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王守仁欲言又止的模样,朱厚照右手往下虚按了按:“伯安,若有话,先坐下来再说。此处并无闲杂人等,无须顾忌。”
“谢殿下,”王守仁躬了躬身,缓缓坐下,“臣每每想起西北边患频发,便意难平……”
朱厚照嘴角一扯:“故而你对西北仍是念念不忘?”
王守仁没有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
迎着王守仁和伦文叙期待的目光,朱厚照又道:“伯安,即使孤举荐你与伯畴同往西北,又如何?凭你二人之力,便能驱除寇贼?”
王守仁和伦文叙同时摇了摇头。
“此次,伯畴挂衔正七品监察御史之职巡视固原,仅为不超两年期的专差。你二人当知,此实为增加历练之举。”
少顷,朱厚照却轻叹一声:“本来孤一共举荐了三人,除了伯畴,还有翰林院的杨廷和卿家及吏部考功司的主事杨子器卿家。但不知为何,杨廷和卿家居然拒绝了。”
在王守仁和伦文叙面前,他没有将杨廷和称作“老杨”。
对于杨廷和不愿接受这“差事”的因由,朱厚照虽然口中说“不知为何”,但其实他多少是有些了解的。
杨廷和如今的官职为正六品的翰林侍读,在大明官场里,于大多数人的眼中,上升潜力可谓无限。
而在朱厚照举荐之下,他只不过挂衔一个正七品监察御史而已,就要离京去巡视西北?
虽然原职不变,但在杨廷和看来,这所谓的挂衔正是朱厚照的故意刁难。
对于心高气傲的杨廷和来说,又如何能接受?
但说起来,朱厚照并没有刻意刁难的意思,那只不过是他给杨廷和的一次历练机会。
虽然朱厚照不会让杨廷和成为自己的老师,但不表示他要舍弃杨廷和,说到底,杨廷和是不可多得的人材,理应有用武之地。
这次他举荐三人去巡视边地,均为临时的专差,目的是想让三人外出历练一番,仅此而已。
既然三人同为巡视边地,那每人挂衔的官职总得一样吧?
三人最高的品阶现时仅为正六品,若不挂衔正七品的监察御史,难道挂衔正四品的佥都御史?
那就是连跳数级了,即使弘治皇帝勉强同意,但文武百官必定“群情汹涌”,反对之声不绝于耳。
要么直接成为弘治皇帝任命的“传奉官”?恐怕杨廷和自己也不会接受。
“殿下,杨侍读实为醉心学问……”伦文叙轻声替杨廷和辩解了一句。
朱厚照微摇了摇头:“书中自有黄金屋,还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如今西北边事频起,何人能独善其身?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伦文叙和王守仁同时一愣,随即双双盯着朱厚照。
“怎么,你二人为何这般盯着孤,难道孤的脸脏了不成?”朱厚照以手抚了抚自己的脸庞。
王守仁若有所思,未几,更低喃道:“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他将朱厚照适才最后一句重复了一遍,只字不差。
“殿下之言,令人发深省。”伦文叙随即轻叹了声。
朱厚照听得愕然,自己只不过随口一言,眼前这二人竟然记住了?
“这并非孤所言,乃取自某古籍之辞。”朱厚照摆着手道。
适才恰好应景,他才挪用了老顾的一句话,但他又怎能据为己有,自然马上出言否认。
“月初,殿下劝臣往西北历练,曾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臣听了即如醍醐灌顶。当时,殿下亦说得自某古籍之辞。”伦文叙笑了起来。
“确实均取自古籍,至于是何部古籍,孤已记不起了。至今,孤所览阅之古籍不知凡几。”朱厚照很认真地望着王守仁和伦文叙。
他惟有如此回应,这两句话的原主如今还没出世,又去哪里找部古籍出来?
伦文叙和王守仁相视一笑。
见两人没有再追问下去,朱厚照暗吁一口气,至于伦文叙和王守仁心中作如何想,就不是他可以控制的了。
过得一会,朱厚照又道:“伯安,你在弘治九年就曾到过西北,对西北也有所了解。此次专差,你是没必要掺和的。”
王守仁缓缓点了点头。
“更为重要的是,若你因此离京,孤的威武营何人主持?当初孤因何创设此营,莫非你已忘记了?”朱厚照又道。
“‘清除寇贼’,此亦乃殿下抱负之一,臣断不会忘,亦不敢忘。”王守仁朗声应道。
“没错,孤要清除寇贼,并非仅将其御于我明边之外。”朱厚照脸色一正。
未几,他再道:“寇贼如此猖獗,我边民苦矣,孤又岂能忘?然清除西北边患,并非一朝一夕之功。
以京营和边军之现况,凭他们何以清寇?号称十万征虏军远赴西北已近半年,仅仅斩敌首十五级,这也算征虏?”
王守仁脸色慢慢凝重起来。
“伯安,‘清寇’之重任,当在威武营,然来日方长。孤已将威武营交予你手,你须用心经营,此乃为重中之重,其他羁绊之事可暂弃一边。”
“臣定不负殿下所托……”王守仁站起来,躬身应道。
朱厚照示意他坐下:“汝之抱负,孤焉能不知?放心吧,孤定让你一展抱负,‘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会来的……”
王守仁满脸激动地点着头。
须臾,朱厚照转而望向伦文叙:“伯畴,此次你前往西北,孤有数句话嘱托于你。”
“殿下请吩咐……”伦文叙应道。
“如今边事荒废,各边镇瞒报、谎报之事甚多。你巡视固原乃专差,只须用心处事,莫要有负担。
总制固原甘肃宁夏延绥兵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秦纮卿家,右副都御史兼陕西巡抚杨一清卿家,均为新官上任,你亦可多建言。
此外,西北边事频发,当顾及安危,留待有用之身。”
听着朱厚照“啰嗦”的嘱托,伦文叙没有流露一丝的不耐烦,口中连连称是。
紧接着,朱厚照却道:“伯畴,信自己,一定掂。”
自他口中而出的,竟变成纯正的广府话。
伦文叙听得波澜不惊,应了声诺。王守仁却愣住了,因为他听不懂。
伦文叙见状随即在他耳边轻言一句,王守仁这才“哦”了声,脸露浅笑。
为何伦文叙毫不惊讶,皆因朱厚照会说一口流利的广府话,正是他所教。
朱厚照第一次召见他的时候,就对他说要学一学广府话。东宫太子此要求并无过分之处,伦文叙只能答应。
前后仅仅一月左右,朱厚照已能用广府话和他对话,这个结果可把伦文叙震惊到久久难以置信。
伦文叙不知道的是,朱厚照本身极具语言天分,再加上超强记忆,他有心掌握一门语言自是轻易而举。
朱厚照这般做是为给伦文叙一个“下马威”。
“伯安,伯畴,另有一事,孤要与你二人商议一番。”朱厚照转而以官话道。
“殿下请讲。”王守仁和伦文叙同时应道。
“今日南京户部右侍郎郑纪卿家呈递了一份奏疏,恳请朝廷重设武举科。孤已建言父皇,应听取各部司之意见,待奏疏誉抄后,将会发至各部司。”
朱厚照顿了顿,又道:“孤已带了一份誉抄回来,你二人先览阅一番。”
话音刚落,他让何文鼎取来一份文书,递到王守仁手中。
王守仁接过略览阅了片刻,又递给伦文叙。
待二人看过那奏疏,朱厚照才开口道:“孤有些想法,你二人姑且先听一听,过后再细细斟酌。至于上疏陈情,就由伯安主笔吧。”
“悉听殿下吩咐。”王守仁和伦文叙齐声道。
“孤以为郑卿家所提的‘以策论定去取、以弓马定高下’甚为不妥。既然是武举,自应以武为要、以文为辅。若以策论设限,定会埋没大量可用之材。”
王守仁点了点头,伦文叙默默思索。
“凡有志武艺者,俱许三年一次乡试,自是甚好。至于考试之法,孤以为考三场即可。
初场先试武艺,如骑射、步射,刀枪剑戟,拳搏击刺等;二场则试结营布阵、战车布置等;三场可就兵法、天文、地理等一一言之。
……”
听着朱厚照娓娓道来,王守仁始终一脸平静,毫无惊诧之意。
未几,朱厚照已停了下来,望着王守仁:“孤之言,如何?”
“甚善。”王守仁言简意赅。
朱厚照目光转向伦文叙,还未张口,伦文叙已经回应道:“甚善。”
“你们哪……”朱厚照摇了摇头,似乎不知说两人甚么好。
三人沉寂了好一会,伦文叙突然轻叹一声:“伯安,倏忽已三年……”
王守仁似听懂他在说甚么,“嗯”地应了声:“秋闱又至。”
朱厚照略一思索,也道:“伯安、伯畴,孤记得,与你们同年有一士子,姓唐,名寅,字伯虎。他之字,与你们仅只字之差,却命运迥异。”
王守仁和伦文叙听得神色一黯,他们自知道朱厚照所言的“命运迥异”为何意。
与他们同科的唐寅,时年卷入“无中生有”的会试鬻题案,被黜为吏,除非得蒙大赦,否则此生已再无科举的资格。
“如今已近三年,这唐寅亦应尝遍了人生百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