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扬将打狗棒法中的一招“按狗低头”化到剑法之上,他的武学见识何等高超?比之解风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招使出,登时将棒法中原有的破绽补足,精华却是丝毫不失,饶是任我行武功奇高,机谋满腹,也被这一招吓得后退开去,膛目不知所对。
风清扬见他惊疑不定,暗暗好笑,道:“任兄,第二招!”剑在左,身转右,澄心静虑,以意御劲,使出的竟是湖南彭氏“五虎断门刀法”中的一招“八方风雨藏刀式”。
他将刀法化到剑术之上,这一点任我行早就可想见,而且他自信于天下各门各派的刀法无所不知,风清扬纵能“出奇”,却也未必“制胜”,但风清扬使的乃是刀法中威力最大的一招守式,却又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八方风雨藏刀式”是五虎断门刀的不传之秘,乃是与敌人夜战之际,以攻为守,向四面八方各砍数刀,既防敌人伤己,能在暗中伤敌,那自然更佳。
风清扬使来全然不差,只是出剑奇快,既有刀法之奇猛,又兼剑术之轻灵,瞬息之间,向任我行连斩出六八四十八剑。
任我行二番料敌有误,危急之中,将金剑疾舞成一个圈子,只听得一片声响,悠然不绝。
风清扬四十八下极短促的打击连续刺在金剑之上,共和成一声长响。
二人倏合倏分,风清扬一击不中,已退开丈余,任我行的金剑上却被点出无数浅坑,脸上怔忡变色。
五金之中,以铁质最为坚硬,其次是金,然后才是铜、银、锡。以故少林派的金刚指力能在金锭上捏下印痕,但以威震天下的“弹指神通”和“一阳指”,也不能凭血肉之力在铁上留下任何印记。
这一招虽未分胜负,但一个攻得从容,一个守得惶急,以攻守之势而论,任我行已是输了半招。
任我行两次料敌有误,险险着了他的道儿,心下不禁一馁,暗道:
我不可轻躁攻进,只须奋力守御便了。
当下腕上运力,金剑幻成一道黄色光幕,将自己罩在中心,的是水泼不入,风透不过,敌手纵有通天神通,一时间也攻不入他的守御圈子。
这一来风清扬倒也无计可施。他头两招是凭藉任我行料敌的失误占了上风,其实以这两招威力而论,并不如独孤九剑来得精妙爽快。
他此时若再出怪招,任我行已有防备,唯恐弄巧成拙,反被所乘,当下抖起精神,长剑连递,尽是独孤九剑中最为精妙的招数,只期望以快打快,若是任我行偶一疏神,自己便有机可乘。
但那任我行金剑使开,劲风呼啸,飞沙走石,五丈之内构筑成了一道力网。
风清扬的“独孤九剑”纵然精妙无双,内力亦是浑厚无比,却也只能递入力网之中,刺不到任我行的身上。
两人以快打快,转瞬间已拆到了第九招。
任我行大喜之下,金剑舞得更急,心道:现下只余一招,看你能奈我何!
风清扬横剑当胸,立在圈外,眼见自己连攻不逞,长声笑道:“任兄,第十招来了,接着罢!”手中长剑使一个“天外飞龙”之势,脱手射出,自己牙关一咬,随着剑势和身向前扑去!
华山西麓的绝龙岭头,风清扬与任我行斗满十招,生死即将决于俄顷。
同一时刻,后山的思过崖上,五岳剑派与日月教十长老的第二场拼斗也正如火如荼。
适才,沈竹楼手拍古琴,七根琴弦被他内力所激,倏然射出。
这一下变起突然,七弦飞射之势有如风驰雨骤,声势骇人之极,九位神魔看得清楚,喝了一声好,五岳派的人众也是耸然动容。
陈方志和正自一手鼓琴,一手便出“百变千幻十三式”,奋力与他的“七弦无形剑”相抗,眼见琴弦射向自己大穴,长剑已在外门,砍削不及,仓猝之间左掌在琴身下一托,短琴琴身向外,上推下挡,有若一面木制的盾牌,将七根琴弦尽数收在琴上。
他这几下兔起鹊落,迅捷异常,五岳派的后辈子弟还没看清他的出手,“托托”声响,七根琴弦已尽数钉在琴身之上。
有几人已情不自禁地喝起彩来,心道:
那沈四绝琴弦已失,仍奈何不得陈方掌门,这一场看来衡山派已经胜了。
彩声甫喝到一半,机灵的弟子便见其他几派掌门端然凝立,面上肃然,浑无喜色,全不似取胜了一场的模样,忙不迭地又将后半截话咽到了肚子里。
霎时间练武场上寂然无声,过了半晌,眼尖的弟子望见陈方志和的双臂双腿之上涌出点点血花,鲜血“嘀嗒”“嘀嗒”地落在地上,清晰可闻。
陈方志和深吸一口气,举琴的右手缓缓放了下来,一字一顿地道:
“沈庄主妙技出神入化,陈方今日大开眼界,这一局我输得心服口服!”
众人这才知晓,原来那沈竹楼内力之强,直是匪夷所思,他软软的七根琴弦附以浑厚内功,锐利之处竟不下于钢镖银针,穿透了陈方志和手上的琴身,虽没射中穴道,却伤了他的血脉。
这份手劲虽较传说中的“摘叶飞花”还颇有不如,却也足以惊世骇俗了。
沈竹楼笑吟吟地道:“陈方掌门琴上造诣极深,沈某平生仅见,佩服!佩服!
“沈竹楼故弄狡狯,侥幸占了一招之先,那又算得了甚么?陈方掌门万勿挂怀。”
他这几句话也是由衷之言,在场之人都听了出来。
陈方志和望了他一眼,心中微生知己之感,沉声道:
“沈庄主胜而不骄,虚怀若谷,这等风度,陈方佩服得紧,只是沈庄主天生异禀,琴中之圣非君无以当之。
“陈方这便毁琴不用,终身不再言‘音乐’二字!”
他左手一直抚在琴身之上,这时轻轻拿开,“喀喀”连响,一张珍稀的短尾古琴就此四分五裂,不复存世。
沈竹楼叹道:“可惜!可惜!陈方掌门又何苦如此!”
起身携琴,飘然转回队列之中。
成清铭眼见又败一阵,手援须髯,默然不语。
双方已接战六阵,己方四败二胜,魔教只需再胜两场,这场豪赌他们便要赢了。
己方都要在剩下的四场中全数取胜。
眼见十大神魔各负惊人艺业,那真是谈何容易!
一时之间,五位掌门人人徘徨,不知如何区处。
这时,一人越众而出,沉声道:“成师伯,小侄左冷禅讨令。”
成清铭抬眼见他身高膀阔,肤色黝黑,自内而外透出勃勃英气,不由得心下一喜。
他虽未见过左冷禅身手如何,但连他父亲左嵩阳都极口称道,风清扬也曾向他提起过,此人年纪虽轻,想必极是了得。
当下笑道:“左贤侄请多加小心,此战成败甚是关键。”
左冷禅躬身道:“小侄理会得。”缓步出阵,来到演武场中心,朗声道:
“在下嵩山左冷禅,哪位长老前来指教!”
他这两句话中运上了内力,刹那间山谷鸣响,人人心中一震。
十大神魔面面相觑,他们之中只有赵鹤曾在虎尾峪中见过他一面,知道这少年貌似木讷,手下功未却甚是来得,其余人见他年轻,却均有鄙视之意,暗想自己成名数十年,岂能自贬身价与这黄口孺子接战?委实是胜之不武。
这时听他说了两名话,心中都是一凛,暗想:
这小子年纪轻轻,内力怎么恁地深厚!
对他先前的轻视之心不由收起了几分。
赵鹤哈哈一笑,道:“五岳剑派名下无虚,果然藏龙卧虎。我等先前只道出了风清扬一个也就罢了。
“左世兄如此年少,武功却如此高强,真是可喜可贺!九弟,你来会会这位少年英杰如何?”
“金猿银猿”二魔武功虽高,年纪又长,却不能主事,赵鹤排行第三,又是满腹智计,故隐然为此一行人的首领。
他吩咐下来,一人应声如响,阔步而出。
左冷禅冷眼观看来人,不由得心下一惊。
此人身高足有丈二,比“大力神魔”范松还要猛出半头,却是生得极瘦,宛如一根竹竿相仿,一身衣服穿在身上飘飘荡荡,便如用棍子挑着的一般。
这也罢了,此人却还生得一头乱蓬蓬的红发,脸色却是碧油油的,就如画上的夜叉神一般无二。
现下虽然丽日当空,他胆子又远较常人为大,看了这人情状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若是半夜见了,那是非吓个半死不可。
这人身材奇高奇瘦,似乎一阵风来便能吹倒,手上却擎着一杆三股点钢叉。
叉杆足有碗口粗细,上挂三口钢环,哗哗作响,单看这件钢叉便是七十余斤,双臂没有五百斤膂力休想便得他动。
他居高临下望向左冷禅,粗声粗气地道:
“我叫俺巴达,人送外号‘碧血神魔’的便是。上来动手罢!”
这俺巴达本是哈萨克族人,生具异像,母亲生他时被惊吓而死。
父亲悲愤之下,以为生了个妖魔,便将他弃之野外,适逢一位武林高人经过,将他拾回抚养,学得一身登峰造极、刚猛无双的外门功夫。艺成下山后被“魔尊”收伏,积功升为护教十长老之一。
他生具神力,脑筋却不甚灵敏,与张氏兄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戆直勇猛,心地纯良,兄弟们都甚是喜爱他。
左冷禅吸一口气,定下心神,缓缓道:“请前辈指教!”
“教”字甫一出口,长剑也“呛”的一声出鞘,身随剑走,指向“碧血神魔”腰间。这路剑法端严险峻,称作“太室岩岩”,乃是嵩山前代祖师望太室山绝壁地势,有悟而创,亦是嵩山派藉之驰骋江湖的绝技之一。
左冷禅知道敌手厉害,不敢大意,一出手便是这路绝招。
他几剑刺出,力道之浑厚,变招之迅捷,落点之准确,无一不是第一流高手的风范。
不只嵩山本派的人众佩服赞叹,其余四派中人也是惊喜不已。
“碧血神魔”俺巴达“咦”了一声,钢叉圈转,将这几剑挡开,道:
“你这娃娃果然有点门道儿,接我一叉!”
他身形奇高,两膀有千斤之力,双手一抬,乌光便生。
三个叉尖有如怪兽的牙齿一般直向左冷禅身上戳来,势道猛烈,叉头未至,已激得左冷禅衣袂飙飞。
左冷禅见他一叉下来,自己身畔一丈之地尽在笼罩之下,奋力举起铁剑一挡,身形已斜蹿出去。
“当”的一声,剑叉相交,左冷禅虎口发热,铁剑几欲脱手而出。
他大吃一惊,暗道:此人膂力如此了得,不可力敌,只能智取。
当下反手一剑,切向俺巴达左手腕脉,那是要采取近身游斗之策了。
眨眼之间,两个一个力大,一个招精,已拆到了二百余合,犹自不分胜负。
俺巴达心下焦躁,暗道:我当着众位兄弟的面儿,又在五岳剑派数百人之前,与一个黄毛小子缠斗了这么久兀自取他不下,还敢称甚么英雄好汉?
当下招式一变,连刺几叉,逼得左冷禅后退两步。右手运力,喝道:
“小子,接你爷爷一招流星赶月!”
七十多斤的钢叉脱手飞出,风声虎虎,势道极是惊人。
他打发了性儿,一切礼貌客气也都不顾了,竟自口称“爷爷”起来。
左冷禅知道自己不能硬接这一叉,连忙矮身避过。
俺巴达身高步大,抢上一步,双手在叉杆上一拨,钢叉掉头,又向左冷禅前胸戳来,口中道:
“还没完呢!”
他这一招极是厉害,每一拨都是叉上的余力加上新力,叉上的劲道越来越大,疾风刮面生疼。
五派中的年轻子弟渐渐站立不住,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他已推出十余叉,左冷禅被迫得蹿高伏低,连躲避却愈来愈难,更遑论出手反攻了。
眼见再过数招,左冷禅便是非死即伤。
左思慈等五位掌门双目圆睁,十个手心中全是汗水,五颗心怦怦乱跳。
绝龙岭上。
任我行见风清扬孤注一掷,飞剑伤人,自己又和身扑上,空门大开。
他心中不由一凛,暗想:这是哪一门子的打法?
难道他这无异自戕的一招,便能击飞我的长剑?
高手过招,哪容寻思?
他心中思忖,手下却丝毫不缓,“喀喀”数响,风清扬长剑已被绞得粉碎,余势所及,风清扬便要被金剑透胸而过。
便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任我行臂上加力,金剑硬生生顿住不发,左手却猛出一掌,直击在风清扬胸膛之上。
“啪”的一响,风清扬如一束稻草般直飞向后,人在半空,一口鲜血已喷了出来。
他向后飞出三丈有余,“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任我行被这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直到风清扬缓缓爬起身来,盘膝坐地,这才开口问道:“风兄,你这又何苦如此?”
风清扬惨然一笑,道:“任兄,你救了拙荆性命,那夜我又去偷窥贵教秘密,这两项人情都无以为报。
“其实风清扬在那一夜已该死了,怎奈我有些俗事未了,这才使计骗你……多……多活了几天……”
他勉力说到此处,只觉喉头一甜,一大口鲜血又喷了出来。
他喘息半晌,才又接下去道:“任兄,你英风豪迈,我心仪已久。奈何我们志不同,道不合,老天要使我们为敌,那也没甚么可说的。
“你……你又何必手下留情,便让我以一命偿了一切,岂不是好?”
任我行闻言默然,半晌才缓缓道:“风兄,你这般作为,信义侠烈,任某钦佩之至,只是你太过小瞧我任某人了。
“我在深山苦修一十九年,出山时何尝又不是抱有匡时济世,维扶正义之愿?
“只是我瞧不起所谓的名门正派中那一班虚伪小人的嘴脸,又碍不过恩师的面子,这才出掌日月神教,期望有所作为。
“这一段时间以来,我整顿教众,亲附民心,所行的不正是诸多名门正派成日高呼而又做不到之事么?
“我这人生来便有权欲,指望一统江湖,领袖武林,这才动念袭击少林等派,一半固然出于自保,却也不是要剪除异已。
“这番用心,解与不解在你,行与不行在我。世说纷纭,指我为妖魔鬼怪,那也顾虑不了许多。
“我出手救了嫂夫人,那是不假,但却并非向你沽恩市惠。当时被骆飞鸿所擒的纵然不是嫂夫人,我也当出手相救,这又有何疑问?
“你为了正派利益,前来探听我的计划,这也怪不得你。所谓各为其主,那又有何人情可言?
“你与我订下十招之约,我虽在半信半疑之间,却也想到了这一招。
“风兄,你的武功为人,任某打心眼儿里喜欢出来,前次在候监集上,我确曾起心杀你,但过后想想,还是不杀的好。
“人间留有你这样的敌手,远胜于一班龌龊朋友,可是风兄,你将我任某也看得太扁了啊!”
他这番话侃侃而谈,理直气壮,情深语婉,风清扬听到“人间留有你这样的敌手,远胜于一班龌龊朋友”这两句,血脉贲张,豪气登生,清啸一声,站起身来,道:
“任兄责备得是,风某见事不明,多有得罪,还请勿怪。
“自今而后,你我虽仍旧为敌,任兄但有私人之事,只要不伤于武林大义,不违于风某的为人旨的,但有所命,赴汤蹈火,不敢稍辞!”
任我行大喜,上前一步,握住风清扬的双手道:
“自今而后,你我亦敌亦友,真是好教人欢喜!”
两人相视一笑,再无敌意,自是结为莫逆之交。
这时猛听得身后有人笑道:“咦!你们两个娃娃不是死对头么?怎地手拉手地这等亲热?
“是在顽甚么新鲜玩意儿么?算我一个成不成?”
风清扬不用回头,便知是那为老不尊、游戏风尘的怪侠周四手到了。
风清扬奇道:“周老前辈,你怎会找到这里?”
周四手怫然不悦,道:“甚么前辈后辈的,你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儿子,叫我周四手就好啦!这名字不错,我很爱听啊!
“我自上次与你们别过,常惦着你小娃儿。这些年来与我顽过的娃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没有一个像你小娃儿武功这样高,又与我顽得投缘的!
“我到华山找你,哪知一帮娃儿在山下把着门儿不让我进去,说你不在山上。我当然是不信的了,三句不合便打起架来。
“那些娃儿的武功没一个及得你一个角儿的,被我三拳两脚便打得落花流水。不过我想这些娃儿大半是你的徒子徒孙,出手倒也没重了。
“我正打得性起,过来一个叫岳什么群的娃儿……”
风清扬插口道:“岳不群!那是我的师侄。”
周四手道:“是了!是叫岳不群!这娃儿说他见过我,偷偷告诉我说你在这里,这不,我就来找你啦!
“我却不知你们两个娃儿在这里玩,哎,你衣服上怎地有血?谁把你打伤了?告诉我,咱哥俩并肩子上揍他!”
风清扬听他胡言乱语,罗里巴嗦地说了这么一大套,对自己的惦念关怀倒确是出于至诚,微微笑道:
“不是谁打伤的,我自己高兴,弄出点儿血来顽顽,不也很好么?”
周四手见他神色俨然,点了点头,也不多问。忽地展颜对任我行笑道:
“我见过你,你这小娃儿武功也蛮好的,和这姓风的娃儿倒也不相上下。不如你们两个娃儿打一架,我作评判怎么样?”
风清扬与任我行对望一眼,适才他们比过十招,只是一个力求攻敌而不守,一个只求固守而不攻,斗得甚是无味。
武功练到他们这般地步,求一敌手之难比求一绝色美人之难犹有过之,当下都有跃跃欲试之意。
风清扬笑道:“那也不是不可,只是我的佩剑被这位任兄绞断了,没有剑拿甚么比呀!”
周四手虎起眼睛道:“你为甚么绞断风兄弟的佩剑?”
任我行对这怪里怪气的老儿甚有好感,虽听他出言无礼,也不以为忤,微笑道:
“那也没有甚么,我只是试试金剑好不好用罢了!”
周四手“哼”了一声道:“别以为我风兄弟没有剑便比不成,喂!娃儿!我这里带得有不少家伙,你任选一种罢!”
说着话,他探手于怀,自怀中取出一把宝剑放在地上,接着单刀,铁鞭,短棒,双短戟,短斧……各种短兵器一件件扔在地上,到得后来连铁牌、丧门簿、日月双轮这样罕见的外门兵刃也掏了出来。
任我行与风清扬越看越奇,想破了脑袋也不知这老儿的身上怎会放有这么多参差不齐、形状各异的短兵器的,只是见他把兵器全都掏出之后,原先一个臃肿肥胖的大肚子登时陷了下去。
周四手洋洋得意地道:“怎么样?还合用么?”
风清扬微笑道:“这么多兵器,打二百架也够用啦!”
弯腰拣了一柄剑出来,他才将剑拔出半尺,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任我行耸然动容,道:“好剑!”
风清扬将剑全数拔出,只见这柄剑生得甚是奇怪,头至尾长约二尺,较常剑短了七八寸,平头无锋,通体墨黑,将手指一弹,剑上“嗡嗡”作响,竟不知是何种钢铁所铸。
风清扬道:“周前辈……”
周四手不等他说完,气呼呼地道:“我告诉过你多少遍了,别要甚么前辈后辈的,你怎地不听?叫我名字好啦!”
风清扬哑然失笑,暗想这样为老不尊,非要把自己辈分拉低的人倒也罕见。
待要叫他名字,总觉不妥,于是改口道:“周……这个周先生,我叫你先生是因为你年纪大过我,出生在我之先,这总也对罢!”
周四手沉吟半晌,道:“那也言之成理。”
风清扬一笑道:“不知周先生这柄剑从何处得来?”
周四手搔搔头皮道:“你这可问倒我啦!我也不知那山谷是个甚么地方,反正我到处去玩,那里有许多烧焦的花树,却没有人住。
“我走呀走呀,看到一间屋子,里面摆了不少兵器,我看这把剑好玩,就拿来玩啦!”
风清扬与任我行听他说得颠三倒四,不知所云,也不再问。
其实他误打误撞到的这座山谷正是一百多年之间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绝情谷,那些烧焦的花树也便是人人闻之色变的情花了。
南宋之末,大侠杨过与夫人小龙女在这绝情谷中三进三出,历遍生死大险,两人更是各中情花之毒,险些将命丧在谷中。
直至后来,绝情谷主公孙止与其夫人裘千尺双双殒命,杨过一把火将情花烧了个干净,谷中子弟星散,此后再无人来。(详见《神雕侠侣》)
周四手自也不知,当年他的祖父、老顽童周伯通也曾数度进谷,将谷中的丹房、剑室等闹了个乱七八糟。若非是他,杨过也找不到小龙女,小龙女恐怕也在心灰意冷之下,嫁与那奸诈狠毒的公孙止为妻了。
这柄墨剑名叫君子剑,与另一柄模样相似的“淑女剑”本是一对,杨过与小龙女曾双剑合璧,斗过公孙止的“阴阳倒乱刃法”。
绝情谷被毁之时,一名弟子从剑房窃走了淑女剑,这把君子剑却是一直留在其中。
风清扬不知其间缘故,腕上运力,将君子剑挽了两个平花,觉得轻重长短,甚是合意,笑道:
“任兄,周老先生如此盛情,咱俩便打了这一架罢!”
两人此刻肝胆相照,任我行也绝不虞有他,将宝剑从上到下划了半尺,笑道:
“风兄请进招!”
风清扬一笑出剑,噗噗声响,已向任我行四肢关节各刺一下,招式虽然平常,只是四剑收发之快,宛若一剑,竟无先后之别!
任我行喝道:“好剑法!”当下不敢怠慢,挥宝剑挡开。
风清扬不等他宝剑挡至,墨剑上挑,斜斜削向任我行眉心。
这一剑似慢实快,若有若无,的是精妙之极。任我行与周四手看得心旷神怡,同声喝了声彩。
任我行仰头避过,金剑指向风清扬臂弯。
这时两人虽已经过一番长谈,化敌为友,但均知对方武功高绝,出手之际都半点不容情面。
但见一道乌光,一道金光有如奔雷掣电,绞在一处,以周四手武功之高,犹自为这二人捏了一把冷汗。
斗到分际,任我行长剑下压,风清扬躲避不及,墨剑上翻。双剑相交,“呛”的一响,金剑竟被削去一尺有奇。
二人心头同时大震,没想到这貌不惊人,且平头无锋的黑剑竟如此锋锐。
风清扬收剑后退一步,道:“小弟收手不及,损坏了任兄兵刃,恕罪恕罪!”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区区一把金剑又有甚么关系?你将它削去一尺,我还有四尺,那也比你的墨剑长得多啊!再来再来!”
他这把金剑其长五尺一寸,无论长度贵重都堪称武林第一,故有此言。
风清扬一笑,道:“得罪了!”墨剑刺出,任我行侧身还了一招。
两人各展平生绝技,使开了剑法,的似双龙盘旋,丸弹珠跳。周四手在一旁看得合不拢嘴来,暗想:
这两个娃娃都比我小着好几十岁,一身功夫却恁地了得。
当真动起手来,只怕我这个先生的“周先生”倒还颇有不如哩!
左思慈见左冷禅在“碧血神魔”俺巴达的飞叉之下一味躲避,并无还手之力,急得满手满额都是冷汗。
欲待叫回儿子,却知这一场若是再输,五岳剑派便输了五场,这场豪赌己方便是有败无胜。
他嘴唇翕动数下,这一声终于没叫出来。
左冷禅蹿高跃低,只觉对方叉上力道越来越大,单是带起的风声已刮得自己脸颊生疼,知道自己终究不是此人对手。
他自艺成以来极是自负,哪知众目睽睽之下首次出战便要闹个灰头土脸,这口气怎地咽得下去?
眼见叉头向自己前胸飞至,他脑中灵光一闪,铁剑脱出飞出,他觑准钢叉飞动之势,这一剑无巧不巧正插在钢叉边上悬挂的钢环之中。
他臂力远远不及俺巴达,但这一剑飞出,却正是因着钢叉的去势。
那钢叉被他铁剑一带,斜刺里向右飞出一丈五尺有余,“当”的一声刺在一块青石上,竟是入石三分,叉柄微微颤动。
这一下变起突然,俺巴达睁大铜铃般的双眼,愕然站在当地,一时想不到这小子用了甚么古怪法门将他的飞叉绝技破去。
左冷禅趁他一怔,猱身而上,双指齐出,点向他胸口“膻中”与左腹“梁门”两处大穴。
俺巴达头脑鲁钝,见机却快,眼见这两指来势奇快,自己不及相避,“呼呼”两拳,一上一下,向左冷禅的两指迎了上去。
他练的是外家功夫,这两拳击出,刚猛至极,直有开碑裂石之力,心道:
这一下子不将你两指打折才怪!
指拳相交,左冷禅只觉一股大力推来,不由自主地向后连翻三个筋斗,“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俺巴达却觉两个虎口上一麻,一股如细针股奇寒的气息迅疾无比的向下而上,突过“列缺”、“孔最”、“曲泽”等臂上穴道,直达心口。
他轰雷也似地大叫一声:“不好!”翻身栽倒在地,不住打战,左冷禅这两道寒气煞是厉害,一瞬之间已将他冻僵。
五岳派众人一阵眼花缭乱,两人已各自栽倒。
左冷禅摔得虽然狼狈,但俺巴达受创远比他为重,战力尽失,这一场五岳剑派终于是胜了。
一阵雷鸣般的喝彩之声自五岳派二百余人的口中爆出,由五大掌门开始,人人对左冷禅的机智武功都是赞佩之至。
左思慈更是微微点头,捋着须髯的右手微微颤动,心中喜悦,难以言宣。
左冷禅幼年随父学剑,到得十七岁那年,在太室山中忽逢异遇,食了一条罕见的冰蚕,练就了两道异常了得的“寒冰真气”,中人立僵,百试不爽,其厉害之处绝不在赵鹤得自乃师韦一笑的“寒冰绵掌”之下。
成清铭笑逐颜开,亲自抢上前去将左冷禅扶起,笑道:
“左世兄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成某老眼不花呀!哈哈!哈哈!”
左冷禅大胜强敌,冷冰冰的脸上却也只是带着一丝微笑,拱手道:
“成师伯谬奖,小侄愧不敢当。”
虽然如此,毕竟难以尽掩欣喜之情,衣袖还是微微颤动。
成清铭目送左冷禅回到己方阵中,朗声道:
“现下贵我双方是七战,我方四负三胜,未知下一场贵教哪一位出手?”
赵鹤还未开言,最右端已快步走出一人,躬身一礼道:“成师兄请了。”
却是嵩山派的四弟子,现下身为日月河南旗主的曲洋。
成清铭曾听风清扬说起过曲洋倒反出嵩山派的真相,虽想风清扬不会说谎,却也在半信半疑之间。
这次曲洋随十大神魔上山,他一直琢磨不透他的用意,此刻见曲洋出来见礼,不知他意欲如何,只淡淡地道:
“曲旗主如此称呼,成某愧不敢当。曲旗主现下已非我五岳剑派中人,又在贵教身居高位,何来师兄师弟之称?”
他话虽客气,辞锋中却是咄咄逼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曲洋神色如常,沉声道:“曲洋虽为嵩山本派所不容,然一日身在五岳剑派之中,与各位师兄的情谊便在。”
成清铭听他说得悲愤真诚,心下不禁一软,道:“曲旗主意欲如何?我们此番与十长老赌赛,曲旗主并非正主儿,莫非也要出手么?”
他的称呼虽然没变,语气间却大见缓和。
曲洋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沉声道:“成师兄,我此番出手与贵我双方的赌赛无关,我是要与本派的丁逊师兄了结一段私怨!”
说到这个“怨”字,他后纵五尺,铁剑呛啷出鞘,隐然作龙吟之声,左手戟指道:
“丁逊,你出来罢!”
五岳剑派此刻在思过崖共有二百余人,内中唯有左思慈、丁逊、乐震三人才知道曲洋此番上山的真意。
丁逊双手微抖,他知自己虽入门较早,剑术上的造诣却不及这位小师弟。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曲洋点名挑战,自己若是不应,嵩山派和自己“托塔天王”的金字招牌还往哪儿搁?
他将牙关一咬,拔出铁剑,纵身入场。
曲洋与他相距不过一丈,却不动手,把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丁逊心中发虚,不由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道:
“你……你做甚么?”
曲洋一字一顿地道:“二师兄,你做下的事自己清楚,不必劳我多说。
“今日我最后叫你一声二师兄,待会动起手来,你我二人只能有一个下得去这思过崖!”
丁逊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听他并不当众宣扬自己的恶迹,倒也放下了一大半心。
他知今日乃是生死之战,自己武功不及,须得出奇制胜,不等曲洋说完这一个“崖”字,他身形已动,转洪门,踏中宫,铁剑穿心直刺,这一下无异于偷袭,旁观诸人都看了出来。
曲洋早有防备,右足退后一步,挥剑挡架,左足早起,使的却是一路“秋风扫叶腿”。他这口气憋了一年有余,这时拿出浑身力气,出手便是绝招,霎时间腿影漫天,丁逊被逼得连退了几步。
他二人同门学艺,于对方的武功底细知之甚稔。
丁逊站定足跟,一口铁剑便了开来,也确是威猛轻灵,兼而有之,深得嵩山剑法的真味。
曲洋一轮飞腿踢过,却并不躁进,舞动铁剑,将门户守得绵绵密密,偶尔乘隙反攻,却皆是攻守兼备,狠辣稳健的佳作。
两人两口铁剑来来往往,风声大作,瞬间已拆到了一百二十余招。
旁观众人看得惊心动魄,心道:
嵩山剑法果然了得,此刻在场上恶斗的幸而不是我!
再斗八九十招,丁逊已然气喘吁吁,相形见绌。他身材虽较曲洋魁梧不少,长久以来为非作歹,纵情酒色,身子底里却是早被淘空了的,在曲洋又稳又狠的攻势之下,已是勉力招架,眼见得支撑不住。
再拆数招,两人各使了一招“灵瀑飞泉”,身形跃在半空,双剑相交,落地时已交叉移位。
曲洋猱身方要再上,却见丁逊左手一扬,一股粉红色的烟雾扑面而来。
他知道不好,连忙屏住呼吸,却已吸入了几丝,刹那间只觉头晕目眩,足底踉跄了数步。
原来丁逊虽未想到他会在此处遇见曲洋,但他平生恶事做过无数,仇家结下不少,平日里心怀鬼胎,诸如蒙药、迷香之类的东西备下了不少,以备力敌不过时突施暗算。
这时他洒向曲洋的便是一种称作“五花升仙粉”的迷香药粉,那是他在苗疆骗了一个苗女所得,以十三种奇药配制而成,中者只要吸入一丝一毫,便即失去神智,发生幻觉,再无作战之力。
曲洋虽知道这位二师兄奸诈卑鄙,却还是着了道儿。
丁逊一见曲洋中了毒粉,大喜之下,挺剑刺出。
曲洋中毒后趋避不灵,右腿被划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五岳派人众和十大神魔同时“哦”了一声,十大神魔碍于曲洋事前的请求和自己的身份地位,不便出手,眼见曲洋中了暗算,这一声之中包含着莫大的愤慨与惋惜。
五岳派人众中有人霁然色喜,觉得丁逊无论怎样对付这“奸恶”的曲洋也不为过,另一些人却暗暗摇头,觉得丁逊在天下英雄面前使出这等卑鄙手段对付自己的同门师弟,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未免大失武林一流高手的身份。
左思慈与乐震则大喜过望,只盼丁逊一剑将曲洋钉在地下,他们听做的亏心背德之事从此便死无对证,纵然此举对嵩山派的令名少少有损,那也只是往事一件罢了。
众人惊呼声中,丁逊使一招“白虹贯日”,去势奇疾,当胸直刺。
曲洋勉力侧身,却只避开胸口要害,这一剑挟带风声,刺入他的左肋。
剑锋将至之时,丁逊眼见曲洋不及再躲,心中一喜,手上运力,满拟这一剑将他刺个对穿。
哪知剑锋入内,他忽觉着处又韧又滑,浑不似刺在血肉躯体之上。
他心头一凛,刚待变招,只见眼前乌光一闪,右腿一凉,已是齐膝被曲洋斩断。
丁逊狂吼一声,撒手扔剑,抱住断掉的右腿来回翻滚,惨叫之声不堪入耳。
曲洋勉提一口真气,压住胸中的烦恶之感,缓步上前,将铁剑按在丁逊咽喉之上,沉声道:
“丁逊,你杀我父亲姊姊之时,可没想到有今日罢!”
丁逊瞪大眼睛,似乎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是实,嘶声道:
“你……你……”奇痛攻心,牙关作响,竟说不出话来。
曲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我既知道你的为人,怎会一点防备也没有?也罢,今日我让你死个明白!”
左手在长衫的钮扣上一扯,长衫前襟洞开,里面露出一件黑黝黝的背心。
曲洋道:“这件乌金丝背心虽非甚么了不起的宝物,抵挡你的铁剑还是绰绰有余,你还有甚话讲?”
丁逊嘶声道:“告诉……我儿……丁勉,为我……报仇!”
曲洋点点头,冷然道:“知道了。”
长剑向前一送,刺入丁逊咽喉。
丁逊双手在空中虚抓数下,似要攫住甚么东西一般,却终于停了下来,一动也不动了。
左思慈与乐震同时跃出阵来,双剑挺出,直向曲洋前心刺来。
“当当”两响,日月教队中纵出一人,挥动两件奇门兵器挡开这两剑,转回头来“噗”的向曲洋面上喷了一口清水。
此人矮矮胖胖,一副天生笑面,这几下虽使得兔起鹘落,收发似电,脸上却仍是笑眯眯地,一副和气生财之相,正是日月教十大神魔中排行第六的“千手神魔”司空展。
曲洋被他这口清水一喷,当即清醒,拱剑当胸,道:
“大师兄,三师兄,我与丁逊的账业已算完,他以一剑抵我三命,算不得冤枉。
“吴霜的性命你们也有份,但今日首恶已除,我心愿也足,咱们的账慢慢再算罢!”
他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神威凛凛,左思慈与乐震被他气势所慑,又见“千手神魔”虎视眈眈地望向自己二人,情知今日讨不了好去,对望一眼,灰溜溜地退回阵中。
曲洋躬身道:“谢六长老,谢过诸位长老。曲洋大事已了,这就要告辞了!”
赵鹤点点头道:“恭喜曲旗主手刃大仇。请罢!”
曲洋转过身来,对成清铭等几位掌门人施了一礼,也不说话,飘然而去,对横陈在地的丁逊尸身望也不望一眼。
此日曲洋力战斩了丁逊,自此与嵩山全派结下不解之冤,丁逊之子丁勉这时年幼,但也苦练武功,伺机报仇。
三十余年之后,曲洋与衡山派的第二高手刘正风因音乐结成密友,肝胆相照。
刘正风为了远避魔教正派间的血仇纠葛,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哪知左冷禅查知此事,派丁勉率众下山,残杀刘正风满门。
曲洋也丧身在这一役之中。
追根溯源,主要还是因为今日之事。(事详《笑傲江湖》)
“千手神魔”司空展却不回阵中,手中两件奇形兵器轻轻一叩,发出金铁之声。他细声细气地道:
“适才那一场是曲旗主私人的事,与今日赌赛并无干系。咱们这就比第八场罢,司空展在此,哪位英雄下场指教!”
众人适才目光集中在曲洋身上,这时才注意到他手中的两件奇形兵器竟是两只打造得异常精巧的铁手,指头、关节、手心、手背,无一不备,中间有一条细长的铁链相连。
大家均想:此人是称“千手神魔”,原来这名字是从这两只铁手上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