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斜。
泗水河面波光粼粼。
河上樯帆林立,舟楫穿梭不息。
这些往来不止的舟楫之中,却有两艘颇大的官船缓缓往北而行。
此刻,朱厚照便站于其中一艘官船的右甲板之上。
只见他双手扶栏杆,朝着东边而立,轻闭双唇不发一言,似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由于背对着夕阳余晖的映照,他那张颇为俊朗的脸庞显得有些暗淡,完全看不出是喜是悲。
而何文鼎、刘瑾、陈大、赵五和钱六等人则分别站在他左右两侧,同样是默然不语。
迎着时不时吹拂而来的江风,主仆数人似乎在观赏着夕阳下的泗水及河岸之景。
过得一会,朱厚照伸起了右手,指着东北方向,轻声道:“沿此方向,往北数十里之外,你们几个可记得为何地?”
何文鼎、刘瑾、陈大、赵五和钱六等人听得顿时互相一望,均似有些茫然,稍顷摇了摇头,口中更几乎同时应道。
“小的不知。”
“小的不记得。”
“回京前,你们可都曾在扬州城览阅过大明的舆图,如此快就不记得了?”朱厚照轻摇了摇头。
何文鼎等人讪讪一笑。
说起来,他们在扬州城只约略看了看大明舆图,在朱厚照的示意之下,算是大致知道怎样返京而已。
朱厚照如今突然指着某个方向问询是何地,他们这些人又没有朱厚照过目不忘的天资,如何能说得出来?
“沛县之北,便是滕县。”朱厚照嘴角扯了扯,双目依然注视着东北方向。
他话音刚落,何文鼎、刘瑾、陈大、赵五和钱六等人似恍然一悟。
“滕县,你们几个总不会忘了吧?”朱厚照扭头望了望他们。
众人听得均笑了笑,连称不会忘。
片刻之后,却是刘瑾先出言说道:“少爷,南下时,我们车队曾在滕县遭遇响马,小的忘不了。”
未待朱厚照回应,何文鼎已望着刘瑾:“瑾爷,你记错啦。那些人怎会是响马呢?”
“全都是手持棍棒拦路的。”陈大也插话道。
赵五也道:“那些人无刀又无弓。”
“他们只是数十名受了灾的普通生民。”钱六也道。
众人印象颇为深刻,纷纷说了起来。
朱厚照目光又瞥了瞥众人:“你们几个果真没忘。”
“少爷,小的怎忘得了,尤其是那甄家三兄弟。”迎着他投来的目光,陈大马上应道。
何文鼎顿时笑了起来:“陈大,你还好意思提起甄家三兄弟?”
“怎么就不能提?”陈大的脸上露出些许不解之意。
“你们三人出手,连一人也没擒拿住。”何文鼎“嘿”了声,先后指了指陈大、赵五和钱六。
“鼎爷,甄家三兄弟太能打了。”赵五轻笑了声。
“可不是嘛。”钱六亦道。
“少爷下令不能伤他们性命,我们三个放不开手脚。”陈大也道。
“陈大,后来是少爷看不下去,下令三对一,才将那三兄弟擒拿住的。”刘瑾插话道。
陈大、赵五和钱六听得却似毫不在意一般。
朱厚照不动声色,似乎任由他们“相互攻击”。
“瑾爷,说起来,逮他们三兄弟时,你是最闲的,可没怎么出过力。”陈大嘴角带笑,望向刘瑾。
“我怎么闲了?我在旁负责看管被逮住的莫大莫二两兄弟。”刘瑾“哎”了声。
“他两兄弟手脚都被绑了,有啥好看管的。”赵五笑。
“瑾爷,莫大莫二那两兄弟之名,还是鼎爷问询出来的。”钱六亦笑。
刘瑾听得瞥了何文鼎一眼,说道:“他?也仅问询出莫大莫二。那甄家三兄弟,他就问不出半个字来。”
何文鼎嘴角扯出弧线,亦望着他:“我是问询不出,那又咋样?某人后来不也主动请缨去问询一番,结果还不是一样?”
见得刘瑾尴尬地笑了笑,他又道:“最终还是少爷出马,才令那甄家三兄弟松了口,乖乖道出了实情。”
“实情?一场水灾而已。”朱厚照听得却轻叹了声。
稍顷,他冷冷一哼:“但就是这么一场水灾,却已经令民不聊生,甚至活活饿死,迫得他们这些生民踏上拦路劫夺之路,实在可笑,实在可恨……”
听得朱厚照突然轻叹起来,语气还甚冷,何文鼎、刘瑾、陈大、赵五和钱六随即收起笑意。
一时之间,甲板之上没人再开口。
过得好一会,刘瑾似鼓起勇气,才敢出言问道:“少爷,你说,甄家兄弟所居的那条村庄现今怎样?”
“虽然如今天寒地冻,但应该没人会挨饿受冻了吧。”朱厚照缓缓应道。
“瑾爷,你忘记了?当时少爷赠二百两银子给甄家兄弟,作村庄接济之用。最起码半年内,那些村民应该不会挨饿受冻了。”何文鼎插话道。
朱厚照微点了点。
“如果省点的话,应该还能撑得更久。”陈大也道。
“有甄家兄弟在筹划,肯定可以。”赵五点头。
“我和赵五暗中查探过,那三兄弟颇为尽心尽力。”钱六亦道。
“赠他们银子只能解燃眉之急而已,终归得有活路谋生。”朱厚照嘴角扯了扯。
略一停顿,他已再道:“若无法自行谋生,待天灾再降临时,自然会碰上同样的难题,他们选择等死还是要活下去?”
何文鼎、刘瑾、陈大、赵五和钱六听得脸色一暗。
朱厚照双目再次瞥了瞥众人,继续道:“此番离京南下,就沿路所见,艰难困苦的生民可谓比比皆是。要知道沿途所经之地,均受南北直隶管辖。”
众人一阵嗫嚅。
“南北直隶之生民已如此,那未及之地的生民又如何?难道比南北直隶过活得更好不成?”朱厚照长叹一声。
“生民本已活得凄苦,受灾之下更难以度日。那些贫难灶丁,何尝不是如此?”
一语刚了,朱厚照瞥见何文鼎竟是欲言又止的模样,随即问道:“小鼎,你想说什么?”
“少爷,和往日相比较,如今两淮的贫难灶丁大不同,他们过活好了甚多。”何文鼎犹豫了片刻,才回应道。
“难道大明只得两淮有盐场?”朱厚照嘿嘿一笑,“其他的盐场呢?没有贫难灶丁么?”
在何文鼎讪笑之时,他再道:“大明盐场颇多,分布甚广,一一整饬所费的时日可不短。况且,相较于千千万万的大明子民而言,盐场灶丁之数只不过是甚少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