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说将出来,成清铭全身一颤。
他虽知宁清宇觊觎自己的掌门之位有年,却万料不到他会在此时此刻,这般直截了当,无所顾忌地提出这等无理要求。
他心神大震,惶急之情登时现于颜色,但他毕竟是一派掌门,又是五岳剑派的盟主,平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片刻间便即宁定,冷冷地道:
“好得很哪!我早就嫌这劳什子的掌门人和盟主做得琐碎无味,久有退位之意。只可惜呀只可惜!”
邓清微忍不住问道:“可惜甚么?”
成清铭微微一笑道:“只可惜九师弟过早归隐山林,否则这个位子让他接过来倒是相得益彰。
“现在退位让贤,那也好得很哪!但不知贤——在何处?”
气宗五人脸上均是一热,成清铭话语中皮里阳秋,实则是指斥他们五人包藏祸心,才具平庸,五人都听了出来。
李清虚脸上一红,便要发作。
宁清宇使个眼色将他止住,站起身来,施施然跨出两步,微笑道:
“大师哥勿要误会,以为这些都是小弟的意思。
“实则小弟颇愿读书终老,不问俗务,奈何众师弟苦谏再三,我不愿违拗大家的意思,这才附和众人前来与大师兄商量。
“其实以小弟的才具,比之九师弟是天差地远的了,这个‘贤’字更是不敢当得很。”
他这番话面上客气,其实只自承不如风清扬,丝毫不提与成清铭的高下,那显是说:
我虽不及九弟,但比你还强上那么一点点。
这层意思众人也都听了出来。
成清铭面色一变,朗声道:“老二,不要装腔作势了,我与你同门数十年,互相的根底大家都清楚。你想怎样,爽爽快快地说出来罢!”
宁清宇冷笑一声,道:“大师兄,这样说来我便不客气啦!我与众位师弟商量过几次了,大家都以为你不适合再任掌门之职。
“你若干干脆脆地答应让出这掌门之位,大家皆大欢喜,你和嫂夫人等下半生的日子,小弟我负责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岂不是好?”
成清铭冷冷地道:“有劳费心,我只要口中有气,手中有剑,下半生的日子倒不劳你来操持。我只问你一事,若是我不答应,你又能怎样?”
宁清宇眯起双眼,目中寒芒一闪而过,冷冷地道:
“若是这样,大师兄就未免太过不识时务了。我们只好软谏不成,便来硬谏,口谏不成,便来兵谏!”
成清铭面色一变,道:“这真是大家商量好了的意思么?”
他这一声大喝有如晴天霹雳,自李清虚、孟清愁以下,那四人身躯同时一震,在他两道冷电般的目光下,那几人都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宁清宇踏上一步,沉声道:“正是。”
成清铭扫了他一眼,道:“现下我还是掌门,这里轮不到你来发话。
“老三、老四、老六、老七,我来问你们,你们可以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咱们在武学上见解不同。
“所以咱们之间不如你们与二师兄亲厚,可是我姓成的有半分亏待你们没有?”
那四人心中有愧,俱都不敢还言。
成清铭叹了口气,道:“我身为本派掌门人,这么多年来不能发扬光大前辈流传的基业,无德无能,说老实话,我心中一直有愧。
“我自己也知道,华山派之所以还在江湖上声名炫赫,还稳稳坐着五岳盟主的宝座,那不是因为有我成清铭,而是因为段师叔当年的遗泽,也有九弟他一份功劳。
“可是我已经尽力而为了,在派内我力求处事平允,对派外我维护本派声誉,以至不择手段,做出一些令人汗颜的事情,像前次与十大神魔的比武便是。
“我算不上一个好掌门,可是我没半分私心,天地神佛在上,成清铭此心昭昭,天日可表!”
他这番话语诚挚恳切,铿然有声,李清虚等四人耸然动容,面面相觑,俱有愧意。
宁清宇眼见势头不对,哈哈笑道:“大师兄好口才,可惜这里并非你演说之地。今日我为本派前途着想,请你退位,并非让你自表功劳,煽惑人心!”
成清铭森然道:“你为本派前途着想?本派前途在你手中会比在我手中更光明么?只怕不见得罢!”
宁清宇右手按在剑柄之上,睥睨着成清铭道:“就算如此,又能如何?大师兄,你可以四面看看,这剑气堂上你这一边有几个人,我这一边又有几个人?”
成清铭面色一变,尚未开言,堂外一个爽朗的声音道:
“我们这边有五十多人,你们只有五个人!”
众人闻声望去,堂外大踏步走进两个人来。
前面一人身材威猛,豹头燕颔,正是华山派剑宗第二高手,素有“副掌门”之称的五师兄许清阳。
后面一人却是成清铭的大弟子封不平。
封不平直截来到成清铭面前,施一礼道:“启禀师父,剑宗五十四名弟子已齐集堂外,无一缺失。”
成清铭心中一宽,微笑道:“甚好!”
许清阳性子刚猛直爽,他在殿外听到宁清宇的说话,早就气得头发上指,七窍生烟,这时大声喝道:
“二师兄,你竟然带同人来犯上作乱,这还有规矩,有王法了么?我跟你说,华山派剑宗两代人马,除了风九弟不在山上,现下五十六人都在你眼前。
“今天这个掌门之位我们不让,你要想当这一派掌门,须得先将我们五十六人一个不剩,全都杀掉。要想动武,哼哼,从我姓许的开始罢!”。
“罢”字出口,一柄宝剑已绰在手中。
宁清宇筹划此事既久,一切变故早在算中。
这时虽听许清阳言出无状,却只微微一笑,丝毫也不动怒,缓缓道:
“事情既已到了现今这样地步,我看只有别谋善法。我们不服大师兄任掌门,大师兄也不答允让出此位,那怎么办?总不能自家兄弟乱杀乱砍罢?
“不如这样,向来为一派之主者,唯有德有力者居之。我与大师兄心术并无分别,这德嘛,也不是论斤论两可以称得出来的。
“不如今日咱们比剑夺帅,胜者任掌门之职,败者回乡种地读书,终老林泉。这便不伤和气,五师弟,你看如何?”
许清阳没料到他竟温言商量,提出比剑夺帅的法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成清铭叹口气道:“我身为一派掌门,弄得自己派中人心不齐,竟需用这样法子来定归属,唉!我罪干非轻,那就这么办罢!”
宁清宇见他答应,不由霁然色喜,使个眼色,示意李清虚等将桌椅搬开。
这剑气堂方圆数十丈,将桌椅一搬,便是个绝好的演武场子,倒也不必另择他处。
李清虚等未料有此变故,但听二人将要比剑夺帅,惊讶之中倒也有点兴奋。
他们虽谊属同门,却也很久没见过大师兄和二师兄的出手。
在他们师传的这一系,成宁二人的武功深湛,远超余人,二人相斗,不知孰高孰下,当下兴兴头头地将堂上清理干净,一时之间,浑忘了适才还是剑拔弩张的对峙,也忘了这场比斗竟是为了择定新任掌门,事关非小。
宁清宇缓缓拔出佩剑,做个“请手势”,沉声道:“大师兄,请发招罢!”
成清铭摇摇头,缓缓将剑竖在胸前,眼望堂内供奉的华山历代祖师的神主牌位道:
“弟子成清铭,素来无德无才,招致同门之怨,今日比剑夺帅,委实是逼不得已,列位祖师在天有灵,原宥则个!”
话音未落,剑光一长,长剑有如灵蛇一般,破空而出。
眨眼间已向宁清宇刺出六剑,势道之烈,劲力之猛,无一不是第一流高手的风范。
他知这一战关系非小,已在这几剑中将平生所学发挥到了极致。
在场众人无不从心底里佩服出来,暗暗喝了一声好。
宁清宇摆动长剑,接架相还。两人虽非一师所授,但久在同门学艺,于华山剑法各自浸淫数十年,委实是熟极而流,便在梦中使出,也绝不会有半分差池,于对方所使的一招一式,也无不了然于胸。
“铮铮”声响,两人瞬息之间已迅疾无比地拆过了三四十招,双方竭尽所能,却不能占到半点上风。
两人斗得极是紧凑,但在别人看来,却不觉其快,但见其美,他们也都是华山剑法的大行家,这时见两位师兄将本门剑法使到如此地步,无不心旷神怡,死心塌地地佩服。
至于风清扬的出手,既与他们平素习练的路子不同,高妙之处又难以领会,反而不如看这个来得有味。
宁清宇久斗不下,眼见过了七八十招,自己犹自不能占到上风,反而渐显劣势,心下不禁焦躁。
当下向成清铭的左右各发一剑,封住他闪避的去路,第三剑发出,却是直上直下,向成清铭当头斩来。
成清铭避无可避,只好举剑向上封挡。
“当”的一声大响,双剑相交,宁清宇脸上紫气一闪,成清铭却向后退了一步。
成清铭毕生专修剑法,以“巧快”二字为宗旨,他虽生得肥胖,于膂力硬劲一道并不见长。
宁清宇貌相文弱,却毕生修习“紫霞神功”,这时剑上附以内力,当头劈下,力道竟是大于成清铭。
二人双剑一交,成清铭已是稍微输了半招。
宁清宇一见此法奏功,当下依样行事,先出剑封住成清铭的退路,再将剑当头斩下,与他较力。
成清铭枉自有一身超妙剑法,却无计破得他这似拙实巧的法门。
两人双剑交到第五度,成清铭已是连退了七八步,手臂也微微觉得不适。
成清铭暗中叹了口气,想道:
到此地步,我还能隐藏甚么?
不使出看家本领,更待何时?
眼见宁清宇第六剑当头砍下,长剑竟自不挡不架,反手一剑,直刺宁清宇前心。
这分明是两败俱伤的打法,若不变招,宁清宇这一剑固然能将他砍作两片,自己却也是开膛破肚之祸。
宁清宇一见大师兄这么不顾性命地蛮打,倒也吓了一跳,连忙回剑撩开。
他向来禀持“斩草除根”的宗旨,这时虽与成清铭名为比武,下手却唯恐不狠不辣,恨不得一剑将他钉在地下。
但若说需要赔上自己性命,那却又是另一码事了,虽是等价交换,这笔买卖却万万做不得。
成清铭只争在他这回剑撩开的刹那,口中清啸一声,剑势忽变,霎时间剑气弥空,满天都是剑影。
他这一套剑法乃是段子羽的师兄,他的父亲成楠所传,并不属于华山剑法的范畴,有个罗苏名目叫做“中条山三十六路狂风快剑”。
成楠家住中州,邻近中条山。那中条山地势险恶,风沙绝大,乃是世间有名的“风窝”。
成楠依据狂风莽莽的景观,创下这路剑法,力求以“快巧猛”三字取胜,但威力始终不大。
直至段子羽出任华山掌门,见到他这一路剑法,凑合着他原来的路子,指点了十几路变化。
那段子羽学究天人,所指虽然不多,却也足使这路剑法大放异彩。
成楠如获至宝,无比珍视,堂而重之地订下家规,这路剑法列为成氏传家之宝,传子传媳不传女,以免流入外姓人手中。
这路剑法传到成清铭手里,他也是个心思灵巧之人,又在其中加了不少新意,尤使这路剑法日臻完备。
但恪于家规,这路剑法他自学得,对敌之际从未用过一次。
一来以他华山掌门的身份,甚少亲自出手。
二来一般武林人物连他正宗的华山剑法都挡不住十招八招,更不必出此绝艺。
三来若遇到真正高手,如十大神魔之流,既非生死关头,对方武功又较他高出不少,纵使出这路剑法也未必于事有补。
这时所对的是与自己同门学艺的师弟,他又立意要致自己于死地,这路剑法恰逢其时,得到施展的机会,它威力既大,又不令宁清宇知道底细,正是胜他的绝好法宝。
他这番打算果然不错。
宁清宇但觉他剑路全变,自己眼前剑光耀眼,冷森森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看不清对方长剑的来路。
他挥剑拼力挡架,心下却是一寒:原来他如此阴险,竟暗自还留了一套这等厉害的剑法秘不示人,这却如何是好?
言念及此,心下不由馁了。
两人再拆十几招,成清铭将这路剑法使开了,剑气堂上劲风作响,五丈之内全是他剑上发出的风声,其中更隐隐有哨音作响。
李清虚等人站在原地,渐觉刮面生疼,不由得向后退了数步。
他们四人忧上眉梢,许清阳却是心中暗喜。
这时五人心情各异,转的却是同一个念头:
原来大师兄剑法了得,内力却也这生厉害;恐怕二师兄要糟!
他们身在场外看了出来,宁清宇身在局中,气势一馁,更是应付维艰。
混战之中,他一招“明驼西来”使得火候稍老,被成清铭觑见破绽,长剑疾地刺向他的小腹。
这一下势疾力猛,所攻又是空门,无法招架。
眼见宁清宇将遭洞穿之厄,但他应变也真快捷,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向后翻了一个空心筋斗,让开宝剑正锋,手中长剑探出,与成清铭交个正着。
他这一招应变巧之又巧,总算逃得了性命。
但是他长剑匆匆出手,与成清铭蓄力而发的劲道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当下手腕一震,长剑落地。成清铭这一剑余势所及,更在他脚踝上划了一道口子。
宁清宇死里逃生,一时呆立当地,说不出话来。
成清铭终于苦战建功,含笑将宝剑还入鞘中,盯着宁清宇惨白的面庞,也是一言不发。
李清虚等四人神惭气沮,许清阳却喜极而呼,一个箭步蹿了过来,大声道:
“大师兄,好高的剑法!”
转头对宁清宇道:“二师兄,你怎么说?”
宁清宇在这一刹那之间,脑海中少说也转过了几千几百个念头。
他与其说是败在成清铭的剑法之下,不如说是败在自己的料敌不明之下,这下被对方攻了出其不意,倘若就此认输,非但掌门做不成,自己数年的图谋化作泡影,日后在华山派的日子还怎么过?
想到此处,他将心一横,道:“我是输了,再没资格与大师兄争夺掌门之位。”
许清阳见他坦然认输,倒也大出意料之外,先前对他的敌意不由少了几分,大声道:
“二师兄,你也莫往心里去了,输在自己师兄手下有甚么关系?再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以后大家还是好兄弟,今日之事就这么算了!”
他性子直爽,竟不由分说地安慰起宁清宇来。
这番话却也是成清铭所想,他听五弟说得在理,含笑点头,意示赞同。
哪知宁清宇静静等许清阳说完,开口道:
“可是还是一个人不服,要争这掌门之位。”
此言一出,成许二人齐齐纳罕,不知他所指为何。许清阳道:
“二师兄,你说甚么啊?还有谁会不服?三师兄,是你么?”
李清虚也是一头雾水,还未答话,宁清宇已先摇头道:“不是老三。”
转身走到旁边的紫檀木八仙桌旁,自下面抽出一个长形包袱,抖去上面的黄布,露出一把黑黝黝的刀来。他面上现出一种狰狞之色,道:
“就是他!”
成清铭与许清阳脑中同时“嗡”的一声,许清阳大声叫道:
“二师兄,你这是做什么?这是甚么?”
宁清宇狞笑道:“今天这个掌门我是做定了,大师哥、五师弟,你们虽还称不上龙,这把屠龙刀用来杀你们也只好将就了!”
“屠龙刀!”在场众人一齐惊呼出声。
数十年前,屠龙刀与倚天剑横行天下,无人能当,号称“武林至尊”,那是明教教主张无忌的随身利器,倚天剑后来被段子羽所得,转赐于风清扬,它的锋锐大家是见过的,直是有天工机巧,神鬼莫测之机。
这把屠龙刀自二十年前大光明顶一役之后,便由张无忌携归海外,不知所踪。
众人做梦也想不到,当年号称“武林至尊”,如今已成传说的这把屠龙刀会在宁清宇手中出现!
成清铭凝神注视这把刀,只见上面黑黝黝的,既无锋刃,也无刀背,看不出甚么异样,倒与自己听说的有几分相仿。
而宁清宇拿刀的手上青筋暴露,显见这口刀分量奇重。
他心中一寒,刹那间一个念头掠过脑际:难道我今日便要死在这里?
这时只听外面脚步声杂沓,封不平率领五十四名剑宗弟子跨入剑气堂中,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恰恰将几位师叔伯围在正中。
他一见宁清宇亮出屠龙刀,便知今日之事非血战不能了局,他精明强干,不待师傅号令,已偷出堂中,召唤众弟子闯了进来。
众人目光齐集在屠龙刀上,无人注意于他,只有宁清宇看见了,却只微微冷笑,不加理会。
这时封不平朗声喝道:“宁清宇欺师灭祖,作乱犯上,此后不再是我们师叔师伯。众弟子上前将他拿下了,交掌门人治罪!”
他年轻虽轻,却也久经历练,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心想五十几名弟子齐上,纵然头上几人颇有损伤,只要一将宁清宇擒住,这场篡位奸谋便会不攻自破。
众弟子素来敬畏这个性情端方严正的二师叔,虽听大师兄呼喝,各自心中一凛,却并不马上动手。
在宁清宇身前最近的两个年轻弟子,一个叫做钱不喜,一个叫做叶不昭,两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被成清铭收在门下,抚育他们长大,又各自传了他们一身功夫。
这两人对师父素来衔恩怀德,敬若父母神明,这时听见封不平呼喝,不加多想,双剑挺出,风声飒然,一刺他左臂,一刺他右腿,剑势凌厉,武功竟已不弱。
成清铭全心沉浸在屠龙刀上,直到此时方才醒过神来,大声疾呼道:
“不可莽撞,快……”
一个“退”字还未出口,眼前乌光一闪,接着“叮叮”声响,两名弟子的身躯被挥作四段,连同四截长剑,落在地上。
在场众人不意这一刀之威竟如此厉害,眼见鲜血飞溅,一时惊得寂然无声。
封不平更是骇然失色,但想师恩深重,无论如何不能退缩,厉声喝道:
“众弟子不戮力上前,擒此逆贼,更待何时?”
众弟子心中怦怦乱跳,手心出汗,却也只好硬起头皮,各挺兵刃慢慢合拢。
成清铭既悲愤,又胆寒,心乱如麻,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当喝止他们。
宁清宇磔磔怪笑道:“我不愿杀戮过多,你们也莫要逼我。不群!”
他忽地提声大喝,众人都是一怔,心道:
这里一个气宗弟子都没有,宁清宇敢莫是失心疯了?
话音刚落,地上“砰砰”连声闷响,几十块二尺见方的木板陷了下去,现出数十个洞口。
洞口中探出数十个人身,每个都是劲装结束,左手拈弓,右手搭箭,恰巧合成一个更大的圆圈,从四面八方将剑宗弟子围在当中。
左边洞口跃出一人,手持两面小旗,神情英悍,正是宁清宇的大弟子岳不群。
他来到宁清宇面前,躬身道:“气宗八十一名弟子听候师傅吩咐。”
宁清宇笑道:“做得好!站到一边儿去吧!”
岳不群应了一声,肃立身畔,目不斜视。
宁清宇转过头来笑道:“你们千万莫要妄动,我老实话讲,这些箭上都是淬了毒的,中者见血封喉,无药可救。
“弓是三石硬弓,可以在瞬息间发出十二支连珠箭,八十人一齐射出。
“啊哟哟,当真不少,这九百六十支箭发了出来,你们可以死十次也不止哪!哈哈!哈哈!”
他这时胜券在握,笑得分外得意。
成清铭将手一挥,剑宗弟子止住脚步。他眼见宁清宇布置得如此周密,自己全然处于下风,今日之事已是无法善罢,不由得气愤愤地道:
“老二,姓宁的,你如此处心积虑,对付自己的同门师兄,嘿,当真厉害!一个华山派的掌门之位便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么?”
宁清宇放声大笑,道:“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间,自当立功建业,才不算虚活一世。
“我宁某虽然不才,这区区一个华山掌门之位却也还没看在眼里,我现下要做的是五岳剑派盟主,然后便是武林盟主,江湖至尊。
“那时我言出法随,谁敢道半个不字!哈哈,哈哈!”
他大笑两声,面色突转狞厉,道:
“可是你,无德无才,无能无为,仗着痴长几岁,便被人尊为大侠,掌门,盟主,我呢?
“只被人称一句‘宁二侠’便算了,嘿嘿,‘宁二侠’!‘宁二侠’!
“我要想成就这番事业,你便是第一块拦路的石头,不把你踢开怎么能成?”
说到这句话,已是声色俱厉。
成清铭惨然一笑,道:“我今天栽得不冤,自己的同门师弟竟是如此野心勃勃的人物,我却还懵懵懂懂,一无所知,堕入你的彀中,那又有甚么奇怪?
“老二,我今日不愿多造杀孽,这样罢,我自动退位,这就回乡种田去了。
“你放了这一干弟子走路,从此之后,我们再不算华山派的人物,江湖上也再没了成清铭这号人物,你看如何?”
宁清宇笑道:“大师兄,现在求饶未免太晚了罢!你若先前答应退位让贤,咱们还是好兄弟,现下我的全盘计划已为你所知,我会那么傻,纵虎归山么?
“哦,今日我放了你和这一干人,明天你再邀人助拳,回来重夺我的位置,大师兄,你太小瞧我宁清宇了!我若是那么样的笨人,又何苦设下如此机关?”
成清铭面色一变,道:“老二,莫非你真要赶尽杀绝么?”
宁清宇冷笑道:“正是。”两字出口,屠龙刀卷起一股疾风,使一个“五虎断门”之势,向成清铭前心砍来。
成清铭飘身避开,还了一剑。
他苦在不敢拿宝剑与屠龙刀相撞,霎那间拆了七八招,被宁清宇横冲直撞,逼得纵高跃低,连连躲闪,看来受伤也只是指顾之间的事。
许清阳眼见情势不对,拔剑加入战团,李清虚、孟清愁等四人也冲了上来。
成许二人以二敌五,兵刃上又大大吃亏,不数招之间便是左支右绌,许清阳身上已带了两处伤。
封不平站在一旁焦急异常,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挥剑叫道:“剑宗子弟听者!立即上前,清除反派逆贼!”
他话音未落,岳不群已朗声叫道:“那个敢动一动,立时叫你们万箭穿心!”
封不平冷笑道:“你虚张声势,吓唬谁来!这里一片混战,你若敢放箭,伤到了自己人,看你怎么交代?上啊!”
剑宗众弟子一想不错,自己只要加入战团,气宗众人不敢发箭,生还的机会反而大些。当下精神一振,各挺长剑,旋风般卷入战团。
岳不群百密一疏,一时没料到成了混战之局,剑宗人马竟然不惧弓箭威胁,师傅与自己辛苦布下的箭阵全然无用。
他动念也是奇快,当即朗声喝道:“收起弓箭,去助师父师叔们一臂之力!”
气宗子弟收起弓箭,跃出洞来,各自拔剑加入战团,寻找对手厮杀。
一时之间,剑气堂上兵刃声铮然作响,厮杀声动地惊天,血肉横飞,惨呼连连,竟成了一个大屠杀的修罗场。
岳不群武功已得宁清宇的真传,在第二代弟子中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他出手狠辣,结果了两个剑宗弟子的性命,将宝剑舞成了个圈子,寻隙进击。
此时堂上众人已杀红了眼,每个人的四面八方都是寒光闪闪的宝剑在舞动,兵刃稍一停住,即或不被敌人所杀,也可能被自己人误伤。
这时许清阳被李清虚等四人逼得连连后退,身上已有十余处衣裳破损,鲜血从身体各处流了出来,染透重衣。
岳不群见他一步步向自己的方向退来,背心要害全无防护,已渐渐进入自己的进攻区域之内,心头一喜,左右看看,此时无人向自己进攻,当即和身扑上,长剑挺出,从许清阳背心插入,前心透出,恰恰刺了个对穿。
许清阳痛叫一声,转过头来怒目而视,一见竟是岳不群下的杀手,戟指道:
“你……你……”
岳不群立功心切,行险成功,但许清阳总算是他的师叔,这许多年来他见许清阳总是毕恭毕敬,不无敬畏之意。
这时见自己竟杀了五师叔,又见他的脸色,不由一呆,想不到要拔出剑来护身。
许清阳奋起神威,大喝一声,硬生生转过身来,手中剑疾刺向岳不群肋下。
岳不群脑中一团混乱,只想道:“我杀了五师叔!我杀了五师叔!”
一时想不到闪避,说时迟,那时快,许清阳的宝剑已如风刺至,他瞿然一惊,将身体向后一仰,已自不及,许清阳这一剑重重砍在他胸膛之上。
岳不群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李清虚等几人见此惨变,心胆俱裂,挺剑而立,不再进攻。
许清阳的嘴角两条血丝缓缓沁出,他踉跄两步,惨声笑道:“我的好师兄,我的好……师弟,我的好……师……侄……”
说了这三句话,翻身倒地,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已经气绝。
李清虚等四人呆立一刻,转身去看岳不群的伤势,只见他中的这一剑嵌入肋骨,极是沉重,怕是不能活了。
四人摇了摇头,他们虽依附宁清宇,平素对他这个得意弟子也客气三分,这时却觉得此人不救也罢,转身去了。
这岳不群受伤极重,本该不治,他却福大命大,将养了一个多月,非但拣回了性命,几乎也已安健如常,但胸膛上这条深深伤口却是留下了。
数十年之后,他对自己的弟子令狐冲等讲述这段剑气两宗大火并的往事,曾出示这条剑伤,但只轻描淡写地说二宗意见分歧,终于导致大比武,自己被剑宗的一位师叔砍了一剑云云。
至于自己与师父安排下奸计,谋夺掌门之位,自己手弑师叔等事自然不提,以至于此事真相湮没无闻,终成武林中的一件疑案,知道此事真实过程者,唯有《剑圣风清扬》的读者诸君而已。
此是后话,按下不提。
混战之中,成清铭对这边所发生的一切全不知情。
但他在应付维艰之中,突见李清虚等人重又出现在眼前,鉴貌辨色,便知五师弟已经无幸。
他与许清阳友爱深笃,情若手足,一想到此节,不由得心头一痛,手上刺出的这两剑便乱了章法,全无准头。
他与宁清宇对拆了五六十招,早已全然处于下风,仗着身法轻灵,招数凌厉,宁清宇又忌惮他的狂风快剑,这才支撑得这么久没有受伤。
一俟这两剑中露出破绽,宁清宇大喜之余,引刀疾入,直向他右臂削下。
这一招快若电光石火,成清铭微一怔神的工夫,刀口离自己右臂已不及三寸。
但他身为一派掌门,又是当代一流的剑手,平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应变经验之丰也是罕有其匹。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他左袖拂出,正卷在屠龙刀的刀锋之上,“嗤”的一声,衣袖断去,如一只紫色蝴蝶,飘然坠地。
宁清宇一惊,刀势一顿,成清铭的宝剑已掣了回来,反手一撩。
刀剑相交,竟是毫无声息,“叮”地一声响,成清铭的剑身断为两截,手中只余一段剑锷,连着一条尺余长的剑身。
这几下兔起鹘落,李清虚等人还未看清,成清铭已自这必杀的一招下逃得了性命,却也因而失去了防身利器。
他们几人禁不住同声喝了个彩。
他们声音不大,且又在混战之中,但宁清宇耳朵甚尖,还是听见了,禁不住回头狠狠扫了这几人一眼。这几人心神一凛,忙不迭地低下头来。
成清铭手抚断剑,呆呆发愣。蓦地里断喝一声:“全都给我住手!”
他这一声喝中运足了中气,直震得剑气堂顶上的梁尘簌簌而落。众人虽在激战之中,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各自心中一凛,“叮叮”数响,又交换了两招,各自住手。
这时剑气堂上已倒下了数十具尸体,剑宗气宗的子弟各居其半。
其余数十人浴血而立,凝视着正中的成清铭等人,偌大的剑气堂上静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中间偶尔夹杂着几声受伤之人的呻吟,听起来格外刺耳惊心。
成清铭的目光缓缓掠过地上横躺竖卧的尸体,神色凄凉,双目中泪光莹然,沉声道:
“大家可以看看,现在躺在血泊中的都是些什么人。这些人不是敌人,而是我们昨天还在一起拥抱饮酒的好兄弟!为什么他们今天就死了?
“为什么他们还死在自己弟兄的剑下?你们好好看看这些人,他们多年轻!
“华山派的前途全在他们身上!
“若干年之后,这里面可能有郭靖,可能有杨过,可能有张三丰,可能有张无忌,也可能有我们的师叔段子羽……可是现在他们都死了!
“杀死他们的是你们!是你们这些还活着的人!”
两行清泪从他面颊之上流了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这里面没有对错。一个人这辈子只能活一次,死了便是死了,再也活转不来了。老二、老三、老四、老六、老七……”
他每说一个名字,目光就从一个人脸上掠过:
“你们要我退位,可以;要我的性命,也可以。
我年近五旬,一死又有何惧?我只希望莫要再杀人了。
这里还有二十几名剑宗弟子,你让他们走罢!他们走后,我立即自刎当堂,叫你们足成心愿!”
这几句话说得既颓唐,又悲壮,宁清宇等为他气势所慑,不由得挥了挥手,气宗弟子全部退后,让出一条路来。
剑宗弟子中有人已忍不住哭出声来,封不平哭拜于地,哽咽道:
“师父!剑宗弟子没有一个是贪生怕死的,今日我们誓死周旋,与你老人家同生共死,绝不退缩!”
剑宗余下弟子在他身后齐齐跪下,同声道:
“剑宗弟子誓与掌门人同生共死,绝不退缩!”
成清铭的泪水又落了下来,右足却用力一顿,喝道:
“糊涂!傻瓜!你们以为今天大家都死在这里,我会好开心么?还不快给我滚?”
封不平心念一转,便知师父所说极是。现下堂上只剩下这二十几人,而气宗弟子并未全数来到,若是留下,那也不过是多二十几条陪葬的人命罢了。
他素来不意气用事,以故极得器重,这时含泪磕了三个响头,道:“弟子遵命。”
将手一挥道:“咱们走!”说完这三个字,泪水也是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成清铭目送封不平率领二十几名剑宗弟子离开剑气堂,转过身来,惨然一笑,道:
“现在轮到我了。老二,你肯放他们走,我非常感谢。咱们九泉之下再相会罢!”
抬起半截断剑便向自己颈中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