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清铭尚未开言,宁清宇已抢先笑道:“青邱先生说哪里话来?我等都是粗鲁武人,却也懂得敬重斯文。
“先生一代文宗,天下钦仰,起先我等不知先生真相,致有冒犯,现下知道了,岂可再动刀动枪地大伤和气?
“依我看,这场不如便作和论,如此算来贵方已胜五场,和一场,这场十局赌赛五岳剑派情愿告负,《葵花宝典》便留在贵教,不必归还了。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高启彬彬君子,不愿多生事端,听他这番话说得磊磊落落,入情入理,自己又不辱使命,甚是乐意,首先赞成道:
“多谢宁二侠金口谬奖,宁二侠信义过人,此事如此了却,那是最佳,我等求之不得。”
余下九位神魔也均想,对方如此主动认输,那是最妙不过。
己方以十人之力对抗五岳二百余人,不终场便即大胜,这一次赌赛可说是露足了脸了。
各人心意相同,也都点了点头。
五岳剑派诸人却知宁清宇如此说,其实只是为成清铭找个台阶下罢了。
这一场看来已是输定,所差者也不过是五十招还是六十招的问题,那么这十局赌赛,己方已输够六场,第十场仍是不能再比,那还不如痛快认输,这一场做和局论,既保全了成清铭的威名,又给了十大神魔不小的面子,那实是无可奈何之中的最佳处理之道。
四派掌门人均想,以目下的局势,换了自己也实在拿不出更佳的办法来。
这位宁二侠于瞬息之间便将种种关节轻重料得一清二楚,话又说得如此慷慨漂亮,却远非自己能及。
言念及此,不由对宁清宇甚是佩服。可是想到五岳剑派在武林中声望赫赫,如日中天,如今连十场也未比完便大败亏输,又不由得色惭气沮。
“十大神魔”喜上眉梢,赵鹤提步上前,正待说上几句谦逊的言语,十兄弟便可联袂凯旋。
他甫要开口,两个年轻弟子急匆匆跑来,穿的正是华山派服色,成清铭与宁清宇看出一个是成清铭的三弟子,名字唤作丛不弃,另一个却是岳不群。
岳不群跑上来前,对成宁二人道:“师伯,师父,请借一步,弟子有事禀告。”
成宁二人对望一眼,随他向右走了几步,岳不群扒在二人耳朵上说了几句话,成清铭脸色一变,宁清宇却剑眉一轩,向“十大神魔”这边望了一眼,失声道:
“你再说一遍!”
岳不群复述一遍,宁清宇面现怒色,叱道:“胡说八道,那老儿是甚么来历,怎敢口出狂言,说要独战十位长老,并要将他们向臭虫一样捏死!”
他情急之下,声音大了些,十大神魔登时全都听见了。
“十大神魔”本以为他们所说的必是门户要事,那也不在意下,如今听到此事竟与自己有关,不由齐感关注。
十人之中,以张氏兄弟,俺巴达、范松四人脾气最为暴躁,听了此言,不由大怒。
张乘云首先怒道:“日他个先人板板!哪个龟孙敢这般口出狂言,张爷爷在此,叫他来捏捏看!”
赵鹤急忙摆手止住他的说话,道:“宁二侠,究竟出了什么事,详情还请示下。”
宁清宇尴尬一笑,道:“适才我这个不成材的弟子前来禀告,说后面山洞前有个老儿,点了我这位丛师侄的穴位,命他前来传话。
“说要十位长老前去向他磕头,若有一个头磕得不响,他使要将十位长老像臭虫一般捏死。这人想是个疯子,诸位长老莫要理他,还是请入内奉茶罢!”
他这话不说还好,张氏兄弟,俺巴达与范松一听此言,齐齐如火箭一般蹿向半空,当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范松纵身上前,握住丛不弃的双手,大声叫道:
“这老儿现下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我不将他碎尸万段,他娘的,我也不姓这个范字了!”
成清铭伸手轻轻一隔,将范松与丛不弃分开,缓缓道:
“既然如此,不弃,你前头带路,咱们便一道去看看这人乃是何方神圣!”
任我行见风清扬神色安闲,潇洒出来,不禁吃了一惊。
风清扬缓步上前,道:“任兄,我休息已毕,咱们再来顽顽如何?”
任我行既感忐忑,又觉好奇,不敢怠慢,缓缓拔出金剑,道:
“风兄只去了那么短短一刻,莫非便有甚么异遇不成?我便觉得风兄与适才颇有不同了。”
风清扬眉毛一轩,笑道:“是么?任兄巨眼,所见不差,我适才悟到一点剑理,自觉与以往所学颇有不同。任兄可愿与我印证么?”
一般武林人士说这番话往往含有恶意挑战之意,但风清扬说得甚是诚恳,确是诚心相邀。
任我行笑道:“风兄说得如此自负,我可不禁食指大动了。接招!”
他满脸疑惑,只想寻得答案,金剑一挺,斜斜递出,一上手便是最厉害的杀招。
风清扬见他这一剑含劲蓄力,灵动飞舞,不禁喝了一声“好”,心中虚想着“无极太极”,“以方为形,以圆为神”那十二字要诀,墨剑四四方方出手,极其古拙,剑到中途,忽地变作圆形。
他长剑一圈,任我行这无比凌厉的妙招登时如石沉大海,落点内力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风清扬这一剑余势所及,更不禁逼得他后退两步。
风清扬一剑奏功,任我行一招受挫,同时精神一振。
任我行足尖点地,踏定八卦方位,展开绝顶轻功,绕着风清扬游走不定,金剑连连刺向风清扬要害
。这一路剑法依先天八卦之理而创,但厉害之处较之“八卦游身掌”一类功夫相去何啻霄壤?
他奔行十几个圈子之后,内力发挥到了极致,宽袖鼓若风帆,竟如一道青色魅影贴地飞翔,中间时或射出点点金光。
当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周四手伸长了舌头缩不回去,暗道:
乖乖,这姓任的小哥如此功夫,敬情他适才还留了一手哩!
风清扬的剑式却与他大异其趣,一招一式都是平平无奇。
他的“独孤九剑”本就是最为朴素实用的剑法,新悟到的这路“圆圆剑法”更是妙参造化,功同天巧,丝毫不以人力雕琢为能。
他此时攻则直击,守则横削,但只因心上守了那十二字要诀,一招一式都是威力奇大。
在任我行有若惊涛骇浪般的疾攻之下,他便如怒海中的一块礁石,浪起时全被淹没,浪落时却又兀然挺出,不曾少损。
他适才被任我行击了一掌,中在“肾俞”“气海”之交,“手少阳”、“足少阴”两脉受到震荡,再加上剧斗这两番,内力所能发挥出来的不过六七成而已,但凭着适才悟得的这一番剑理,无论怎样平淡无奇的招数,纵不附以浑厚内力,使将出来也是妙到毫巅,威力奇大,而且越来越是得心应手。
他发硎新试,竟能如此奏效,自己也不由暗暗心惊。
岂不知此刻任我行的心中比他的吃惊甚过何止十倍,他全身内力鼓荡,神气贯注,已将毕生所学达到了十成,而剑法之精微奥妙,更是已发挥到了平素自己也无法想像的境地。
哪知自己这般劲力和剑法到了风清扬手下,全都被他一一轻描淡写的化解开去,倘尔双剑相交,偏又觉得剑上劲力若有若无,说弱不弱,说强不强,自己待要以浑厚内力将他墨剑震飞,他的剑上却又生出一股又滑又韧的抗劲,使自己全无着力之处。
这可实是令人摸不着半点头脑。
两人这时总共已拆到了一千招上下,任我行不禁微觉焦躁,蓦地神威陡发,霹雷也似地大喝一声:“天外金龙!”右臂运上十二成力,金剑挟着雷霆之威,呜呜作响,直向风清扬前心飞了过去。
周四手眼见这等威势,饶是他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禁心中一寒,暗道:要糟!口中失声喊道:
“风清扬,快闪!”
风清扬见这一剑来势如此猛恶,自己能否接住也是殊难逆料,当下退后两步,手中墨剑连划四五个圈子,形成一道无形的气网。
说时迟,那时快,任我行的金剑真如一条天外飞来的金龙一般,瞬间就撞在了他构筑的气网之上。
刹那间平地之上飞沙走石,烟雾迷漫,三人耳中只听得数十声“喀喀”的短响,接着“当”的一声,然后是无数细碎金属落在地上的“叮叮”之声。
烟雾散尽,风清扬赤手空拳,站在当地,墨剑落在脚旁,面上有着几分喜悦,又带着几分迷惘,任我行四尺多长的金剑则碎成七八十段,连剑锷也被绞得粉碎,散落在山石之间,在日光的辉映下熠熠生光。
周四手首先大喜,狂叫道:“风清扬,你的圆圆剑法练成了!”
风清扬微笑着向他深施一礼,恳切地道:“多谢前辈成全!”举步上前,来到任我行面前,道:
“毁了任兄利器,清扬好生过意不去,过后容当赔还。”
任我行始则惭沮,但这时心神已经宁定,他生性豁达,又最是爱才,当下也绝无妒恨之心,朗声笑道:
“风兄,恭喜你练成这等绝世武功,任某自愧不如。
“但赔剑却也不必了,适才我不也绞断了你的剑么?这也真教眼前报,来得快不是!”
两人相视一笑,心头惺惺之意油然而生。
其实以任我行的剑术内力,虽较风清扬适才悟得的剑理已逊了一筹,尽可周旋到三千招之外二人才可言胜言负。
但他求胜心切,金剑被风清扬绞碎,但他这一掷之威也是非同小可,风清扬墨剑被震落在地,虎口也迸出血来。这其中关节二人自也深知,只是多说无益,任我行这般认输的言语说得既是通达,又是诚恳之至。
风清扬自十五岁上修习“独孤九剑”,到得十九岁下山寻师之时已有小成,此后历经大小数十战,日益磨砺,渐臻高境,隐然已成天下超一流的剑士,武林中堪与他争胜斗勇者寥寥无几。
但以剑术而论,却毕竟还有对手,直至今日绝龙岭之战,他因机缘巧合,悟得一灯大师与周伯通传下来的“圆圆剑法”,与“独孤九剑”的道理两相融合,才在内力不足的景况之下,千招之内击败了平生第一劲敌任我行。
此后他剑术的进境一日千里,放眼武林,再也找不到一个可相匹敌的对手,纵是当年的剑魔独孤求败复生,张无忌、段子羽出山,于他剑术之精,亦当退避三舍。
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风清扬年纪虽轻,身兼两门百世不得一见的绝代剑法,终于神乎其技,得了个“剑圣”的称号。
也正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天道无常,人生莫测,他此来绝龙岭本为求死,哪知剑术大成,一代旷古绝今,辉映百代的大侠“剑圣”风清扬因而诞生。
风清扬心中喜悦不胜,微笑道:“周先生,任兄,咱们这场架再没甚么打头了。我做个东道,咱们下山寻一家好馆子,大家痛痛快快地饮上一顿如何?”
周四手与任我行齐声叫好,三人如同三头大鸟一般自绝龙岭上飘然跃下。
“十大神魔”与五岳剑派五位掌门,再加上华山派二师兄宁清宇一行十六人在华山弟子丛不弃,岳不群的带领下,来到思过崖的后身。
猛抬头,只见一座山洞嵯峨而立,有如怪兽攫人,势道甚是狰狞。
洞前一座空场,方圆约二百步,场上空空荡荡,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丛不弃颤声道:“适才我便在此遇见那个老儿,他说……他在此等着,这会儿……却……却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成清铭道:“那老儿多大年纪?生得甚么模样?”
丛不弃道:“回师父的话,弟子奉师命在此戒备,以防闲杂人等上山捣乱,可是忽然间只觉背心一麻,便被人制住了穴道。
“他不知使了甚么手法,弄得弟子奇痛无比,命我前去通知师父与诸位长老,说了……那……好些难听的话,命我不得回头,否则便将我毙了。
“弟子……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便迅速去禀报师父了。我也没见到他的人影,更不知他生得如何,只是从声音判断,那人是个老年男子。”
他说起当时情景,声音微微发颤,似是对那人的古怪手法仍是心有余悸。
成清铭点点头道:“此事着实蹊跷。可此人既召咱们来此,他自己为何又人影不见呢?”
“大力神魔”范松一路便憋着满腹愤气,到了这里,不见那挑衅之人,更觉气闷,大声道:
“还寻思甚么?这秃溜溜的崖顶上除了山洞更无藏身之处,那老小子还能跑到哪儿去?进去搜搜不就完了?”说着挺身便要上前。
赵鹤双手一张,道:“十弟且慢!”
转头对成清铭、宁清宇道:“成大侠,宁二侠,你二位是华山地主,不知这山洞历来是做甚么的,若是甚么门户重地,那老贼虽然可恨,我们却也不便进去了。”
成清铭与宁清宇对望一眼,心知赵鹤嘴上虽然说得好听,其实是大起疑心,唯恐自己在山洞中有甚布置,陷害于他们。
成清铭朗声笑道:“赵长老忒煞多心了,这里天生一个石洞,乃是本派中人犯了重错,面壁思过之处。
“里面四壁萧然,唯有石床一张,石几数面而已,没甚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不过适才范长老说得也对,无论那人是谁,在这思过崖上确是无处藏身,好像也只有这个石洞了。
“不如这样,我与二师弟和几位师兄,师太当先开路,进去查勘一番,诸位长老去与不去,悉听尊便。”
说着仗剑便行,宁清宇与其余四派掌门并无异议,跟随其后。
张乘风道:“老三,那老儿指名要咱们来会他,咱们若不出头,算是哪一门子的英雄?日他娘,我也进去看看这龟儿是什么鬼样子!”熟铜棍一摆,纵身上前。
张乘云与他向来焦不离孟,所思又相差不多,瓮声瓮气地道:
“大哥说得有理,我也去!老三,你也来罢!”
这一行人中,赵鹤最为细心。他虽见自成清铭,宁清宇以下均不似作伪,仍是多长了个心眼,诚恐其中有诈。
这时见五岳剑派六人走在前面,戒心倒是消除了大半,心道:
大哥、二哥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这等狂徒原该我们自行出手教训,只须留意这几人的动静,也不怕他们玩甚么鬼花样。
于是微微一笑道:“那大家便同去看看罢,多加小心。”
“十大神魔”跟在六人后面进了山洞,岳不群、丛不弃都在门口侍立。
行进二十余步,山洞中便黑漆漆的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众人晃亮火折子,只见这山洞蜿蜿蜒蜒,一眼望不到尽头,便似一座精心设制的迷宫一般,若说其中藏个百八十人,一时倒也寻他不到。
范松提气喝道:“哪个王八蛋说要捏死我们十大神魔来着?还不给我滚出来,跟你家爷爷在手底下见个真章!”
张氏兄弟与俺巴达听他喝骂,均觉甚符自己心意,当下深表赞同,一时之间,“龟儿”、“王八羔子”、“先人板报”之类骂辞回响洞中,不一而足。
几人骂了半日,洞中寂无声息,无人应声。
成清铭待他们声音稍低,开声道:“哪位高人隐身洞中,五岳剑派与日月教十长老联袂回访,尊驾竟不肯给个面子,现身相见么?”
他这几句话运足了中气,音波撞在石壁上反弹回来,只听“现身相见么……”、“相见么……”之声回旋不休,还是没有动静。
赵鹤、司马凝烟、高启等心思缜密之人暗暗戒惧,心想:
此人敢口出狂言,定非寻常人物,他偏又如此忍得,无论怒骂软求,都连个面儿也不肯见。
现下我们在明,此人在暗,可是千万小心,莫要着了他的暗算才好。
几人边行边左右巡视,一手按在兵刃之上,随时可以暴起应敌。
蓦地,宁清宇大喝一声:“大家站在原地别动!”话音未落,几道袖风拂了过来,众人眼前一黑,手中的火折子竟一齐熄灭。
只听前方“喀喀”数声,竟是翻板起落的动静,同时身后“当”的一声巨响,似是一件极庞大的重物砸在地上之声。
众人在暗中目不见物,均感慌乱,同时运功戒备,查见是否有人暗算。赵鹤听到那声巨响,反应奇快,不及招呼别人,亦不见晃亮火折子,如箭矢一般向适才的入口处射去。
拐过几个弯子,赵鹤便知不妙。
他们与五岳剑派辰时开战,此际正是午时二刻前后,艳阳高照,灼热逼人,离着洞口五六十丈便应看到光亮,哪知现下前方竟是一片漆黑。
他心中一凛,暗道:
适才那声巨响莫非是大石堵住洞口之声?
莫非我等如此小心,还是着了人家的道儿?
他心中琢磨,足下却丝毫不缓,五六十丈的距离瞬息而过,抢到洞口,晃亮火折子上下观看。
果然自己所料不错,适才众人进来的洞口已被一块巨石严严封住。
看那接口的痕迹,这巨石乃是先吊在山洞上头,宛如一面巨大的水闸,有人扳动机关后才轰然落下,将洞口堵得一丝风也不透。
伸手一扳,那巨石直有数万斤之重,犹如蜻蜓撼石柱一般,哪里动得它分毫?
他心中又是一凛,暗道:这样的机关非数月不能备齐,下手之人如此处心积虑,难道竟是要将我等置于死地么?
啊哟!难道什么有人挑战只是一个圈套,这机关竟是五岳剑派布下的?
一想到这句话,他只觉背上一凉,冷汗霎时出透。
这时遥遥有人喊道:“三哥!快来,快来!”
赵鹤识得那是司马凝烟的声音,也不假思索,循声纵了过去。
行了片刻,远远便望见前方亮着八九支火折子,微光下看来,几位兄弟面上都是愤然之色,五岳剑派的六人却是杳无影踪。
赵鹤大惊,一个“蜻蜓三点水”跃上前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俺巴达首先破口大骂:“操他奶奶的十八代祖宗,五岳剑派这帮狗东西没有一个好人,比武赢不了咱们,便设下这等陷阱暗算。
“他们把咱们关在洞里,自己却从秘道跑了。他妈的,老子但凡能出得去,定把五岳剑派的狗崽子杀得一个不剩!”
赵鹤心中一凛,道:“他们怎么从秘道跑的?他们若出得去,咱们自也出得去呀!”
高启神色惨然,叹了口气道:“这一节咱们想到,他们自也想到。
“他们这秘道必是高手匠人所制,不但石板与地面之间毫无缝隙,机关消息也是掰过一次即毁,绝不能用第二次。
“唉!这些人道貌岸然,又都担着侠义之名,哪知竟作出此等卑鄙无耻之事!”
赵鹤按着他的指示检验一下机关,果然如其所言,伸手敲敲,下面声响与旁边全然相同,显见底下也是极厚的石板,与地面联成一体,想要劈开亦或砸碎,也是万万不能。
他一颗心登时如同装满了凉水,暗自忖道:
我们十兄弟纵横江湖数十年,从未有过不去的大风大浪,难道今日竟要丧在无耻小人的卑鄙伎俩之下?
宁清宇断喝一声:“大家站住别动!”那乃是行动的暗号。
他与成清铭各发一掌,将梵修师太与陈方志和推向翻板的位置,左思慈和玉佛子四袖齐发,登时将所有火折子扑灭。
黑暗之中,宁清宇右手一扳墙上的一块石头突起,“喀喀”连响,成清铭等六人同时觉得脚下一虚,身不由己,一头栽了下去。
这一落下直有二三十丈高,六人之中,成宁左玉四人早有准备,梵修与陈方志和虽未参与谋划,那也毕竟是武林高手,临危不乱,眼见离地面还有两三丈远时,含胸拔背,一个拧身,轻轻落在地下,翻了个筋斗,竟是毫发无损。
六人站定身形,宁清宇伸手在某处一按,轧轧声响,两块巨石移了过来,恰巧将适才翻开的石板堵死。
他见这一下轻而易举地大劲告成,禁不住心中得意,长声笑道:
“这一下尽歼十大魔头,实是平生第一快事!”
成清铭、左思慈、玉佛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陈方志和与梵修师太却茫然不解。陈方志和冷然道:
“成大侠、宁二侠,这是怎么回事?还请示知。”
成清铭尴尬一笑,道:“嗯……这个……二弟,还是你对两位说罢!”
宁清宇道:“自打前次我们十一门派联手围攻魔教受挫,魔教势力日张,若是任由他们这样下去,势必难以禁制。
“所以我和大师兄、左师兄、玉佛道长等几位商议,咱们明的来不了,便须来暗的,总之不能让魔教奸徒逍遥自得。
“所以我们订下这条计策,邀十大神魔前来华山比武,先是力战,力战不胜再行此计,将他们关死在山洞之中。
“只是种种机关布置起来需时不少,这才迟迟没有动手。
“嘿嘿,至于……至于……这个嘛,事先没同两位商议,那也是因为时间太紧,来不及告知……”
听到此处,成、左、玉三人对望一眼。他们自然知道,先前不通知梵修和陈方志和两位,那是因为陈方志和性子孤僻古怪,梵修师太又性如烈火,嫉恶如仇。
他们若是知道,多半要碍手碍脚,甚或还深表异议,以致走漏风声,自己的计划便要全盘落空。
梵修横眉道:“宁二侠的话贫尼可不明白了,这样大的机关布置起来没有四五个月难以完工,怎么说没有时间告知我们?
“陈方掌门身在湖南,那还说得过去,贫尼身在大同府,距此不过千里之遥,只怕比左师兄,玉佛道长离得还近一些罢!
“这也可以不论,我等素来号称侠义道,每日里以‘侠义’二字规讽自己,教训子弟。
“无论敌人是何等样人,我们都须与他光明磊落地为敌,敌得过便敌得过,敌不过也没有甚么,大不了一死了之,何苦使这等卑……这等手段?”
她将“卑鄙”二字忍住不说,但人人都听了出来,玉佛子与成清铭不禁面上一红。
左思慈却冷笑道:“师太清操雪节,左某佩服无已。不过向来对敌都讲究斗智斗力,难道我们敌他不过,便任由这十人轻松下山,继续为害武林么?
“嘿嘿,师太你败在‘千手神魔’手下,传扬出去,于恒山派的声名很好听么?”
梵修大怒,道:“贫尼武功低微,输了便输了,恒山剑派声名如何,倒也不劳左师兄挂心。
“使这等手段对付敌人,贵派的声名就算好听得了不得,那又有何益处?
“我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又与下三滥的匪类有何分别?”
她这番话大义凛然,左思慈不禁恼羞成怒,手按剑柄,道:
“好!师太是世外高人,左某是无耻匪类,那又怎样?
“左某虽然不才,这一生之中除了师尊还无人敢教训于我,师太想教训我,那好得很哪!
“师太只须胜过左某手中这口铁剑,随您要杀要剐,皱一下眉头的不算好汉!”
梵修气得双眉倒竖,二目圆睁,道:“好哇!梵修没能死在魔教妖人的掌下,却要与自己人兵戎相见。也罢,梵修这就在左师兄铁剑之下领死!”
“呛”的一声,长剑出鞘,与左思慈怒目相对。
成清铭眼见情势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道:
“嘿嘿!我们五岳剑派向来如同一派,亲如手足,两位何必因区区几个魔头,伤了自家的和气!
“左师兄明达事理,师太光明磊落,在下都是佩服的,二位冲着成某的这点薄面,还是握手言和的好,握手言和的好。哈哈!哈哈!”
梵修横了一眼,将宝剑收回鞘中,道:“陈方师兄,你怎么说?”
陈方志和缓缓道:“陈方志和才具武功都是平庸之极,不过声名好不好与心里安不安这两者孰轻孰重还能分得清楚。
“师太所说,正是陈方心中所想,但是事已至此,咱们难道还能将十大神魔放出来,向他们赔礼道歉么?
“师太,人生在世,求个心之所安,今日之事,你恒山派和我衡山派都不知情,我们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世人纷纷毁誉,那也顾不了这许多。”
梵修沉吟半晌,道:“师兄明达,既是如此,咱们这就去罢!如你我这等迂腐平庸之人,原也不配与那些才智卓绝的英雄豪杰为伍!”
左思慈与玉佛子齐齐大怒,刚要反唇相讥。
成宁二人伸手扯扯他们的衣襟,使个眼色。二人会意,忍住气不言语了。
陈方志和与梵修回到前面的演武场,招呼自己一派的弟子回山去了。
众弟子见师傅面沉似水,脸有怒意,也不敢多嘴,随着下山不提。
陈方志和与梵修师太一走,适才的尴尬气氛登时一扫而空。
成清铭、宁清宇、左思慈、玉佛子四人哈哈大笑,弹冠相庆。
玉佛子笑道:“此番一举而歼十大魔头,全仗成大侠与宁二侠的神机妙算。快事!哈哈!快事!”
左思慈被梵修抢白一顿,此时还未全回过神来,忧心忡忡地道:
“依几位之见,那陈方志和与梵修两人会不会不识时务,将今日之事大肆宣扬?”
宁清宇笑道:“左师兄不必担心,我想那二人还不会愚蠢到如此地步。平心而论,这并非甚么光彩之事,说出来很有面子么?
“再说我五岳剑派通气连枝,他们纵想撇清,又有谁肯信他们的?”
那三人齐声大笑,都道:“此言不错。”
又议论了一会儿,四人回到演武场上,成清铭命人摆下筵席,款待各派上山人马。
此刻,华山后山的洞中,日月教的十大神魔正自愁眉相对,一筹莫展。
这十人各有绝诣,张氏兄弟,俺巴达与范松勇力绝伦,赵鹤、沈竹楼、司马凝烟又都深沉多智,高启更是文武兼资,才识过人,可十人处在这密不透风的诡秘山洞之中,霎时间连想了好几十条法子,却没有一条管用。
这时,众人眼前一黑,那最后一根火折子也熄灭了,洞中登即黑漆漆的一团。
众人眼见那火折子还剩着两指来长,并未燃尽,如此熄灭显是由于洞中空气不足的缘故。
同时各觉呼吸不似先前那样顺畅,在黑暗中相互望了一眼,面上均有惊惧之色,心道:
要不了多久,我们不被饿死,也先被憋死了,这不是等于被活埋了么?
这些人中除了高启之外,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抽筋不皱眉的老手,但想起活埋之惨,却也冷汗淋漓,害怕之极。
范松气哼哼地道:“操他奶奶个雄,五岳剑派这群狗东西,有种就真刀真枪地干一场,却来耍这套鬼把戏。
“我只恨当初怎么没一飞斧把那帮混蛋砍了,留着他们来陷害爷爷!”
沈竹楼道:“若是他们真刀真枪能干过咱们,那还犯得着设下这等机关?三哥,你说咱们还出得去么?”
这时人人心中想的都是这一句话,不由齐齐地把目光投向赵鹤脸上,只盼他开口说一个“能”字。
赵鹤默然半晌,缓缓道:“我们十兄弟里,高先生虎口余生,这条命十几年前就该是不在的了。
“余下我们九兄弟这么多年来驰骋江湖,杀人无算,无论被杀之人是善是恶,各人身上的杀孽也都造得不轻,遭此报应,也不为过。”
各人心中一沮,情知赵鹤这般说,意思便是大家已无生出山洞的可能了。
范松吼道:“他娘的,甚么叫做也不为过?老子既然出来闯江湖,就天天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过日子,死有甚么可怕?
“我只是不愿死在小人的诡计之下。不成!我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七哥,你的剑借我用用!”
司马凝烟愕然道:“做甚么?”
落松道:“我要在石壁上刻下此事原委,再刻下五岳剑招的破法。
“无论一千年还是八百年之后,总会有人发现这个山洞,知道我们十兄弟被害的真相!”
他素来莽撞,但此言一出,众人虽在沮丧悲愤之中,仍是同声喝了一个大彩,只觉此言真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大家自知命不久长,当下各挺兵刃,摸着黑在石壁上刻字画图,写得最多的自然是“五岳剑派、卑鄙无耻、比武不胜、暗算伤人”等等骂语,然后两人一组,择五岳各派的精妙剑法分别绘以破解之法。
张氏兄弟择的是华山剑法,赵鹤、范松择的却是泰山剑法。
这一番石壁刻书大费精力,众人停停干干,直花了六七个时辰方才完工,饶是各人俱都武功精强,内力湛深,也不禁心跳气喘,呼吸加剧。
张氏兄弟最后刻下“张乘风、张乘云尽破华山剑法”,范松、赵鹤刻下“范松、赵鹤尽破泰山剑法”等字,众人心中得意,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们这番刻书其实也无甚意义,不过是中了敌人诡计,自知必死,聊以发泄郁愤罢了。
但范松的“一千年,八百年”却也估计得太过久远,三十几年之后,一代大侠,岳不群的亲传大弟子令狐冲偶然入此石洞,便发现了这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并告知少林方丈方证,武当掌门冲虚,“十大神魔”遭到暗算之事这时才算公诸于世。
等到日后,岳不群使诡计当上五岳派的总掌门,诱使五岳剑派人物进入这间石洞,试图使他们自相残杀,一网打尽,令狐冲与爱侣任盈盈也在其中。
暗无天日之中,双目已瞎的左冷禅率一众盲目的弟子也加入屠戮,情势危殆之际,还是某人削断了“十大神魔”尸骸中的一条腿骨,上边发出微弱磷光,令狐冲才看清敌人身形,伤敌脱险。(事详《笑傲江湖》)
这根腿骨恰恰便是赵鹤的。
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此际洞中空气愈来愈少,十大神魔都是神情委顿,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气,力求尽力减少体力消耗,苟延残喘。
可是他们自上华山,迄今已一天一夜水米未进,肚中却又咕咕忠心耿耿起来,这饥火中烧的滋味比之呼吸维艰也不相上下,两相交攻,更觉难忍。
十大神魔自出道以来,一向便是醇酒美人,锦衣玉食,想要甚么手到擒来,日子过得那是一等一的丰裕。
战阵流血负伤虽必不可免,却几曾尝过这种苦味?赵鹤、高启等人还罢了,范松与俺巴达自有牙齿以来便是无肉不欢,食量极巨,最是忍不得饥饿。
范松提起那柄开山巨斧,霍然立起,道:“他奶奶个雄!咱们莫非就这么僵尸一样坐着等死么?”
“千手神魔”司空展细声细气地道:“谁愿意这样啊!不过处在这般死样活气的山洞里,还能做些甚么?”
俺巴达伸出大长舌头在干裂的唇边转了一圈,有气无力地道:
“他娘的,现在若是有一桌‘麻辣全席’来吃吃,该有多好!咱们也是的,怎没想到带点干粮,带点水来吃喝!”
他是哈萨克族人,吃食向来以辣为主,之后又久居在川藏一带,麻辣味道的菜是吃得惯了的。
张乘云瓮声瓮气地道:“他先人板板,老六,你莫要提吃的好不好,肚中本来就饿,哪个龟儿还顶得住?”
张乘风道:“老二,你就让他说罢,我看咱们也没几天好活,吃不到甚么,想想也是好的。
“他龟儿的,成都五凤楼那一味芥末鹌子舌真是好吃,还有白斩鸡,腰花爆肚,清煮江瑶柱,东坡肉……”
他将平生吃过的名菜流水价报将出来,若在平时,早已大吞馋涎,现下口中干得如冒火一般,却连馋涎也没得吞了。
大家被他这么一提,饥渴之感愈甚,十个肚子齐齐发出咕咕出声,便好似一部蛙鼓一般。
就中沈竹楼却又多怀了一分心事。
十大神魔之中,张氏兄弟,俺巴达、范松四人生得貌相既丑,人又粗莽,年纪虽都在四旬以上,却从未成家立业,平日憋得很了,也不过去窑子里找几个皮糙肉厚的姐儿,将其弄得半死便算。
赵鹤与司空展潜心武学,向来于女色上不甚措意,司马凝烟早年虽成过家,妻子早亡,他和妻子感情极笃,此后从未近过女色。
沈竹楼却不同,他天生风流放浪,人又生得风度翩翩,加上琴棋书画,蹴鞠百戏样样精通,当世不作第二人想,所到之处,美女应声如响,云随影从,虽非绝代佳人,可也有倾城倾国之力。
这一生之中,与他结下露水姻缘的女子不计其数,便是经常往来,可意可心的也有七八个之多。
这时每个红颜知己的倩影俏面一一从眼前飘过,似是伸手可及,却是永远不能再见了。
他心中难过,重重叹了口气,两行清泪自颊旁流下。
想到以往花前月下,丝竹笙簧,那是何等的风流快活?当时不懂得珍惜,如今却被不明不白地关死在这黑洞之中,以往的欢情蜜意都有若天边云烟一般,那样美好,却又无由追寻。
霎时之间,心头涌上“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两句话,只觉胸口酸酸的,说不出的气闷难受。
就中只有高启最为坦然。
他起先发觉被人施诡计置于绝地,也是惊惧莫名,但他是死过一回的人,自号“万劫神魔”也便取自万劫余生之意,于这生死大事早就看得甚是通达。
这时想道:“赵老三说得不错,我十几年前便该死于朱元璋的刀下,虎口残生,又苟活了这许多年。
“双亲妻儿被朱元璋屠戮一空,我也早该去会会他们了。那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这样死法……
“想到此处,他忽地微笑一下,站起身来,从容地道:‘各位兄弟,许久以来承蒙众位照顾,此恩此德无时或忘。高启一介书生,耐不得这般苦处,这便先行一步了!’”
反手一掌,猛击在自己天灵盖上,倒地气绝。
他一代宗师,天下知名,虽侥幸逃过暴君的屠刀,却又死在人心鬼域的江湖风浪之中。
当他起立说话之时,头脑鲁钝如张氏兄弟之流虽还未明白,赵鹤、司马凝烟等却早已料到他必有非常之举,若要出手阻拦,原也来得及,只是这时人人心沮气丧,都早不存生还之想,那也不必出手相救了。
大家望着他安详平静的面容,悲伤之余,倒隐隐羡慕他的福气,如此一了百了倒也干脆。
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司空展忽地呻吟一声,双眼翻白,晕了过去。
这十人里头,他拳脚功夫最为了得,但内力较之其余九人差了不少,这时洞中空气稀薄,他气窒难熬,又十几个时辰水米不进,体力极差,竟尔晕绝。
余下八人齐齐大惊,连忙过来度气的度气,点穴的点穴,整治了半日,却是毫无动静。
原来他适才与梵修师太那一战,虽历经艰险,最后得胜,却也大耗真元,只是他并不自知而已,这时已至油尽灯枯之地,纵然大罗金仙亲至,无食无水,也难将他救活了。
赵鹤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黯然道:“别费力了,八弟他……他……已去了……”两行热泪自腮边滚滚而下。
众人齐声痛哭,张乘云更是有如疯了一般,挥动熟铜棍将墙壁打得石屑纷飞,打得二十几下之后,“啪”的一声,熟铜棍自中断绝。
他抽下两截断棍,抱头嚎啕。
范松双目通红,面如巽血,抡起大斧吼道:“我偏不信甚么鸟报应,我们十兄弟甚么风浪没经过?
“我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劈开一个出口,找五岳剑派的那群乌龟王八蛋算账!”
他头发根根直竖,边吼边向山洞深处狂奔而去,择了一处平坦些的石壁,抡斧便砍。
他天生神力,这把斧头又是百炼精钢所铸,一斧下去,火星纷飞,但石壁竟被他削下寸许的一块。
他精神一振,“当当当”猛砍了百十来斧,只觉喘气越来越难,双臂中酸麻难忍,再提甚么重物都极是为难。
但他知这是唯一的求生之机,只坐下喘息了片刻。便又挥斧狂砍起来。
洞中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他这般歇歇作作,也不知过了多久,竟被他砍出一条四五丈深的通道。
他倒转斧柄,敲击石壁,上面发出“笃笃”之声,显见这石壁不知多厚,自己怕连一半也没能砍开。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痛哭之声,他心神一凛,不知又是哪位兄弟出了事情,连忙奔回。
只见赵鹤等四人转着张乘风,张乘云与范一飞的身体正自大哭。
他发疯似地奔了上去,抱住几人的尸身大哭起来。
张乘风、张乘云年纪最大,现下已有五十几岁,若在平时还看不出甚么分别,但到了以本身真元对抗死神之际,身体机能衰竭便快得多了。
他们这时无水无米,那也还罢了。
常人无水可忍七天方死,忍饥的时日则要远远长出无水。
天竺的苦行僧人有二百余日不进食而犹能存活的记录。
但他们此时最大的危机却是山洞中气息不足,而且越来越少,故此才三天功夫,张氏兄弟便送了性命。
范一飞则是眼见两位兄长丧命,悲伤之下,神智昏迷,竟拣起熟铜棍自击而死。
范松正自伏尸痛哭,忽觉身旁没有了别人的声息,抬眼看时,只见赵鹤、沈竹楼、司马凝烟、俺巴达等四人俱各手足痉挛,双眼翻白,晕了过去。
他粗通脉理,大惊之下,伸手去搭四人腕脉,只觉脉像既弱又乱,又是生命垂危之兆。
他此时的心情无异于雪上加霜,虎吼道:“三哥!四哥!你们醒醒啊,你们别死!”
他双手抓住二人背脊,连连摇晃。
沈竹楼垂头闭目,便如死了一般,赵鹤的修为毕竟稍高一筹,隐隐约约听见范松的声音,勉力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道:
“十弟……要出去……为我们……报……报……”
一个“仇”字还没吐出来,头向下猛地一沉,再也没有声息。
范松欲哭无泪,眼见九位兄长尸体横陈面前,枕藉于地,只觉整个世界都死了一般。
他呆坐了不知多久,忽地抛下环抱着的赵鹤尸身,发疯似地提着巨斧奔了出去。
十大神魔之中,论武功自是以张氏兄弟为最高,论体质则是范松最强,加上他年纪方过三十五六,正是血气壮盛之时,耐力远超余人。
俺巴达体质与他差相仿佛,但吃亏在不修内功,于那吐纳呼吸之法不明门道,窒息难忍,也先自死去。
这“十大神魔”横行江湖,擅名一时,如今便只余下范松一人。
范松血红着双眼,头脑中一片空白,只回想着赵鹤临死前吐出的那几个字,拼着一口愤气挥斧猛向石壁上砍去。
一斧、两斧……一百斧,一百零一斧……五百斧……一千斧……他也不知自己砍了多久,更不知砍出了多长,只是双臂直上直下的猛挥,宛如有人用线绳牵着的一般。
蓦地,他眼前一黑,喉中一甜,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金甲神般的身躯摇晃了几下,再也掌不住身躯,巨斧“当”的一声自手中落下,砸得岩石上火星四溅。
他踉跄数步,轰然倒在地上,头脑中似有一个声音在说:
“你太累了,歇歇罢,歇歇罢……”他闭上双眼,歇了一歇,这一歇便再也没有醒来。
范松不知道,他倒下的地方离出口只有一尺多宽。只须再砍上二十斧,他便可以重见天日,达成九位兄弟的遗愿了。
可是造化弄人,他只差了这么一尺多……
在合上眼睛的一刹那,他忽地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件事:
这个陷阱风清扬是不会知道的,风清扬是自己平生最可怕的敌人,可是他不会做出这种事……
这时,远在数十里外的风清扬正自持杯饮酒,忽地全身打了个寒噤,似是感应到了范松的心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