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扬不虞他来势如此之快,危急之际不及招架,一个翻身已从马上落下,打了个滚避了开去。
“砰”的一声,慕容绝击中马鞍。
那马本是大宛名驹,身高体健,极是神骏,这时受此一击,竟连一声嘶鸣也发不出来,侧身倒地,四蹄抽搐几下,便即毙命。
慕容雪吓得花容失色,嗔道:
“爷爷,你怎地不问青红皂白,一上来就下这样的重手?”
慕容绝脸色铁青,冷笑一声道:
“还问甚么?我接到小柯和小桑的羽书驰报,说这小子烧了琅环福地和还施水阁。
“我慕容氏列祖列宗五百年的心血毁在他的手上,现在他又要带你私奔。
“不毙了他,怎能解我心头之恨,日后又有甚么颜面见列祖列宗于地下?”
双手一紧,便待发招。
慕容雪急道:“爷爷,你听我说,福地水阁的事不能怪他,当时……”
话犹未了,慕容绝断喝一声:
“住口!我不需听你的甚么狗屁解释!鬼丫头,再敢帮他说话,我连你一起毙了!”
慕容雪极少听到爷爷如此对己声色俱厉的说话,知他此际动了真怒,当下脸色惨白,哭道:“那你就杀了我好了!反正你若杀了他,我也不想活了!”
慕容绝冷哼一声,不再理她,迈开大步,缓缓向风清扬逼去。
慕容雪见势不妙,疾趋几步,挽住慕容绝的衣襟,哭求道:“爷爷……”
慕容绝袍袖一拂,喝道:“滚开!”
慕容雪只觉一股大力推来,登登登向后连退数步。
风清扬早从地上爬起,见他祖孙争竞,雪儿为己苦苦哀求,不禁心下难过,眼见慕容绝立在数武之远,昂然道:
“爷爷,福地水阁因我而毁,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心中不安,但当时强敌围攻,我不得不出重手,实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雪儿与我两情相悦,重归于好,愿随我归华山,还望你开恩允准。”
慕容绝越来越怒,脸上却是冷冷地不动声色,沉声道:“拔你的剑!”
风清扬道:“爷爷……”慕容绝截断他的说话,提高声音道:“拔你的剑!”
风清扬知道事不可挽,黯然道:
“我对雪儿说过,她的爷爷就是我的爷爷,今日我宁可死在您的掌下,这口剑绝不会出鞘。”
慕容绝冷然道:“那是你自寻死路,须怪不得我!”
五指挟风,疾点风清扬面门。
风清扬见来势厉害,连忙仰头闪开,右肘朝天,截击慕容绝腕脉,左手运力成钩,反拿慕容绝臂弯。
慕容绝见他这一招连消带打,守中有攻,精妙无比,不由也暗赞声好,手肘一沉,压向风清扬双臂。
风清扬知这一下压得实了,自己双臂必废,暗暗心惊。
左手疾转,化钩为掌,守住胸腹之间,右肘由阳转阴,抵住来势。
哪知慕容绝这一压只是虚招,右臂霍地一长,竟在绝不可能的情况下,伸出四寸有余,五指成爪,抓向风清扬咽喉要害。
武术中有云:“尺寸致伤,毫厘致命。”
慕容绝用上了高明的通臂功夫,风清扬待得惊觉,一只大手挟带微风,已至面门。
好个风清扬!在此间不容发之际,大喝一声,奋起平生之力,硬生生将身子横向移开三尺,用的却是九阴真经之上的怪招。
这几下攻守快疾无比,攻如天神行法,避如鬼魅遁形,似乎攻招每一下都能致敌死命,而守招又每一下都在险而又险的一隙中逃生。
慕容雪在旁看得神摇目眩,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中跳将出来。
慕容绝得势不饶人,攻势有如长江大河,滔滔而出。
风清扬拳掌功夫本就远逊,此际又存了个敬畏愧疚之心,三十招里已是险象环生。
慕容雪待要上前,但双方一是心爱的情郎,一是至亲的祖父,自己也不知该当帮谁,何况双方身法极快,欲辨认出谁攻谁守已大费力气,又哪里插得进手去?
刹那之间,两手手心里满是冷汗。
两人再拆数招,慕容绝左掌忽地划了个圈子,内力贯处,犹如一道无形的气墙,将风清扬围在中心。
右掌疾出,势如山崩海裂,正是前次胜了风清扬的“大须弥山掌。”
风清扬避无可避,眼见掌力汹涌而至,心头一冷,暗道:
今日我终是死在爷爷手中。
双掌一并,奋力推出,那也只是略尽人事,意图免受伤害而已。
“砰”的一声大响,两人掌力相撞,余波所及,地下砂石飞扬,烟雾弥漫。
风清扬有如断线风筝一般飞出六七丈远,重重一跤,跌在地上。
慕容雪在一旁看得真切,大叫一声:“风郎!”向风清扬跌落之处疾步奔出,甫及眼前,却见风清扬气定神闲,行若无事地站了起来,竟似丝毫没有受伤。
这时身后“哇”的一声,慕容绝手抚前胸,吐出一口鲜血。
这变故太过突如其来,不仅慕容绝惊得目瞪口呆。风清扬和慕容雪也是一时如坠五里云雾之中,半天才明白过来。
原来,三掌相交的当口,慕容绝掌力催动,立意要风清扬不死也须重伤。
哪知掌力发出,有如石沉大海一般,空洞洞的竟毫无受力之处。
慕容绝心中电闪,“北溟神功”秘笈系他先祖自大理国偷盗而来,一直藏于“还施水阁”的暗密之处,秘而不宣。
他自青年以来,闯荡江湖,力图恢复大燕帝国霸业,少有安安静静在庄中练武的时刻,习成“凌波微步”之后,于这“北溟神功”秘笈虽时相揣摩,却终于没有练成。
这时他忽地觉出风清扬身有“北溟神功”,一惊非同小可。
他心知自己若继续催动掌力,非但伤他不得,一身修为恐怕还要尽数相送于他。
情急之下,左掌疾出,打在风清扬前胸之上,右掌疾收,却正回击在自己胸前。
他先前全力进击风清扬,此刻便等于出全力猛击自身,力道有千斤之重,饶是自己内功深湛,也自承受不起,内脏已受震伤。
风清扬猝不及防,被他一掌击飞,但慕容绝所使乃是巧劲,他全身又是真气布护,竟然毫发无损。
呆立半晌,才明白又是无意中施出的“北溟神功”救了自己的性命。
这时眼见慕容绝受伤吐血,不由歉疚之心陡生,叫道:“爷爷!”
慕容绝摇晃几下,又吐出一口鲜血,运气查看,觉得胸间痛如刀割,内伤竟是受得不轻。
听见风清扬称呼自己,戟指怒道:“你……你………”
一口气竟自提不上来。
慕容雪这时早跑上前来,将他扶住。
慕容绝吁了一口长气,缓缓道:“好小子!你练成了‘北溟神功’,慕容绝永远伤你不得。
“你这就去罢!毁书之仇,从此一笔勾销!只是……”
他神色惨然,望向搀扶自己的慕容雪:
“若想带走我这宝贝孙女,嘿嘿,等慕容绝死了以后罢!”
慕容雪大急,叫道:“爷爷!”双目含泪,满是求恳的神色。
慕容绝嘿然一笑,容色甚苦,道:
“女生外向,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今日之事,凭你自裁罢!
“你若跟了他去,此后再莫回来见我,我也再没你这个孙女!
“罢罢罢!算我白疼了你一场!”
他脸上神色忽转凄厉,右手一甩,脱开慕容雪的搀扶,大步向前走去。
慕容雪珠泪盈盈,望向爷爷踽踽行去的背影,只见他受创之后清健全无,往昔挺直的身板已变得佝偻苍老,哪里是昔日纵横江湖,叱咤风云的雄豪气概?
想起这许多年来爷爷对己慈爱,又看看风清扬,心中好生委决难下。
眼见慕容绝愈行愈远,慕容雪终于牙关一咬,道:
“风郎!我……我要随爷爷回去了,你保重罢!”
再也忍耐不住,伏在风清扬肩上哭了出来。
风清扬也是心如刀绞,点头道:
“我理会得!雪儿!你且回去,待爷爷伤势好转,心绪平静了,我再来接你!”
慕容雪点了点头,擦去腮边的泪水,在风清扬唇上深深一吻,转身向慕容绝走行的方向疾奔而去。
风清扬呆呆立在当地,眼见他祖孙二人的背影终于消失在视线之外,心中只感无限凄凉。
只听得空中“嘎嘎”数声鸣叫,一行鸿雁在蓝天中缓缓向南飞去,刹那之间,他只觉天高地迥,而天地之中又似乎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一般,雪儿娇俏秀丽的面庞却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妩媚清脆的语声还萦绕在耳边,所谓“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真地如此么?
风清扬长叹一声,清泪夺眶而出。
不过过了多久,风清扬翻身上马,一剑一骑,萧然北去,一阵旋风吹过,落叶纷纷,围着被慕容绝击毙的那匹马转了几圈儿,旋即散去……
两月之后,河南候监集。
这天正是冬月二十六日,天气奇冷,滴水成冰,鹅毛般的大雪从早晨一直下到黄昏,地上积雪厚达一尺有奇。
镇南缓缓行来一骑黄马,身高八尺,长至丈二,神骏异常,鞍辔鲜明。
马上人二十几岁年纪,腰悬长剑,英气勃勃,眉目清俊,却面色抑郁,眼角心上,似有愁思无限。
这么大冷的天,只着一袭青衫,却无一些儿寒意,此人正是风清扬。
他自姑苏参合庄北行,一路之上心灰意冷,情兴阑珊,胸中满是“对此茫茫,人何以堪”之感,竟然颓唐自放起来,这两月以来行止无定,或一日疾行三四百里,或数日居留一地,蒙头大睡。
姑苏离此地并不太远,他却走了两月才到。
眼见天色将晚,那雪又下得正紧,风清扬知道自己今夜恐怕要歇在这里了,当下策马徐行,拣了一家客栈,掏出一两银子,要了一间上房,住了下来。
洗已毕,店家早送饭过来。那河南地属中州,民风豪爽,所用器皿也是大碗长筷,顾有慷慨之意,很合风清扬的脾胃。
只是此地僻远,物产匮乏,饶是店伴看在银两的面上尽力周旋,也只得一大碗辣酱面,一大盘酱牛肉,一壶村醪粗酿而已。
风清扬见酒菜粗劣,草草吃了几口,便即停箸不食,见窗外雪渐渐下得小了,信步出了客栈,欲待寻一处好些的酒家稍慰口腹。
沿着大道走到头,才转过弯子,只见一大堆人围成一个圈子,齐齐翘首,似正在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物事。
风清扬自行进镇中便没见到几人,想是天气酷寒,风威雪猛之故,也并不在意。
这时猛见这么多人聚在一处,不由微感好奇,凑过去张了一眼。
圈子正中蹲着一个乞丐,三十多岁年纪,生得面目粗犷,这样冷的天,他却只披着一件无袖坎肩,两条臂膀露在外面,冻得通红。
瞧他面上却无寒战之意,而身上肌肉虬结,显得颇为威武。
风清扬心中一动,暗道:
“这人似乎身有武功,难道竟是丐帮中人,解风解大哥的属下?”
只听他嘶哑着声音道:“小人来在宝方,众位便是我的衣食父母,俗语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小人再侍候众位一套玩意儿,唤作‘蛤蟆教书’、‘蚂蚁布阵’,众位看得好了,赏了一两个大钱儿,看得不好,回头就走。
“那位说了,我没钱,哎!没钱没关系,您只消立住脚跟,给小人捧个人场,小人是一样地感激。”
几句场面语说罢,他从身后拽过一只口袋,自里面掏出六只小木凳来,其中一只大如饭碗,另五只却只小如菜碟。
他将大凳摆在面前,五只小凳摆成一个半圆,围在一边。众人交头接耳,都不知他弄甚么玄虚。
却见他自怀中掏出一只小布袋,随手抓出一只大青蛙摆在大点的木凳上,再伸手却抓出五只小青蛙,分别摆在五只小点的凳上。
众人眼见青蛙大睁双眼,规规矩矩地蹲在凳上,不由啧啧称奇。
风清扬也是暗暗纳罕,须知此时乃是冬日极寒之时,青蛙蛇虫之类都早绝迹,自寻暖处冬眠去了。
这人却不知怎么弄的,这六只青蛙都是神采奕奕,绝无困倦之态。
那乞丐微微一笑,忽地提声喝道:“教书!”
那大青蛙当即“阁阁”一声大叫,五只小青蛙跟着“阁阁”叫了起来,五只青蛙声音高低长短都无分别,与私塾中儿童诵书倒也差相仿佛。
大青蛙再“阁阁”一叫,五只小青蛙跟着又“阁阁”一声,此起彼伏,极是齐整。
围观众人连同风清扬在内见了这等滑稽情状,无不绝倒。
十数声叫罢,那乞丐自怀中取出一个薄纸包,展开来却是些干了的蚊虫之类,分与六只青蛙吃了,张开口袋,六只青蛙如明白事理一般,鱼贯而入。
那乞丐收了木凳,却又拿出两面小旗,各高一尺左右,一红一黑,俱以粗布扎成,一左一右插在地下,再自怀中掏出两个竹筒,拔去塞子,晃动几下,只见筒中各落下许多蚂蚁,有黑有红,总有数百只之多,熙熙攘攘,爬成一团。
那乞丐拔起红旗,扇了几扇,喝道:“归队!”
说来也怪,那群红蚁竟各自从阵中爬将出来,齐齐到边上排成一队,如一根线相仿,毫无错乱。
那乞丐再拔起黑旗,扇了几扇,也喝声:“归队!”其余的黑蚁忙乱顿止,也齐齐爬到另一边,排成笔直的一队。
众人“轰”的一声,啧奇叹异之声良久不绝。
风清扬也是看得挢舌难下,他走南闯北,驯养动物为戏的见了不少,但如青蛙、蚂蚁,皆是至微至蠢之物,毫无灵性可言,居然令行禁止,真不知他如何驯来?
思犹未了,只见那人将红旗和黑旗交互扇了数扇,再喝一声:“穿阵走!”
那两队红蚁黑蚁竟自排头处蜿蜒而向中心爬去,到了相接之处各碰一碰,便即穿杂而行,左旋右转,竟排成一个“人”字队形,红是红,黑是黑,竟无一只排错队列,映在白雪之上,颜色鲜明,煞是好看。
周围人看得目瞪口呆,连喝彩都忘了。
直至那乞丐用竹筒收回蚂蚁,赔笑捧来一只破碗请赐赏钱,这才“轰”的一声,散去大半。
转瞬之间,那乞丐来至风清扬面前,见他轻袍缓带,腰悬长剑,眉宇间英气逼人,不由一怔,旋即笑道:
“公子爷请赏几个铜钱,小的混一口饭吃。”
风清扬见他破碗之中稀稀落落,只得三数个铜钱,笑道:
“这位兄台作的好把戏,几个铜钱怎么拿得出手?
“我正要寻一处酒家饮酒,兄台若不嫌弃,便请同行,由小可做个东道如何?”
那乞丐不虞有此,当下欢容满面,口中却道:
“小人贫贱肮脏,不足与贵人同席。这怎使得?”
风清扬听他出语不俗,更觉奇异,笑道:“怎地使不得?这便收拾东西,请罢!”
那乞丐道声“叨扰”,还是向边上站着的两人讨了两文钱,这才随风清扬来到一处叫做“醉仙居”的酒家。
小二早迎上来,见风清扬衣裳都丽,那乞丐却脏兮兮的,衣不能蔽体,深觉不伦,乃至风清扬掷出一块银子,这才醒过神来,换上一副笑脸。此地本不丰裕,冬寒雪深,酒店已经一日没有买卖,哪知临到晚上,突来豪客,小二大喜之下,殷勤招呼,自不必说。
片刻之间,酒菜摆了一桌,菜式粗草,无非牛羊之类,酒却是村中新酿出来的,味道虽薄,别有清爽风味。
风清扬邀那乞丐共饮两杯,小二开门进来,手捧着一个红泥小炉,炉中点着炭火,烤得人暖烘烘的甚是舒服。
小二把火炉放在桌下,笑道:
“天气太寒,放个脚炉暖暖脚。两位当心,别踢翻了才好。”说完退了出去。
那乞丐头也不抬,无一时,酒饮尽十数盅,一盘牛肉,一盘肥鸡也风卷残云般吃下肚中。
风清扬见他吃得豪迈爽快,笑道:“兄台好胃口,好酒量,能再饮些么?”
那乞丐道:“下贱之人,饿得紧了,吃相不好,倒教公子见笑。
“古人诗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正为公子与我写照,再饮百杯,更有何妨?”
风清扬不道这面目粗犷的乞丐能说出这样一番雅致的话来,奇道:
“兄台原来可是位读书人?在下倒失敬了。”
那乞丐笑道:“不读书怎会落到这步田地?如今世上行商的行商,耕田的耕田,有本事的赚来家财万贯,至不济也能衣食周全。
“只有我这等读书而又读不好的,谋生计拙,不去乞讨能做甚么?”
说着连饮数杯。
风清扬愈听愈奇,道:“兄台辞锋犀利,定非常人。
“若我眼光不错的话,兄台亦非寻常乞丐,不知兄台与丐帮有甚渊源么?”
那乞丐闻言,脸色一变,狐疑道:“公子尊姓大名?”
风清扬见他并不否认,自己所料十有八九不错,微笑道:“在下风清扬。”
那乞丐听到“风清扬”三字,猛地拍一下自己脑袋,叫声“阿也”,纳头便拜,口中道:
“顾一樵有眼不识泰山,本帮的大恩人到了还自不知,公子恕罪,千万恕罪!”
风清扬见他说出姓名,敬重之意又甚诚笃,不由大喜,连忙扶起道:
“顾兄忒煞多礼了!不知顾兄在帮中所居何职?解风解大哥他现下怎样?”
顾一樵道:“小人现在帮中为七代弟子,执掌此商丘分舵。
“解帮主他老人家一切安好,他老人家曾经下令旨给各分舵,不拘在哪里遇见风公子,有事须尽力相助,无事则须力邀您到君山总舵一叙。
“今日小人得以巧遇,万千之喜。”
风清扬更加欢喜,笑道:
“我与解大哥倒也真是好久不见,若非赶着回华山,倒还真想去见见他哪!”
顾一樵微感失望,道:“这么说来,风公子不能往君山一行了?”
风清扬笑道:“在此遇见顾兄,已是有缘。想见解大哥,那是来日方长之事,何必汲汲于一时?”
顾一樵开颜笑道:“公子说得对极,倒是我太着形迹了。来来,咱们喝酒!”
两人推杯换盏,无一时,已各饮了三十余杯。那顾一樵酒量竟是甚豪,喝了这许多,全无醉意,而言谈之间,说古论今,显见才识非凡,谈到酣处,意气飞扬,直是一位饱学名士,哪似落魄江湖的丐者?
风清扬无意中得识此人,大是欢喜。酒间问起驯化蛙蚁之法,那顾一樵只是淡淡一笑,道:“些微末技,何足挂齿,说出来风公子怕要笑掉大牙呢,还是不讲为好。”
再饮一刻,堪堪已到四十余杯,风清扬忽觉小腹之中有一团气息软软的,热热的,正自缓缓流动,四肢渐感无力。
他酒量甚宏,不到百杯以上绝不会出现此种状况,当下心头一凛,向那顾一樵望去。
顾一樵笑容可掬地望着他,笑道:
“公子有甚么不妥么?你老人家身子累了,还是歇歇罢,睡罢,睡罢!”
语声柔和至极,如清风拂体,使人闻之,倦意登生。
风清扬心知不好,欲待提气喝问,竟觉丹田中空空如也,满腔真气俱不知哪里去了。
这时,那顾一樵的双目恍然已变得幽蓝澄澈,便如大海一般,死死地凝视着风清扬的双睛,语声更加轻柔,便如母亲哄着婴儿入眠一般,道:
“风公子,你困了,睡罢,睡罢!”
风清扬欲待离开他的双眼,头脑却昏昏的,竟舍不得转过头去,只觉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闭目前的一瞬,还依稀见到顾一樵方正的脸上现出一种狞笑,耳中听他拍手叫道:“倒也!倒也!”
自己虽尽力撑持,却终于头一沉,忽忽睡去。
醒来之时,耳中听得松风呼啸,身上奇寒彻骨,却是躺在一处树林之中,白雪之上。
他双手一挣,动弹不得,却是被人用水浸的熟牛皮索捆得结结实实,如粽子一般。环视四周,只见前方数十步处,高高矮矮地站着二三十人,此时正是午夜,无星无月,虽有白雪反光,仍是黑黝黝的看不清楚那些人的相貌服色。
只知他们都背对自己,没人向这边看上一眼。
只听个中一人恭声说道:“顾一樵荷帮主厚恩,无以为报。今日在候监集上撞见这小贼,虽知自己不是他敌手,小人仍犯险诱他入彀。
“先在酒中下了些‘十香软筋散’,又用‘摄心大法’将他擒住,献于帮主座前,聊表犬马之诚。”
风清扬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道:
这厮原来凭地奸猾!饶是我闯荡江湖,竟栽在这样宵小之辈手中!可是……那帮主是谁?
是解风解大哥么?我于他于丐帮都有大恩,他为何要遣人对付我?
只听一个低沉的语声道:
“顾兄弟智勇双全,忠诚可嘉,将这小贼擒来,了却我一块心腹大患,着赐黄金千两,美女两名。”
咬字生硬,语调怪异,似是很久不说汉语一般。
风清扬先前便听这声音觉得耳熟,听到最后两句,脑中忽地灵光一闪:
“原来是他!”
这位帮主,正是率众袭击参合庄,被自己剑伤双掌的那个矮胖中年汉子——骆飞鸿!
风清扬辨出是他,愤懑之余更有几分好奇,几分庆幸。
愤懑的是杨逍被害之仇未报,自己反而被他擒住;好奇的是这人来历诡秘,古里古怪,竟在这里当什么帮主,自己可从来不知;庆幸的却是发现这帮主不是解风,心头犹如去了一块大石一般。
耳听那骆飞鸿道:“劳烦顾兄弟带那小贼过来!”
腾腾步响,顾一樵来到眼前,笑嘻嘻地道:“风公子醒啦!适才好睡!”
风清扬向他一笑,道:“承蒙顾兄法术照拂,这一觉睡得不错。
“顾兄,你这法子虽卑鄙了点儿,却难为你作得那么像,佩服啊佩服,可惜啊可惜!”
顾一樵见他不惧亦复不怒,谈笑风生,宛若平时,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听到最后一句,面上一红,怒道:“有甚么可惜?”
风清扬道:“可惜你一身才学,为人都如此卑琐,枉读圣贤之书,却行佣仆厮养,奴颜卑膝之事。
“你今日得罪于我,事犹在小,日后若被解风帮主得知,看你如何在丐帮立足?”
顾一樵仰天长笑,声音惨厉,如夜枭之鸣,极是难听,再低头时,已换了一副恶狠狠的脸孔,道:
“解风那老鬼是甚么东西!我本追随庄长老办事,蒙他赏识,擢升我为七代弟子,又传我‘摄心大法’。
“哪知时运不济,那老鬼本已中下庄长老的圈套,却被你这小贼与侯君集相助得势,庄长老一命归天。
“解风重掌权柄,说要清除甚么庄梦蝶余孽,我这商丘分舵主作不成了不说,还遭帮中人追杀至惨。
“若不是骆帮主收容于我,嘿嘿,顾一樵早也不在人世了!
“幸好今日撞见你这小贼,挑我立了一功,才能稍稍报答帮主救命之恩。”
最后这几句话声音甚高,显是说给骆飞鸿听的。
风清扬闭目不语。他本以为这顾一樵贪图财色,瞒着帮主暗算于己,如今听来,此人竟是庄梦蝶一党,难怪恨己入骨,那已不必跟他多说了。
只觉身子被两人架起,抬着走了不远,“啪”的一声,被扔到雪地之上。
风清扬睁开眼睛,兄见那骆飞鸿站在眼前,神情悍恨,却掩不住容色憔悴,双手犹自缠着纱布,显见那日受己剑创,伤得极重。
只见他狞笑道:“臭小子,天教你撞在我手里!那天我一时疏忽,被你坏了大事,又伤了我,后来才得知你就是甚么‘华山一风’。
“嘿嘿,现在落到我的脚下,我让你圆你就圆,我让你扁你就扁,你还有什么话说?”
风清扬鄙视此人心术狠辣,行事卑鄙,本不愿与他多说,但心念一转,笑道:
“你得意甚么?我现在虽动弹不得,却不是你擒住的,身上这许多绳子也不是你绑的。
“你还是一掌毙了我的好,日后好教江湖上每个人提起来都说,骆飞鸿帮主使下三滥的手段擒往了风清扬,再趁他动弹不得杀了他。
“好!骆帮主是大大的英——雄——,你这些手下在旁看着,你也脸上有光啊!”
风清扬知道此人品行恶滥,但如他这等身手之人,均于自己的功夫极为自负。
他虽不知骆飞鸿主持了一个甚么帮,但想这帮行踪诡异,大约新创未久,身为帮主,有机会立威于众总是好的,何况是大名鼎鼎的风清扬,那更是奇货可居。
当下说出这一番来,要激得他放开自己,比武较胜。
骆飞鸿本极自负,被他这一番挖苦讥讽,一张圆圆的胖脸不由胀得如猪肝相仿,大怒之下,果然中计,伸出手来,“啪啪”数声,将风清扬身上的牛皮索尽数拽断,喝道:
“小贼!死到临头还逞口舌之利。来罢!我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但虽脾气暴躁,自高自大,却也心机渊深,心知风清扬中了顾一樵下的“十香软筋散”,一日一夜间使不出丝毫内力,自己掌伤却已痊愈九成以上,发力并无大碍,与之相搏,有胜无败,至于借风清扬立威,震慑属下,他倒是与风清扬想到一处去了。
但他为人精细,知道风清扬剑法奇高,并不命人拿剑给他,而要自己一掌一掌将他拍击而死,既报一剑之仇,又收威吓之效。
风清扬甫脱束缚,一提气间,觉得真气不振,立时明白骆飞鸿的险恶用心。
瞥眼之间看见顾一樵站在身畔,腰间悬着一把长剑,想是自己沉睡之后他解下来的。
风清扬心念一转,喝道:“顾一樵!”
顾一樵和骆飞鸿俱各一怔,风清扬右跨一步,曲起左手的食中两指疾向顾一樵双目挖去。
顾一樵虽也知他内力不继,但眼珠乃是人体最为柔弱的部位,若被插上,双目必盲无疑。
眼见风清扬双指来势奇快,大骇之下,左手翻起,护住面门,右手成钩,反拿风清扬腕脉。
一拿之下,却拿了个空,只觉腰间一动,风声飒然,长剑已落在风清扬手中。
风清扬这一下不运内息,全使巧劲,用的竟是丐帮镇帮之宝“打狗棒法”的绝招“獒口夺杖”。
这杖法他曾见解风与庄梦蝶等数次使出,此番情急智生,用了一用,心法虽然不对,出手也非奇快,但那顾一樵武功毕竟与他相差太远,还是着了他的道儿。
骆飞鸿一怔之下,来不及救助,长剑已被风清扬夺去。
风清扬一剑在手,精神大振,笑道:“骆帮主请。”
骆飞鸿面有羞惭之色,自己眼睁睁地站在旁边,却未提防这小子突出怪招,夺了长剑。
但想他既无内力,剑法虽高,必无处施用武之地,却也不甚担心。
当下也不多言,“呼”的一掌劈去。这一掌含怒而发,极是凌厉,两条衣带被掌风带到,笔直射出。
风清扬侧身还了一剑,刺向对方小臂。骆飞鸿掌到中途,见剑势来得奇巧,不禁心头一沉,右手疾收,左掌已发。
风清扬剑尖一晃,停在他左腕落处,若不收掌,手腕势被洞穿。
两人这番相搏,又与前番不同。
一个心切杨逍大仇,一个急欲立威雪恨,只见剑光霍霍,掌风虎虎,转瞬之间已拆了百十余招。
骆飞鸿久攻不下,心中已是懊悔不迭:
早知这小子剑法竟可不藉内力而能这等高超,不若一掌毙了便是,何苦与他这般苦斗?
此际他虽额头见汗,脚步踉跄,剑上招数却是神妙无方,自己属下也都是行家,知道他全无内力,光凭一把剑支撑到现在,那是非但不能立威,反而大大丢脸了!
他有所不知,独孤求败传下的这套“独孤九剑”正是他中年之际所创,其时独孤求败遭敌人暗算,内力全失,远遁山林,苦思出这套“后发制人,以无招胜有招”的剑法,按先天三百六十卦像,两两相合,变式多至数千,几可夺天地之造化,窥神明之堂奥。
与内力相合固然更佳,即或不合,只要敌人不是顶尖高手,单凭方位的计算,攻敌破绽,也可克敌制胜。
数十年后,一代奇侠令狐冲自风清扬手中学到这套剑法后内力即失,长达一年之久,其间独斗嵩山派约来的十五名高手,斗梅庄四主,斗魔教与正派群豪,直至最后才败在任我行的“狮子吼”神功之下,端的是神威凛凛,耸动江湖。
也正是因此,风清扬虽也剑气并重,但在本派之中,剑宗之人俱以他为荣,气宗之人就未免与他颇有隔阂。
此际风清扬全无内力,仗着剑法神妙无方,一指一划之间,已与对方拆了这许多招。
他初时因知对方武功绝高,并不在自己之下,攻守之际颇为小心。
慢慢地招势加快,他却惧意尽去,来不及去想后果如何,只守住灵台空明,见招拆招,见势破势,无论对方使出何等诡怪变幻的手法,剑上自然如长了眼睛一般寻到其中的破绽,将其瓦解,外人看来,便似二人自小便将这套掌法剑法练得无比纯熟一般。
他越斗得得心应手,骆飞鸿心中便愈是骇异,手下出招便愈是急躁。
这一躁进,破绽必多,风清扬是何等眼光!
一见他左掌收回稍慢,长剑递出,“噗”的一声,已在他右臂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伤虽不深,鲜血却已涔涔而下。
骆飞鸿又惊又怒,两脚使力,倒纵出一丈有余。
风清扬此时若是乘势追击,骆飞鸿难逃灾厄,但他内力全失,轻功一些儿使不出来,见此良机,只能大呼“可惜”。
骆飞鸿已知自己功夫与风清扬相若,此番输招乃是输在状态上,而不是武功上。
唯其如此,这口气更是咽不下去。
当下顾不得在属下心中的威风面子,大喝一声:
“兄弟们齐上,将这小贼乱刃分尸便了!”
他属下的二十多人观战已久,这些人门派虽然不一,武功造诣也各有高下,当年却也都是本派中的翘楚,武林中也大有声名。
此番见帮主与风清扬相斗,各自在心中以本身武功印证。
他们大多领教过帮主的武功,知他一拳一掌之威是以开碑裂石,起始均料定风清扬不出十招便会死于非命。
哪知愈看愈奇,风清扬出手无力,脚步虚浮,显是内力全无,但剑上招数又是这等神妙无方,若是换了自己,必然无法抵挡,只怕早被戳了十七八个透明窟窿不定。
眼见骆飞鸿拳风虎虎,招招抢攻,他们非但毫无鄙视之意,简直全是佩服之情,乃至帮主受伤,叫他们并肩齐上,每人都觉那反而是理所应当之事。
这一节都非骆飞鸿所能料到的了。
风清扬眼见众人各挺兵刃逼上前来,不禁暗自发愁。
要知自己全无内力,若面对敌手,仗着独孤九剑的神妙还尽可围旋,若二三十人蜂拥而上,胡乱出招,自己任何一招稍有疏虞便可能受伤,敌人被伤十个八个却无大碍,看来今日是凶多吉少了。
为今之计,唯有先出重手,支撑一刻好一刻。
眼见敌人越围越近,种种肃穆、狰狞,嘻笑,畏惧的面目也渐渐清楚。
猛地,不知谁发了一声喊,打头数人齐声嗥叫,旋风般卷将过来,霍然之间,自己上中下三路俱被风声罩住。
风清扬此时性命在呼吸之间,下手哪肯容情?
长剑连点,如天女散花般向每人举手抬足间的破绽各递出一招。
攻来五人之中,有两人变招快捷,回过手中兵刃磕开长剑。
一人轻功了得,后翻躲开。另一人被刺中“肩贞穴”,手中镔铁怀杖“呛啷”落地,只听他大声哀号,右脚小指已被砸断。
当先一人手挥锯齿飞镰,鼓勇在前。
风清扬长剑点中他双腕,“当当”两响,却是金铁相撞之声,显是带了钢制护具。
那人略顿一顿,两把飞镰呼啸而来,风清扬不能纵高跃低,疾避时稍迟一迟,左腿上被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那人一招得手,正自喜悦,前心一凉,风清扬长剑变招,已将他透胸而过。
这些只是电光石火般事,周围早有十数般兵刃夹攻而至,风清扬更无余暇思索,长剑倏发倏收,只听痛叫惊叫怒叫连声,响振林,落下兵刃不少,自己后腰却也被人重重踹了一脚。
这般撑持了二十招上下,攻来之人已几乎人人挂彩,风清扬也受了四五处轻伤。
但这些人都是悍猛之辈,虽见他神勇非凡,兀自不知难而退,反如大浪重重,杀退一层又上来一层。
这般鏖战,风清扬既耗心力,又耗体力,全身已是大汗淋漓。
蓦见眼前两个虬髯汉子挥动长柄金瓜锤,势如疯虎般冲来。
他二人年纪相仿,生得也像,显是同胞兄弟。
风清扬长剑虚刺,两人同时举锤一挡,上盘现出破绽。
风清扬变刺为削,“扑扑”两声轻响,两兄弟的一条左臂一条右臂已自中断绝,倒是不偏不倚,颇为对称。
长剑围转,余势未尽,更将身侧数人逼退三步。
那两人痛彻心肺,同时大吼扔锤,却不跃开,反而着地滚进,来抢风清扬双腿。这两兄弟本是河西剧盗,向以凶悍闻名绿林,这时见了血,不由凶性大发,连命也不要了。
风清扬见了这般拼命的打法,也是一惊,长剑疾刺数下,那两人毫不防范,全中在要害之处。
但风清扬也觉双腿上一紧,被这两人死死抱住。
风清扬再顾不得他二人死活,长剑向右划了个半圆,逼开抢上的六人。
只听左侧风声作响,有三人他转侧不灵,看出便宜,一把铁鞭,一柄狼牙棒,一道铁索齐齐向他剑上砸来。
风清扬剑交左手,倏地挺出,那持铁鞭与铁索的二人已然被伤。
但中间的那柄狼牙棒却终于避不开。
他吃亏在全无内力,这般以硬碰硬,只觉手上一轻,长剑已飞出老远。
那手使狼牙棒之人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嘻嘻一笑,慢慢逼上前来。
周围更有六七人也是各挺兵刃,缓缓合拢。
风清扬长叹一声,双手垂下,瞑目待死。
骆飞鸿站在远处,看得分明,大喝一声:“杀!”众人高举兵刃,便要当头击下!
正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左边松树上喝一声:“打!”
十余枚硬物由上而下,闪电般破空而至,发出呜呜的响声。
那些人猝不及防,只觉虎口一震,手中兵刃落势已被荡开。
有两人膂力较小,手中一刀一斧拿拴不定,飞了出去,虎口上被震出血来。
这一下群相耸动,看那犹在地上滴溜溜旋转的暗器时,竟是一把干枯的松子!
连同风清扬和骆飞鸿在内,二十余道目光齐齐向发声之处望去,各人心中均想:
“这人是谁?功夫恁地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