为何,戴了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看不出面上喜怒之色。

    众人又是暗自纳罕,心道:

    戴着人皮面具出任掌门,嘿嘿,偌大武林之中怕也是破题儿第一遭了。

    此人渊渟岳峙,在堂前一站,拱手道:“有劳诸位朋友久等,清宇出来得迟了,恕罪恕罪!”

    众人连忙还礼,口中纷纷道:“哪里哪里!”

    “客气客气!”

    “好说好说!”

    “不怪不怪!”几十张嘴一同发言,旁人也听不清什么,堂上堂下,一片翁翁之声。

    左思慈本来颇为怀疑此人来历,以为说不定宁清宇出了事,华山派为了圆今天的场子,派上一个形体相似的人冒充蒙混过关。

    但他一开口,左思慈便知这个是真货。

    他与宁清宇相识几有廿年,若说有人冒充他而能瞒过自己,那是绝无可能。

    寒暄已毕,他越众而出,拱手笑道:

    “宁二侠出任华山掌门,可喜可贺,定能在继承成大侠遗愿之余,为华山剑派开创一个全新天地。

    “但不知宁二侠何以如此神秘,非要戴着面具行此典礼,那可不是有点奇哉怪也?”

    在场诸人一百个倒有九十九人存有同样疑问,眼见左思慈首先问了出来,均觉深得我心,当下喧声立止,等着宁清宇回答。

    宁清宇前夜在思过崖上被风清扬痛打了十几个耳光,饶是风清扬掌上未蕴真力,他又用灵药敷治,肿胀尽消,几个清晰的巴掌印儿还是留了下来。

    “今日乃是他荣登掌门的重要日子,为了避免有碍观瞻,他被逼无奈戴上了这个人皮面具,明知此事乃是武林的一件奇闻,然比之带着几个大手印儿出来现眼,那却是所失者小了。

    未出来之前,他便已料到群雄中势必有人发此一问,早早就想好了应付之语。这时哈哈一笑道:

    “此中原由说来甚是难为情,不过大家都是至交好友,我也顾不得甚么面子不面子了。

    “实不相瞒,昨夜我家后堂的葡萄架忽然翻倒,划伤了脸面,颇为有碍观瞻,这才弄了这么一张劳什子来遮遮丑,无礼莫怪,无礼莫怪!”

    说着话,团团做了个四方揖。

    众人闻言一怔,接着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不少人酒杯刚举到唇边,笑得喷了出来,淋得旁人一身一脸,旁人却也顾不得怪他,自顾捧腹笑个不停。

    原来,当时民间流传有一个笑话,说道有一个县衙小吏,最是惧内。某夜与妻子争吵,被妻子指甲划破了脸。第二日循例当值,县官见他脸上有伤,甚是诧异,询问来由。

    此人不敢实说,怕丢了男子汉大丈夫的脸面,只好支支吾吾地道:

    “昨夜我家后堂的葡萄架倒了,故此脸被划伤。”

    那县官对此中缘故自是心知肚明,当下拍案怒骂此人妻子不守妇道,欺侮丈夫,罪在不赦。

    当下便要发出火签传票,缉拿该名泼妇归案。他正骂得痛快,岂知此时县官夫人正在堂后窃听,闻听丈夫如此辱骂妇人,不由大怒,重重咳嗽一声。

    那县官适才八面威风,一听夫人声音,不由得体似筛糠,哆哆嗦嗦地道:

    “你且退下,我后堂的葡萄架也要倒了!”

    这个笑话在当时流传甚广,在座的人十之八九都曾听过。

    宁清宇说得虽然文雅,实则是承认自己有季常之癖,不知何事惹恼了妻子,以致被她抓伤脸面。

    大家会心一笑,均想这位宁二侠文质彬彬,说话却如此有趣,连这样丢人的事也肯当众说了出来,为人可见也是极好。

    大家都这么想,便无人疑心有他,反而对这位新掌门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宁清宇自暴其丑,连左思慈也被他瞒过。

    心中纳闷:风清扬悲愤填膺要回来华山,莫非道上出了甚么事儿没有回来?

    又或者成老大他们真是暴病而死,与宁老二无涉?

    他心下寻思,口中笑道:“宁二侠坦然自承,足见真诚。咱们这些人过的虽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可在娇妻美妾面前可就半点威风也没有啦!

    “十之八九均是如此,在下后堂的葡萄架也常常倾塌,不过幸好没赶上什么重要事情而已,否则宁二侠这张面具倒可借来一用哪!”

    他这番调侃恰到好处,登时堂上堂下又是笑成一片。

    笑声之中,一个矮矮胖胖,貌若富贾的中年汉子越众而出,拱手笑道:

    “宁二侠,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时候在所难免,可谁能似你肯这般当众坦承?足见阁下勇气非凡,我老侯深表佩服。

    “只是此刻时辰已经不早了,二侠你接任掌门的典礼也该举行了罢!”

    这人貌相平庸,一团和气,浑不似武林中人。

    但众人一见他开言,无不寂然倾听。

    此人非他,正是丐帮总护法侯君集。

    当年丐帮长老庄梦蝶叛帮犯上,企图置丐帮帮主“神龙”解风于死地,他突起勤王之师,救解风于水火之中。这一役天下知闻,武林中人无论识与不识,提起此事都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侯君集从此名声鹊起,极得人望。

    这次解风有事无暇分身,派他作为全权代表前来赴会,可说是给足了华山派的面子。

    宁清宇见他发话,却也不敢怠慢,还礼笑道:

    “侯总护法如此抬爱,兄弟愧不敢当。这等丢脸之事,大家不将我骂个臭死已算给我面子了,怎可反加谬奖?按说现下已近午时,典礼早该举行了,只是——”

    他载指向身前的三张空桌一点:“这三张桌子上的贵客还没到,请侯总护法与各位朋友稍待片刻。”

    侯君集还未开口,省外已传来爽朗的笑声:

    “宁二侠与各位朋友久候了,我等心中不安,先向大家道个歉罢!”

    笑声未毕,堂前众人闪开一条道路,三个人足不点地般飘然而入。

    左手一个年青道士,一身青袍,纤尘不染,温润的面上带着几分精悍之色。

    堂上众人大都识得,此人乃是武当派掌门般融阳的大弟子,道号冲虚。

    他年纪虽轻,一路太极剑法却已有六七分火候,近年来殷融阳于派中杂务大多已不过问,都交给这个大弟子处理,以故他在江湖上的声势已隐然可与一般门派的掌门分庭抗礼。

    右手那人缁衣黄帽,却是一个女尼,眉目娟秀,年纪在三十七八岁上下。

    她以前想必甚少在江湖上走动,堂上众人交头接耳,十九不识,只是见她飘然而入的这一手轻功极是高明,可知并非俗流。

    少数博闻强记的人却知她正是峨嵋派掌门净思的师妹慧思师太。

    这两人还不怎样,一见中央那个眉目慈祥的黄衣老僧,众人却都禁不住站了起来。

    这老僧在江湖上声名赫赫,正是少林寺罗汉堂的首座圆音禅师。

    据云他一身武功早不在本寺方丈圆智之下,为人又是古道慈悲,最喜为人排难解纷,声誉之隆,一时无两,隐然已是武林巨头之一。

    在座诸人十之六七都直接间接受过他的恩惠,其余十之三四也是景仰万分,当即起立,以示敬重。

    圆音笑着合什道:“少林圆音,武当冲虚,峨嵋慧思来得忒也迟了,劳诸位久等,请坐,请坐!”

    宁清宇见这三人亲身前来,自己面上大生光彩,心情甚是激荡,两只衣袖禁不住微微颤抖,抢先一步道:“宁某不知三位驾到,未克远迎,尚乞恕罪。”

    圆音等三人连忙还礼。

    侯君集站在一旁笑道:“早知宁二侠,不不,宁掌门等的是这三位高人,老侯我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催促哇!

    “现下人已到齐,吉时已至,宁掌门的典礼也该开始了罢!”

    宁清宇笑道:“那是那是。大师等请坐,典礼这就开始。”

    他才待长声宣喝,圆音忽地低声道:“二侠且慢。老衲有事相告。”

    宁清宇一愕,旋即笑道:“大师有话请讲。”

    圆音道:“二侠的接任典礼能否稍缓,老衲有事与五岳剑派的掌门人商议,请寻一间静室再谈。”

    此言一出,众人心头一凛,均想:

    一派掌门典礼,那是何等重要之事。

    究竟出了何等样的大事才能耽搁?

    圆音大师望重武林,自不会故弄玄虚,那么此事定然非同小可了。

    宁清宇在一惊之外,不禁更是心下栗六,暗想:

    我与圆音和尚无冤无仇,何以他竟阻我接任?

    看他神色,倒不像是对我兴师问罪的,那是甚么事啊?

    好教人摸不着头脑。

    他中心忑忐,面上却欢容不减,道:“无论大师有何教诲,清宇自然洗耳恭听。玉佛道兄,左师兄,陈方师兄,师太,请随我来罢!”

    圆音更合什道:“有劳四位。”

    玉佛子等四人面面相觑,移步随圆音进入后堂。

    宁清宇向众人交代了几句场面话,也随后匆匆跟进。

    堂上数百人口中谦光,心下纳罕,吃饭喝酒也没了心情,纷纷猜测不休,其间难免奇谈怪论,层出不穷。

    宁清宇前头带路,寻了后院一间静室,六人分宾主坐下。

    玉佛子虽是修道之人,在六人中却以他脾气最为急切,还未坐定,便开口道:

    “大师,究竟出了什么事?”

    圆音道:“今日老衲等来得晚了些,那并非是对华山派和宁二侠不敬,而是途中遇见了一桩事情:

    任我行亲率魔教精英千余人要来进犯华山!”

    他出语惊人,那五人刚刚坐定,忍不住又齐齐站了起来,愕然道:

    “甚么?这……这怎么会?”

    圆音缓缓道:“此事千真万确,乃是老衲亲眼目睹。

    我适才途经华阴县东界郊外,只见一大队人马,打着魔教的日月旗,浩浩荡荡向这边进发。

    任我行的教主旗在最前面,从旗帜上看来,魔教右使向问天,左使东方柏也在其中。

    老衲心中纳罕,魔教虽然奸恶狠毒,向来却极信守言诺。

    前番咱们定下盟约,十年之内互不侵犯。

    此番却又为何?

    看这情势,他们又不是偷偷摸摸的,而是大兴堂皇问罪之师,老衲可就奇怪了。

    于是悄悄尾随其后,斗胆出手,擒了他一名教徒探问究竟。

    侥天之幸,总算未被他们发觉……”

    五人对望一眼,知道圆音虽是淡淡说来,可是在任我行、向问天、东方柏这等高手眼皮底下擒人岂是儿戏?

    这位大师的武功胆略可真是了不起之极了。

    只听圆音接下去道:“那人起先宁死不讲,老衲又不愿威刑苦求,于是好言相劝,后来那人终于说出此行的目的……”

    五人听得聚精会神,忍不住问道:“那是甚么?”

    圆音缓缓道:“五位可曾与魔教十长老在华山之上比武么?”

    这句话问了出来,宁清宇,玉佛子,左思慈耳边有如起了一个炸雷,都禁不住身子一震。

    陈方志和与梵修师太问心无愧,却也脸上变色。

    宁清宇颤声道:“他……他们竟是为了此事?”

    饶是他定力深湛,听得魔教这等阵仗气势,仍止不住心中害怕。

    圆音缓缓道:“十长老与五岳剑派比武之事,老衲僻居寺中,原来不知……”

    宁清宇等听到此处,脸上不禁一热。

    他与左思慈,玉佛子等本就计议不胜便以机关陷害十大神魔,以故用飞鸽传书相互联络。

    此事除了五岳剑派与魔教以外,江湖上再也无人知晓。

    圆音道:“……究竟这一战孰胜孰负,结果如何,老衲也就不知了。

    “那教徒言说,十长老上得华山之后,便即离奇失踪。

    “此番他们由教主带领,是特地择了这个日子,要向五岳剑派要人来的!”

    他在说话的过程之中,宁清宇的心思已如车轮般飞转,圆音话音一落,他便欠身离座,深施一礼道:

    “大师,前次比武事出仓促,不及告知寺中诸位大师,尚望原谅。

    “不瞒大师讲,魔教十长老在华山上比武不胜,大肆凶横,已被我们几派联手做掉了。”

    圆智“哦”了一声,此事他已料到十之八九,并不怎样惊讶。

    宁清宇续下去道:“为了避免此事传扬出去,造成不必要的枝节,我们从未对外人说起过。

    “此事做得虽莽撞了一些,毕竟是为了武林公义,现下魔教虽然大举来犯,我五派力不能敌,也当誓死周旋。

    “不过幸好大师等也在山上,想必可加援手。”

    他这番话前半截说得气宇轩昂,后半段却拿言语挤兑,目的不过是想说服圆音等与他共抗魔教。

    圆音微笑道:“此等事关涉武林前途气运,在情在理,老衲不会袖手旁观。想来外面堂上的众位朋友也是一样的想法。”

    此言一出,宁、左、玉三人心中同时一宽,霁然色喜,拱手稽首道:

    “多谢大师仗义援手。”

    陈方志和端坐一旁,却冷冷地道:“大师慈悲为怀,拔刀相助,那是求之不得之事。不过做掉十大神魔却并非是我五岳剑派共同所为,志和便未曾效过一点微力,此事大师还须明鉴!”

    圆音愕然道:“怎么?”

    宁清宇面色一变,道:“陈方师兄这话在下可就不明白了。莫非是见了魔教势大,连除掉十魔头的功劳也不认了么?”

    他话中带刺,甚是厉害,竟是暗里指斥陈方志和临阵脱逃。

    陈方志和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道:“宁兄这是甚么意思?志和一介微躯,为了武林公义,岂敢惜死?但事情并不是我做下的,要我担当却也不易!”

    宁清宇见他发怒,唯恐此事越闹越大,吵将出来,将自己等的卑鄙伎俩传扬出去多所不美。

    更何况祸在眉睫,此际正是用人之秋,更是开罪他不得。

    当下改颜道:“小弟失言,陈方师兄勿怪。现下外敌临门,你我自家弟兄,何必为了点小事争喧?小弟这里谢过了!”说着话深深一揖。

    陈方志和没料到他会出此软招,当下僵在当地,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

    圆音大师微笑道:“陈方掌门,宁二侠说得是,此刻以共抗外敌为第一要务,自己的事慢慢再说罢!”

    陈方志和听圆音大师发了话,自己无法不买他这个面子,狠狠盯了宁清宇一眼,转身坐下,与梵修师太对望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

    玉佛子见这场风波平息,忽地想起一事,叫道:

    “啊呀!大师与魔教人马相遇在华阴东郊,现下大师已上山半日,魔教岂不是接踵而至么?”

    圆音微笑道:“老衲得知详情后,心急如火,恐怕诸位在山上没有防备,遭了魔教的毒手,这才买了一匹快马,疾驰而来。现下计算里程,魔教人众应该还有五十里路,咱们还有两三个时辰可以准备迎敌。

    不过要是行掌门之礼,时间可就不够了。

    老衲适才斗胆,还未请二侠降罪。”宁清宇连忙谦谢。

    几人心中一宽,还未说话,一名黑服的华山弟子急匆匆跑了进来,叫道:

    “启禀二师伯得知,山下哨探弟子来报,魔教大队人马已至华阴西城,离此地还有五十里之遥,似是向我华山而来,请二师伯定夺。”

    宁清宇挥手道:“知道了,传令下去,加派一班哨探,一有变化,随时来报!”

    那弟子得令退下,心中暗道:二师伯果然气度不凡,听说这样大的阵仗还是镇定如恒,这……这可比大师伯掌门的时候强得多啦!

    他一退出室中,宁清宇等人欠身离座,拱手道:

    “现下事在紧急,便请大师号令,咱们共抗强敌!”

    圆音道:“既然如此,老衲义不容辞,咱们这就去罢!”

    六人来到剑气堂上,堂上众人正自交头接耳,一见他们身形出现,喧声立止,静待其变。

    圆音咳嗽一声,道:“适才老衲等得到讯息,任我行率魔教千余人众,意欲进犯华山,现下只在五十里外!”

    众人听在耳中,当即大哗。圆音右手一挥,接下去道:

    “本来今日是宁二侠接任掌门的大好日子,华山派又是主人,不过大家都推举老衲率众御敌,老衲也就不推辞了。

    “此番魔教号称针对五岳剑派而来,但凡我武林同道,皆有御敌之责!”

    大家本来听说魔教来犯,均有栗栗之意,但这时谁肯打退堂鼓,叫众人小觑了?

    当下纷纷道:“正是如此,便请大师发令。”

    圆音目光如电,道:“如此甚好。丐帮侯总护法!”

    侯君集抢上一步,道:“大师请吩咐。”

    圆音道:“请总护法率贵帮弟子扼守山口,担任联络之责。哪方有变,及时来报!”侯君集领命去了。

    圆音又派崆峒派掌门宗子灵,青城派掌门刘乾,点苍派掌门万里风,西凉“七青会”门主李昌龙各率本门子弟,守住四面要路,一遇敌人上山,立行截击,不敌便退,不得恋战。

    各人领命去了。

    圆音三番发令,派恒山,泰山,嵩山,衡山四派掌门率弟子在山道上来回策应,自己与宁清宇等坐镇于剑气堂上,居中指挥。

    冲虚,慧思,巫山帮主贺剑雄、“凤阳花鼓会”门主彭青青,“湘西排教”教主王永安等来回联络,见到哪一方有事,便行接应之责。众人一一领令,下堂去了。

    宁清宇见圆音布置得井井有条,众人无不凛遵,心下不由大慰,拱手道:

    “大师如此布置,华山已如铜墙铁壁,魔教纵有万人之众,一时也难攻上华山!”

    圆音却摇摇头,眉宇间深有忧色,道:

    “老衲这也是备办万一,未必管用。一则魔教中有任我行,向问天这等高手,二则若是他们先礼后兵,咱们也不好贸然破脸。

    “这一次华山上帮派虽多,实力却不及魔教倾巢而出,有备而来,是成是败,要看天意天心了!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宁清宇听他一宣佛号,心上又重忐忑起来,明白此次吉凶委实难测,两人相对无言,静观其变,忽地,堂下一名黑衣弟子自石阶疾步而上,口中长声叫道:

    “二师伯——”

    圆音与宁清宇心中同时一凛,暗道:那话儿来了!情不自禁,站了起来。

    那弟子来到近前,一揖到地,道:“启禀大师与二师伯得知,哨探弟子来报,魔教一行人众现在华山脚下二十里之遥的邬家堡上。

    “伫足不前,不知为了何事。哨探子弟唯恐敌人发觉,不敢近前探察。”

    圆音与宁清宇眉头一皱,均想:

    此事当真奇怪之极!

    魔教大张旗鼓,显是不怕暴露形踪,可是他们忽然停下,这又是弄甚么玄虚?

    两人对视一眼,均是不明其意。

    宁清宇挥手道:“下去吧,再探再报!”

    那弟子转身出去。宁清宇欠身道:“大师以为魔教此举是何用意?”

    圆音沉吟半晌,摇摇头道:“老衲也是参详不透。不过魔教中高人辈出,种种诡计不能不防。”

    两人又猜测了几种可能,均是不得要领,只好满腹焦急纳闷,等在堂上,看看魔教下一步如何动作。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只见堂下的山路上烟尘四起,适才派下山去的各派人众竟齐齐回转了来。

    圆音与宁清宇均是心中大震,第一个想法便是:

    难道这么多人这么快便全败退回来了?

    魔教竟然如此了得?

    咱们这许多名门正派如此不堪一击?

    这想法未完,一转念间便知不对,眼见上山之人衣裳面目俱甚洁净,毫无血战过的痕迹,面上更是喜气洋洋,也绝无沮丧悲愤之色。

    两人不知出了何事,连忙起身迎了出去。

    玉佛子当先赶上,喜道:“好教大师与宁师弟得知,适才华山派哨探弟子来报,魔教人马已经偃旗息鼓,向东退去。一这场仗看来是打不成啦!”

    圆音与宁清宇乍闻之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未开口,丐帮总护法侯君集已抢上一步,道:

    “此事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魔教人马在二十里外倒卷旌旗,翻滚而去,声势极是浩大,但我隐身树上,倒也没有看清,不知为何有此。”

    圆音与宁清宇听侯君集说话,这才信了。

    可是对于魔教如此雷声大,雨声小的举动仍是觉得匪夷所思,极是费解。

    众人百般猜测,均觉难以自圆其说。

    不管怎样,一场迫在眉睫的血肉横飞的惨祸已告消弭。

    众人虽皆猜不透首尾,这总是喜事一件。

    宁清宇喜上眉梢之余,还是多加了一个小心,加派子弟在山下来回探察,唯恐魔教便甚慢军之计。

    这一边命人撤下残酒剩肴,重开筵宴,庆贺自己千辛万苦,终于登上掌门宝座。

    这一场典礼自未时开始,直闹到定更时分,山下也再无动静传来。

    看来魔教确实是退去了。

    宁清宇笑容满面,接受众人道贺,有人问起成清铭等逝世情况,他便依事先计划好的胡说八道一番,众人或信或不信,却也无能如何。

    这一日华山上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也不知放翻了多少头牛羊,倾尽了多少坛美酒。

    直到二更天,众人方才闹得倦了,各自寻下榻之处安歇。

    除了少数醉得人事不省的人以外,各人临睡之前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魔教为何会突然退去?

    魔教为何会突然退去?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场泼天大祸全由一个人消解,这个人便是——风清扬!

    风清扬携同慕容雪,搀扶着慕容恪下了华山,到了投宿的那间客栈寻到桑小娥与秋梦。

    二女见他们无恙归来,更救回了雪儿的父亲,又惊又喜,那份儿高兴就不用提了。

    大家见礼过后,二女问起详情。

    风清扬与慕容雪你一句,我一句,一一说了。

    桑小娥与秋梦又是诧异,又是气愤,一会儿大骂宁清宇人面兽心,一会儿又可惜没将他手刃剑下,想起这一夜风清扬与慕容雪遭际的种种惊心动魄之处,更不由得冷汗涔涔。

    几人说了半日,慕容雪请桑小娥为慕容恪诊治伤势。慕容恪咽喉所受外伤甚轻,“醉仙蜜”之毒都中得极深,好在“醉仙蜜”只令人四肢无力,并无损于真元,桑小娥为他服下几粒解毒丹药,虽不能对症,天内亦可望恢复如常。

    忙到此时,大家也都累了。

    桑小娥与秋梦悬心他们二人,也是一宵未睡,当下各自安歇不提。

    风清扬睡了两个时辰,忽听得门外有喧闹之声,似有大队人马经过。

    他瞿然一惊,坐起身来,抬眼看看日色,正是午时,日光自窗棂洒入,身上感到一阵暖意。

    看看身畔,三女犹自香梦沉酣,各有各的妩媚,所谓春兰秋菊,难以轩至。

    他心头掠过一抹甜意,只听窗外路上有人低声道:

    “启禀左使,此地名叫邬家堡,距华山尚有二十里之遥!”

    一个清朗的声音道:“知道了。通知众兄弟,全速前进,未时三刻之前要赶到华山!”前面那人答应去了。

    风清扬听这发令人的声音甚是熟悉,口中喃喃道:“左使?左使?那是谁呀?”心念电闪,“啊哟!遮莫是日月教的东方柏?日月教怎会来到华山脚下?”

    一念及此,不及多想,起身整理一下衣服,带上宝剑,推开门出了院子。

    来到客栈大门之前,却见掌柜的,店小二还有几个投店的客人正扒在门上偷眼向外观望,身体簌簌发抖。风清扬咳嗽一声道:“众位请闪一闪,我要出去。”

    那几人齐齐回过头来,掌柜的颤声道:

    “你……你要出去?你这位客……客官不要性命了么?外头那班人凶得紧哪!”

    风清扬微笑道:“我知道。”迈步向前。

    众人见他身佩宝剑,虽然担心,却也不敢阻拦。

    风清扬推开木门,才站在当地,一个人粗声粗气地喝道:

    “喂!你这兔崽子不要命了么?大爷叫你们躲起来乖乖地不要出来,你却大模大样地站在这儿讨死!”

    随着语声,一根蛇皮软鞭挟带风声向他面目击了过来。

    风清扬瞧也不瞧,待皮鞭击到身旁三寸之处,双指一立,登时将皮鞭钳住。

    那人运力回夺,可皮鞭便如生在他指上的一般,哪里回夺得动?

    风清扬笑道:“你这位大爷管得倒宽,我站在这里,又碍着你甚么事了?”

    双指一甩,那人身不由己,连同皮鞭重重撞在客栈门口摆着的石狮子上,当即晕了过去。

    他一露这手功夫,身畔过去的日月教众登时大哗,立时便有十几人纵身过来,各挺兵刃,怒目相向。

    风清扬正眼也不看他们,笑道:“你们是日月教下的么?谁带队?请他来见我!”

    日月教众也非愚蠢之辈,有人见他这等派头武功,不知他有多大来历,不敢失礼,恭声道:“朋友是哪一位?”

    风清扬微笑道:“华山风清扬。”这五个字在当今武林中不啻为一块避邪招牌,那十几人一听之下,脸色不由齐变。

    问话那人上下端详几眼,不敢冒失,恭声道:“朋友既是风清扬风大侠,在下不敢擅专。请在此稍候,在下这就去禀报教主。”

    风清扬闻言倒是一惊,失声道:“任兄?他也来了么?”

    隐隐觉得既有任我行出马,此事定然非同小可。

    那人飞奔而去,无一时,日月教大队纷纷停住,旌旗闪处,前头现出三个人影。

    为首一个身材高大,离着几十丈也看得清楚,不是任我行更是谁人?

    左右二人渐渐行近,看得清楚正是向问天与东方柏。

    风清扬与任我行前番绝龙岭一战,已结下极深的交情,这时相见,禁不住心头一喜,快步迎上,拱手道:

    “任兄别来无恙啊?向兄,东方兄也好,小弟得在此处与众位相逢,实是不胜之喜。”

    向问天与东方柏连忙还礼,任我行一阵豪笑,抢上来握住他手,道:

    “风兄,几月不见,风兄风采依旧,好啊!风兄,你怎地会在此处?”

    风清扬见他喜欢得极是真诚,心头也不禁流过一股暖意,微笑道:

    “我在此地并不希奇,我好歹也算是华山门下嘛!小弟正要请教任兄,几位怎么有此雅兴,来到华山,遮莫是游玩的不成?”

    任我行放声大笑,道:“我也倒想如你一般逍遥快乐,四处转转看看,可惜俗务羁绊,哪里得这等空闲?

    “实不相瞒,此次我是有事要上华山拜望令师兄与五岳派几位掌门的。”

    风清扬心头一凛,对他们的用意已隐约猜到,脱口道:

    “任兄此番兴师动众,可是为了贵教十长老失陷华山之事?”

    任我行面上闪过一抹黯然之色,沉声道:“风兄果然一猜便着。

    “前番我与风兄在绝龙岭斗战之际,正是十长老与五岳剑派比武之时。

    “我原想十长老无论胜负,想要从五岳派手下全身而退并不为难。

    “哪知十长老一去不还,这么久了再无音信。

    “唉!也是我一时大意,对十长老的身手过于自信,估计不到五岳剑派的鬼蜮用心……

    “风兄,你别见怪,我可不是说你……料想十长老已是凶多吉少,现下怕是连骨头也烂在华山上了。

    “实不相瞒,这一次我便是要为十长老讨还一个公道。

    “今日令师兄宁清宇接任华山掌门,五岳剑派的掌门尽集华山,正是大好机会。”

    风清扬静静听他说完,长叹一口气道:“我原说当日他们做下如此卑鄙事情,必然后患无穷,果真如此。”

    当下也不隐瞒,将自己回山得知此事,向成清铭和宁清宇诈出真相、凭吊后山山洞情况简说了一遍,未了叹道:

    “贵教十长老一生纵横江湖,的是人杰,然而平素杀人如草,遭此惨报,也是天道好还。”

    任我行黯然良久,蓦地抬起头道:“虽然如此,大丈夫死于刀剑之下,也算死得其所,死在这等为人不齿的阴谋诡计之下,却是冤枉。此仇我若不报,有何颜面当这一教之主!”

    愤激之下,右手拍在客栈前的石狮头上。

    这石狮在此兀立数十载,风雨侵蚀都奈何它不得,今日却命途多蹇,先被日月教那小头目用头一撞,此时又被任我行手起掌落,登时击得石屑纷飞,头已塌去了半边,旁边教众见了这一掌之威,无不骇然变色。

    风清扬缓缓道:“任兄,小弟有个不情之请。”

    任我行道:“风兄有话请讲,除了今日上华山复仇之事,其他的只要我力所能及,无有不允。”

    他早料到风清扬有这一请,先用话封死门路。

    风清扬脸色一变,喟然道:“任兄已先行料到,小弟也没甚么好讲了。不过任兄今日上得华山去,五岳剑派交不出人来,任兄将如何区处?”

    任我行道:“那还能如何区处?寻得真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便是。”

    风清扬道:“这么说来,岂不是要毁我华山一派?”

    任我行道:“我本不愿如此,但事迫无奈,恕我也没有办法。”

    风清扬道:“任兄,实不相瞒,自大师兄成清铭与五师兄许清阳一死之后,我对华山派再无可恋之人。

    “对宁清宇我更是切齿痛恨,唯恐其死得不早,老实讲,你上山去灭了华山派,杀了宁清宇,对我内心来讲,有益无害,说不定我还会拍手称快。

    “只是无论如何,华山派是我出身的门派,华山是生我养我之地,现下物是人非,但总有桑梓之情,还望任兄念在你我相交一场,收回成命。

    “为了风某这张区区薄面,保存华山一脉,由他们自生自灭。

    “更何况十长老一生杀戮极重,遭此惨报,并不为过。

    “人死已矣,被刀杀也是杀,被毒药杀也是杀,被诡计杀也是杀,那又有何分别?

    “现下华山之上必定聚有不少门派,尚望任兄再三思忖,莫要更掀起一场武林浩劫才是。”

    他说到此处,语声渐渐沉痛:“任兄,我风某虽然不才,平生未求过甚么人,自来跪天地,跪父母,跪师尊,也从未因求人而行大礼。

    “今日之事说不得,风某只好为全体武林同道求求你了!”

    说到此处,竟然双膝一屈,直挺挺地在官道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向任我行跪了下去!

    这一来,日月教众无不脸上变色,任我行更是耸然动容,连忙趋前双手相扶,道:

    “风兄,你……你这是作甚么?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风清扬道:“任兄,你可容允风某的请求了?”

    任我行口唇微翕,才待说话,东方柏抢上一步,冷冷道:

    “风大侠好手段,你这一跪便要跪去我神教十条性命么?教主,十位长老死得不明不白,咱们若不报仇,日后有何面目去见明尊于天上?

    “有何面目去见为教捐躯的众兄弟于地下?现下身旁这一班兄弟岂不寒心?”

    这三个问号有如三记重掌掴在任我行的心上,他心乱如麻,沉吟良久,道:

    “风兄,非是我不顾念与你的情谊。一教之主有一教之主的责任,今日我可以还你一跪,此事我万万不能答应!”

    话音未落,面向风清扬也跪了下来。日月教众一见教主如此,登时“扑通”声响,黑压压地跪满道路。

    风清扬眼见其势不可挽回,长叹一声,道:“任兄,此事我太过为难于你,实是对你不起。这便请起罢!”

    双手相扶,两人一齐站了起来,日月教众也旋即站起。

    风清扬退后两步,面上现出一种决然之色,道:

    “任兄,你有你的难处,我不再恳求于你。但华山派是风某的出身之地,一草一木均于我有父母之恩,手足之情,风某舍身护派,死得其所。

    “今日风某担了这道梁子,你们请罢,只要毙了风清扬,大好华山,任凭摧残!”

    “呛”的声响,倚天宝剑已然出鞘。他横剑当胸,一副凛烈不可侵犯之色。

    任我行面色惨白,缓缓自背上抽出金剑,嘶声道:

    “风兄,你我各为其主,私谊只好先放在一边。只是你我相交一场,任某还不至于那么不长进,叫大家群起而攻。

    “今日你我一战,只能有一个人活着。若我死了,今日之事便作罢论,若侥幸我还活着,攻下华山之后,我必以发代首,以示与风兄同生共死之意。请罢!”

    金剑一横,立个门户,静待风清扬发招。

    便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日月教队中忽地有人大喝一声:

    “且慢!”阔步而出,正是光明右使向问天。

    他来到任我行身前,深深打下一躬去,恭声道:

    “教主,问天在一旁听得多时,深觉不必有此一战,尚乞教主三思。”

    任我行剑眉一轩,道:“哦?向兄弟何出此言?”

    向问天道:“有三点理由。风大侠所说十长老之事,在理,这是其一。

    “风大侠舍命护派,不计私怨,顾全大体,在情,这是其二。

    “向某虽不能断定教主与风大侠武功孰高孰下,但二虎相争,必有一伤。

    “说句不中听的话,万一风大侠败了,于我教并无所损,向某只出于个人原由深致惋惜而已,但已杀之不仁,倘若教主万一有甚闪失,则我神教再无前途可言。

    “我们已失去了十位长老,神教元气大伤,倘若教主万金之体受到甚么损害,我神教群龙无首,势必混乱不堪。这是其三。教主千万三思而后行啊!”

    任我行呆呆望天,沉吟不语。几百只眼睛全都集在他英武的面庞之上。

    良久,任我行长叹一口气,道:“向兄弟所说有理。我虽不惜此身,然大业未竟,微躯亦何可轻弃?大家撤罢!”

    此言一出,向问天、风清扬霁然色喜,东方柏与教众等都愕然变色。

    但教主已有令旨,谁敢说半个“不”字?当即传下令去,日月教众倒卷旌旗,有如一条黄龙翻滚而退,又好似滔滔大河流过任我行与风清扬身边。

    无一刻,偌大的官道之上变得静悄悄的,只余下任我行与风清扬两人。

    任我行还剑入鞘,叹道:“人在江湖,总要做些不愿做的事。纵然你是皇帝神仙,也在所不免。

    “风兄,适才咱们若真动起手来,你真会毫不留情么?”

    风清扬笑道:“任兄言重了,小弟早就打好主意,若是实在赢你不得,索性便不打了,由你轻轻将我一剑刺死便是。”

    任我行知是说笑,两人相视一笑,恩仇俱泯,胸间同时升上一股暖流。

    风清扬笑道:“任兄,我又欠下你一个天大人情,这可教我如何偿还才好?”

    任我行虎起眼睛道:“偿还倒说不上。老天保佑,教我下次再做想做的事情时,莫要撞到你也就是了!”

    两人同时放声大笑,笑声在静悄悄的官道上传扬开去,传到远处的林之中,惊起一丛栖鸟,向蓝天白云之间振翅高飞……

    三个月后,叠彩山。

    深山溪涧之旁,茅屋萧疏,流水淙淙,风清扬高卷两条裤管,手持渔叉,立在小溪之中捕捉游来游去的鱼虾。

    慕容雪与桑小娥或蹲或站,等在一旁观看,嘻笑不绝。

    眼见风清扬一叉下去,再抬起来时空空荡荡,慕容雪拍掌笑道:

    “你这个大侠也忒煞笨了,平日里宝剑耍得像风车一般,捉一条小小的鱼儿却如此笨手笨脚,连个普通渔人也不及!”

    风清扬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笑道:

    “到了这里,还有甚么侠不侠的?苏东坡不是说么:‘侣鱼虾而友糜鹿’,我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话音未落,茅屋中传出“仙翁仙翁”的几声琴韵,虽是几个单调的音阶,却是韵致隽永,令人低徊不绝。

    接着,屋中传出秋梦欣喜的声音:“风郎!娥姊姊,雪儿妹妹,你们快来呀!”

    三人快步向屋中走去,桑小娥笑道:

    “这小妮子,整日价在屋里鼓捣鼓捣的,不知搞甚么鬼?她定是又作了甚么新曲子,巴巴地要咱们去听。”

    到得屋中,果然见秋梦笑逐颜开的坐在古琴之旁,一见他们进来,喜道:

    “快来哎!我今儿刚作成了一首曲子,自觉与以往的曲子颇有不同呢!你们品评品评,看看哪里不对?”

    风清扬笑道:“偏你是个才女!好罢,咱们洗耳恭听便是。”

    管梦嫣然一笑,调了调琴弦,“仙翁仙翁”地响了几声,高亢中自饶俊致。

    风清扬粗通音律,听出乃是一首《沁园春》的前奏。

    秋梦按拍引节,曼声喝道:

    “筑茅深山,濯足流水,振衣高冈。

    想江湖如带,宝剑萧索;恩仇俱泯,旧事冥茫。

    南下姑苏,北上华岳,十一年来梦一场。

    到今日,喜诸人无恙,兵气销光。

    溪山终老何妨,有箫声流转琴韵长。

    况檐底篱外,娇花婀娜;裙边掌上,好鸟回翔。

    珠树三枝,红灯一穗,粉黛英雄也断肠。

    皆休矣,且持螯拍浮,烂醉沉香。”

    唱到这最后一句“皆休矣,且持螯拍浮,烂醉沉香”,秋梦将调子越挑越高,唱到后来,若有若无,若隐若现,有如一条细线在云雾中飞舞不休。

    待到她停住歌声,转头看时,慕容雪与桑小娥沉浸在曲子的意境之中,犹自没有醒过神来。

    风清扬却默然垂首,腮边挂着两滴清亮的泪水。

    秋梦拍掌笑道:“怎么啦?江湖上人见人怕的风大侠竟流起泪来,这倒是一桩武林异事呢!”

    风清扬醒过神来,也不擦泪水,任它缓缓而落,长叹一声道:

    “秋妹,你这首曲子将我的一生都写尽了,偏又这等好听,不知它叫甚么名字?”

    秋梦笑道:“我这首曲子原是为你作的,还没名字。你既喜欢,为它取个名字便是。”

    风清扬喃喃道:“适才曲中唱道‘珠树三枝,红灯一穗,粉黛英雄也断肠’,这两句写的最好,把你我四人的情状全都包容在里面了,就叫‘粉黛英雄曲’如何?”

    三女还未拍掌叫好,叽叽声响,小红鸟自茅檐之下疾掠入屋,停在风清扬的肩上放声欢叫,似是遇到了甚么喜事一般。

    四人一怔,心道:是谁来了么?这时,屋外远处忽地传来一阵急骤的蹄声,马蹄敲在山石之上,有如雨点般密集。四人刚刚一懔,慕容雪动念最快,已先拍手叫道:

    “是爹爹!一定是爹爹了却了参合庄的事情,与咱们会合来了!”

    四人抢出茅屋,果见一骑白马飞驰而来,马上乘客衣袂飙飞,正是慕容恪。

    风清扬将目光从三女脸上一一掠过,微微一笑,只觉心中温馨无限。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