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剑圣风清扬 > 第三章:老去书剑更飘零

第三章:老去书剑更飘零

    风清扬幼时随恩师段子羽征战魔教,曾见过杨逍一次。

    那时杨逍虽年逾五十,却是气宇洒落,风度绝佳,即使与他为敌之人也无不暗中称道,哪里是今日这般落拓至极的模样?

    而能在风清扬眼前写上这许多字而不被发觉,手上功夫之精绝,天下更有几人能够?

    此刻想来,那“易肖之”三字显是取了“杨”字的右半边,将“逍”字拆开的化名,字条上则仍署一个“逍”字,又显是有意泄露行藏。

    风清扬想通个中缘由,心头反而疑云大起,杨逍本是明教的前代教主,与恩师段子羽交手十余次,俱都大败在恩师手下,好友范遥也死在恩师的“九阴白骨爪”上,与我华山派实有不共戴天之仇。

    今日却又缘何送我字条,告知参合庄所在之地?

    他又怎知我此行是为寻参合庄而来?

    莫不是其中藏着甚么诡计,引我上钩?

    一念及此,豪气登生。忖道:

    原来魔教之人又早盯上我了!

    哼,你那所在纵是龙潭虎穴,风某又有何惧!

    何况为了寻雪儿,得此蛛丝马迹,不走一趟,岂能心安?

    雪儿,雪儿……一想到这个魂牵梦萦的名字,更不犹豫,推开杯盏,离了奎元阁,策马向西疾驰而去。

    姑苏城内水道如织,港汊极多,当地人以船代步,骑马而行者甚是少见。

    谚语有谓:“北人骑马,南人乘船”,正是为此。

    但姑苏又是名城大邑,所修驿站官道亦自不少,只是七拐八弯,甚是不便。

    风清扬策马行了一个时辰,才远远望见一座庄子,青堂瓦舍,处于绿柳环抱之间,他目光锐敏,倍于常人,遥遥看见正门上挂着一块木匾,黑地金字,正楷书着“三一庄”三个大字。

    风清扬勒住马头,暗里思忖道:杨逍留下的字条上道:“昔之参合,今之三一”,看来此处便是参合庄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虽豪气干云,想到魔教中人的诡计多端,也不禁栗栗生危,雅不愿不明不白的栽在敌人手里。

    当下戒慎之心斗然而生,定神向四周望时,只有一条小径通向庄门,而其间又有一条小溪淙淙而过,溪上架着一座木板桥,宽不及尺。

    他轻轻轻脚地跃下马背,拍拍那马后臀,让它自己寻食去了,整整衣襟,沿着小径直向庄门行去。

    甫行至板桥中段,风清扬突觉桥板微晃,脚下一轻,立时便知不妙,当即左足踢出,右足跟来,一点左足足背,只借此些微之力,身形已如一鹤冲天,疾升数尺。

    听得风声作响,板桥面上四枚峨嵋刺已然走空。

    “噗噗”两响,却是桥下伏击的左右二人收手不住,峨嵋刺互相插进对方肩膊。

    风清扬身形落下,一长肩探臂,已将桥下两人提在手中,抛在身前的空地之上。

    只见两人俱着黑色水靠,鲜血顺着伤处涔涔而下,正在咬牙苦忍。

    风清扬沉声问道:“你等何人,为何在桥下袭击风某?”

    二人对望一眼,闭目不言。

    风清扬见二人身手平庸,不愿用刑逼供,损了自己的身份,当即左足连出,踢中二人穴道,转身发足来到庄门之前。

    “笃笃笃,笃笃笃”,风清扬连叩兽口铜环,等了半晌,却是无人应答,于是提气喝道:

    “风清扬前来拜庄,贤主人能赐见否?”

    他此际的内功造诣实已至一流境界,较之恩师年轻之时亦不遑多让。

    这一声喝出,语气虽然和平,却如金声玉振,响遏行云,料想庄中之人纵躲在深屋地下,也能知闻。

    “吱扭扭”一声,两扇红漆大门左右分开,跃出一男一女,正是自己苦查不到来历的柯叔与桑二娘。

    风清扬见此二人,对杨逍的疑心顿消,知他告知自己此处实是一番好意。

    柯叔双手抱肩,斜睨着他,冷冷地道:

    “你来做甚么?何必大呼小叫?当庄中人都是聋子么?”

    风清扬此来盘算了一路,他明知此行甚艰,但看在雪儿的面上,若非逼不得已,决不愿对庄上任何一人用武,那是早就打好了软语商量的主意。

    此刻听柯叔言语无礼,实是意料中事,当下也不动怒,微笑道:

    “二位好。我来求见小姐。”

    柯叔见他竟然不怒,诧异之色在面上一闪而过,仍旧冷冷地道:

    “小姐不在,你请回罢。”言语之间竟客气了一分。

    风清扬还未开口,只听桑二娘笑道:

    “你这小子也真够神通广大的,我们这庄子如此隐秘,又早由老爷换了名字几十年了,你竟还能寻来。

    “老柯,虽说小姐不在庄中,风公子远来不易,你也该请他进去坐坐,不应拒人于千里之外呀!”

    风清扬听他二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却都咬定慕容雪不在,心下不由暗暗冷笑,面上却是笑容不减,道:

    “二娘说得是,我长途奔行,早已渴得紧了,入内讨杯茶喝也是该当的。”边说边往里走。

    “且慢!”柯叔双手箕张,拦住风清扬的去路,冷然道:

    “参合庄泉清水冽,本是待客上品,可偏不愿招呼那等负心薄幸,好色无行之人!”

    风清扬剑眉一轩,刹那间两眸中精光暴射,柯叔不由心中一凛,后退了一步,但旋即恢复宁定,冷笑道:

    “怎样?想动武了么?你剑法虽高,我夫妻俩却也不惧。”

    风清扬凛然道:“风某是否负心薄幸,好色无行,自己心中明白,雪儿也自有评断,尚不劳阁下判定!

    “二位与雪儿交谊深厚,风某也不会对二位出手,尚望莫要逼我太甚!

    “我只请问二位一事,柯叔,紫金门二十年前的四月十六曾有一件秘事发生,你可知晓?

    “二娘,有个手持屠龙刀的怪客前些时日曾去唐门一行,详情如何,风某不知,可否见告?”

    这番话说将出来,柯叔和桑二娘面色立时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纷纷落下,一瞬之间,全身好像被抽了筋一般瘫软,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风清扬更不多言,双手负在身后,昂然直入。

    柯叔和桑二娘心乱如麻,咬牙跟在后面。风清扬忽地回过头来道:

    “对了,险些忘了一事,庄外板桥边上有两个水贼想暗算于我,被我点了穴道扔在一边,若是贵庄之人,还是及早救治的好。”

    柯叔一言不发,转身奔出门去。

    桑二娘随风清扬进到客厅,请他坐定,唤来一名丫环送上香茶,风清扬品了一口,果然香冽无比,沁人肺腑,一笑问道:

    “二娘,尊夫妇总不至于让我在这儿坐上十天半个月罢,雪儿……她当真不在庄中?”情切之下,声音不禁微微颤抖。

    桑二娘面现尴尬之色,嗫嚅道:

    “嗯……这个……这个……你且稍坐,我去回一下老爷……”

    “不必了!”桑二娘话音未落,内堂里“橐橐”步响,屏风后已转出一个人来,中等身材,清健矍铄,眉宇之间微有戾气,正是慕容绝到了。

    风清扬以前见过他数次,但每次若非夜里,便是他身披黑袍,形貌诡秘,如此清楚而亲近地见到他的状貌,这还是第一次。

    当下起身,深深一揖,恭声道:

    “风清扬见过爷爷!”

    慕容绝一侧身,竟不受他这一礼,冷笑道:

    “风大侠客气了,我可没有福气做你的爷——爷——”

    他故意将最后两字拉长,意示讥讽。

    风清扬心头一酸,道:

    “我与雪儿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

    “您老人家是雪儿的祖父,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称一声‘爷爷’,那乃是分内之事。”

    慕容绝鉴貌辨色,见他说得诚恳无比,语声中又带有凄楚之情,蓦地里想起孙女,也不由心中一软,拂袖道:

    “那也罢了,我来问你,你此次来我这参合庄,为了何事?”

    风清扬道:“求见雪儿一面。”

    慕容绝长眉一挑,道:“雪儿她不愿见你,识相的话,快些走罢!”

    风清扬垂下头,缓缓道:

    “自从上次与雪儿分别,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我自问是个草莽之人,一勇之夫,能同雪儿在一起,是我天大的造化。

    “我也知自己有负于雪儿的情意,但其间种种曲折,并非一言可以说尽。

    “此次我来参合庄,只是想能见雪儿一面,把想说的话告诉她,把令她难过的事解释清楚,然后她要杀要剐,或者逐我出庄,我都毫无犹豫……”

    他这番话久藏心中,从未对人一宣,这时一发无余,说到后来,心神激荡,两行热泪不由缓缓流下。

    慕容绝见此情状,“哼”了一声,面色稍霁,缓缓道:

    “如此说来,你也不是全无良心。

    “但我听小柯他们讲,与雪儿别后,你竟与一个什么淫邪妖女叫做千面银狐的搅在一处,还有一个乡下女孩儿,可有此事?”

    风清扬道:“事实有之,只是……”

    慕容绝忽地提气喝道:

    “只是什么?你还不去杀了这二人,以明心迹,在这里只管废话做甚!

    “我慕容绝的孙女是好欺负的吗?”

    这一声大喝威猛之极,梁尘簌簌而落,侍立一旁的桑二娘竟自心旌摇动,晃了一晃。

    风清扬惨然道:“小娥……她……她半年前已经去世了……”

    葛容绝沉声道:“还有一个呢?”

    风清扬缓缓道:“这些时日以来,秋梦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与秋梦两情相悦,正如我不肯负雪儿一般,我也绝不肯负了她对我的一片真心。

    “其实,我又何尝不期望只爱雪儿一人,只是雪儿、小娥、秋梦,她们三人都待我有情有恩有义,我不愿伤害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若真如此,我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刹那间,大厅上寂然无声,慕容绝也显是被风清扬这番入情入理的话所打动,心中天人交战,一时拿不定主意。

    过了半晌,慕容绝忽地拍手哈哈一笑,道:

    “也罢!看在我这宝贝孙女的面上,老夫我就再让你这一步!

    “我可告诉你臭小子,我慕容绝生平让人这是第一次,你可别不识好歹!

    “唉!按说你这样的人品武功,在武林的年轻一辈中也算得上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才,我又不是瞎子,哪里还有不喜欢的?

    “这样罢,你答应老夫一事,我帮你一道说服雪儿,保你风风光光地做上我的孙女婿,你看怎样?”

    风清扬头脑一晕,热血上涌。

    他绝未料到眼前之事会这般轻易,听到这最后一句,面前就是火海油锅,那也是毫不犹豫地跳了,当下强抑欢欣之情,道:

    “但凭爷爷吩咐!”

    慕容绝双目炯炯,盯着他道:

    “你可知我为何放着清福不享,偏要到江湖上东奔西走,当个什么劳什子的十三家半掌门人?”

    风清扬虽不知他欲云何事,但这一问题倒也确曾在脑中回旋过:

    慕容绝家大业大,可偏偏放着员外日子不过,在江湖上奔波不已,这是一奇。

    他武功奇高,放眼武林,那已是数一数二的顶尖人物,而收入麾下的却只是断魂枪、五凤刀、湘西排教等二三流门派,自称“十三派半掌门”,未免滑稽,这是二奇。

    此际听慕容绝问起,一边恭声道:“清扬不知”,一边凝神倾听他的解释。

    却见慕容绝自怀中掏出黑黝黝的一物,竟是一块黑玉雕成的方印,上端雕着一头形态生动的豹子。

    他将玉印一翻,显出篆字印文,风清扬于书字一道略有所知,识得是“大燕皇帝之宝”六字,当下大吃一惊,失口道:

    “玉玺?”

    慕容绝重重点头,道:“我慕容氏世居姑苏,迄今已六百余年,世人皆以我等为正宗汉人,岂知我慕容氏之祖本是鲜卑族人,七百余百年前威震江湖,建成大燕帝国,可惜为时不久,大好的锦绣江山,不久便颠覆于小人之手。”

    他说到此处,停了半晌,似在缅怀先辈丰功,又似切齿于小人之亡国,这才缓缓道:“这六百年来,我慕容氏数十代子孙均以兴复大燕为己任,力图夺还江山。

    “你来看,”他将玉玺收入怀中,顺手掏出一个油布包来,打开油布,抖出一幅黄绢,双手提起。

    风清扬见黄绢上以朱笔书写两种文字,右首的弯弯曲曲,奇形怪状,想系鲜卑文字,左首则是汉字,最上端写着:

    “太祖文明帝讳”,其下写道:

    “烈祖景昭帝讳隽”,其下写道:

    “幽真诚帝讳”,另起一行写道:

    “世祖武成帝讳垂”,其下写道:

    “烈宗惠愍帝讳宝”,其下写道:

    “开封公讳详”,“赵王讳麟”,绢上其后又写着:

    “中宗昭武帝讳盛”,“昭文帝讳熙”等等字样,皇帝的名讳各有缺笔,至太上六年,南燕慕容亡国后,以后的世系便都是庶民,不再是帝王公侯。

    风清扬见黄绢上世系繁多,也无心详览,但见那世系表最后一人写的是“慕容恪”,旁边以黑笔注了“已殁”两个小字,其上则是“慕容绝”。

    慕容绝叹道:“当年我父为我取名,用了一个‘绝’字,一则是因为兴复大事眼看无望,二则有‘置之绝地而后生’之意。

    “谁知此名如此不祥,竟应了‘断子绝孙’的俗语。

    “我儿慕容恪方当壮年即抱病而逝,又留下雪儿这个丫头,再无子息,眼见这兴复大业至我而绝……嘿嘿,慕容绝,这名字取得倒是真好!”

    禁不住仰天长啸,双目中泪花莹然。

    又过了好一会儿,慕容绝缓缓道:

    “老朽以风烛残年,奔走江湖,便是不敢忘了列祖列宗的遗训,只可惜数十年来,一事无成,只收罗了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小门派,眼见着人寿几何,老朽也不知还有几年好活,这兴复伟业,后继乏人,实在令我寝食难安……”

    说到此处,他忽地双眸晶亮,面上现出一种兴奋之色,上前抓住风清扬的肩膀道:

    “扬儿!我将雪儿许配于你,以你的人才武略,继承我列祖列宗的遗志,光复之事大有希望,你待如何?”

    风清扬纵然做梦也绝想不到今日之事,一时间心潮翻腾。

    慕容绝盯着他的双眼,等着他作出回答,此时堂上寂无声息,连两人的呼吸之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知过了多久,风清扬缓缓开口道:

    “当年我入恩师门下时,年方九岁,跟随恩师转战四方,先是打魔教,然后又与天师教对阵。

    “那时我年纪还小,可是每一战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些头破血流,剖腹断肢的尸首,那些受伤之人痛彻心肺的呻吟,扭曲的脸孔……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些还都只是江湖上的斗杀,比起我童年时经历的战争,又算不得什么了……

    “我刚刚记事的时候,村庄之中便全是战火和哭声,那时明教和官军从早杀到晚。

    “我的奶奶,父母,叔父,婶母,姨娘都是在我眼前被刀砍死,被火烧死,被马踏死的……

    “后来我也学了武功,也去杀人、伤人,而且还杀伤了不止一人,可我总是在想,人不能不去杀人么?

    “如果没有战乱,我也许不会拜师学武,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功夫,但我宁可不要武功,也愿意与父母亲人生活在一起……”

    他蓦地抬起头,直视慕容绝的双目,道:

    “爷爷,我是个一勇之夫,不晓得什么君国之事,也不晓得复国能够如何,不复国更能如何。

    “我只晓得如果没有战阵杀伐之事,我的父母不会离我而去,众多孩子的父母也不会离他们而去……

    “我不是怕事,也不是怕承担责任,不是怕自己一生都耗在兴复之业上,我要娶雪儿,是因为我们两情相悦,而不是要用来做交易的条件。”

    他说到此处,心意已绝,朗然道:“爷爷,我自可今日答允于你,待你仙去之后,便即撒手不顾,可大丈夫当一言九鼎,我又岂可作此卑鄙背信之事?此事恕难从命!”

    随着他的说话,慕容绝的两道眉毛,渐渐直立起来,本来不高的身躯竟似一点一点地膨胀了许多,及待风清扬把话说完,慕容绝忽地仰天大笑,道:

    “好哇!好!我倒看错了你,原来风清扬还是个仁善爱民的好汉!”

    再低头时,他已面沉似水,狠狠地道:

    “臭小子,大言炎炎,竟恁地不识好歹,我是老了,复国恐怕难有期望,可难道老得连杀人也不会了么?”

    双袖一拂,嗤嗤声响,两缕指风激射而出,一取风清扬眉间的“阳白穴”,一取胸口“膻中穴”,下的竟是致命的重手。

    风清扬早已见他神色不善,心下暗暗提防,但不虞他一出即是杀手,来势却又如此快法,危急之际,“九阴真经”的心法随念施出,横移一尺有余,只觉右肩、右腿上一阵剧痛,已被指风扫中。

    慕容绝生平心高气傲,今日为了祖宗遗业低声下气地让步了半日,不仅不逼风清扬杀掉秋梦,还愿把孙女辱身许他,那的确是生平首次。

    哪知这小子毫不领情,抗颜直辩,不由得无名业火腾腾而上,气得天灵盖都要粉碎,当下连出三十余招,俱是慕容家的绝技“参合指”,暴风骤雨般去向风清扬,直逼得他东躲西避,连拔剑的余裕也没有,更遑论回手反攻了。

    风清扬的武功本就逊于慕容绝,这时被他抢了先手,迫得以绝高轻功上下左右回旋无定,避其锋芒,三十余指均是堪堪避过。

    他虽身有“凌波微步”,但知慕容绝是这世上最为精研此步法之人,哪里敢班门弄斧?

    耳听得身后响声不断,凡慕容绝双指到处,大堂上的桌椅,木器,连同铜铁饰物无不粉碎,若身上被他点实了,必然是骨断筋折之祸。

    风清扬平生经历过不少大阵仗,如此凶险却是第一次。

    眼见慕容绝如此威势,而自己竟连拔剑的功夫也没有,不由得暗暗心惊,冷汗直流。

    他这里冷汗直流,岂知慕容绝却也极为纳罕:

    这小子已是大居劣势,每次均是眼见得再出几招便可将他毙于指下,可每次他又都以奇诡无比的身法逃之夭夭。

    自己连出这许多招,竟然无功,实在也是平生仅见。

    一念及此,心下更是焦躁,双指如飘风一般此起彼伏,霎时间,堂上漫天都是他的身影。

    疾攻之中,慕容绝蓦地见风清扬左胁下一处空门,大喜之下,不及细思,“嘿”的一声,右手中指食指骈起,如剑如戟,已是重重点落。

    哪知一点之下,触手之处又轻又软,恍如陷在棉花堆里一般,两指竟向旁边滑开。

    慕容绝心念电闪:不好!未及变招,只觉耀眼生花,明晃晃的剑刃已向面门削来。

    原来初战之际,风清扬右肩右腿被他指风扫中,已是皮破血出,使力半日,虽未继续受伤,却也因失血过多,两处颇觉酸软,转折之际已是乏力。

    风清扬见慕容绝攻势如潮,自己稍有疏忽,便有性命之虞,其势已不可不反攻。

    当即卖个破绽,运起《九阴真经》中的“闭穴心法”,一口丹田真气存在胸腹之间,拼着受他一指,乘机拔剑反攻,胜于这般被动挨打。

    果然,慕容绝求胜心切,中了风清扬的圈套,这时只觉剑气扑面而来,他大惊之下,心神不乱,借点中风清扬身体之力,略一长身,似怪鸟腾云,如饥鹰攫食,竟从风清扬头顶翻了过去。

    “嗤”的一声轻响,长衫的后幅被剑锋截断,宛若一只硕大的灰蝴蝶,缓缓飘落在地。

    风清扬一招得手,也不进击,只觉胸腹之间气血翻涌,着指之处痛彻骨髓。

    他虽以“闭穴心法”化解来力,但慕容绝的指力哪是常人可比?饶是他只受力三分,也自难当。

    当下运气走了一周天,胸间气息由浊转清,痛楚渐减。

    只听慕容绝在一旁冷笑道:“臭小子!看你不出,内功倒也造诣不凡。

    “来来来,老夫便以这一双肉掌,会会你这天下扬名的独孤九剑!”

    动念之间,“须弥山掌”应手而出,风清扬只觉一股大力如怒涛拍岸,压体而来。

    这“须弥山掌”本是少林派七十二绝技之一,乃是不传之秘。

    北宋哲宗年间,慕容氏族中的一代奇才慕容博诈死埋名,隐身少林寺数十载之久,将藏经阁中的七十二项绝技尽数窃归已有,并将副本传于吐蕃国大明王鸠摩智习练。(事详《天龙八部》)。

    后来慕容博受无名老僧度化,在少林出家,鸠摩智全身功力尽归段誉后,领悟从前之非,从此专修佛法,终成一代大德高僧,这七十二绝技中的十余项便在慕容族中世代流传下来。

    “须弥山掌”便是其中之一。

    少林七十二绝技虽并称于世,但其中也有难有易。

    如“须弥山掌”之类,可称难之难者,发者内力须无比深厚,已不消说,发掌之前犹须沉腰坐马,运气半日方能发出,故老相传,此项绝技在少林派千余年武学史上,练成者也只寥寥六七人而已。

    此掌前次见诸于世乃是元至正年间,少林派长老渡厄对明教教主张无忌那一战。(事详《倚天屠龙记》)。

    风清扬察觉这道掌风不仅宏大,而且奇异,直有千人莫当之势,不由“咦”了一声,侧身出剑,笼罩之处,正是手上“劳宫”、“养老”、“内关”、“外关”四处大穴。

    慕容绝眼见剑尖颤动,变幻无方,不论自己如何变招,都难免手掌洞穿之厄,大喝一声:“好剑法!”右掌撤回,左掌已出。

    两人俱是以快打快,没有一招是使到底的,眨眼间,已各各攻出八十余招。

    本来这“须弥山掌”运动固已极难,运功之后每一掌又都耗费内力极巨,少林寺第十一代方丈慧业禅师以此掌对抗一强敌,在第一百一十二招上致敌死命,自己却也真元大损,终生瘫痪。但这慕容绝天生异禀,实是武学史上不世出的奇人。

    他虽年逾七旬,施出掌法时仍是念至掌至,绝无少歇,攻出八十余掌之后,内力竟是毫无衰竭之像。

    风清扬苦苦撑持,如落叶舞风,舟航怒海,被这般飓风般的大力一忽儿卷至左方,一忽儿抛到右方,实是说不出的难受,手中之剑难以奏功自不待言,即或出手,落点也被掌风连连震歪,难中肯綮。

    他越斗越是害怕,蓦地想起恩师段子羽传剑之时告诫他,这孤独九剑之中,从“破刀式”至“破箭式”这七式还算易练,一有小成,对付江湖上的一般高手便已绰绰有余。唯有最后的“破掌式”与“破气式”两式极难有成,无二十年之功难与天下英雄一争雄长。

    盖敌人若以一双肉掌对剑,则必是顶尖高手,有无兵刃已相差无几;敌人若内力雄浑至极,使剑者内力不足与抗,则剑法必难尽展所长,落点未及到位便被瓦解。

    如今慕容绝掌法内力俱臻绝妙,自己的剑法又未习练到家,那正是遇见了最为可怕的克星。

    风清扬心内踌躇,手上不由略缓了一缓。那慕容绝何等眼力,何等身手?

    见此空隙,右手掌化为爪,疾擒风清扬左腕,左手使出“分光掠影”的手法,竟自霍霍剑光中直抢入去,五指一曲,已扣住剑身,同时双腿连踢,封住了风清扬“环跳”“委中”诸穴。

    这几下出手,兔起鹘落,伶俐无比,以风清扬的身手眼力,竟尚未弄清怎么回事,腿上一麻,已然受制。

    风清扬神色惨然,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等了半日,毫无动静,风清扬略感奇怪,抬眼看去。

    只见慕容绝站在面前,竟然神衰色沮,一似突然之间老了十岁一般,汗水从他斑白的鬓发上溜到地上,脚边已湿了寸许的一滩。

    慕容绝虽然奇功盖世,却也毕竟是七十高龄的老人,这般长时间使出极耗内力的“须弥山掌”,虽年轻体壮也是经受不起。

    激斗之际他尚未觉出什么,一俟制住风清扬,立感手足酸软,一口真气竟然提不上来。

    他生平剧斗不下百场,这般情状却是从所未有,当下心中暗叹:

    老夫老矣!无能为矣!慢慢调匀气息,在体内环行数周,顿饭时分,脸上才渐渐有了血色。

    慕容绝缓缓走到风清扬面前,沉声道:

    “老夫问你最后一句,适才的条件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风清扬轻轻摇了摇头,意思却甚为决绝。

    慕容绝脸上青气一闪,喝道:

    “既然如此,要你这轻薄负义,不识时务的小贼更有何用?”右掌提起,便欲击下。

    “且慢!”一个低沉而略带嘶哑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竟是半日来侍立一旁,一言未发的桑二娘。

    慕容绝右手悬在风清扬头上半尺之处,沉着脸瞥了她一眼,冷冷道:

    “怎么?你要护着他不成?”

    桑二娘垂下头,避开慕容绝冷电般的目光,颤声道:

    “小桑不敢,只是……只是老爷你一掌结果了他,小姐她……”

    风清扬只觉悬在头上的大手抖了一下,过了半晌,听见慕容绝冷冷地道:

    “好罢,姓风的小子,我暂不杀你。

    “不过,要想生出我这参合庄,你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回心转意,二是凭你手下的真功夫,看着办罢!小桑,送他去二号。”

    右手落下,化掌为指,已连点风清扬双臂上的六处穴道,然后负起双手,转身入内堂去了。

    一条厚厚的黑带蒙住风清扬的双眼,他听见桑二娘走到大堂西北角,在某处掀了几掀,“喀”的一声,似是木板翻起。

    “叮咚”数响,金属相击,煞是悦耳。

    桑二娘回来到了他身畔,“喀喀”四声轻响,自己的手腕,脚腕俱被上了镣铐。

    然后觉得双手一动,听得桑二娘道:“风公子,请随我来罢。”

    语声平静,既无欣悦之情,也无同情之意。

    慕容绝所点穴道煞是怪异,只是教他使不出来武功,行动却与常人无异。

    桑二娘一拽之下,风清扬不由自主随之前行。

    七拐八弯地走了约莫一炷香时分,二人忽然停住。

    风清扬听见“托托,托”的叩击之声,如是者三,俱是两长一短。片刻之后,“轧轧”声响,似是什么沉重的物件被挪运之声。

    再向前行,却是愈来愈低了。

    正行之间,听见桑二娘道:“到了。”

    后颈“大椎穴”上一麻,只觉得天旋地转,人事不省。

    不知过了多久,风清扬缓缓张开双眼,发觉蒙着的黑布已被解去,自己躺在一张宽敞的硬木床上。

    手脚略动,镣铐轻轻作响。风清扬慢慢起身,环视四周,却是在一间石室之中,前后俱五步见方,左手方是一扇高峻的石门,并无窗户,唯在石门右侧有一尺许的方窗,应是传递饮食之用。

    想及“饮食”二字,风清扬忽觉腹中咕咕作响,喉咙中有如火烧一般,霎时间饥渴难当。

    刚待大叫,方窗口突地现出一张满布皱纹的老脸,数缕白发,搭在额头。

    一条长长的刀疤自左眉直贯右颊,说不出的诡异可怕。

    这张脸突地出现,饶是风清扬胆豪气壮,也不禁吓了一跳。

    “托”的一声,一只四方木盘搁在放在口上,那老人低声道:

    “风公子,请用饭罢。”音声嘶哑,煞是难听。

    风清扬一跃到了方窗前,疾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家小姐呢?快让她来见我!”

    那老者摇了摇手,不再讲话,转身踽踽行去。

    风清扬喊了两声,目送那老者佝偻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心下茫然无依,不晓得慕容绝把自己关在这暗无天日的黑牢中,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思之不明,也只索罢了。当下端起木盘,上面两个特大的青花瓷碗,一个盛满白饭,一个却是青菜豆腐,旁边放了一双竹筷。

    风清扬尝了一口,味道甚是粗劣,但他饿得很了,无一时,也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碗底朝天。

    此后的日子一直是这般度过,那脸有刀疤的老仆每天送两餐饭,无酒无肉,却也不得不吃。

    风清扬身上穴道早解,功力也丝毫未失,但手脚上的镣铐乃红毛精钢所制,坚逾金铁,暗室四壁又俱是硕大的花岗岩所砌,纵有通天能为,也休想逃出。

    石室中并无通光之处,风清扬只约摸从老仆送饭的次数推断,自己已被囚了十余天。

    这十余天中,慕容绝没有来过,慕容雪更是渺无踪影。

    不管问那老仆甚么话,他也总是摇摇手,踽踽走开。

    这一日,风清扬正自熟睡,耳中忽然听得唰唰之声,便如老鼠钻洞一般,他心神一凛,登时醒觉。

    当下也不起身查看,只把眼睛睁开一缝,向发声方向看去。

    那声音却是从对面墙壁中间发出来的,而且愈来愈大,那显然不是老鼠了。

    风清扬屏息观看,忽听“咯”的一声轻响,一块花岗岩竟然动了一下,接着只见那块岩石缓缓向后退去,半晌方才“空”的一声,掉在墙壁那边的地上,声音甚是沉闷。

    墙上现出一个尺半左右的空洞。

    震骇之余,风清扬再也不能假装熟睡,倏地坐起身来,还未来得及下床,岩石落后的空洞口倏地现出一张人脸,清癯轩举,目光灼灼,脸上挂着微微笑容。

    风清扬失口叫道:“杨逍!”此言一出,登时想起他虽与华山派为敌,却是前辈高人,自己也曾受他指点路径之德,当下觉得讪讪地不好意思,上前拱手道:

    “风清扬见过杨前辈。”

    杨逍呵呵一笑,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头前脚后,如一枝箭般自空洞中射了进来,到了离风清扬身前三尺之处,身体蓦地在空中停住,双足一动,如安了机关一般,已然垂直站住,身法竟是诡异已极。

    只听得杨逍笑道:

    “我姓杨,名逍,此是天下皆知之事,你叫我杨逍,有何错处?风小哥,免礼罢!”

    风清扬应了一声,站直身子,心下狐疑百端。

    杨逍对己究是善意还是恶意?

    若是善意,他与师父乃是对头,为何出此?

    若是恶意,他与自己饮酒,为自己指路,也并无丝毫有损自己的举动,虽说自己身陷囫圄,那乃是慕容绝所为,又与杨逍无干。

    他究竟有何诡计要施在自己身上?

    他又怎会知道自己在此,前来相见?

    风清扬的大脑飞转,却想不出一个结果来,霎时间,如坠五里云雾之中。

    杨逍看透他的心思,微笑道:

    “风小哥,姓杨的虽然装腔作势,捏造来历,骗了你几杯好酒,却也没有害你之意。

    “你风小哥近年来在江湖上名声大震,手下艺业自也不凡,可说句老实话,姓杨的若想害你,你早就不会站在这儿了!”

    风清扬面上一红,知道杨逍所说是实,拱手道:“晚辈胡思乱想,前辈谢罪。”

    杨逍忽地面色肃然,长叹一声道:

    “唉!这也怪不得你,换了我是你,也难免要寻思上个百八十遍。

    “当年尊师执掌华山,与我明教斗得不亦乐乎,那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我多年的好兄弟范遥更是丧生在尊师双掌之下,风小哥,实不瞒你,那段日子我做梦都在想杀尊师,‘段子羽’这三个字没一天不在心中默念上个千八百遍……”

    说到此处,他目注远方,似是勾起无限回忆,面上神情尤显得凄惶苍凉。

    从他话中,风清扬虽已明白他不再对恩师耿耿于怀,听到这般怨毒的言语,也不禁心中一震。

    只听杨逍续下去说道:

    “后来张三丰真人出山化解这段恩怨,他是我教主的太师父,莫说明教不是各门派敌手,便是占尽上风,他老人家金口一开,谁敢不卖个面子?

    “经此一战,张教主二番远行海外,明教教众云飞星散,土崩瓦解,嘿嘿!

    “朱元璋那小子的龙庭是坐稳了,江湖上可也再没有明教的招牌。

    “唉!眨眼之间,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了!”

    喟然长叹,低徊之情,不能自己。

    风清扬静静听着,杨逍接着说道:

    “到得此时,教中的老兄弟隐居的隐居,死掉的死掉,只剩下我孤家寡人,那真是心灰意冷,万事俱空。

    “我女儿不悔和武当六侠段梨亭要接我去武当山居住,嘿嘿,我杨逍纵然不肖,岂肯托庇于张真人座下?

    “于是我就四海巡游,暇来以琴书自娱,虽是寂寞了点儿,倒也逍遥快乐。

    “直至五年前的一日,我夜行至一座古庙,正撞上慕容绝那老贼与手下什么狗屁十三门派聚会,庙外放哨的狗崽子暗算于我,被我下重手废了几个。

    “慕容老贼当即大怒,与我动起手来。

    “我们激斗了两个多时辰,那老贼施出一门劳什子‘凌波微步’的古怪步法,我一时不察,被他在后心印了一掌,身受重伤。

    “慕容老贼以为我必死于非命,冷笑一声,率领他那帮狐群狗党扬长去了。

    “嘿嘿,这老贼太也小觑我了,张无忌教主曾传与我疗治内伤之法,另有疗伤圣药‘玉蟾雪莲丹’相赠,他掌力虽然厉害,想要杨某人的性命可也还差得远了!

    “话虽如此,这场内伤也着实不轻。我足足调养了两个多月,武功方始尽复旧观。

    “哼!这口恶气我如何忍得下去?当下明察暗访,寻到这老贼的巢穴,那就是这个狗屁参合庄了,要与他再决胜负。

    “我杨逍生平于武功一道没服过几个人,一个是阳顶天阳教主,第二个是张无忌张教主,尊师段子羽虽心狠手辣,然而神功盖世,我也自愧不如。

    “岂知到了晚年,又出来了一个慕容绝。我上次在他的古怪步法下受伤,之后苦思良久,虽无破法,他却也再害我不得。

    “哪知这老贼奇门功夫着实不少,激斗至六百余合,他忽地使出少林派的‘须弥山掌’。

    “我当年曾为金毛狮王谢逊之事,随张教主攻打少林派的‘金刚伏魔圈’,少林派长老渡厄,渡难均曾使过此掌,甚是厉害。

    “我哪想到慕容老贼也会这门功夫,一惊之际,又是被他所乘,点了我的穴道。

    “我本以为今番必是死也,慕容老贼却假惺惺地说什么我们素来无仇无怨,又敬重我这一身修为,实在不愿杀我。

    “可他又不愿放我走,怕我再找他比武,嘿嘿,这老贼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胜我杨某一招半式,那是大耗体力心血之事,若非逼得急了,倒也不愿与我动手。

    “所以他就把我关在这个鬼地方了,屈指一算,也有四年多了。”

    风清扬“哦”了一声,这篇故事直把他听得惊心动魄,对杨逍其人也开始颇为佩服,转念之间,他忽地想到一事不对,不由“咦”了一声,道:

    “杨前辈,你说慕容绝亦将你囚在这样的石室之中?

    “可你那天又怎会在奎元阁上喝酒?

    “今日又怎会来到我这里呢?”

    杨逍又是嘿嘿一笑道:

    “这话说起来却也不短。起初一年,我也与你的待遇相差无几,每日两餐白菜豆腐,嘴里都要淡出鸟来,当时每天想的就是怎么离开这鬼地方,找慕容老贼再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

    “只是这石头屋子建得委实坚固,只好坐在床上气闷。

    “可后来终于被我发现了一个百密一疏之处。你道是甚么?”

    不等风清扬回答,他指指下方,狡黠地一笑。

    风清扬吓了一跳,道:“土地?”

    杨逍笑道:“答对了一半,是土。那老贼忘了,我明教厚土旗地行之术,天下无双,我先任光明左使,又任教主,地行的诸般法门倒也略知一二。

    “这里虽是地下,但只要出了那间石室,外面还不就是我的天下了?

    “我花了五天工夫掘出一条地道,直通向那道台阶旁边。想起从地底钻出那一瞬间,真是他妈的痛快!”

    杨逍双目闪闪,接下去道:

    “我出了这个鬼地方,先到附近找家酒馆吃了个痛快,便想回来寻那慕容老贼的晦气,哪知回到参合庄里,无意之间发现了老贼的一个大秘密,心中一喜,也不愿理会他了。”

    风清扬问道:“那是什么?”

    杨逍摆摆手道:“先不要问,我此番来找你便是为此,到时自知。”

    接下去道:“我既出了石室,手中有了诸般铁器,进出这石室那便如履平地了。

    “好在老贼这里无人看守,我除了老仆送饭时待在屋中,其余时候那便想到哪儿就到哪儿。

    “那日我嘴馋了,想到奎元阁上享受一顿,却撞见你四处打听参合庄的下落。

    “一见你佩的剑,再看看这派气质风度,白痴也猜到你就是有名的‘华山一风’喽!

    “那天你请我喝酒,又谈得投机,我一时心喜,才写了那张字条与你。”

    风清扬恍然大悟,原来那日他故作陕西口音,引起自己注目,后来饮酒聊天,俱是为了试探自己。

    他素知杨逍聪明机变,天下罕有敌手,会说各地方言,对他来讲,那是雕龙小技,不值一哂之事,当下也便不问。

    杨逍忽地笑道:“说了这半日,倒有些口干舌燥起来了。

    “风清扬,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长身而起,从那洞口钻了出去。

    此刻风清扬已对杨逍极是信任,当下不虞有他,紧随其后。

    杨逍等他也从洞口钻过,拾起适才撬落的花岗石重新堵在缺口。

    风清扬落足一看,所在之处仍是一间石室,体制规模也相差无几,却没有人在里面,心中寻思:

    这样的石室不知还有几间;也不知还关了什么人。

    杨逍好似又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

    “这里石室倒是不少,但请来的客人也只有你和我,未免冷清了一些。”

    边说边走到这间石室的墙壁旁边,右手掌心贴住一块石头,运劲一吸,石块轧轧后移,“咚”的一声,落在地上。

    风清扬不禁脱口赞道:“好功夫!”

    杨逍一笑,也不言语,二人仍旧钻过。

    如是者三,进到第四间石室,杨逍不再走近石壁,蹲下身来,右手不知扳动什么地方,地面上慢慢现出一个洞口,恰容一人出入。

    杨逍笑道:“小哥光临寒舍,杨某不胜荣宠,可惜此处不能多耽,请走吧!”

    口中说请,自己却先行探身入洞。

    风清扬知道他是怕自己生甚疑心,一笑跟入。

    全身甫入洞中,忽觉眼前一亮,却是杨逍晃着了火折子,接着头上轻响,洞口已封上了。

    风清扬心中惊佩,暗道:

    人称杨逍聪明绝顶,果然传言无虚。

    这等巧妙机关,我便一年也作不出来。

    这地道挖得甚是狭仄,二人别说站起来,连蹲下也是不能,只好腿上使劲,半躺着向前蠕动。

    好在没有多久,出口已在头上。

    二人纵出洞口,闪目四望,周围静悄悄的,渺无人迹。

    二人倒也不敢出声,拾级而上。

    走了约有二百余步,杨逍左手扶住墙壁,在一个地方掀了两下,停了一停,再掀一下,“轧轧”声响,面前一道石门缓缓向旁闪去,一片清光慢慢洒在风清扬的头上,身上,脚上,正是明月皎皎,外面亮如白昼。

    风清扬大喜,纵出门来。

    一阵夜风吹拂而来,带着荷叶的清香,萦回鼻端,久久不散,风清扬深吸一口气,直觉胸腑之间如被香气洗过,极是舒畅,当即精神一振。

    他被关在石室中十余日,每天气闷已极,这时身在天地之间,感受自然之气,只觉身畔一草一木都是说不出的可爱。

    这时身后传来“轧轧”之声,那道门户又缓缓关闭。

    风清扬回头看去,见适才出来的石门乃是座假山的侧面,这一合拢,竟是毫无痕迹,休说此际乃是夜间,便是白日来寻,也是千难万难。

    杨逍道:“跟我来。”

    刚待展开轻功飞奔,回头看见风清扬手脚上的镣铐,一拍自己的头,叫道:

    “啊也!我也真是糊涂,忘了你身上还带着这劳什子的玩意儿。”

    右手一翻,亮出一把精光四射的锯条,也不知他先前放在何处。

    风清扬见这把锯条只有手掌般长,光芒耀眼,大非寻常,也不知是何物所铸,更不知他从何处得来。

    当下也不言语,任杨逍在手铐之上猛力锯了数次。

    这小小锯条当真厉害,几锯之下,手足上的四道铁圈已各现出一条细缝,运力一扳,那精钢甚有韧力,竟张开一个缺口,再扳几下,手脚都已从铁圈中脱了出来。

    杨逍拾起落在地上的铁圈铁链,交到风清扬手中,微笑道:

    “且把这劳什子带在身上,以后还有用处。”

    风清扬不知何用,但知杨逍此举必有深意,便将铁圈铁链挂在后腰之上,只觉沉甸甸的甚不舒服。

    羁绊既去,两人展开轻身功夫,直向右前方飞奔而去。

    姑苏六月正是酷暑时分,深夜却甚是凉爽宜人,明月在天,蛙鼓遍地,风清扬疾奔之际,只觉天地广阔,浑身说不出的通泰愉悦。

    看杨逍时,只见他宽巾大袖,步武潇洒,不疾不徐,行进之间浑无一点霸气,全如在庭院之间信步一般,却又总在自己前方数尺,追之不及。

    这等轻功自成家数,雍容华美,与适才穿越方洞时的诡异身法竟尔大异其趣,心下不由暗暗钦佩。

    此时杨逍也在用眼角余光扫视着跟在自己身后数尺之遥的风清扬,他知自己貌似从容,实已出尽全力,而风清扬虽步武遽急,却是呼吸调匀,显是行有余力,心底也不由暗自纳罕道:

    江湖上传说此子剑法轻功俱臻甚高境界,今日看来确是如此。

    这等了得的轻功自己一生之中也只见过阳顶天、张无忌、韦一笑等寥寥数人可与比肩。

    这小子今年才二十余岁,也真不知他是怎样练来的。

    二人各自思忖,脚下都是不慢。

    奔了顿饭时分,风清扬只见前面一方碧绿的荷塘,十数间小巧雅致的楼阁坐落其上。

    月光之下看得分明,这些楼阁俱用绿竹搭成,更分左右两进,中间以一座竹桥相连。

    两进的大门之上各悬挂着一块匾额,金粉写成的字被清光一映,更显得熠熠生辉。

    风清扬看到匾上题的字样,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