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扬饮尽一杯,将杯底对任我行一晃,道:“任兄,今日贵教十长老与我五岳剑派在华山会战,也不知胜负如何。”
任我行微微一笑道:“放眼武林之中,能令十大长老畏惧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五岳剑派之中那更是只有风兄你一人。
“你现在此处陪我饮酒,这一战十长老是稳操胜券的了。好在五岳剑派虽然输了,输却的也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东西,不过是部《葵花宝典》罢了!”
周四手一杯酒刚饮到半截,放下杯子问道:“《葵花宝典》?那是甚么玩意儿?我怎地没有听过?”
风清扬笑道:“那是我华山派祖师岳肃与蔡子峰传下来的一部武功典籍,此书流传了好几代,却也无人练成过,世人更无从知晓里头写了些甚么。
“我当年自贵教范一飞长老手中夺了过来,恪于师训,到现在也没看到其中一个字,那也是福缘太薄了。”
他话说到此为止,眼睛却盯着任我行。
任我行“呵呵”一笑,明白他的意思是探问自己看过了没有。
他仰头喝下一杯酒,缓缓地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尊师段大侠我是尊敬无比的,但我并非华山门下,可不受他的拘束,所以这部宝典我是看过的了,里面所载的武学果然是厉害无比,非常人所能想像……”
他说到此处,挟了一个鱼丸送在口中,再也不说了。
风清扬还不怎样,周四手瞪大眼睛等了半天,急道:“怎么个厉害法儿?你倒是说呀!”
任我行将鱼丸细嚼慢咽地下了肚,才又缓缓道:
“这部书叫做《葵花宝典》,这一个‘宝’字原是当之无愧。凡我学武之辈,看到宝典上的武功而不动心的固是绝无仅有,而不去修炼的恐怕也是微乎其微。
“我迄今虽未见过有人练成,但根据书中的记载,一旦练成宝典上的武功,嘿嘿,那可真能天下无敌……
“风兄,周先生,莫说我小瞧你们,倘若有人练成宝典上的武功,你二位联手也绝敌不过他的五成力道。”
风清扬与周四手心中同时“格登”一下,他二人都是武林中的超一流高手,两人若联袂出击,再强的高手也不能抵挡到五百招以上。
若说他们合二人之力尚抵挡不过某人的五成功力,那也实在太过危言耸听了。
风清扬虽觉此事难以置信,但他膺服任我行的武功见识,料想他绝不会夸大其辞,不由得心下震骇。
周四手可就不那么客气了,他心直口快,想到甚么便说甚么,虎起一对铜铃般的眼睛道:
“哼哼!任小哥,你只怕是吹牛罢!宝典上的武功这样厉害,你自己怎地不练?
“若是练成,你今天岂不是用一只手,不,只用一只脚便可把风清扬打败了?”
任我行微微一笑道:“周先生所说不错,这宝典上的武功委实是威力无穷,不过对于我等来说,学武固然重要,做人却更是第一位的。
“倘若连人都做不完整,纵然神功盖世,那也不过是妖魔鬼怪一流罢了,又有甚么趣味?
“莫说任某现下的武功还过得去,便是低微之极,我也不会为习练武功而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周四手奇道:“学武与做人有甚关系?怎地练了武功便连人也做不完整了?你说话藏头藏尾的,好教人心焦!”
任我行微微一笑道:“周先生恁地心急,风兄,你可猜得到个中缘由?”
风清扬沉吟道:“我曾听师尊说过,我辈修炼武功,宗旨在于将人的潜在力道激发出来。这种力道激发得愈多,人的武功才愈高强。
“但此事说来容易,行起来却又艰难之极。人生在世,谁人没有七情六欲?这七情六欲便是阻碍人修炼武功的最大敌手。
“按说能将武学神乎其技的法子也不是没有,但是完全祛除七情六欲的阻障却是人所不能行。
“任兄将这武功说得如此厉害,想来便与此有关。”
任我行双掌一击,道:“照啊!尊师学究天人,果然了得。
“不瞒二位讲,习练这《葵花宝曲》有八字总诀,叫做‘欲成神功,挥剑自宫’,那便要人将产生情欲的根儿斫断了!那岂不是成了太监了么?
“嘿嘿,任某纵然不肖,也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也知比翼齐飞的闺中之乐,岂肯拿一生的欢爱享受换取一个惊世骇俗的怪物?”
风清扬与周四手恍然大悟。
风清扬道:“任兄大智大勇,教人好生佩服。”
任我行道:“惭愧惭愧!这一节我倒和风兄差相仿佛,还是做个风流浪子来得快活爽利!”三人相视拊掌而笑。
此时他们的桌子旁又已摆了五六个空酒坛子,任我行酒量不及风清扬那样宏大,已有微醺之意。
当下饮尽一杯,笑道:“风兄,周先生,咱们三人极是投缘。这一场酒饮了三天,该说的话也都说了,该打的架也都打了,这实是我生平第一快事。
“不过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的日月教中不能总没有教主,嫂夫人也早在华山上倚门相望,等你归去,咱们还是散了罢!”
风清扬笑道:“我已命弟子传告小娥,说在此陪任兄饮酒,她是不是倚门相望我倒不挂心。真正挂心夫人的怕倒是任兄你罢!”
任我行哈哈大笑道:“风兄不愧为我的知已,果然教你说中了。世人都说甚么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我偏不信这个邪。
“说句不谦虚的话,我自己就是英雄气长,儿女之情更长,那又怎么样?”
风清扬也笑了起来,道:“好个英雄气长,儿女之情更长!如此我便恭送任兄了。不过这一次华山会战任兄真的不想知道结果?”
任我行豪笑道:“谁输谁赢又有甚么所谓?能得友如风清扬,那些蚁巢蜗角之争早就该看得开啦!告辞!”
大笑声中,他振衣一纵,如神龙夭矫,转瞬间便失去了踪影。
周四手起身道:“风兄弟,我也该去了。这次见了你和任小哥的斗剑,唉!那当真是人上有人,天上有天,我不服老也不成了。
“我这就回百花谷去,隐居不出,这里交给你们折腾罢!”
风清扬自见他以来,第一次听他说句正经话,倒也颇出意料之外。
当下笑道:“您又何必如此?不过隐居不出,做个闲云野鹤,倒也很好,我只恨自己还没有这样的福气哩!
“这样罢,您回去什么时候待得气闷了,便再上华山来寻我,陪你玩多久都成。你看怎样?”
周四手本来想到要与风清扬分离,颇有点神惨气沮,听他如此说,才又高兴起来,伸出手掌道:“一言为定!”两人击了三掌,周四手长笑一声,飘然而去。
风清扬呆立了一会儿,想到三天前自己怀着必死之心出山比武,如今非但毫发无损,反而与任我行成了至交好友,种种事情,宛若梦寐,一时间诸事潮涌,不由想得痴了。
两个时辰之后,风清扬回到了华山派“剑气堂”外,桑小娥与成清铭等得到弟子传报,都是大喜,早在堂上等候。
风清扬玉树临风般的身影一现,桑小娥便了过来,轻轻握住他手,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芒,乐孜孜地同他缓步入了正厅。
风清扬与众位师兄见礼落座,劈头第一句话便问道:
“大师兄,我适才听弟子们讲这一战咱们五岳剑派大获全胜,不知详情如何?”
成清铭不愿被风清扬知道自己的作为,虽早想好了应对言辞,被他猛地一问,仍是心中一抖,干笑两声道:“嘿嘿……这个……这个……”
宁清宇截过话头道:“大师兄谦退不肯讲,其实那又有甚么关系?咱们双方只战了四场。
“衡山派陈方师兄胜了沈四绝,左冷禅胜了碧血神魔,梵修师太胜了千手神魔,最后大师兄出马,与万劫神魔战了五六十合,他自知不敌,主动认输。他们便下山去了。”
他这番话侃侃而谈,脸上竟是不红不白,成清铭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心中是甚么滋味。
风清扬听他说得太过轻易,又见大师兄神色怔忡不安,别的师兄虽尽力掩饰,仍不禁显出些微古怪表情,他将信将疑,心中存了一个老大谜团,口中淡淡地道:
“原来如此,小弟不能躬逢盛况,实在是遗憾之至。”
成清铭此时已静了下来,朗声笑道:“我们打来打去,那点武功在你眼中还不是不值一哂,还是说说你和任我行决战之事罢!”
风清扬勉力提起兴致,将自己得周四手传授“圆圆剑法”,千招之内击败任我行之事简说了一遍,自己先前欲以身自殉的事却略过不提,免得桑小娥担心。
成清铭大喜,道:“九弟,恭喜你又得神妙武功。这剑法如此厉害,何不演示一过,让大家也都开开眼界?”
他为了分散风清扬对与十大神魔比武之事的注意力,这几句话说得分外热诚。
风清扬不好拗大师兄的面子,躬身道:“大师兄有命,小弟便献丑了,不到之处,还请各位师兄指点。”
宁清宇笑道:“客气话儿就不用说啦!我们虽痴长着几岁,指点也绝谈不上,大伙儿只是见识见识罢了!”
风清扬说声“不敢”,回身叫道:“不群!找十个师兄弟来!”
岳不群站在厅口,听见九师叔有命,快步跑了出去。
不一刻,带同九个年轻弟子进了来,最末却跟着一个少女,身形婀娜,英姿焕发,正是二师兄的爱女宁中则。
她听说九师叔要试演新练的剑法,也巴巴地跟了来。
宁清宇喝道:“中儿!不老老实实在房里待着,跑出来做甚么?”
宁中则嘟起小嘴道:“人家听师哥说九叔要练剑,特地赶来看看,要跟九叔学个一招半式嘛!九叔,你教我不教?”
风清扬笑道:“教!怎么不教?中儿让我教甚么,我便教甚么!”
宁中则笑靥如花,甚是得意,道:“爹!你看九叔都这么说!”
宁清宇笑了一笑,不言语了。
风清扬笑道:“中儿,你和十位师兄站成一个圈子,我数一二三,你们就各出平生练得最精的一招全力向我招呼,懂了没有?”
宁中则笑道:“懂啦!”拔出腰间长剑,摆了个姿势,虚刺一下,道:
“是不是这样?”
风清扬笑道:“对啦!你们都要这样,不要留力不发。”
连同宁中则连内,十一位华山派的年轻子弟围成一个圈子,将风清扬围在中心。
风清扬双手负在身后,面带微笑,道:“我要数了,一、二、三!”众弟子听到这个“三”字,齐齐出剑,尽指向风清扬的要害。
“他们知道九师叔的剑法不知比自己高了多少,自己再怎样也伤不到他,这一剑果真都用上了全力。
风清扬笑道:“不坏!”他身上并未佩剑,这时眼见十一柄剑刺至,身不晃,足不动,右手在空中虚划了个圈子。
众弟子还没看清,都只觉小臂一麻,虎口一热,宝剑纷纷脱手飞出。
风清扬圈子划到宁中则身前,轻轻一笑道:“中儿!剑拿稳了啊!”
五指一收一放,宁中则的宝剑已落入他的手中。
十一名弟子呆呆发怔,旁边风清扬的七位师兄连同桑小娥却看得清清楚楚,眼见他虽赤手空拳,但使的确乎不是“空手入白刃”之类的擒拿短打之法,而是精妙之极的剑术,只是手中无剑而已。
以他们的眼力,竟也没明白这一招是怎么使的,十一名弟子已经全都赤手站立,当真是匪夷所思,难以想像的高明。
当下齐声喝了个大彩,尽皆死心塌地地佩服。
成清铭朗声笑道:“九弟!果然了得!看来我们这些做师兄的都难在你剑下走出十招八式了!”
宁中则长剑脱手,兀自站在那里怔怔发呆。这时才回过神来,笑道:
“九叔!你使的这是什么招数啊!教教我成不成?”
风清扬未及答话,宁清宇叱道:“中儿胡闹!九叔的剑法何等高明,你小小年纪怎么学得会?现下看也看过了,还不回去?”
宁中则嘟起小嘴,怏怏不乐地转身要走。风清扬笑道:“中儿莫要生气!这剑法你虽不能学,九叔可以教你点儿别的!
“这样罢,九叔教你十九招剑法,就叫这个……这个……玉女十九剑罢!你看好不好?”
宁中则听风清扬如此说,这才高兴起来,笑道:
“九叔你可不许耍赖,记得要教我啊!”
日后风清扬果真传了她十九招剑法,虽非绝顶高明,却是依据她的资质而创。
多年以后宁中则做了华山掌门岳不群的夫人,以一手“玉女十九剑”纵横江湖,闯下不小的名头,那俱是风清扬传授之功。
当下师兄弟们又闲聊了几句,风清扬心中有事,推说身体劳累,带同小娥回到房中。
小娥带上房门,向他凝视一眼,情不自禁地纵体入怀,泪水有若断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口中呜咽道:“风郎!你回来太好啦!那一天我真担心死啦!”
风清扬见她真情流露,忍不住感动,玉人在抱,又有些意乱情迷,在她唇上深深一吻,抱起她走向床头。
片刻之后,断云零雨之声响彻屋宇,室外是夏日炎炎,室中却春意融融。
两人温存已毕,风清扬伏在小娥身上,把玩着她一对高耸雪白的椒乳,心中却若有所思。
桑小娥将他的头向自己胸前靠了靠,笑道:
“在想什么?是想雪儿妹妹还是秋妹妹呀?”
风清扬在她红玉般的乳晕上轻轻一咬,笑道:
“想是想的,却不是现在。你的床上功夫愈来愈好,单是你就够我应付的了,再想她们,啊哟,那不是要了我的老命了么?”
桑小娥格格娇笑,虽知郎君戏谑,心中也自窃喜。
风清扬忽地敛住笑容,正色道:“娥姊姊,我适才在想,这一次五岳剑派与魔教十长老决斗的事大有蹊跷。
“你这几天一直在山上,可听到过甚么风吹草动么?”
桑小娥茫然道:“我不觉得蹊跷啊!我方连胜四阵,敌人铩羽而归,本派上下全都是这么说的。你觉得哪里不对么?”
风清扬重重点了点头,道:“大师哥的武功咱们是都清楚的,其余几位掌门人的武功我也见过。
“我与十大神魔交战数次,他们手下有多硬我更是了如指掌。
“说到武功,十大神魔比之五位掌门实是高出一筹,就说斗智不斗力罢,胜负也该是五五之数才对,绝无四场俱胜之理。
前次华山大会,大师哥与赵鹤斗了一百五十合便呈败像,十大神魔武功相仿,大师哥也绝不可能在五十招内将人迫得中途认输。
“再者说,五岳剑派与十大神魔这场比武赌注不小,十大神魔输了便在武林中从此除名,五岳剑派输了《葵花宝典》便归魔教所有。
“可适才二师兄丝毫没有提到《葵花宝典》之事,十大神魔恶行虽做下不少,却自重身份,向来一诺千金,绝不至于输了而撒赖不还。
“可是如果我的猜测有一成正确,此事便太过棘手。十大神魔若是赢了,他们现在到哪儿去了呢?二师兄为何又要对我撒这际天大谎呢?”
桑小娥听他说得入情入理,也不禁疑虑重重,有些害怕起来。
想来想去,她蓦地双掌一击,道:“风郎!你的猜测只怕不错!”
风清扬一惊,道:“怎么?”
桑小娥道:“你可知道伺候秋梦妹妹的那个丫头叫素雪的?”
风清扬道:“记得啊!那小丫头千伶百俐的,很是聪明,秋梦也不把她做丫头看承。”
桑小娥道:“她跟着秋妹这个女秀才久了,受她熏陶,也成日价捧着书‘子曰诗云’的念,我虽不怎么明白,也知这小丫头有点造诣,那一天,她一脸喜色地跑进来。
告诉我,说魔教十长老中有个叫甚么万劫神魔的,原来却是当世有名的大诗人,叫做高启,号为青邱先生的!”
风清扬“啊”了一声,高启的名头他也曾有所闻,愕然道:“高启!不是传说他被朝廷腰斩了么?”
桑小娥道:“是啊!素雪说他其实没死,反而得了一身好武功,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也说不上来了。
“我见她一张脸蛋儿兴奋得红扑扑地,就像遇到了天上神仙一般。我便逗了她几句,问她为甚么不去看看。
“她支支吾吾地道,四周有各派弟子放哨,闲杂人不能进入后山。这一来我更奇了,既是如此,她又怎么知道的?
“我一问出来,她脸更红了,我知道其中必有古怪,连连追问。她受逼不过,这才吐实。你猜怎么着?”
风清扬见她一脸顽皮笑容,笑道:“那我怎么猜得到?”
桑小娥笑道:“这小妮子春情初动,和五师兄门下那个叫冯不异的小子要好上啦!这些话还是冯不异偷偷告诉她的!”
风清扬微笑道:“不异这孩子文武兼资,是个人才,和素雪倒是一对儿。”
桑小娥接下去道:“素雪又说,冯不异还告诉他,大师兄与这个青邱先生打了半天。
“这青邱先生只用一管毛笔,大师兄连连后退,似乎要败。后来的事就连素雪也不知道了。”
风清扬听罢默然,将此事的吉光片羽零零碎碎地想了一遍,突然道:
“此事大有文章。娥姊姊,麻烦你穿上衣服,到厨房去烧几个小菜,再备点好酒,命人相请大师兄、二师兄过来叙话。”
桑小娥一怔,旋即明白他的意思,道:“好罢,我这就去。”
约莫过了两炷香时分,成清铭爽朗的笑声自窗外传来:
“九弟请客,这可是希罕的事儿啊!
我已是尽快赶来了,没想到你来得也不慢!”
宁清宇接口笑道:“我别的事比不上大师兄,听说喝酒吃饭可向来不慢,只可惜还是没能快过你呀!”
二人笑声未毕,木门“吱呀”一响,四只脚已踏入屋中。
风清扬连忙迎了上去,三人分坐在一张八仙桌旁,说些没要紧的闲话。
风清扬固是不问与十大神魔的比武之事,成宁二人也是绝口不提。
又过一刻,三人远远地便闻见一股酒菜香气,成宁二人双手一击,喜道:
“好香!真能令人食指大动。九弟,你恁地福气,寻来几个弟妹都是烹调好手,这一辈子有的口福好享了!”
说话未毕,桑小娥已端着一个特大的木托盘进了来,笑道:
“二位师兄赏脸,这就尝尝我的手艺罢!”
说着话将盘中菜一盘一盘摆在桌上,乃是一道鸡汤煨班鱼,一道八宝肉,一道珍珠菜与石发拼盘,一道煨鲜菱,或肥腻豪爽,或清雅疏淡,却都色香味俱佳,引人大吞馋涎。
小娥又取出三个青瓷宣窑杯子,斟上酒,三人未饮先醺,不禁脱口赞道:
“好酒!”他们都是酒中高手,已辨出这至少是窖藏三十年的陈绍。”
成清铭更不谦让,喝上一杯酒,挟了一口气,闭目品味,摇头晃脑地半日才睁开双眼来,笑道:
“好酒!好菜!九弟这个人情可真不小哪!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九弟,你整治了这般好菜相请,别是要贿赂我和你二师兄罢!”
风清扬笑道:“哪有此事?小弟屡蒙二位师兄款待,这也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请请!”
成宁二人心中一宽,边笑边吃。成清铭敞开肚皮,酒到杯干,有如风卷残云一般,宁清宇却是小口喝酒,小口吃菜,甚是斯文,风清扬连连把盏斟酒,相劝不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成清铭与宁清宇都是微有醺意。
风清扬眼见时机已差不多,斟上一杯酒,起身来到二人面前,微笑道:
“二位师兄,小弟有一事请教。”
成清铭醉眼乜斜,抚着肚皮含含糊糊地道:
“自家兄弟,有话……有话自说……不妨。”
风清扬说了一声“好”,面色突转森然,一字一顿地道:
“我想请问二位师兄,魔教十长老是不是已死在华山,他们怎么死的?”
手指微一运力,“啪”的一声,青瓷酒杯碎成数十片,酒滴飞溅到三人身上脸上。
成宁二人吃这一吓,十分酒登时醒了五分,成清铭更是不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惊道:“九弟,你……你这是做甚么?”
风清扬半眯着眼睛,从牙缝里道:“大师兄,二师兄,小弟已尽知此事原委,你们又何苦瞒我?”
成清铭颤声道:“你……你怎会知道?”
他这一反问,风清扬便知自己所料不错,缓缓道:
“大师兄,小弟自十六岁上离了师父,这许多年来一直受着你的教诲。你无时不刻不以‘仁诚正信’这四个字督责于我。
“可是我生性放浪无羁,行为狂悖,有时想起你的训教,时时汗颜。
“其实我并不知此事原委底里,但无论当时局势如何,胜便是胜,败便是败,大不了江湖中人说我们华山派武功低微,降魔无力,那也比欺世盗名强得忒多了。
“大师兄,你我均知,论武功你不如我,但你我也均知,我对你的尊敬爱戴除了恩师之外罕有其比。可是……你……你这件事做得太过令我失望了!”
他这番话说得痛心疾首,沉重无比,成清铭心中有愧,不禁低下头去,面有惭色。
成清铭待人豪爽,故被风清扬一诈便承认了实情,宁清宇却早知风清扬乃是猜测,无凭无据,他见成清铭已说了出来,不由心中暗骂“蠢材!”,但事已至此,也不由得他再行开脱。
他动念奇快,当下昂然道:“九弟,你也莫要错怪了大师哥。此事从头至尾都是我的谋划,但我并无私心,一举一动都是为了本派声名,为了五岳剑派前途而计。
“你若以为我这一招用得卑鄙恶毒,不妨现下便一掌将我毙了,为十大神魔报仇便是。”
他这样慷慨激昂的说话,不唯成清铭大出意料之外,风清扬也听得呆了,一时无言可对,半晌才喃喃地道:“我……我怎会如此?”
宁清宇见了风清扬的脸色,心下暗喜,面上却做出一副沉痛之状,道:
“你二师兄虽然不才,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岂不知大丈夫为人应当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道理?又岂不知这样做法是错的?
“可是我们合五派之力,斗不过魔教十个人,这事若在江湖上传开,华山派还有立足之地么?
“你再想想,这些年来,我们正派中人与魔教相互攻战,魔教又使过多少卑鄙下流的手段?
“我们这样做,尚且及不上他们的九牛一毛。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那又有甚么不对?
九弟,你若肯体谅大师兄和我的这一番苦心,那也罢了,若是不肯体谅,我们便言尽于此,再也无话可说。”
他口齿便给,辩才无碍,硬是将一件暗算伤人之事说得入情入理,话语之中,尤有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气概,风清扬听他说得并非无理,不由得怦然心动。
良久,风清扬长袖一抖,将桌上杯盘尽数拂落,道:
“小弟心乱如麻,出言无状,二位师兄还请海涵。我要将此事仔细想上一想,二位师兄请罢!”
他话虽说得平和,语声中自有一股凛然之威,成清铭与宁清宇在这位较自己年轻不少的九师弟面前首次有了一种相形见绌之感,垂首出了房门。
风清扬呆呆坐在椅上,头脑中一片空白。
桑小娥悄悄推门进来,见他神色,不禁吃了一惊,道:“风郎!你怎么啦?”
风清扬颓然叹了口气,道:“此事全被咱们料中,十大神魔果然是比武胜后被暗算的,而且现在已全都死在华山之上。”
桑小娥“啊”的一声,道:“这怎么可能?难道大师哥和二师哥他们……”
风清扬重重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我原来虽也料到几分,可一旦得知这是真的,心里还是……”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措辞是好,便即住口不说。
桑小娥见他脸色灰白,内心显是沮丧之极,不禁担心,柔声道:
“那你打算怎样?”
风清扬沉吟半晌,叹道:“我还能怎样?总不成杀了两位师兄给十大神魔报仇罢!
“何况二师兄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魔教中人对付我们手段也向来不够光明……
“唉!我心里乱得很,也不知谁对谁错。要是没有这么多恩恩怨怨,你杀我,我杀你的事,那该有多快活!”
桑小娥也叹了口气,道:“换了是我,我也必然难作。可是人在江湖,求的无非是名利二字,恩怨仇杀之事又怎会少了……”
她说到此处,眼前忽地一亮,喜道:“风郎!你已与魔教任我行成为好友,又身在华山派中,日后双方冲突起来,你夹在中间势必尴尬。
“好在眼前的事已告一段落,不若咱们这就动身去姑苏,将雪儿妹妹迎娶过门,你就带着我们三个寻一处名山胜景,隐居起来,不问江湖之事,岂不是好?”
这个念头风清扬早已几千百遍地想过,只是一直不能下此决心。
此时经桑小娥一提,“封剑归隐”这四个大字霎时间在脑海中明晰起来。
他一把抓住桑小娥肩头,喜道:“好啊!为今之计,也只有这一着才是上上之策。不过咱们须得过几天才能动身。”
桑小娥奇道:“为甚么?难道还要和师兄们辞行不成?”
风清扬道:“辞行是不必了,我不愿见他们,想来他们也必不愿见我。
“但这一场比武之事我总觉得对不起十大神魔,他们虽与我是死敌,但这番枉死,我们也该寻到他们的尸体,祝祭一番,才是道理。
“唉!其实任一件东西都有几种说法,二师兄说自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其实若都是这样,世上哪里还有甚么正邪,是非之分!
“那也不必多说了,我们这就上后山去罢!”
华山后山。
松柏森然。
风清扬与桑小娥边走边寻,却看不到什么地方能够设下机关,可以暗算别人的。两人不知不觉来到思过崖上。
风清扬指点道:“此处便是思过崖了,我华山弟子犯下大错,都要在此面壁反省。可是真正能省悟已身之过的又有几人?
“大家不过都在想自己如何如何善良,别人如何如何设下陷阱,坑害自己罢了。”
桑小娥忽道:“咦!那边的山洞用来做个机关倒不错!”
风清扬心中一凛,他自幼在华山上玩耍,于华山上的一峰一石,一草一木无不熟极而流,对那山洞一瞥便即放过,不甚留意。
桑小娥心思本来工巧,对诸般害人的法门虽不再使用,却仍极有眼光,她又是初来这思过崖,眼光一扫便发现了机关所在。
风清扬拔步奔了过去,桑小娥展开轻身功夫,犹如一朵紫云冉冉跟在他的身畔。两人奔到距山洞二十余丈之处,风清扬点地“咦”了一声,桑小娥问道:
“有甚么不对么?”
风清扬道:“这山洞本是有洞口的,现在怎地封了一块大石?”
桑小娥脚下不停,心念电转,道:“是这里了!他们定是设下机关,将十大神魔诱入洞中,放下大石,便将他们闷在里面。
“这法儿当真是轻松绝妙,十大神魔计谋纵然渊深,却怎想得到这一着?”
风清扬叹道:“若论心地城府,又有谁及得上二师兄了?可惜他……”说到半截,也不忍往下再说了。
这时二人已站在洞口,桑小娥上下端详了半天,在一块尖石上拍了三下,向上一掀,“轰轰”之声大作,那块千钧巨石慢慢向上抬起。
洞门开启,一股秽气扑面而来。这山洞密封极好,空气极难流通,虽只短短五六天时间,已攒了不少秽气。
风清扬与桑小娥伫立片刻,进入洞中,走了十几丈便伸手不见五指,二人晃亮火折子,继续前行。
又走了一刻,桑小娥忽地浑身一颤,手指前方,道:“在这里了,你看!”
风清扬循着她的手指望去,地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
此刻正是盛夏,尸体已开始腐烂,面目模糊,但从衣饰兵器上看,这是诸位神魔确乎无疑。
风清扬在心中默数了一下,一二三四……七八九,这里远远近近有九具尸体,“大力神魔”范松却不知哪里去了。
他回头招呼小娥:“随我到前面看看!”二人展开轻身功夫向前奔去。
这山洞深可百丈,奔到一半,风清扬忽地发现左边石壁上赫然出现了一条仅容一人的狭窄通道,深有十几丈,藉着微弱火光,依稀可看见崭新的石碴儿,显是被人用甚么利器劈开的。
风清扬心中一凛,道:“在这里了!”两人一前一后,摸索着进入通道。
走到尽头,只见范松金甲神般的身躯倒在地上,那柄开山巨斧落在身前二尺之处。
风清扬拔出宝剑,在石壁上敲了敲,石上发出“空空”之声,他心中一酸,叹道:
“范松的武功毅力这等惊人,实在令人佩服,可惜他命运不济,一至于斯!
“听这声响,这里离外面只有不到二尺厚了。唉!造化弄人,也忒狠辣些了!”
桑小娥也是嗟叹不已,与风清扬站在洞中,心中酸酸的。
风清扬自出道以来,遇见的第一伙敌人便是范一飞与赵鹤,自后与“十大神魔”结下渊源,大架小架打过无虑十余次,那可说是他平生最不含糊的敌人。
但他对十大神魔恶感向来不强,接触愈多,便愈觉十大神魔非徒武功惊人,大半也是血性汉子,行事虽孤怪任性,过恶也不是很大,前次愤激之下,将“跨海神魔”毙于剑下,过后想来也觉手下辣了一些。
这时想起张氏兄弟每见自己毕恭毕敬的惶恐神情,赵鹤妙语如珠的议论风采,范松纯朴豪迈的脸庞,这些驰骋天下、生龙活虎的武林高手,现下都是腐尸,再也一段时间,更是只剩一把枯骨了。
他呆立许久,心情复杂之极,刹那间,心中浮上南宋张元干的两句词:“天意从来高难间,况人情老易悲难诉。”
只觉天意难测,芸芸众生在他眼中真不过如蝼蚁一般,什么功名富贵,什么威风煞气,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春梦罢了。
桑小娥见他心潮翻涌,不知他想些甚么,也不敢打扰,半晌才开口道:
“风郎!你打算怎样做?要将他们收殓起来么?”
她与十大神魔没打过交道,对他们也谈不上好感恶感,不过见这些人死状极惨,临死之前痛苦挣扎的情状自可想见,心中不禁恻然。
风清扬叹道:“人死如灯灭,下不下葬又有甚么关系,这么大的山洞做他十人之墓不是很好么?
“我原想祝祭一番,可是祝祭也是空的,那也算了罢!咱们走罢!”
说罢一声叹息,心情黯然到了极处。
桑小娥知他心意,伸过手去轻轻握住他手,两人转身出了山洞。
桑小娥伸手扳动机关,大石落下,道:
“还是将洞门关了罢,别要进来甚么野兽,糟蹋了他们的尸首。”
风清扬点点头,向她微微一笑。
两人大事已了,这便回房收拾衣物,准备下山去姑苏迎娶雪儿。
风清扬忽道:“娥姊姊,烦你取文房四宝来,我须留一通书信与众位师兄作别。”
桑小娥道:“你不是说不别也罢么?”
风清扬道:“以前自无所谓,这一次却不打算再回来了。
“我虽不满师兄们的作为,也毕竟在华山上长了这二十几年,手足之情也是有的,何况还有事情要提醒大师兄呢?”
桑小娥深以为然,更不多问,取来笔墨纸砚,为他磨好墨汁。
风清扬提笔在砚台上蘸了蘸,沉吟片刻,振笔直书。
桑小娥立在他身后,一字一字观看,只见他写道:
“大师兄、二师兄及钧鉴:
“弟自艺成出山,多历风波,极经坎坷,然固以为公道自在人心,公理自能昭彰,岂知世间事颇有大谬不然者。
“此番与魔教十长老之决战,实乃弟平生心中最剧烈之争斗。
“弟不敢论孰是孰非,唯觉世间事务纷繁,非我所能应对,且弟已与魔教教主任我行结为至交,为免日后尴尬之局。
“决意于此日挈小娥南下姑苏,之后封剑隐居,终老山林,不问江湖之务。
“弟自幼生长华岳,亲炙师门,于师执为不孝弟子,于兄执为不友衣裳,中夜思起,常自惭愧之至。
“然十许年手足之情终非变故可移,弟一旦去后,诸兄善自珍重,切盼切盼。
“又及:弟愚鲁之至,然此事尚未为瞒过,任我行精明之至,必能得悉个中缘故。
“倘若倾巢复仇,我五岳剑派祸不旋踵,华山派首当其冲,诸兄小心善后,千万千万。”
风清扬掷下毛笔,长长叹了一口气,道:
“我亦只能言尽于此,以后事情怎样变化,看大家的造化罢!”
桑小娥道:“风郎!你既决意隐退,便莫要挂心太多,事情虽然不少,总得有割舍开来的那一天罢!”
风清扬展颜一笑道:“你说的是,又想娇妻美眷,绰有山林之乐,又想孝悌两全,世俗之事也都如意。
“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罢!”
两人带上随身衣物细软,挎上佩剑,将告辞书信小心地压在砚台之下,甫要出门,宁清宇的大弟子岳不群匆匆进来,先请了个安,匆匆忙忙地道:
“九师叔,外面有人求见,说是你的岳父遣来下书的!”
风清扬吃了一惊,道:“你说甚么?再说一遍?”
岳不群道:“他说是你岳父遣来下书的,我问他你岳父是何人,他说你岳父双姓慕容,单名一个恪字。”
最后一句话入耳,风清扬有若五雷轰顶,呆呆地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