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扬对这师兄弟二人本无恶感,再加上事出有因,桑小娥当年的恶行委实不轻,只盼今日会群雄知难而退,徐图后计,更不愿多结冤家,是以出手之际,颇加容让。
但他武功比之管薛二人高出何止十倍?
那二人使开“虎形拳”,风声虎虎,威猛之板,风清扬却是轻袖缓带,一拂一引之间,便即轻轻避过。
不出五招,风清扬两袖飞出,卷在二人腰上,又将他们扔了出去。
这一下河朔群雄也都瞧出他是有意让招,不禁各自心下骇然。这数十人中,与桑小娥有切骨仇恨之人约有一半以上。
这十数人虽见风清扬手中无剑,拳脚功夫却也这等了得,颇生惧意,但一来念着大仇,二来凭恃自己人多,当下招呼一声,各挺兵刃攻了上来。
各人心道:你功夫纵然高强,但是赤手空拳,总不成我们十几人还奈何不了你一个不成?
风清扬见来人加多,既不愿不重手伤他们,若一味躲避,稍一不慎,又难免受伤,不禁也颇为头痛。
他惦念桑小娥伤势,更欲与她相诉别来相思,心想若不显然上乘武功,威吓众人,这般不咸不淡地缠斗下去,真不知何时方是了局?
当下避过一人横扫而来的枪杆,矮身拾起管翼适才丢在地下的单刀,依“独孤九剑”的剑式使开。
他身法如电,瞬间在众人围成的圈子边上游走了一周,只听“哎哟”、“妈呀”、“扑通”、“当啷”之声不绝,众人之中武功高的也不过应付得一式两式,大部分人还没看清敌人身影,便被他刀柄撞中了穴道,兵刃丢了一地。
这一来,场中被点诸人固是胆战心惊,场外的十几位也是栗栗危惧,张大了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再愿下场出手。
路善长乃是此一行人的头领,眼见风清扬虽是一人,但若认真动手,只怕自己领来的这些人无一个能够完整无损地回去,当下长叹一声,道:
“风清扬!你果然了得,今日路某认栽,但杀侄之仇,不能不报,你有本事就一辈子陪着这小妖女罢!”
风清扬微微一笑,也不言语,心知桑小娥结下的大多是人命之仇,非三言两语,三拳两脚所能化解。
当下再穿行一周,手掌点拍到处,众人穴道各解。大家俱各面有惭色,手拾起地下的兵刃,一言不发,纷纷散去。刹那之间,原野上火地把全无,只余一片寒战战的月光,映着皎洁的白雪,照在风清扬与桑小娥脸上。
天地悠悠,万籁俱寂,宇宙中一时似乎只有他们两人……
过了良久,风清扬柔声叫道:“小娥姊姊!”
桑小娥“嗯”了一声,叫道:“风郎!”两人相隔数步,如此这般叫了四五声,如同在一个甜美的梦中不愿醒来。
桑小娥忽地“嘤咛”一声,直扑到风清扬宽厚温热的怀抱之中。
两人紧紧相抱在一起,只觉天地旋转,只想这么永远地相抱相拥,纵使山崩地裂,也不能将二人分开片刻,四行热泪从两人面颊上缓缓流下。
风清扬捧起桑小娥梨花带雨般的脸庞,端详个不住,忽地向她一对颤抖的红唇上吻去。双唇相触,只觉都是火烫。
两人的身子也颤抖不停,竟忘了身外天寒地冻,朔风呼啸……
不知过了多久,双唇方才分开。
桑小娥顾不得擦去眼泪,颤声问道:
“风郎!我又见到你啦!这……这可不是梦罢!”
风清扬欢喜得一颗心犹如炸开来一般,把着她的一只纤手抚摸自己的脸颊笑道:
“你捏捏,看看我是真的假的,不就知道是不是在做梦了么?”
桑小娥果真用手捏了捏风清扬的面颊,笑道:“是真的!不是梦!是真的!”声音娇媚,两行热泪却仍是止不住流下。
风清扬才待开言,只见桑小娥双目一闭,踉跄几下,栽倒在自己怀中,竟是晕了过去。
他吃了一惊,连忙用手去搭桑小娥的脆脉,只觉脉像沉而有力,全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想是桑小娥与敌人长久周旋,心力交瘁,身上又受了几处轻伤,此刻更是欢喜过度,这才掌不住昏晕。
当下也不弄醒她,将她腿上所中袖箭拔出,上了金创药,撕下衣襟,包好袖箭中处的伤口。
另有一处刀伤,伤处鲜血都已干涸,想是先前为河朔群雄所砍。当下也包好了,见她沉沉昏睡,心想这荒野郊雪野之上,并非栖息养伤之处,反手点了她的“昏睡穴”,抱她上了白马,二人一骑,加上一鞭,那马儿甚有灵性,撒开四蹄,泼剌剌地向前飞奔而去。
奔了一个多时辰,这才来到一处市镇之上。
风清扬拣定一家宽敞明净的客栈,抛出一小锭银子,要了后院的上房。
此刻天色方亮,那店伴睡眼惺忪地迎了出来,见他衣裳亮丽,却怀抱着一个满身血污的美貌姑娘前来投宿,极是诧异,竟自站在一边呆呆不动,被风清扬冷电般的目光一扫,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招呼。
风清扬把桑小娥轻手轻脚地放在榻上,见她兀自睡熟,雪白的脸蛋上现出两抹红晕,嘴角含着微笑,高高的胸脯起伏个不住,不知正在做甚么好梦,心下不禁爱极,在她红唇上微微一触,闪身出了客房。
那店伴正自眉飞色舞,口沫四溅地与其他伙计讲述他二人男的如何如何威武,女的如何如何美貌,对两人的路道猜测个不停,匪夷所思之处,也不亚于武林高手所使的怪招。
猛可里见风清扬出了来,不禁吓了一跳,疾疾住口,尴尬一笑,问道:
“大爷!您……您出来啦!有什么吩咐?”
风清扬心想此处仍是北真隶地界,河朔群雄虽铩羽而归,别要有人知道自己行踪,暗中使甚么诡计,自己纵然不惧,那也不能不防。
这店伴多嘴多舌,为免麻烦,须得吓唬一下他才是。
想到此处,心中暗笑,脸上却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喝道:
“你在这里咭咭呱呱,聒噪些甚么?嫌命长么?你奶奶的,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呛”的一声,腰中宝剑拔出半截,喝道:“伸舌头出来!”
那店伴吃他一喝,已自头晕目眩,方寸大乱,又见明晃晃的一截剑刃,早吓得双腿筛糠,“扑通”一声跪在风清扬面前,哆哆嗦嗦地道:
“大……大大爷………饶命……小的……不敢……有意冒犯……小的……上上上有八十岁老母……在堂……大爷…恕罪则个!”
口中胡言乱语,脸上一阵青一阵黄,如似成了精的冬瓜,心内都早将自己这张嘴的十八代祖宗咒了个透,只是这根舌头事关非小,实在舍不得伸出来。
风清扬见他吓成这个样子,倒也颇出意料之外,一笑收剑入鞘,喝道:
“舌头权且寄下,我不叫你,莫来房屋左近探头探脑,否则,哼哼!”
那店伴听他口气活络,刚待站起,听他鼻中一哼,双膝一软,不禁又跪了下来。
风清扬心中愈发好笑,探手于怀,掷出五两银子在那店伴脚下,喝道:
“你到镇上成衣铺去,拣最好的衣衫买回两套,要女子穿的,懂了没有?剩下的钱算是大爷赏你压惊的罢!”
其时物价甚廉,两套最好的衣衫也不过一两银子不到,那店伴辛勤一年,所赚的工钱也不过二两银子上下。
他灾星甫脱,蓦地就得了一大笑横财,于那“祸福无常”的俗语倒是所感非浅,一时不由得又呆住了。
风清扬跺跺脚道:“还不快去!”那店伴如梦方醒,口中连道了十几个“是”字,恍若囚犯得了大赦一般,一溜烟消失在门外。
片刻之后,风清扬捧着店伴买回的衣衫回到店中,桑小娥兀自睡得香甜。
风清扬打开纸盒,检视衣物,却见尽是缎子所制,而连熏香、抹胸、汗巾等也是一应俱全。
心中暗道:“那店伴一张嘴虽然惹厌,办起事来倒也妥帖。”
将衣物叠得整齐,放在桑小娥枕边,自己坐在一旁,静静端视着她一张俏脸上表情的点滴变化,既是其乐无穷,一时恍惚,又疑自己身在梦寐。
桑小娥这一觉睡了足有三个多时辰,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时分。
他甫见自己身在床榻,盖着厚厚的锦被,不由微感惊讶,“咦”了一声,抬眼看见风清扬清俊的面庞上全是关切之情,心下恍然,展颜一笑,叫声:“风郎!”纵体入怀,一双玉臂勾在风清扬的脖子上。
风清扬只觉一个温香软玉的身子扑入怀中,阵阵女儿幽香如麝似兰,袭入鼻端,刹那之间,与桑小娥往昔衾绸之间的千般欢悦,万种恩爱袭上心头,不由得心神荡了几荡,但想到桑小娥毕竟身上有伤,自己心中又存了一个莫大疑团,强抑心神,问道:
“小娥姊姊,那日你放了许多血给秋梦,救了她的性命,这一年多来都到哪里去了?我一直……道你已不在人世了,我……”
蓦地里想起自己为她一年多来受的相思之苦,心内一酸,喉头不禁哽住了。
桑小娥心中也是激荡之极,递过香唇,在他颈上轻轻一吻,幽幽地道:
“那日我点了你的穴道,冲出门头去,只想寻一处你看不到的,又是平坦开阔的地方倒下死了便算。
“我发足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慢慢地,眼前越来黑,后来只觉脚底下被甚么东西一绊,一头跌倒,就甚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之时,我却发现自己身在一处锦账之中,床边站着两个美妇人。
“一个全身黄衫,一张娃娃脸,生得极是娇媚,另一个一身白衣,生得肤若凝脂,神情高洁,却有些清清冷冷的,倒似天上的月亮一般。
“两人望着我,都是一脸的喜色,那穿黄的美妇叫道:‘这孩子醒啦!快去叫羽哥来!’”
一听到这句话,既是风清扬定力高强,又是温玉在怀,还是忍不住中了雷击一般,直跳起来,大叫道:
“是我师父!”是我二师母和三师母!”
桑小娥幽幽地道:“当时我也不知‘羽哥’是甚么人,过了片刻,房门一开,走进两个人来,前面那人青布长袍,看年纪也就三十上下,眉目生得极是清秀,倒好似你一般,只是眉宇之间略带煞气。
“他身材也不算高,穿着也是普通之极,可是往那里一站,倒好似天下的威风都让他一个人占去了一般。风郎,这就是你师父啦……”
风清扬听她转述师傅样貌,自己便好似亲眼见到一样,心头一酸,黯然道:
“我已是六七年不见师父了。”
桑小娥接下去道:“他身后却又是一个美妇人,先前那两人,嗯,那是你的二师母和三师母了,本也算是世间少有的美人儿了,可与她一比,竟还颇有不如。
“她也穿着一袭素白的衣裙,头发散在两肩,戴着一道束发金冠,生得清丽无俦,难描难画,令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意。
“我向来自负美貌,先前以为自己无双无对,后来见了雪儿和秋梦两位妹妹,也只是觉得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可见了这位仙子一般的美妇,可就把我给比下去啦!”
风清扬一想不错,师父段子羽的三位妻子之中,原是以大师母张宇真最为美貌,比之二师母史青、三师母司徒明月都要胜出一筹。
他在桑小娥耳垂上徐徐一吻,笑道:“师父原是比我强得多,那也没有甚么!不过我敢打一个赌,你的床上功夫倒肯定是天下无双无对!”
桑小娥被她一吻,浑身酥软,倒似抽去了骨头一般,听他调笑,“呸”了一声道:
“小鬼头!说不上三句正经话,便来风言风语了!”
白他一眼,心下却是甜丝丝的,极为受用。
风清扬要听她说师父的事,也不为已甚,问道:“后来怎样?”
桑小娥道:“你师父走到床前,微笑着问道:‘你总算醒啦!活动一下筋骨,看看可还好么?’
“我就着被中动了一下胳膊腿儿,觉着虽然没甚么气力,但浑身上下,却无一丝不适。
“我心下迷茫,开口问道:‘是你救了我么?这……这是甚么地方?我怎么会来这儿的?’
“你师父还没回答,大师母便掩口娇声笑道:‘羽哥!瞧瞧你,收了个好徒儿却不见他,带累得自己一家人当面儿也不认得啦!’
“你师父微笑着道:‘我倒不是有心避开扬儿,不过他胆大任性,放浪不羁,就如我当年一样我只怕他眷恋我们,误了自己的修行。
“‘再说我已退出江湖,若总与扬儿在一起,他闯了甚么祸,我又难免落下纵徒惹事的嫌疑。我只悄悄地替他收拾了局便是。
“‘扬儿也不小了,在江湖上闯荡磨难,经难阅历,那是多高明的师父也教不来的。’
“我听了这话,如梦初醒,眼见这人如此气度,又想起你与我说过的师父师母的情状,哪里还有疑问。
“当下撑起身子,就床上叩头道:‘晚辈桑小娥,叩见师父和众位师母,谢过师父师母救命之恩。’
“师父呵呵大笑,大师母伸手过来,搀我躺下,笑道:‘瞧瞧!这小妮子的一张嘴可有多么甜!扬儿这小子眼力倒是不错,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呀!’
“二师母和三师母听她调侃师父,也忍不住格格娇笑起来。
“三师母一直站在旁边文文静静地不说话,这时方才开口道:‘你这孩子好大的造化!若不是三个月前碰见了我和你师父,这条小命儿可就搭上了!就算如此,这几个月你也是忽冷忽热,病势忽轻忽重的,我们都好不担心呢!’
“我吃了一惊道:‘三个月?我已昏迷了三个月么?’
“二师母道:‘是啊!那天羽哥和明月妹妹把你抱回来时,你一张小脸儿煞白煞白的,像纸一样,一点儿血色也没有,真是怕人得紧。若不是你师父和三师母轮流给你度入真气,怕也早撑不到这昆仑山上。亏得你大师母妙手回春……’
“三位师母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我听了半晌,才明白个大概。
“原来那天我跌倒的地方正是师父从前的府第,也就是你为了我得罪天下英雄的地方……”
她说到此处,牵动往事,语声中又是娇羞,又是腼腆:
“师父和三师母悄悄回转华山,本是希望看看你的派中师兄弟,便即回转,不欲令任何人得知,哪知恰恰遇见了我。
“这些年来,师父和众位师母虽不与你朝相,但你的事情他们也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一见了我,便即认出,知道我曾与你有一段情孽纠缠……”
面上一红,竟不再说下去。
风清扬先前听她转述师父不见自己的理由,全然明白师父对己一片栽培的良苦用心,又知师父对己眷顾深重,暗自护持,心下感动之极,不知这等天高地厚之恩,何时才能报得。
此际听桑到“情孽纠缠”四个字,看着她面上晕红,娇媚无那,心中有如投石入水,荡起重重涟漪。
过了一会儿,桑小娥才又接下去道:
“师父与三师母识得我,虽知我过去作恶不少,但此番舍身相救秋梦,却是一件有情有义的举动。
“他们见我奄奄待毙,动了恻隐之心,这才轮着向我体内度入真气,维持住一线生机。
“一路上雇的尽是四匹骏马驾的大车,日夜兼程,昆仑驱华山虽迢迢万里,未及一月,却也到了。
“大师母出身天师教,于这等救死扶伤之术世间无匹,她纵然不得父兄传授,对我那些用毒施毒的法门也是清清楚楚。
“她说我全身血液流失太多,但血中毒素因而散去,那也不是坏事,所差者就是如何把这些血补回。
“她择了一些与我体质相近的使女,采来一些水蛭在每人身上吸一点血,再洒上药粉,令水蛭把吸入的血吐出来,注入我的体内。
“据她说,这是从云南五毒教那里得来的法子,注血最是灵验无比。
“我补回了血,性命是拣回来啦,不过身体还是虚弱得不行,昏迷不醒,全身又是忽冷忽热。
“幸好师父多年来采集珍异灵药,配成了数十颗‘续命返魂丹’,这三个月里,一颗不剩地全被我吃了下去。
“唉!我也真是福缘不浅,这丹药的效力据说还在少林派秘制的‘太还丹’、‘小还丹’之上,若非师父有这么多,我的命十有八九还是要交给阎罗王发落呢!
“此后我一天天好起来,师父和三位师母三天两头过来看我,从不间断。我生来没有父亲,自妈妈去后,再也没有人像父母一样地待我。
“这一年里,我也算平生第一次享受到了天伦之乐……”
说到此处,她既悲伤身世,又感激段子羽等的关怀,不由珠泪盈盈,哽不能语。
过了半日,她才又接下去道:“我在山上待了这么久,在我心中,师父和几位师母便如我的亲生父母一般。
“我的身世虽然辛酸,回想起来就心痛不已,也还是全都一五一十地对他们说了。
“他们不仅不因此轻贱于我,反而对我加意爱怜呵护,照顾得无微不至。
“他们救我性命已是天高地厚之恩,对我的这份儿爱惜却比救命的恩情还要珍贵。我纵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他们……
“闲下来时,我常向大师母请教岐黄之术。我本来钻研用毒施毒之法,那也与医理有相通之处,不过是我用来害人,医生用来救人罢了!
“大师母见我天性所近,把她一身技艺一古脑儿地传了我。我得遇明师,心中这份儿欢喜那就不用提了……
“后来,听山下传来的消息说,你寻我尸首,以为我必死无疑,竟在我墓前自杀殉情。
“我不知是真是假,只想着万一是实,那也无法可施,只好自尽,与你团聚在地下。虽然身受师父师母们辛苦大恩,那也只好来生再报。
“那几天里,师父师母他们总是轮流来我房中,几位师母晚上更是陪我一同就寝。他们总是反复宽慰于我,可是我看得出来,他们也是一般的焦急担心……
“幸好这样的日子没有几天,又有消息说,张宇初天师以‘李代桃僵’的法术救了你,我这才安下心来,继续在山上养伤……风郎!你待我怎地会这么好?
“我是个命苦的人,生来就贱,又做了那么多的坏事,可是老天真的待我不薄,毕竟还有你,还有师父、师母这样真心待我……”
说到此处,她抑制不住心中激荡,竟一头扎在风清扬怀中,“呜呜”大哭起来。
风清扬抚摸着她的秀发,柔声道:
“小娥姊姊!你过去的事虽然不好,那也都怪不得你,师父师母都见你身世可怜,不因此瞧你不起,反而加倍疼惜你,我对你除了刻骨之爱,又何尝不是这么想?
“你现下已经改过迁善,千万莫要再自轻自贱,你是很好的,很好的……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冰清玉洁的好孩子……”
桑小娥破涕为笑,两人对望一眼,心中都是喜悦无限。
此时已近中午,日光朗照,映在桑小娥脸上,只见她几滴大大的泪珠挂在腮边,与日辉映,面若芙蓉初放,尤其明艳不可方物。
风清扬与她相别一年,这时又猛可地看到她的绝世容光,不由得痴了。
桑小娥伤本不重,风清扬的金创药又是华山秘传,灵验无比,经过这么久的休息,已能行动自如。
她与心上人相逢,当真是喜悦无限,倍觉精神焕发。
二人谈了许久,腹中均感饥饿,风清扬帮她换好新衣,其间自也免不得罗唣摩娑,费时良久。
桑小娥洗梳头,起身与风清扬携手出门,寻了一家酒馆,饱餐一顿。
两人都是神清气爽,这顿酒饭用得加倍畅快。
席间,风清扬又问起桑小娥下山及遭逢到河朔群雄的过程。
原来,桑小娥在昆仑山上将养一年有余,身体方才完全复原,武功也尽复旧观。
她虽与段子羽及诸位师母情谊至亲。
却也加倍地悬念风清扬。
这一日便告辞下山,来寻自己情郎。
段子羽等与她相处久了,益发觉她心地纯良,聪明机巧,都是极为喜爱。
乍说分别,竟自恋恋不舍起来,但他们小夫妻团聚,那是无比正经之事,不便挽留,也只好远送一程,洒泪而别。
桑小娥一路往华山行去,临到华山脚下,听得几位二代弟子说风清扬前往姑苏,一去大半年了竟无音讯,当下转道欲往南方相寻。
她原来武功便高,加上毒术出神入化,人又是机警剔透,一路上虽有几伙毛贼见她美貌,想打她的主意,俱都被她轻者轻惩,重者重惩,挥手之间便打发了。
她本来遭际不幸,恨极了男人,这时既得与风清扬相恋,又从生到死,由死到生地走了一圈儿,于这些事便也看得淡了,倒也不出重手,没要了那些人的性命。
哪知这一日行到沧州地界,偶然之间与号称“冀北双狼刀”的郑锴、郑铸两兄弟朝了相。
这两兄弟的师叔曾因贪花好色,死在她的手上。
他们一直寻她报仇未果,相见之下,动起手来。
这两兄弟在武林中只是二三流角色,五十招之后便双双被桑小娥挫败,落荒而逃。
桑小娥念着自己过恶,也不为已甚。这两兄弟都不死心,赶到“虎鹤双形”的路善长庄上,约齐了三十多位北直隶道上的武林人士,布下眼线,一有桑小娥踪迹,便倾巢出动,定要杀之而后甘心。
桑小娥行至建德地方,终被河朔群雄发现围攻。她武功虽然不弱,怎当得三四十个如狼似虎的高手突袭?
当下腿上受伤,仗着一手暗器厉害,又狡计百出,且战且走,这才支撑了六七个时辰。
若非天缘凑巧,夜中撞见了风清扬,只怕也难幸免。
两人这场酒饮至半酣,已过了一个多时辰。
北地里冬日甚短,此时日色已有昏黄之意。
两人谈谈说说,轻颦浅笑,都不觉情动。风清扬会了酒资,两人携手回至客栈。
此时小镇上人群熙攘,众人久在乡下,哪里见过这等俊男美女?
他二人行在街上,如娇花傍柳,玉树啼莺,不少人都看得呆了。
日色西沉之际,两人回到店中。
此刻日色昏薄,屋中光线甚暗,风清扬掌起油灯,放在桌上,抬眼看桑小娥坐在床边,拈弄衣带,若有所思,于是问道:
“小娥姊姊!你想什么?”
桑小娥嫣然一笑,面色一红,低下头去,竟不言语。
风清扬会意,见到灯光的红晕之下,桑小娥眼波欲流,媚态横生,说不出的好看,当下笑道:
“小娥姊姊!昨夜我对那帮追杀你的家伙说道我们要略叙契阔,现下这才开始要叙呢!”
使一个“双龙抢珠”之势,一跃而前,将桑小娥紧紧抱在怀中。
桑小娥与他别来已久,这时被他一抱,心魂俱醉,急道:“你……你……还是吹熄了灯火罢!”
风清扬笑道:“那可不行。我们一年不见,我倒要好好端详一下我的娥姊姊,看看你比从前漂亮了多少!”
口中说着,手下不停,已经开始脱剥桑小娥的衣衫。
桑小娥娇羞满面,任他摆布,只觉浑身像没了骨头一样软软的,连一个小指头儿也动弹不得。
片刻之间,桑小娥已经不着寸缕,一尊白玉般的身体呈现在风清扬面前。
风清扬持着烛火,由上至下,如饥似渴地领略着造物主的杰作:
秀细的颈项,柔美的双肩,高耸浑圆的乳峰,梨涡般浅深有致的小腹,丰腴修长的双腿,小鹿般若惊若逝的双足……
他用一双眼睛勾画着桑小娥身上每一道和谐流转的曲线:由肩至胸,由胸至腹……虽然这个美奂美仑的身体曾无数次在自己身边扭动变幻,灯下看来,竟还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魅力。
桑小娥被他看得双颊如火,浑身滚烫,禁不住娇呼一声:“风郎!”右掌一挥,扑灭了烛火。……
这一夜里两人有如隋堤春柳,三起三眠,实是平生未有之佳境。直至鸡声三唱,东方泛白,这才叠臂交股,沉沉睡去。
既是开了个好头,后面的风月轻薄、花柳颠狂便是顺理成章。
三日之中,两人躲在客栈房中,足不出户,诸般吃喝用度都由店伴送来,只是絮絮地说些说来情思,做些秘戏春宫之举。
风清扬是段子羽的徒弟,乃徒酷肖乃师自不待言,他天性中又带了三分风流狂荡,无论对三人之中的哪一个女子都是爱若性命,宁愿舍生,也舍不得她们遭危遇险。
这时与桑小娥卿卿我我,其乐融融,便也少不得将对慕容雪和秋梦的相思之情抑制了三分。
话虽如此,此地离华山已近,他毕竟还念起秋梦空闺寂寞,冬夜难捱。
桑小娥冰雪聪明,一颗心又全放在个郎身上,自是明白他的心事,自己得与他颠狂数日,于愿已足,当下也不待风清扬开口,主动提出要与风清扬偕归华山。
风清扬自是大喜,少不得温存奉承一番,掏出银两,命店伴到镇上再购一匹良马,这一日,两人收拾衣装,跨马北行。
那店伴虽被他吓得够呛,却也在他住店这几日捞了不少油水,时间稍久,更明白这小两口子都是难得的好人,临别之际,竟送出甚远,颇为恋恋难舍。
两人联袂西行,过了一日,已来到冀西有名的滹沱河边。
这滹沱河唐代时已是渤海国属地,乃是冀西最大的河流,灌溉田地,养育生灵无算。
风清扬勒马河边,想起自己暮春时节过此,河上正是绿柳轻飘,鹅鸭嬉戏,繁花似锦,波澜不惊,这时却已千里冰封,白雪笼盖,一片苍茫气像。
物候节序,变换有如飞电,不由感慨丛生。
桑小娥见他出神,嫣然一笑道:“风郎!河上冰冻得实了,马儿容易滑倒,我们还是牵马过去罢!”
风清扬抬眼见她全身裹在一件鲜红的裘皮袍子之中,一顶风帽毛茸茸地在风中颤动,更衬得她一张俏脸动人之极,当下温馨一笑,点了点头。
桑小娥虽因郎君情重,自己片刻也舍不得与她分开,要与她同归华山,这几日中,却也常常想起自己以前过恶不小,声名狼藉,唯恐被他派中兄弟轻贱蔑视,甚至排斥挤迫。这时见风
清扬笑得温馨之极,似乎天塌下来也有他宽厚的肩膀顶着一般,心中一跳,又是甜蜜,又是宽慰。
两人牵马徐行,河上虽盖着厚厚的白雪,落脚之处却仍滑不留足,当下小心翼翼,探着行走。
这滹沱河渊源流长,河面却不甚宽,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已到了河面中心。
蓦地里,风清扬倏然停步,道:“左方怎地有兵刃相击之声?”
桑小娥内功远不及他,听他说起,侧耳听了半日,一脸迷茫地道:
“在哪里?我怎地听不到?”
两人驻足等候,过了一刻,只见左方有三个小黑点迅疾无比地向这边奔来。
这时桑小娥也已听见“托托”声响,似利器砍在钝物上的声音。
又过了一刻,三个小黑点越行越近,渐渐看清了轮廓。
前面两人青衣布袍,头带僧帽,却是两个年轻的小和尚,一个手持短木棒,一个赤手空拳,且战且逃。
后面一人身躯高大,足有九尺,手持一把铁剑,劈砍击削,出手极是狠辣,看他身手,绝非凡庸之辈。
桑小娥眼尖,忽地娇呼一声:“风郎,遮莫不是方证、方生两位小师傅么?他们是少林方丈的高徒,那人是谁,怎地这么大的胆子敢追杀他们?”
一年多之前,群豪围攻“武林第一家”的段府,少林派中就有方证、方生在内,曾与桑小娥朝过相,事后桑小娥又听风清扬夸奖过过两人年纪虽小,武功造诣却已不凡,对他二人印象颇深。
风清扬这时也已看出,待得再行几步,看清后面那人的面貌,不由得脱口“呀”的一声,怒火上撞,右手本能地搭在剑柄之上,牙齿也咬得格格作响。
桑小娥见他神色有异,连问:“你识得那人么?他是谁?”
风清扬手扶剑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丁逊!”
丁逊乃是嵩山派的第二把交椅,威权仅次于掌门左思慈,因他身材高大,手上功夫又甚是了得,江湖上人送外号:“托塔天王。”
他既是嵩山派的中坚人物,与风清扬自是早就稔熟,但此时严冬时分,丁逊头上带着貂茸护耳,外面又裹着一顶水貂皮的帽子,遮住了大半个面目。
风清扬虽早辨认出他所使的剑法似是嵩山派家数,却直到此处才认出来他。
想到曲洋所说丁逊的种种奸恶卑鄙之举,风清扬毛发直竖,手腕微微发力,宝剑出鞘,腾空而起,整个人似一只白色鸢鸟在空中划出十五六丈,两个起落,已到了丁逊眼前。
丁逊全神贯注与方证和方生两个小和尚周旋,竟未看见远处有人。
他长剑使开,霍霍有声,眼见逼得两个小和尚步步退守,不出十招,他们便要伤在自己剑下,心中得意,手上加紧,把一柄剑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直向方证、方生身上招呼过去。
斗到分际,他觑见方生的短木棒上微有破绽,大喜之下,断喝一声:“小贼秃!领死罢!”手中铁剑穿心一击,势疾力猛。
方生短木棒已在外门,见他长剑刺来,心中大骇,却已躲避不开。
只觉剑尖已刺破了僧袍,冰凉的铁刃已触到自己的肌肤之上,他心中一凉,闭目待死。
方生只听耳中“呛”的一响,皮肉一痛,却也再无大力推入,大奇之下,睁眼开时,只见丁逊手持铁剑,呆呆站立,虎口上都滴滴答答地落下鲜血。
那自是风清扬及时赶到,崩开丁逊铁剑,救了方生一命。
方证、方生忽见眼前出现一人,白靴白袍,英武异常,都是一怔。
定得一定神,便即认出,方生喜道:“风大侠,原才是你救了我!你来太好啦!”
方生秉性端严,少年老成,心中虽然喜悦不胜,却也只恭恭敬敬地合十行礼,口称:“阿弥陀佛,风施主!善哉!善哉!”
风清扬早知方生飞扬跳脱,方证却是沉稳凝重,甚是喜爱他们,点了点头,对他们一笑,问道:“两位小师傅好!你们怎会与这位丁师兄动起手来的?”
方生嘴快,抢着道:“风大侠,昨到我们在建德府碰见这人,他正……”话音未了,一柄铁剑挟带风声,直刺向方生背心。
风清扬知是丁逊出手,宝剑微沉,“铮”的一响,已隔在铁剑剑背之上。
手腕微转,只使半招,丁逊已退开三步。
这么一来,风清扬倒不便先盘问方生了,转过脸来,面罩寒霜,冷冷地道:
“丁师兄,对小孩子也下这般重手,未免太过毒辣了罢!”
丁逊一张脸铁青铁青,不知是冻的,还是惊怒所致,听见风清扬怪责于他,气急败坏地道:
“风清扬!我嵩山派的事,你凭甚么要来插一杠子?你剑法高强,那便可以胡作非为么?
“哼哼,你少林、华山以多攻少,我嵩山丁逊却也不惧!”
这时,桑小娥已赶了过来,听他说得慷慨激昂,义正辞严,心中也是气极,冷笑道:
“好个胡作非为!好个却也不惧!你暗算伤人,戕害同门师弟,杀戮无辜,算不算胡作非为!
“我把这件事给你抖落出去,看你惧也不惧!”她语声清脆,这几句话说来又疾又快,如银铃相击,动听之极。
那丁逊本是个好色之徒,见到桑小娥的绝世容光,不由一呆,旋即认出是她,狞笑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千面仙子’桑姑娘!我倒不知你在江湖上的名声好些,还是我的名声好些。
“嘿嘿,那也说不定你的相好多些,没准儿有人信你的话呢!”
他称桑小娥“千面仙子”而不称“千面妖狐”,似是礼貌避讳,其实讽刺之意更浓,他嘴上刻薄,心中却是一凛,暗道:
“我这些事情秘密之极,除了几位师兄弟无人得知,怎地她会知道了?
风清扬瞧着他一副无赖之状,早就怒气填膺,又听他口齿轻薄,辱及桑小娥,那更是不能容忍之事。
眼见桑小娥气得浑身哆嗦,咬住嘴唇,眼泪在眼中来回滚动,怒喝道:
“丁逊!你说话恁地无耻!”
声随剑出,“嗤嗤”连响,一招六剑,呈雪花六出之状,去势奥妙凌厉之极。
那丁逊卑鄙轻薄,身手却着实快捷,危急之极,铁剑连抖,竟崩开三剑,随即一个“懒驴打滚”,就雪地上滚开老远,只衣衫上被刺了几个透明窟窿,脸色吓得惨白。
风清扬见他居然避开自己这一招,虽然狼狈至极,倒还没有受伤,心中倒不禁有点佩服,暗想:
此人在嵩山派号称第二,一身艺业果然不凡,名声也大非幸致。
丁逊翻身爬起,脸色沮丧之极。风清扬只出两招半,便三次挫败于他,第一次还可说是猝不及防,这后两次却无法解释了。
他平生从未败得如此惨过,当下羞怒交加,大声喝道:
“风清扬!你华山派今日帮定了少林派了?哼!我只道华山风清扬是个好汉,谁知竟行此攀附高枝,以多攻少之事!”
风清扬听他口口声声将三派牵扯在一起,又屡次提到以多攻少,心想此人卑鄙至极,但毕竟隶属名门正派,若是拔剑将他杀却,罪状不明,恐怕引起风波,而且他是曲洋的生死大仇,自己曾答应过曲洋,将此人留给他手刃,看来今日只好教训一下他,令他少作些过恶,日后他也总有遭报应的一日。
主意已定,当下冷冷地道:“似你这等道貌岸然,卑鄙无耻之徒,风某便与你多说一句话,也怕污了舌头,亏你还有脸说甚么以多攻少,攀附高枝!”
他还剑入鞘,接着道:“我来问你,方证、方生两位小师父低你一辈,他们两个对你算不算以多攻少?”
丁逊怪眼一翻,哈哈大笑,道:“那自然不算。”
风清扬盯住他的眼睛,森然道:“好!他们若是比武赢了你,你待怎样?”
丁逊狂笑一声,他与方证、方生交手半日,知道两个小和尚虽甚是了得,但却实在不是自己敌手,动念之间,便想说:“你说怎样便怎样罢”,可他为人阴狠,心思致密,猛可里想到,风清扬适才出手救了方生,早已知道两个小僧打不过自己,却又为何提出这等便宜事?
他心念电转,一时想不明白风清扬用意何在,狂态顿敛,反而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说怎样?”
风清扬道:“你若输了,须得自斩两指,此后永不许得罪两位小师父。”
丁逊怒气又生,沉声道:“若是我赢了呢?”
风清扬冷笑道:“若你赢了,风某拍拍屁股走人,再也不管你与这两位小师父的事。”
丁逊一听之下,大喜过望。他追杀方证、方生,那是因为一件丑事落在他们眼中,绝对不可让这二人传播出去,虽然要大大得罪号称“武当泰斗”的少林寺,那也顾不得这许多,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日后再来遮饰抵赖,谅来没有真凭实据,少林寺也不能将自己怎样。
哪知眼见得手,却杀出了一个风清扬,看来今日逃得性命,已经大幸,早不敢做杀人灭口之想。
不料风清扬竟提出这等好事,虽然此事已被他撞见,自己不能再杀方证、方生二人,点了他们哑穴,使他们不能到处宣扬便是,那也是利远大于弊了。
他当下更不迟疑,道:“便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