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岳派阵中缓步走出一位缁衣老尼,她步履雍容,足下却是纤尘不起,轻飘飘地眨眼间来到演武场中心,右手长剑连鞘举起,道:
“阿弥陀佛,恒山梵修前来领教!”
司空展见她无意中显示了一手上乘轻功,已知来了劲敌,当下不敢怠慢,凝神打量这位闻名已久,却素未谋面的恒山掌门。
只见梵修师太身材高大,虽是女流之辈,却较寻常男子足足高出一头,大手大脚,两道剑眉斜插入鬓,这时长剑微挺,真如渊停岳峙,气概不凡。
司空展暗暗心惊,拱手道:“素仰师太清名,今日识荆,何幸如之。”
梵修师太见他说得客气,合什还了一礼道:“司空长老言重了,请出手罢!”
缓缓拔出长剑,剑尖斜指,微微颤动,使的正是恒山剑法的一招“起手式”。
司空展见她剑势于平淡中蕴奥妙,自己无论从哪一方向进攻,她长剑只须轻轻一弹,便可接战,心下暗暗喝一声彩,道“有僭”,两只铁手一先一后,抓向梵修师太的面门与左臂。
眼见他两只铁手抓面门者在先,抓左臂者在后,梵修师太却剑尖一沉,自下而上挑去。
一众年轻子弟俱各惊疑,心道:“如此料敌错误,岂非要一招之间便伤在敌人爪下?
思犹未了,只听“当当”两响,司空展去势凌厉的两抓竟被一一挡开梵修,反手一剑,指向司空展肩井大穴。
司空展侧身避开,不禁脱口大喝一声:“好!”
他号称“千手神魔”,在这一双铁手上实有惊人造诣,适才那两抓前抓似快实慢,后抓似慢实快,先发者后至,后发者先至,敌人不察,极易上当。
他见梵修师太气势非凡,一上来便用此绝招,哪知梵修师太非唯剑术高强,眼光亦自敏锐至极,竟在瞬息之间料敌奇准,不差厘毫,并能乘势反攻。
两人以快打快,眨眼间交手十余招,心下各自暗佩对方了得。
梵修师太知道此战极是关键,对手武功又极是高强,当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柄长剑使开,将门户守得水泼不进。
恒山剑法在五岳派之中最为和平,守御之严犹在武当、峨嵋两派之上,但偶尔反攻一招,却又卓烈成家,威力奇强,皆因恒山派历代使剑者多为女尼,本着佛家的因果自作之意和慈悲之心,使人如握绵里之针,使劲大则受伤重,使劲小则受伤亦轻。
以故“千里神魔”司空展武功虽较梵修师太稍胜一筹,急切之间屡攻不下,反被梵修一剑划破了裤角,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但那司空展这对铁手曾得异人传授,浸淫二十许年,实是有惊人造诣,只见他来似闪电,去如流星,发若劲矢,收若飙风,一双铁手抓拿锁扣,既有飞抓的功用,又杂着点穴撅、判官笔的招数,两只肉掌也是劈砍交作,使人防不胜防,恰如落英缤纷,漫天都是掌影,真不枉了“千手神魔”之名。
两人堪堪斗到三百余招,梵修究是女流,虽然内功精深,却也因心力、体力消耗太大,身法渐现滞缓。
司空展一招“左右逢源”,两只铁手分抓梵修左右双肋,梵修举剑封挡,右边那一招使得稍缓,被司空展的铁手搭上剑背,“喀”地锁住,猛力向内一夺!
梵修臂力不及,但她变招极是迅捷,当下使个“顺水推舟”之势,随着他夺剑的方向运力一推,那把剑直刺向司空展胸口,去势竟比他内夺的劲道快了一倍以上!
司空展不虞梵修变招如此之巧,眼见自己虽可夺得她的长剑,胸膛上却不免添一个透明窟窿,他运思也是奇快,将两只铁手中间相联的铁链一抖,两只铁手连同长剑远远飞了出去。
这几下说来话长,实则只是一瞬间之事,眼力稍差的人还没看清楚,两人已是赤手空拳,凝神相对。
人群中登地爆出雷鸣般的采声,既佩服梵修变招之快,应对之巧,又赞叹司空展拿得起,放得下的名家风范。
司空展猱身而上,忽拳忽掌,忽指忽抓,转瞬间已变了七八套手法。
他于拳脚上造诣本高,自得了这个“千手神魔”绰号,深恐名不副实,为人所笑,更是精研各派拳法,这时使来,每一套却是甚快无比,招式中间却又交代得清清楚楚,围观诸人中有不少是拳脚名家,见他所使每一路都深得真髓,不禁暗暗赞叹。
梵修的招式却是毫不花巧,使开十八路“北岳莲花掌”,一招一式,似拙实稳,丝毫不落下风。
这套“北岳莲花掌”创自恒山派第三代掌门慧明师太,掌法虽是一十八路,每路却有十八招,三十六个变式,尽是简单朴素,脚踏实地的招法,实战中极见效果。
两人再拆八九十招,“千手神魔”已连换了二十三套武功,兀自占不到半点上风,不禁微觉焦躁,掌化为拳,两只拳头疾风骤雨般连环击出,便似生了几十条臂膀一般。众人见了这等声势,无不暗暗心惊。
他这样一来,梵修反而气定神闲起来,她这“北岳莲花掌”的中间八路乃是专供守御之用,掌出不逾身前三尺,虽难以取胜,守护自身却大是行有余力,无论“千手神魔”招数怎样繁琐,出手怎样迅捷,梵修却是大有大打,小有小打,始终稳稳将他封在自己的守御圈子之外。
再斗一刻,司空展体力消耗甚巨,已然额头见汗,心跳气促,梵修却是气息悠长,出手反见萧散高举,那正是阳极而阴,剥极而复的绝顶功夫。
余下九位神魔与四位掌门都是此中高手,看得分明,知道这种局势若不改观,五十招之内,司空展便要大大吃亏,一方意下焦急,一方心内暗喜。
混战之中,司空展忽地平地拔起,在空中一个“饿鹰扑食”之势向梵修头顶击下。这一招凡有些武功根柢之人皆能运使,但他来得其快无比,梵修躲闪不及,吐气开声,喝道:“开!”两掌齐出,对上了司空展的两掌。
两人已陷入最为危险的比拼内力的境地。
这样一来,九大神魔更是惶急,他们与司空展多年交厚,知道他内力虽也可跻身一流高手之境,但少年习武之时“阴焦”、“肺俞”两脉受损,甚为影响内力修习,比起他的掌法来那是要差上一大截了,他自己也知内力乃是薄弱环节,向来舍短求长,以手法迅捷多变为能,如今竟以己之短,逢敌之长,那还有不输的?
四位掌门对望一眼,面上都均有喜悦之色。
梵修乃是女流之辈,体力上不及司空展,但恒山派内功向来讲究“敌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于守御一道最有心得。成清铭精研剑术,于内功一道并不擅长,玉佛子、左思慈、陈方志和均是剑气双修,内功向来擅名武林,他们虽甚为自负,却知若论较量内力,梵修师太绝不会输给自己,时候稍久,自己还有输招之虞。
司空展与梵修已过了二百多招,他的长处短处众人早已看得清清楚楚,知道梵修只要稳守一炷香时分,再要乘隙反攻,“千手神魔”非死即伤,那是非大败亏输不可。
这些人都是武林的一流高手,所料果然不错。
将近一炷香时分,司空展的一张笑面上已然青筋迸起,面目狞厉,汗流盈颊,头上白气氤氲,显是已出尽全力,梵修虽也面现疲惫之色,却仍旧呼吸曼长调匀,显是留力未发。
众人知道,他们的内力比拼已到了最为凶险的关头,生死决于俄顷,随时皆可见出胜负,场中数百道眼睛都集中在他们的四只手掌之上。
正在此时,司空展的胸口忽地蠕蠕-而动,接着衣襟洞开,一只又短又胖的手掌探了出来,闪电般地五指连发,拂向梵修肩臂五处穴道!
梵修两掌与司空展两掌相对,腾不出手来应付,又见了这等做梦也想不到的奇异之事,她虽是武林高人,也不禁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早忘了闪避,瞬息之间五处穴道全被拂中。
她气机一松,翻身摔倒在地。
那只手在空中划个圈子,才又迅疾无比地缩了回去。
这时候,任我行与风清扬在绝龙岭上也拆到了四五百招,两人都是力大招精,墨剑抖成一道黑气,金剑幻作万道黄光,这一番狠斗双方都是出尽全力,却无论如何也占不到对手半点上风。
两人这是第二次斗剑,皆因心无挂碍,全然沉浸于超然的武学境界之中,斗得真是酣畅淋漓。
任我行一边凌厉出剑,一边大喝:“过瘾!过瘾!”
风清扬却是面带笑容,一言不发,双目所注,只有对方一点金黄的剑光,心中只有一片空明与喜悦,竟是到了庄子称颂庖丁解牛所达的那种“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恢恢乎其于游刃有余地”之境。
周四手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不知所以,起先还有连声喝彩的份儿,到了后来,见到双方攻守的精妙之招,往往需思索一刻才能领会其中妙处,而此时二人又出的十几剑却看不到了。
他素来心地烂漫,不萦于物,这时却急得乱扯胡子,涔涔汗下,心道:
我自来相信自己的武学功夫纵然天下还有敌手,那也只与我在伯仲之间,哪知这两个娃娃年纪轻轻,功夫如此深堪。
若是与他二人性命相搏,百招之内岂不就取了我的老命?
他却不知这也是对风任二人的功夫高估了,风清扬的“独孤九剑”固然是敌强则强,敌弱则弱,任我行平素的剑术也绝达不到如今日显现的这般地步。
武学高手比武较力,实力固是极其重要,心境、状态却也关乎着临场发挥。
二人此时全无争胜敌对之心,又无门派恩怨之见,那是一种全然“为比剑而比剑”的心境,与后世西方艺术史家所谓“为艺术而艺术”之论颇为契合,再加上二人都是旷代遇之的绝顶高手,如此人者,得一人已是不易,得二人更觉其难,二人相见,又皆处于此种心态之下,那直是百世难逢了。
如此相互激发蹈厉,二人的剑术实已达到了自己也梦想不到的高度,远远超出了实际所诣。
二人再斗六十余招,风清扬忽地喝声“且慢!”墨剑一领,托地跳出圈外。
任我行愕然道:“怎地?”
风清扬道:“这场斗剑小弟输了。”
此言一出,任我行与周四手都是怫然不悦。
任我行道:“咱们斗了这许多招,任某拼了性命边占不到风兄半点上风,怎地便说输了?莫非风兄瞧不起任某不成?”
周四手连忙接着道:“这位任小哥说得有理,你明明一招也未输过,怎地便认栽了,再去打过!”
风清扬苦笑道:“周先生,任兄,你二位切勿误会,风某绝不敢有瞧不起人之意,也无临场再打退堂鼓之心。
“这一场斗剑实是我生平第一快事,只是我适才中了任兄一掌,体力不继,此刻已心跳气喘,再斗下去势必体力不支。
“那也不过多对个百八十招,也是要输的,还不如此刻认输来得体面些。”
任我行听他所说是实,自己适才全心全意沉浸于比剑的快感之中,竟将他适才身受掌伤之事忘了。
风清扬内力雄浑,自己也非有意伤他,饶是如此,他的体力功夫势必也要打个些微折扣,一时三刻之间怕是难以尽复。
只是这一场剑正比得有滋有味,如此中止,那便有如老饕肉食五成,酒徒醉饮七分,好生割舍不下。
周四手虽不能尽明个中缘由,见了二人神情,也猜出了八九成,伸手搔了搔脑袋,喃喃道:“这却怎生是好?这却怎生是好?”
蓦地,他一拍脑袋,喜道:“有了!”风任二人被他吓了一跳,四道目光一齐射至,看他有何话说。
周四手摇头晃脑地道:“我来问你们两个娃儿,高手比武,内力剑法哪个重要?”
任我任与风清扬险些笑出声来,没想到他如此兴奋,却问出这样一个不当紧的问题。
风清扬忍笑道:“二者各占五成,缺一不可?”
周四手道:“着啊!那你二人内力谁强一些?”
风清扬与任我行对望一眼,任我行道:“平心而论,我与风兄的内力相差无几,难分高下。”
周四手道:“我也是这么想。那你二人的剑法谁更高些?”
风清扬与任我行再次对望,隐隐觉得这老儿虽突梯古怪,这次所说之事却似乎大非寻常。
风清扬庄容道:“我的独孤九剑以无招胜有招,本来号称天下无双,可是任兄也是别出心裁,随机应变,以剑法而论,我二人也是难分高下。”
周四手喜道:“小娃儿说话倒也老实,眼光也好,比我老人家也差不许多。现下你体力不及他,对不对?”
风清扬嬉笑之心顿敛,肃然道:“正是。”
周四手道:“若是你剑术能胜他一筹,即或体力比他较差,这场斗剑也能接着玩下去,对不对?”
风清扬道:“那是自然。可是……这个……”
周四手截断他的话头,道:“不要可是但是,这个那个的,若是你剑术真胜于他,不唯可与他斗个旗鼓相当,甚或还可胜他,对不对?”
任我行听他口出惊人之语,也不禁凝神倾听。
风清扬笑道:“招式之精可长功力,那是三岁娃娃也知的道理。只是我怎会在剑术上胜过任兄?”
周四手忽地眯起眼睛,神秘兮兮地向他招招手,道:
“莫要言之过早,你来!你来!”
风清扬好奇之极,向前走了几步。
周四手已走在前,忽地回过身来道:“任小哥,我去教教这小娃儿,你可莫要偷听偷学,否则我们以二打一,你可大大不妙!”
任我行心想,我堂堂教主之尊,岂肯做此卑鄙下流之事?
莫说你们一时三刻绝胜不了任某,即便胜了,那又怎样?
他若是听到别人说这话,纵不大怒,也必心中不快,但他与周四手见面时日虽短,于他的脾气心地却知之甚深,当下微微一笑,道:
“周先生放心。”念头一转,便已毫不介怀。
风清扬随周四手行出二百余步,来到一块石碑后面。
这碑上题着“韩昌黎恸哭遗书处”八个大字,字迹丰腴挺拔,竟是北宋大文豪苏轼的手笔。
相传唐代大诗人韩愈登这华山绝龙岭时,勉力来到峰头,下望云烟缭绕,壁立千仞,竟然心旌神摇,以为自己不可能活着下去,当下号啕大哭,写下一纸遗书。
其时他在京担任高官,随行的华阴县令百般劝慰无效,无奈之下,只好以酒将其灌醉,在他身上裹了一条毯子,命两个健壮的土人将他背负下了绝龙岭。
韩昌黎醒后大喜,庆幸自己白白捡回了一条性命,因有诗记之,诗载全集之中,历历可查。
这等轶事虽说明华山地势绝险,但据后人臆测,韩愈必定患有严重的畏高症,否则亦绝不至于如此。
这块石碑出于名家之书,所记又是名家轶闻,颇饶风趣。
但周四手不亲文墨,风清扬心中好奇,二人丝毫也不留意。
坐在石碑之下,周四手探头探脑地向四外望望,自怀中珍而重之地掏出一个油布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却又包了一重白布。
风清扬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料想其中之物定是非同不可。
他慢慢展开白布,以二指轻轻拈出一册薄薄的纸页。
那纸页业已发黄,质地松脆,似是经年古物,封面上却无任何题识。
风清扬奇道:“这是甚么?”
周四手摆手道:“说不得,说不得!这是我爷爷与当年的南帝一灯大师晚年所创的一套剑法,里面包含着他二人毕生的武功精华,集佛道两家之长。
“我不会使剑,看了也不懂的!这本书写成之后,还没来得及给这剑法取个名字,我爷爷和一灯大师便结伴仙去,我爹爹不会武功,临终之际将它传给了我。
“我怕被人偷了,带在身边已有几十年了,你小娃儿人既聪明,又讨人喜欢,就来参详参详,或许能帮你赢那位任小哥也说不定。”
风清扬听他一番言语,不由怦然心动。
周四手的祖父、“老顽童”周伯通与“南帝”一灯大师都是南宋年间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在今时的武林人士心目之中,那是神仙传奇一流的人物,他二人合力创出的功夫,那一定是非同小可,若说其中蕴有一个自己做梦也不曾想过的武学天地,那也毫不为奇,亟欲一观之念油然而生。
转念一想,伸手轻轻将周四手递来的纸页推开,正色道:
“多谢周先生青眼有加,风清扬无才无德,不敢望此福缘。
“此书乃是先生祖辈所传,自是先生传世之宝,风某岂可动染指之念?”
他这番话倒不是矫情谦虚,而是想到此物委实珍贵,自己虽与周四手互有好感,却受不起他这样一份厚礼,故此说来极是诚恳。
周四手摇头道:“你小娃儿文绉绉地说些甚么?酸里不叽的,我老人家听不入耳,我老人家别的长处不说,三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我年轻之时专注武学,虽然风流倜傥,看上我的女子不计其数,我却没有闲功夫去理她们。
“临到老来,虽然风采不减当年,却又有些疯疯癞癞的,无论怎样的女子,我既不会爱她,她也不来爱我。
“老婆肯定没有,儿子孙子更是不在话下,我留着这几张纸有甚么用?
“你这娃儿再闹甚么虚文,我老人家就要生气啦,大大的生气,我要把它撕了去算了!”
他说到此处,当真吹起乱蓬蓬的胡子,作势欲撕。
风清扬听他唠唠叨叨说来,居然自称“英俊倜傥”、“风采不减当年”,实是不知所云,好笑之至。待见他动了真火,确要撕这本纸册,不由大急,劈手拦住,道:
“老先生恕罪,风清扬知错了,我情愿看看便是。”
他此时心中也颇为后悔,暗道这位老先生天真烂熳,古道热肠,正是性情中人,自己一味逊让,倒未免辜负了他的好意。
周四手这才霁然色喜,道:“咦!你这娃娃倒有心眼儿,这样一来,倒是我求你学艺了?”
风清扬面上一红,道:“风清扬不敢。”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纸册,轻轻翻开首页,只见上面端端正正地用小楷写道:
“世人学武学文,多以直为贵,殊不知为文为武,皆贵于曲。天上有文曲星,武曲星,无文直星,武直星,即此意也。”
风清扬心中一乐,暗道:“这想法倒也古怪,我便从未想过。”
接下去看道:“老衲以百四十岁之年,与周伯通兄积蓄平生武学,直至此际,乃有所悟。
“窃谓圆为万物之始,百代之宗,武学亦概莫能外。吾国先哲言道体道妙,亦以圆为像。
“《易》曰:蓍之德,圆而神。唐张志和《空洞歌》曰:无自而然,自然之源。无造而化,造化之端。廓然懿然,其形团圆。南阳忠国师作圆形以示道妙,汝仰宗风,至有九十七种变相,即此意也。
“圆者,浑简完备,全无破绽,武学境界至此而极,更无他途。”
风清扬掩卷思量,心道:
这位一灯大师与周伯通前辈果然名不虚传,这寥寥数语确然道中武学真谛,发前人所未发。
“浑简完备,全无破绽”这八个字,正是一切拳脚兵器之法的不二物门,自己的独孤九剑以无招胜有招,那终究也还有破绽,遇到任我行这样的高手,双方破绽相仿,便即不能取胜。
武当的“太极剑法”、“太极拳”中本有“太极无垠”、“云手”等招式,以圆为主,却也做不到这八个字所说的境界。
他想了半日,不得要领,便又展卷看了下去:
“陈希夷,周敦颐《太极图》以圆像道体,朱熹《太极图说解》曰:圆者,无极而太极也。
“君子法天运,所谓智圆行方,以故习武当以方为形,似拙似钝,以圆为神,无起无讫,如蛇自嘬其尾。”
风清扬看了“无极而太极”、“以方为形,以圆为神”这几句话,只觉头脑中“嗡”的一声,一个全新的武学天地在眼前展开。
这个世界与自己以前所学虽有相似之处,都是更加深隧博大,似有数不尽的宝藏等待开掘。
刹那之间,他但觉双手潮热,口中喃喃道:“无极而太极……以方为形,以圆为神……以方为形,以圆为神……”
周四手见他凝神苦思,如痴如呆,知他若非有重大心得,便是到了最难的关口,当下静静观瞧,不敢打扰。
风清扬沉思一刻,翻开下面的书页,此后书页上却只画着一些图形,旁边并无一字注解,寥寥数笔,却是意气纵横,栩栩如生。
风清扬以手作剑,迎空指画,过了一刻,只觉纸上的剑全都活了过来,在自己眼前飞旋不休,当下双眼金星舞动,一个掌不住,昏晕了过去。
周四手大惊失色,但他是此道行家,知道这是修习中的应有之像,也并不担心,盘膝坐定,将一股真气自他背心“灵台穴”潺潺输入。
过不多时,风清扬悠悠醒转。他双目紧闭,将纸页上的招式虚想一遍,只觉百千式剑光在胸中一闪而过,原来横亘胸中的许多武学难题豁然贯通。
他霍地睁开双睛,精光暴射,喜道:“我想通啦!我想通啦!”
周四手虽觉茫然,却也不自禁地代他欣喜,忙道:“你想通了甚么?说来听听?”
风清扬微微一笑,伸出食指按在石碑背面,心中虚想着“无极太极”,“以方为形,以圆为神”这十二字要诀,指力到处,石屑纷飞,瞬间写下“风清扬悟得圆圆剑法处”十个大字,笔画转折之间,波磔滚动,每一横一直,一撇一捺都入石三分,有若长枪大戟,森然相向。
周四手看得咋舌不下。
这石碑历经数百年风雨剥蚀,竟不稍损,可见质地之坚,犹胜金铁。
哪知风清扬随手一划,石屑便自纷纷落下,那十个字写来便似石工以长凿大锤累月雕成的一般。
这份手劲,委实是难以想像。
二人相视一笑,回到适才与任我行比武之处。
任我行不虞他二人回来如此之快,端详风清扬时,只见他气定神闲,俨如成竹在胸,面上隐隐透出一重温润之色,那显是武学见识又进了一层的微兆。
他心下暗暗纳罕:莫非这一时三刻之间,风清扬真能悟入一层?想到此处,自己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司空展奇迹般地在二手之外又出一手,将梵修师太点倒在地,众人无不惊讶莫名。
九大神魔与他称兄道弟数十年,从未料到他竟还有这一招,诧异之余,眼见意外的赢了这一场,又颇感喜悦。五岳派人众见这一场输得实在摸不着头脑,不由得喧哗惊呼,乱作一团。
原来这司空展本是连体孪生,他那位连体兄弟的手臂生在他的肚腹之上,两人都甚是痛苦,且有性命之忧。
出生十余日后,他兄弟便已死去,恰巧一位云游道人投宿其家,以利刃将其手臂割下,保全他的性命。他也从此多了一只手。
这等古怪除了他生身父母之外无人得知,他也深以为耻,向来讳莫如深,秘不示人。
这时他知此战极为关键,自己的铁手又被梵修怪招所破,内力不敌,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暴露了自己隐藏数十年的这个大秘密。
他适才到了万分危急之际才出手,自也是为了怕人发现怪异真相之故。
其实他“千手神魔”的绰号本由两只铁手、一双肉掌而得,殊不知他还有第三只肉掌,那也叫做歪打正着了。
其中缘故除了司空展之外无人再能知晓,但无论怎样莫名其妙,这一场也是日月教胜了。
到这一场完毕,双方已是八战,日月教胜了五场,五岳派只胜三场,那也便是说,余下两场五岳派必须全胜,那才是个五五分账的平局,倘若这第九场输了,那么日月教已经六胜,这最后一场也便不用比了。
这等情势此刻在山顶上之人无一不知,当下数百道目光齐齐向成清铭脸上射来。
成清铭又何尝不是心中雪亮?
五岳派五位掌门人之中,泰山玉佛子与嵩山左思慈前次曾下场比武,格于此次的规矩,不可再行出战,衡山陈方志和与恒山梵修师太出场,双双败北,现下只余下自己一人武功最高,此时不出战更待何时?
他身为五岳剑派盟主,为求雍容闲雅的气度,穿着一身紫铜色长袍,并无佩剑。
当下双手轻分,紫铜色大氅飘然而坠,露出内里一身劲装结束,沉声道:
“取剑来!”
大弟子封不平早双手恭恭敬敬地捧剑随待师侧,听见传唤,将一口金色鱼皮鞘宝剑递了上来。
成清铭伸右手食中二指捏住剑柄,轻轻一抖,剑鞘脱落,那口剑精光暴射,霍然横空,有若一道惊虹划过众人眼目。
众人一怔,旋即爆出一阵轰雷般的采声,山谷中尽是回响,尤显得声势非凡。
成清铭缓步出阵,来到演武场中心,昂然道:“成清铭讨教。”
他话音未落,眼前突地一花,身前五尺之地已站了一人,敝袍布襟,方巾圆履,一身文士打扮,一张脸却阴森森地,僵硬无比。
那“碧血神魔”俺巴达已是生得奇丑,但也还不如他这般令人生怖,令人如见活鬼,寒噤不止。
此人正是十大神魔联名拜帖上的最后一位,号称“万劫神魔”的高季迪。
成清铭心下一惊,以他眼力,竟没看清这人是怎样来的。
此人脸上罩着人皮面具,无人知其来历,武功如何更是无人知晓,但冲着适才这一手轻功,此人置身于十大神魔之中,当之无愧。
他心下栗六,面上却是安然如常,微一拱手道:
“这位高长老轻功卓绝,武功想必更为惊人,想来也非无名之辈,那又何必藏头露尾的?
“不若摘下面具,让大家见见真面目又有何妨?”
高季迪恍若不闻,冷冰冰地道:“高某万劫余生,无面目再见世人,那也不必多此一举了。
“成盟主乃是达人,佛曰四大皆空,区区一张脸又值得甚么?不见也罢。这便请进招罢。”
探手于怀,取出一管羊毫毛笔,在空中虚划两下,道:
“高某一生得名于此,亡家丧亲,九死一生亦由于此。无论怎样,我总算与它有缘,便以此接一接成盟主的华山快剑。”
成清铭听他吐属文雅旷达,不禁暗暗称奇,又见了所使兵刃只是一管普通的竹管笔,既非铁铸,也非银制,不禁更生了几分戒惧之念。
武林中以笔为兵器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大多又都是点穴名家,所使的无非是判官笔,蛇头笔,万花笔等等,俱是精钢烂银所制,而此人使的笔如此普通,反而大异寻常,越是这等人便越有过人之处,倒不可小觑他了。
当下剑诀一领,摆了个“苍松迎客”之势,道:“有请”。
剑光一长,犹如一道活蛇曲曲弯弯,横空而出,已将“万劫神魔”上半身罩住。
那“万劫神魔”不慌不忙,将笔横空一划,又向下一划,便似写了个“十”字。他这两下身法劲力均无甚出奇之处,但成清铭奔雷掣电般的一招竟被消于无形。
成清铭长剑后掣,一剑四式,分刺他四肢关节,端的是其疾如风,旁人看来宛若一剑一般。
四位掌门人暗暗点头,想道:成清铭身当华山剑宗之首,执掌门户,又主盟五岳剑派,虽是大家看在华山先出了个武林救星段子羽,后出了个人中龙凤风清扬的面上让了他三分,但他自身的艺业也实在是非同凡响,比之自己怕要高出半等。
高季迪纵身后跃三尺,成清铭四剑走空。他得理不让人,八剑连环,破空而出。
众人听得他剑上“哧哧”之声微响,知道这位华山掌门虽研修剑法,但触类旁通,剑上劲力亦自了得之极。
高季迪见长剑来势奇妙,竟在间不容发之际连出八笔。
成清铭只觉一股劲气自他那杆毛笔上发出,自己长剑竟然遇之不前,反被他层次井然地一一震回。
他心中大骇,惊道:此人内力这等了得,十大神魔中竟是以他为第一,自己怎地早不出,晚不出,一上来便遇到这等扎手的人物?
他剑势一滞,高季迪身形一长,斜斜划出一笔,指向成清铭右腿,口中吟道:
“雪满林中高士卧。”
他笔尖距成清铭还有一尺多,成清铭便觉一股真气逼至,自己腿上隐隐酸麻,连忙横剑挡开。
高季迪笔杆一转,向前踏上一步,做个提灯之势,笔尖指向成清铭小腹,吟道:
“月明林下美人来。”
这两招笔意清高,出手之际更是神气朗淡,全无半分烟火之气。
成清铭见他来势奇妙,哪里还顾得上寻思他的诗意?
长剑连颤数下,横着纵出两步,才躲开他这一笔。
他这两招由攻入守,高季迪却是锐意直进,一支笔管上下纷飞,所指之处俱是成清铭的要害。他出招虽然愈来愈凌厉,举手投足之间却愈见雅量高致,口中不停吟道:
“残灯黄叶下,古座青苔间”,“摇落岂堪别,踌躇空复情”,“函关月落听鸡度,华岳云开立马看”,“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每忆上方谁请剑,空嗟高庙自藏弓”。
他吟了十句诗,笔下出了十招,这十招诗意与动作配合得佳妙之极,天衣无缝,舞到好看处,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他活脱脱是一位绝代诗人吟咏情怀,抒发郁愤,连他那张使人不寒而栗的面具看来也不那么丑陋了。
他连发十招,成清铭竟是一味闪避,腾不出手来还击一下,这便如与一位棋力远较自己为高之人下棋,他连点十子,都在要紧之处,自己每一手都是非应不可。
这时五岳派中之人都看出成清铭已居劣势,焦灼之余,都不禁啧啧称异。
成清铭的剑术武功大家适才亲眼得见,果然是一派名家风范,难道这怪模怪样的人竟是一位绝顶高手不成?
其实岂止他们诧异,九大神魔也丝毫不曾料到这位新入伙的兄弟竟是这般了得。
前次华山之役,风清扬心切八师兄封清肃之死,独斗十大神魔,并将排行第八的“跨海神魔”一剑结果。
此后这护教长老之位便留下了一个缺口。
直至月前,任我行突然当众宣布,任命这位高季迪做护法长老。
此人突如其来,脸上始终戴着人皮面具,九大神魔连他的真实面目也没见过,更别说他的来历武功了。
其实他们除了与他多说过几句话之外,对其人其行的所知丝毫也不比五岳派诸人为多。
众人心思各异,正自纳罕,高季迪又连出“陇山高处愁西望,只有黄河入汉流”,“鸣狐不近睢阳庙,突骑犹屯广利营”四招,这四招或沉郁高深,或悲慨豪宕,更是逼得成清铭连连后退。
五岳派诸人暗自心惊,均想如此下去,五十招内,大名鼎鼎,武功精强的这位五岳剑派盟主便要落败。
正在此时,五岳剑派中突地有人断喝一声:“且住!”一人轩轩高举,昂然而出,却是华山派的二师兄,气宗之首宁清宇。
他一脸愕然,指着高季迪道:“阁下莫非是名满天下的青邱先生,怎地……怎地会在此地,又……”
高季迪闻言全身一震,嘿嘿笑道:“五岳剑派名不虚传,果然能人辈出!居然有人还能识破我高启的本来面目!”
右手轻轻在脸上一抹,现出一张清俊苍白的面容,五绺长须,神情极是飘逸,一股书卷秀气逼人而来。
在场的都是武林中人,但文武兼资之人也有着二三十位。
其余人虽不近文墨,但凡稍有留意朝政的,也都听过高启的名头,当下“轰”的一声,喧阗之音四起。
这高启字季迪,乃是长洲人,早年诗文便享大名,与刘基、张羽、徐贲四人合称“四杰”,乃是天下文宗,极得人望。
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后,下诏求贤,召高启入了翰林院,授编修之职,主修《元史》。
《元史》修成,朱元璋大加赞赏,擢升他为户部待郎,一度把持财政民生大权,极得器重。但朱元璋疑心极重,性情又是喜怒无常,高启有一种读书人的磊落鲠直之气,屡次进言触怒于他,一日他大怒之下,革了高启的职,永不叙用。
哪知时隔不久,高启的朋友做了一篇文章,请他斧正,文中有些话含含糊糊地指斥朱元璋诛戮劲臣,大失民心。
朱元璋得知之后怒发如雷,以大不敬之罪将他的那位朋友凌迟于市,高启受到牵连,也被判了腰斩的死刑。
世人传说,高启地三十九岁那年被斩于南京新街口,他被刽子手拦腰斩断之后一时不得便死,蘸着自己身上流出的血迹在地上连书了三个“惨”字。
朱元璋虽然心如铁石,也不禁闻之恻然,从此废除了腰斩之刑。
此事街谈巷议,在所多有,为一时传扬天下的奇闻。
众人识与不识,多半听过,并屡为之扼腕叹息。
哪知此人不但没死,竟然自一位文章宗师一变而为武林高手,并且加入了日月神教,当上了护教十大长老之一的“万劫神魔!”
高启立在当地,微微笑道:“世人都传说我已死多时,哪知我又活生生地立在华山了。
“宁二侠,不知你是怎样猜出我的真实面目来的?”
宁清宇道:“宁某不才,平时亦喜舞文弄墨,附庸风雅,青邱先生的诗句那是日常诵读不辍的。
“适才听先生口诵的皆是平生得意之句,这才斗胆一猜,哪知竟然猜中。这……这可奇怪得很了。”
高启苦笑一声,摇头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高某以诗文得名,以诗文得祸,以诗文获救。
“今日又是诗文泄露了行藏!我当年被下在天牢之中,一位日月教的前辈激于义愤,将我救出。
“朱元璋失了犯人,大发雷霆,斩了十几名典狱官,但却不愿在百姓大臣面前失面子,这才找了个与我面貌相似之人杀了了事。
“那位前辈读过我的诗文,谬奖有加,又说我根骨不错,传了我一身功夫,命我下山。
“可是朱元璋知我未死,不解心头之恨,早密令各州府县,见了我格毙勿论。
“茫茫大地,竟无我高启存身之地,那我还有什么路可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嘿嘿,整个天下只有日月教是与朝廷作对的,我不投到此,那便只有死路一条罢了!”
他叙说往事,仍是难抑胸中悲愤之情。
这番话九大神魔也是首次听闻,赵鹤不禁插口问道:“不知那位前辈是谁人?”
高启道:“那便是前朝日月教五散人之首的冷谦先生。他一身五笔,纵横天下,高某这杆毛笔上的功夫,也尽是得他所传。”
赵鹤恍然道:“原来是他!我幼年随师父学艺之时,也见过他几面。”
高启不接他的话头,朗声道:“高启受人之恩,忠人之事。任教主托我以腹心,高启殒身以报,亦所不辞。成盟主,这一战咱们还比么?”
他这句话问将出来,成清铭心头一凛,脸现尴尬。他自知不是这位“万劫神魔”青邱先生高启高季迪的对手,可是自己乃是五岳剑派的盟主,身份武功都是武林的一时之选,倘若就此认输,这张脸往哪里搁去?或是再比,那多半只有输得更惨,一时间不由得彷徨无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