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扬缓步而出,来到场子中心,右手慢慢掣出青钢宝剑,沉声道:
“风清扬在此,哪位前来赐教?”
他在场中一站,身材颀长,唇红齿白,轻裘缓带在夜风中缓缓颤动,在数百根火把的辉映之下,真的玉树临风一般,不唯俊雅无匹,且是威风凛凛,煞气腾腾。
日月教中自十大神魔之下面面相觑,无人接口,风清扬两败前教主“魔尊”,在华山绝顶又以一人之力杀得十大神魔九伤一死,前些时日与新教主任我行和右使向问天交手,一平一胜,提起这些事来当真是人人胆寒,个个魂落。
“十大神魔”之中,“金猿神魔”张乘云、“白猿神魔”张乘风武功居首,对风清扬却也怕得最为厉害,当下把头尽量埋向胸口,唯恐风清扬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出声向他二人挑战。
这时日月教阵列中缓步走出一人,他行动之间似乎甚慢,双足之下却是片尘不起,转瞬便到了风清扬眼前。
只见他剑眉星目,神情高朗,与风清扬站在一处,风采非但不逊于他,反而多了一种龙骧虎步的霸气。
此人非他,正是适才欲与风清扬交手而未得的日月教光明左使——东方柏。
正派群雄都未见过此人,见他轻功高明,气度凌然,当下都是议论纷纷。
风清扬见过东方柏独战陈方志和莫大二人,只使七八成力便将威名赫赫的衡山掌门及得意弟子迫得全无还手之力,晓得此人功夫深不可测,大是劲敌。
当下剑尖朝地,双手抱拳,道:“东方兄肯来赐教,那真是太好了。”
哪知东方柏双目一翻,仰面朝天,淡淡地道:“世人都道你独孤九剑厉害非常,究竟是传言不虚,还是浪得虚名,我还没有见过。
“不过我倒是听江湖人纷纷扬扬地说过,风清扬浪子风流,伎俩天下无双。
“怎么样?何时介绍两个相好的姐儿来给我认识认识?”
最后这几句话中,轻薄蔑视之意毕露无遗。
风清扬胸间一热,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撞上心头,他无论如何也未想到,这位风度翩翩、徇徇儒雅的光明左使竟会如此无聊下流,说出这等无礼之言。
他还未及开口,身后的葛氏五雄及华山派的二代弟子已忍不住叱骂起来:“放屁!”你说这等无聊之言,羞也不着?
“你是哪门子的高手,怎地如此轻薄?”他奶奶的,简直就是地痞无赖嘛!
东方柏微微一笑,斜视他们一眼,忽地发声长笑,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将五雄等七嘴八舌的言语尽皆压了下去,身前离得较亲的几支火把更是被他的笑声震得忽明忽暗。
五雄等相顾失色,心中俱想:此人出言轻薄无状,怎地一身内功这等了得?霎时间都静了下来。
被五雄等人这么一搅和,风清扬胸中的怒火反而渐渐降了下来。
他暗自忖道:此人功夫了得,气度又是如此宽宏,绝非口齿轻薄的无赖小人。
他故意这等说话,原来是想激怒于我,独孤九剑讲究灵台清明、出手方有神来之笔,若是心浮气躁,那便已先输了两成。
这人如此工于心计,竟不惜自损声名以求一胜,也算得上是个人杰了。
这一夜任何一战都关系武林气运,我万万不可逞一时之快,上了他的当。
想到此处,心平气和地微微一笑,道:
“我倒不知东方兄也是此道中人,不瞒东方兄说,与小弟相好的姐儿此地便有几个,姿首也颇不恶,东方兄若有雅兴,比完这场,同去玩玩又有何妨?”
他这番话朗声说来,五雄等张口结舌,圆智、殷融阳等暗暗点头,任我行、向问天对视一眼,面上不由流露出钦佩之色。
东方柏闻言面色一变,长身一揖到地,道:
“风兄大才,请恕过在下口齿轻薄之罪。请出招罢!”
直起身来,“飕”地掣出尺长小剑,满脸庄敬之色,与适才的倨傲轻薄判若两人。
风清扬此时已知这东方柏不唯武功高过向问天,智计心机也远在其上,厉害之处绝不下于生平第一劲敌任我行,当下不敢怠慢,诚心正意,举剑徐徐向他眉间挑去,使的却非“独孤九剑”,而是华山剑法中的一招“举案齐眉”。
东方柏虽见他剑招寻常,却也不敢大意,侧身避开,还了一招,速度甚慢,剑势也并不凌厉。
两人舞剑一般你来我往,拆了十余招,都存了一个试招之心,指望尽量多摸一点对方的底细,收发之间小心翼翼,浑不似生死之搏。
风清扬一面出招挡剑,一面凝视查看东方柏的身法。
只见他手滞步涩,收发只在方圆五尺之内,门户守得严谨无比。
自己虽一时无有受攻之虞,却也寻不到他的破绽。
蓦地,东方柏足尖点地,就地铲起一大片砂石,挟带劲风,有如千百道暗器,直向风清扬面目击来。
他自己则和身扑上,手中小剑“嗤嗤嗤”连发三招,快得异乎寻常。
风清扬瞿然一惊,闭紧双目,凭着内力深厚,感知他的兵刃来路,手中剑凌空一挑,所指之处,正是东方柏的小腹。
东方柏见他猝然回击,出剑却是又快又准,正指向自己的空门。自己若再前扑,小剑虽能刺中风清扬的双眼,自己却也难免胸腹洞穿。
他心下骇然,暗道:独孤九剑有攻无守,号称天下锋锐第一,当真名不虚传。
猛一拧身,已轻轻巧巧地落回原处。
风清扬脸上被砂石击得一阵疼痛,知道若再不抢攻,此人诡计多端,花样百出,若再任由他一一施出,自己说不上何时一个疏神,便会着了他的道儿。
当下立定双足,“独孤九剑”的精妙之招连连发出,招招直取东方柏的要害。
东方柏遭逢疾攻,心神不乱,左遮右拦,使开一路“银蛇剑法”,绵绵密密,将周身要害护得滴水不漏。
他早年在云南的黑沼一带随师学艺,一日无意间撞见一条银色蟒蛇与鳄鱼相斗。
那鳄鱼皮糙肉厚,浑身铁甲,被蟒蛇咬了数口,一无所损,蟒蛇的身上反被它趁隙咬伤。
那银蟒久攻不下,当即盘成一团,坚守不攻,只待鳄鱼气力稍衰,它忽地奇兵突出,钻到鳄鱼腹下,将它腹上柔软的皮肤死死咬住。
那鳄鱼挣扎了一炷香时分方才慢慢死去。
东方柏由此得悟,创出了一套“银蛇剑法”。
他师傅是位武学高人,于各门各派的剑法无所不窥,当下助他修正了几个招式,深加赞誉,以为这套剑法守御之严,不在以防护严谨著称天下的武当、峨嵋、恒山任何一派剑法之下。
这时东方柏见风清扬剑势凌厉,天可抵御,这才施出这套“银蛇剑法”来。
这套剑法首次施出,功效果然大非寻常,风清扬剑气纵横,一时间却也寻不到他的破绽。
殷融阳、净思、梵修师太等凝神观看,只见他一柄剑使得夭矫如龙,周身上下浑没半分破绽,这等剑法、身法自成一家,虽然有些诡异之气,守御之严却端的了得,亦不由暗暗纳罕,当下各自聚精会神,以自己精擅的剑法与之印证。
风清扬见他守得如此谨严,心下暗暗赞叹,知道自己若是焦躁求胜,一旦他突起反噬,必是威不可挡。
当下澄心静气,摒去浮杂之念,一颗心浸淫得活泼泼地,眼前所见,只有自己一剑与东方柏一剑而已。
别人只见他妙着纷呈,新意迭出,叹赏不已,他自己却都毫不知情。
两人堪堪拆到三百招上下,东方柏久守难攻,知道这般下去,自己先自立于不胜之地。
眼见风清扬庄敬慎稳,只怕再斗上三天三夜,他也还有新招出来,看来这套“银蛇剑法”守御有余,攻敌制胜还有所不足,那是非另出奇谋不可了。
两人斗到分际,东方柏忽地衣袖一扬,喝道:“暗器!”
风清扬一惊,凝剑待发。
要知这场比武关系非小,此后武林十年乃至更久时间之前途,全系于此夜之中。
一般比武规矩之中,暗器用的甚少,许多人且明令不得动暗器伤人,但若说东方柏此际施放暗器,非但日月教众以为是理所应当,正派中人怕也难以指斥他的不是。
哪知东方柏剑诀一引,小剑依旧破空而来,哪里有甚么暗器?
风清扬只道他要扰乱自己心神,不再理睬,挥剑迎上。
双剑相交未交之际,东方柏忽地一个筋斗向后跃出,喝道:“暗器来了!”
风清扬长剑划了个圈子,七分攻,三分守,心想纵有暗器发出,这一招也是可对付得了。
哪知东方柏小剑一抖,劲疾无比地刺向他的面门,原来又是使诈。
风清扬放下了心,这一剑使不再变招,直刺过去。
东方柏的招式虽也凌厉狠辣,但怎及得上“独孤九剑”的神妙?
眼见风清扬长剑指来,他倏地矮身,斜蹿出四尺开外,衣袖一抖,喝道:“暗器!”
风清扬微微一笑,挺剑直追。
料想他一忽攻进,一忽滚出,只是在大弄玄虚,哪知他一剑刺出,堪堪及到对方身体之际,东方柏倒转小剑,手指不知在什么地方一按,一蓬幽蓝的细针成扇面之形,迅疾无比地射向风清扬的全身!
风清扬一剑刺出,已中了东方柏的肩头,只觉着处一滑,显是东方柏运力卸开了这剑的正锋。
他心中方自一喜,只觉眼前一蓝,数百道牛毛般的细光闪动,自己上中下三路尽在其笼罩之下。
这一下相距既近,又在毫没防备之际,若是换了别人,浑身非被射得有如蜂窝一般。好个风清扬!
他一觉眼前蓝光闪动,身体立即如一段木桩般向后倒去,手中剑自东方柏肩上拔出,使出华山剑法的绝艺“孔雀开屏”,转为“独孤九剑”的“破箭式”。
“噗”的一声,风清扬摔倒在地,可是那数百根毒针大部分也已走空。
风清扬只觉脚踝上一麻,似被蛟子叮了一口般,他知暗器上多半淬毒,但所中既少,又非要害部位,料想凭自己内力,并不妨事。
他此时恨极东方柏狡诈,拧身弹起,出剑刺去,下手再不容情。
东方柏右肩受伤甚轻,当下舞剑紧紧守住门户,笑吟吟地道:
“风大侠,我迫于无奈,暗箭伤人,很是有失身份,不过这‘黑血神针’乃是天下奇毒,中者无救,我劝你还是掷剑认输罢!”
风清扬耳中“嗡”的一声,正派阵中哗声大作。
这“黑血神针”乃是魔教镇教之宝之一,针形细如牛毛,乃是取百炼精刚混以少量玄铁锻制而成,针身韧而不柔,坚利异常,若以大力发出,虽是石头,铁板也能打入三分。
这也还罢了,针上更淬有十七种奇毒,据说乃是取了云南“百药门”的一张秘方钻研配成。
这“黑血神针”杀伤力特强,锻制又极困难,以故甚少在江湖上露面,百余年来也只动用过二十几次而已,但每动一次,中者都是呻吟呼号,惨痛异常,无论怎样的名医与解毒高手也是束手无策。
四川唐门甚至专门调出几个分支的使毒解毒高手,穷数十年之力分析这“黑血神针”上的毒性与破法,迄今还是一无所成。
以故,“黑血神针”四字早已是臭名昭著,正教中人闻之如闻鬼魅妖魔,胆大的还敢切齿痛恨,胆小的却只好逃之夭夭,避之则吉。
这时风清扬已觉脚上麻痒之极,接着似乎连心上都痒了起来。他虽只中了一枚“黑血神针”,但适当激斗之际,血行正速,那又岂同等闲!
他强忍着苦不堪言的痛痒,踉跄了十几步,终于支持不住,“扑通”一声,倒在东方柏脚下!
东方柏哈哈一笑,得意之极,还剑入鞘,负手在风清扬面前踱了两个方步,朗声道:“天下英雄都是见证,这第三场是我神教……”
他这“胜出”二字甫要出口,只觉胯间一凉,一件利物顶在他两腿之间。旋即听见风清扬微弱而坚毅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道:
“东……东方兄,你言之……过早了罢!快取解药……出来!”
这一下变生肘腋,东方柏大惊失色自不待言,适才满脸喜色的日月教众与忧愤交加的正派群雄瞬间也交换了表情。
原来这“黑血神针”的毒性虽是厉害无比,以风清扬的内功尚可支撑到半炷香时分而不倒。
他身体上苦不堪言,神智却极清醒,知道若再支撑,下场只有更惨。
东方柏若不予解药,自己便要命丧于此;东方柏万一赐予解药,那就欠了他一条命的人情。
今夜之战岂不是一败涂地,永远不得翻身?
当下情急生智,佯作难以支持,跌倒之处又恰在东方柏的脚下。
东方柏原本智计过人,心机湛深,但他使诈胜了风清扬这样的强敌,那也不由得心旷神怡,得意忘形之下百密一疏。
风清扬挺剑而出,他竟丝毫没有防备,全然受制。
这东方柏临事决疑,也实是了得,刹那之间,眼珠一转,于其间的利弊轻重已了然于胸。
眼见自己若不与解药,长剑便是由下而上,将自己刺个对穿,当下哈哈一笑,道:
“无论智谋武功,风兄都是胜我一筹,这一场小弟输了。”
袍袖一抖,抛出一个金制的小圆盒,道:“这里面有七粒丹药,每日一粒,风兄贵体可保无虞。”
此刻风清扬对他已信不过,当下右手剑仍抵在他身体之上,左手揭开盒盖,取出一粒绿色药丸吞入口中。
过得一盏茶时分,只觉遍体清凉,麻痒稍止,知道解药是真,当下将金盒揣入怀中,撤剑微微笑道:“东方兄,后会有期。”
他知此人狡诈异常,机心深广,对他已有几分憎厌,甚么“钦佩”之类的客气话也不再说了。
两人各归本阵,这番激斗几经转折,扣人心弦,风清扬终于惊险万状地赢了第三场。
回转阵中,众人纷纷过来慰问,对他自然是好评如潮,赞誉备至。
风清扬心中却殊无喜悦之情,一边口中谦逊,一边暗暗想道:这东方柏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稍假时日,造就决不在任我行之下,比之向问天那是要胜过一大截的了。正教中人有此强敌,日后光景殊难预料。
他这番担心果然不错。
二十年后,东方柏突起发难,囚禁了任我行,夺了日月神教教主之位。
自己在名字上增了一字,号为“东方不败”。
他又练了“葵花宝典”上的武功,终成天下第一武学高手。
只因习练“葵花宝典”之前引剑自宫,成了不男不女的怪物,宠信一个相貌威猛、才智平庸的小人物杨莲亭,将日月神教弄得乌七八糟,昔日威风绝不复现。
又过了十数年,向问天自牢中脱身而出,在华山派令狐冲的协助之下,到西湖孤山梅庄救出任我行。
几人重上黑木崖,经过一番激战,任我行虽伤了一目,终于手刃东方不败,报了大仇,重夺教主之位。(以上详见《笑傲江湖》)
风清扬胜了第三阵,净思早就心痒难搔,在旁跃跃欲试。
慰问过了风清扬之后,急不可耐地向圆智道:“大师,这一阵到我了罢!”
圆智捻须微笑,点头道:“师妹请,要多加小心。”
他是此行领袖,于双方情势已了然于胸。
己方二胜一负,但后两场还有净思、周四手这等高手,魔教三大高手都已比过,再也无人能与这两人比肩。
净思虽是女流,一身造诣却绝不在自己与殷融阳之下,共称武林巨擘,有她出手,这一阵是有胜无败的了。
净思答应一声,飘然出了人群,朗声道:“峨嵋净思讨教。”
她虽是弱质女子,却是性如烈火,嫉恶如仇,又加之自己叔伯均死于和魔教的攻战之中,向来对魔教中人恨之入,日月教众大都在她的辣手之下吃过苦头,虽见她眉清目秀,樱唇雪肤,赤手空拳地往当地一站,当真是宝相庄严,态拟神仙,却是非但不敢出声应战,反而噤若寒蝉,连个鬼脸儿也不敢做,生怕她以为自己轻薄,惹火上身。
却只见日月教的队列往两下里一分,从后面姗姗走出一个人来,却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妙龄女子,她一身紫衣,眉目如画,清丽难言,莲步轻动之际,一双剪水眸子在各人脸上闪了一闪,每个人都觉身上登时暖洋洋的。
净思修道有年,四大皆空,早绝情欲妍媸之念,但一向也对自己容貌甚为自负,今日见了这女子,当下自愧弗如,暗道:
世间怎会有如此美貌之人!
圆智大师乃是得道高僧,禅宗大德,不但武林之中人人钦仰,便在天下佛学界之中也是有口皆碑。
但如今见此女子,仍觉心中一动,旋即默念道:罪过!罪过!低下头去暗自忏悔。
风清扬更是风流阵仗中打过滚来的,与他要好的三个女子:
慕容雪、桑小娥与秋梦无论相貌人才,均堪称一时之选,他素常也未尝不以此自负。
可这女子一出场,他便觉胸中一震,有如被人在心上猛击了一捶相仿,刹那之间,所中“黑血神针”的麻痒荡然无存,飘飘然浑不知身在何处。
那女子明眸流转,莺声呖呖地道:
“小女子安静见过净思师傅。闲来总听拙夫言道,净思师傅大德有道,武功卓绝,久存讨教之心,今日相逢,何幸如之。”
嫣然一笑,风情独绝。
她不开口还则罢了,这一开口,语声有如迦陵鸟儿齐鸣,清柔绵软,荡气回肠,说不尽的娇媚可喜。
一众年轻弟子均觉身子微微颤动,血脉贲张,炽热难当。
净思大寺,问道:“尊夫乃是何人?我怎地没听过女施主你的名号?”
言下之意,显是还不相信这样一个娇怯怯的美貌女子会来向自己挑战。
安静微微一笑,道:“小女子僻处山林,众位都是武林领袖,日理万机,哪儿会知道我的贱名?
“拙夫恐怕倒还小小的有点名头,他姓任,双名我行。”
说到此处,回眸向任我行立足之处瞥了一眼,这一望之中深情无限。
此言一出,自风清扬以下,一众年轻子弟心头都是莫名其妙地一酸,圆智、殷融阳等人也是一奇,想不到任我行莽莽苍苍,不修边幅,所娶的夫人竟是这等美貌整齐,两人浑不相称。
正在此时,正教队中忽地发出“嗷”的一声嗥叫,一个身着褐衣的年轻人再也把持不定,发疯似地自队中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乱扯自己衣服,口中胡言乱语,叫道:
“美人儿!你教我抱上一抱,死了也是甘心!”
众中有人识得,此人姓贾,名云鹏,乃是嵩山派二师兄丁逊的及门弟子。
左思慈与乐震见他发疯似地奔出,又是这等丑态,大觉面上无光,连声呵叱,可那贾云鹏犹如中邪着魔了一般,哪里还听得见?
安静本来面带微笑,斯斯文文地与净思说着话,眼见贾云鹏发狂似地奔近,眉头一皱,纤指轻弹,一根钢针闪电般地射出。
这一针射出,那贾云鹏的声音有如被人用剪刀凌空剪断了一般,狂叫顿止,踉跄了几步,跌倒尘埃,双目圆睁,已然气绝,眉心中一个小孔,鲜血汩汩流出。
眼力稍好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她这一针自贾云鹏的眉心直贯而入,却自后脑飞出。
纤纤一指之力,竟将人体最为坚实的脑骨射了个对穿!
场中气氛本来甚是宁静和平,她这一针弹出,正派中人无不耸然动容,怔忡变色。
看不出这女子娇媚宛转,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一指弹出,大力竟不下于强弓硬弩,怕不有百斤的劲道?
净思站在当地,一直犹豫不定,不知该不该当与这无藉藉名的弱质美女动手。
见了她这一针,脸色一肃,才知面前这斯文美貌的少妇正是自己平生未逢的劲敌。
净思心地慈悲,虽不值贾云鹏的为人,见他这般死于非命,却也心下恻然,愤愤地道:
“安施主,此人虽然无礼,罪不至死。以你这样的身手武功,将他逐退那是易如反掌之事,又何必伤他性命?”
安静掩口娇笑道:“啊哟!果然是佛门大德,菩萨心肠!”
她伸出一根春葱般的手指,指着贾云鹏的尸首道:
“其实像这样的人呢,庸庸碌碌,一无是处,为恶定多于为善,活在世上,与蝼蚁何异?
“佛家虽戒杀生,但只杀一只蚂蚁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净思见她面若春花,明艳无伦,语声又是这般娇柔无邪,若非亲眼看见,哪里相信她竟是个杀人如草芥,视命如蝼蚁的女魔头?
当下左掌阳、右掌阴,抱元守一,凝神待发,道:“如此贫尼便没甚么可说的了,只好在这一双肉掌之上讨个公道。安施主请!”
她既恼安静狠辣,又知她武功深湛,摆出的乃是峨嵋派绝学“金顶佛掌”的起手势。
安静巧笑道:“师太这一路是鼎鼎大名的‘金顶绵掌’罢!小女子只练过几路花拳绣腿,哪里抵挡得住师太你的一拳一脚?
“待会儿动起手来,师太你可要千万留情哟!”
她语声又娇又柔,但“哟”字甫一出口,紫袖拂动,弥天扑至。
数十道紫色的袖影之中,一只白生生的手掌分光掠影,当头向净思顶门击下!
净思见她来得如此快法,心中微微一惊,左掌呈“举火烧天”之势,卸开来掌,右掌突出,击向她双乳之间。
安静也疾出一掌,与净思的手掌撞在一处。
“砰”的一响,安静凌空翻了一个筋斗,稳稳地站在当地,竟是行若无事。
净思身形稳凝不动,实则胸口已被她掌上之力震得隐隐生疼,不由暗自骇然:
她自幼得师尊百劫师太以“峨嵋九阳功”培植,十年之前便有大成,又得段子羽打通任督二脉,授以一阳指法,内力更得大进,授之当年的百劫那是已远远地青出于蓝了。
环顾当世,能与她硬对一掌而毫发无伤的也没有几人,而这安静竟似大大地行有余力!
殊不知安静脸上笑吟吟地,实则也被净思这一掌震得气血翻涌,胸间真气淤塞不通,此际正搬运周天,半晌才觉一轻,真气复又畅通无阻。
这一对掌,她实已试出净思的掌功,内力均较自己胜出半筹,自忖道:
盛名之下,无有虚士,这净思身为峨嵋掌门,功夫果然了得。
看来与她硬碰硬地对攻自己是没有好果子吃了,那也只好另寻别途,出奇制胜。
当下盈盈一笑,道:“师太,小女子早年随师傅学过一支曲子,这么多年不唱,搁在胸间怕早生疏了。
“你我都是女流之辈,打打杀杀的没甚么趣味,不如小女子献一回丑,请师太品评品评如何?”
净思一怔,心道:这是生死相搏之战,怎地唱起曲子来?这女子在弄甚么玄虚?
安静却不等净思答应,左手整了整衣衫,右手缓缓拢一下散在鬓边的几绺秀发,慢声唱道:
“楝花风,都过了,冷落绿阴池沼。春草草,草离离,离人归未归。暗魂销,频梦见,依约旧时庭院。红笑浅,绿颦深,东风不自禁。”
她所唱的乃是元季诗画大家仇远所做的一首《更漏子》小词。
仇远字十洲,所画的春宫图在后世大大有名,他身当元季,这首小词却颇有唐五代风味,古朴流转,丰神旖旎。
安静含腔对韵,按拍符节,一缕清音探喉而出,将这曲子唱得有如云回风闪,优美至极,一双紫袖更是翩翩舞起,忽如寒鸦赴水,稍沾即逝,忽似惊鸿窥户,高飞旋回;面上神情又是慵倦,又是幽怨,说不出的变幻宛媚。唱到动情之际,场中数百人竟全无一点声息,俱各沉浸在这种魂销骨蚀的境界之中。
净思离她最近,听得清楚也看得清楚,渐渐地,随着她的声音,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深闺独处,情苗暗茁的少年时光……自己长发飘拂,香风洋溢,倚在菱花窗边,怀想着段子羽玉树临风般的身影,想着他傲然直去,远引名山,自己却在这云雾盘桓的高峰之上为他忍着无尽的相思之苦,不由得珠泪盈盈……
净思在这一边失魂落魄,黯然怆神,双掌缓缓落下,垂在身侧,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回忆之中。安静一曲终了,一曲又生,这番唱的却是晚唐温飞卿的一首《菩萨蛮》: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郎闻马嘶。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温飞卿乃是文人作词的鼻祖大宗,世称其词“绮靡哀艳”,安静唱出此词,不唯声情宛转,曲传词中的顽艳无端之意,唱到“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那两句,竟是越来越高,赵来越细,越来越回旋曲折,仿佛潜行江滨,时见蹊径,别饶一番烟水迷离之致。
净思在迷蒙泪眼之中,恍惚见到段子羽颀长俊美的身影缓缓向自己走近,面带微笑,伸出手来……她惊喜之下,张开双臂,狂奔过去……
蓦地,段子羽娇声笑道:“净思师傅,你可上了我的当啦!”
净思骤然一惊,还未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觉胸口被一股大力一撞,整个人如一束稻草般凌空飞了出去,落地之际面若金纸,嘴角沁出细细的一条血丝。她戟指道:
“你……你……妖女……你使妖法……”
话未说完,一口殷红的鲜血喷在衣襟之上,内伤竟是受得不轻。
安静用“骊歌曼舞销魂大法”将净思击伤,心中狂喜之极,笑道:
“啊哟!师太,我出手重了一些,那可真对不住啦!谁让我真功夫不如你了呢?”
笑靥如花,语声娇媚入骨。
她这路“骊歌曼舞销魂大法”乃是与当世流传的“摄心术”,与后世西方医学中所称的“催眠术”出自一个道理,看来似是邪淫无比,其实也不过是运用歌舞、表情、内力等诸种手段,控制人的心智,使人产生幻觉而已,由内到外,并不带半分邪气。
一般的“摄心术”与内力高低息息相关,若受者内力高于施术者,则施术者必遭反噬,厉害无比。
安静以绝世容颜,旷代风姿为基本创出的这路功夫主要是以声音,容貌表情,舞姿等使人迷惑,佐以内力,只是为了见效更快而已。
但她这路功夫也有限制,一是施术者须得容貌靓丽,娇媚可喜,使人不生防备之心,才易堕入彀中;二是受者须是情感细致,多愁多思之人,才易被歌舞的意境所感染。
若如葛氏五雄之流,浑浑沌沌,天真烂熳,素不知男女之事为何物,又或遇到一干俗人,周身上下没半根雅骨,那也只好叫做对牛弹琴,徒呼负负了。
净思年少之时暗恋段子羽,这段感情深埋心中已数十年,以后修道心诚,日有进境,连她自己也以为早将这段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哪知安静这路功夫实有夺天地造化之能,竟将这样一位有道高人的少年往时事全都勾回心头,以致轻而易举地着了她的道儿。
究其所以,这仍是一场先天人欲与后天理性之战,安静所做的,只是大大地为先天人欲推波助澜而已。
当下安静负手微笑,净思盘膝坐地,运功疗伤,头上冒出氤氲白气,眼见得这一场正教门派是糊里糊涂地输了。
任我行哈哈一笑,缓步而出,道:“夫人,这一场亏得你了。只是对这位佛门高人使出这种手段,不是太过促侠了么?”
他话中虽带责备之意,脸上却满是欢容,当真是其辞若有憾焉,其心乃深喜之。
安静面对着夫君爱怜横溢的目光,嫣然一笑,垂下头去。
任我行朗声道:“圆智大师,四场已经比完,我双方胜负相等。不知这第五场贵方由哪位下场啊?”
圆智没想到净思会输在安静手下,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说甚么好。
正在此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且慢!这第四场还没比完!”
一个人由地下站起,僧袍血迹犹殷,神态却是雍容不迫,成竹在胸,正是适才还坐在地下疗伤的净思。
净思受了安静重重一击,又惊又怒,又是懊悔,当下强自镇摄心神,运功疗伤。
南宋末年,少林寺藏经阁的觉远大师在读书期间发现了一部夹在《楞伽经》中的内功要诀。
他素来不亲武学,只是凡见经书都奉若至宝,当下依之习练,不知不觉中练成了绝顶内力,是为《九阳真经》。
此后,大侠郭靖之女郭襄大闹少林寺,觉远担负着她与小徒张君宝逃出少林,疾驰之下,真元耗竭,当夜便圆寂了。
这一夜他背诵经义,将那部《九阳真经》也原原本本地念了出来。
郭襄、张君宝与夤夜赶至的少林寺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各自听得一部分。
此后,张君宝开创武当一派,是为一代宗师张三丰,郭襄遍寻神雕大侠扬过不得,四十岁上大彻大悟,出家为尼,是为峨嵋祖师。
“九阳神功”也因而一分为三,乃有“少林九阳功”、“武当九阳功”、“峨嵋九阳功”之称。(详见《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
这九阳神功固是修习内力的绝顶途径,集天下内功之大成,更是疗治内伤的无上法门。
当年明教教主张无忌身具此功,先被“玄冥二老”以“玄冥神掌”击中,后被他的妻子之一周芷若使计击伤,呕血逾升,他运功疗伤,那也只是一个时辰便即痊愈。
净思的“峨嵋九阳功”虽不及张无忌的精微博大,但经段子羽补苴罅漏,较之当年的“峨嵋九阳功”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况且安静的掌力固是一等一的厉害,但她未尽全力,又怎乃得上“玄冥神掌”与周芷若的功夫?
净思趁着任我行与安静和圆智说话的功夫,运气三转,便觉内伤好了很多,胸口虽仍隐隐作痛,却已行动自如。
她一腔激愤之气,不愿就此不明不白地栽下偌大筋斗,当下站起身来,二番出声挑战。
众人不虞有此,圆智等一喜,任我行与安静却是一惊。任我行干笑两声,道:
“师太适才已在拙荆手下输了一招,何以又说第四场没有比完呢?”
净思冷然道:“妖法邪术,也敢言胜?我中了尊夫人的道儿,那是不假,只是我未曾出言服输,任先生的定论下得未免太早了罢!”
任我行冷笑一声,道:“师太所言,诚然是实。但这里数百人眼睁睁地看着师太被拙荆击飞出去,此事却也不假罢?
“师太若肯白贬身价,愿与拙荆缠斗,任某倒也没有异议。”
净思面上一红,任我行辞锋夹刺,分明暗示她若不肯服输,无疑大失一派掌门的风度。
她素来拿得起放得下,较之须眉男子尤为豪迈磊落,当下昂然道:
“好!任先生说得有理,这一场我情愿告负。不过尊夫人功夫了得,净思还想与她却证印证,这算不得是自贬身价罢!”
任我行心下一宽,他只是担心净思羞怒之下,死缠烂打,又或使出甚么古怪法门,反败为胜,自己这方可就要一败涂地,退出中原武林了。
但眼下净思一场已经认输,她又受伤不轻,安静与她周旋,无论胜败,都已无关大局。
当下转头望向安静,示意问她意下如何。
安静笑容可掬,微一沉吟,道:“师太有兴,小女子自当奉陪。”
她心中有数,净思的掌法内力本胜她半筹,但遭她重击一掌,这片刻之间无论恢复得怎样迅速,都要远逊于己了,何况自己又掌握着她最大的秘密?
她并没有四大皆空,她并没有摒除七情六欲。
她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一个爱了很多年但还没有归宿,也永不会有归宿的女人,怅惘茫然的女人。
面对这样的女人,她笑得很有优越感,她坦然无惧。
只听净思缓缓地道:“安施主,你的曲子唱得恁地好听,我还想听一支,不知可会赏脸么?”
安静笑得比春花还要灿烂,道:“师太夸奖了。”
幽幽一叹,发声清越:“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暗相思,无处说,惆怅夜来烟月。想得此时情切,泪沾红袖黦。”
唱到最后一句,幽幽咽咽,几至无声,两行清泪自颊边流下,那是所谓内外合一,全然投入“无我之境”中去了。
这一首词乃是晚唐韦端已所作,或称为“异纹细艳,非后人纂组所及”,俊爽中有韵味,劲直中多曲折,在安静的演绎之下,尤觉凄咽动人之极。场中人静静听着,面上都现出异样温柔的神色。风清扬更是想起远在姑苏的雪儿,心头一酸,泪水盈眶。
净思呆呆站立,耳听歌声如铁线一般钻入心中,“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她的心一阵阵刺痛,连忙闭起双目,不去看安静凄然的神情,凄美的舞姿……
安静舞袖翩跹,歌声不绝,脚下却一步一步向她走近过来。
她知净思此番不会轻易地重蹈覆辙,适才的曲子中,已经加入了“慑魂清音”,听者不必眼见,只须耳闻,心魂便为之所迷,与歌中境界合而为一,绝不会去做甚么战阵杀伐之事。
她已离净思越来越近了,六步、五步、四步、三步……已经近得可以出手了,她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净思忽地睁开双目,精光四射,将右手食指放在口中一咬,倏然点出,口中喝道:
“咄!破!”
她这一声乃是以本身真元加之纯粹浑厚的混元真气喷薄喝出,宛若半空中起了个焦雷一般。
众人耳中一震,身子一晃,眼前一黑,周遭的二十几支火把在这一喝之威下,竟然同时熄灭。
这一招为佛家禅门独有,正是祛除心魔的至上功夫,唤作“伏魔无极大法”,与“狮子吼”神功并列为佛门的护法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