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将过,禁宫的东华门附近。
两名均头戴乌纱帽、身穿杂色团领衫、腰束乌角带、脚蹬皂色鞋的男子,在一名宦官的引领下,正缓缓往西边走去。
在前面带路的,正是朱厚照的长随宦官刘瑾。
而跟在他身后的两男子之一却是伦文叙,弘治十二年己未科的会元及状元,曾在翰林院门前想对杨廷和施以援手,但被杨廷和断然拒绝的那位翰林修撰。
另一名男子看起来要比伦文叙年轻些许,长着一张略显消瘦的修长脸,但双目炯炯有神。
两人原本默然不语,只亦步亦趋跟着同样沉默的刘瑾。
眼见文华殿近在咫尺,伦文叙突然轻声问与其并肩同行的那名男子:“伯安,你可知今日殿下为何要召见我们?”
那男子听得哂然一笑,少顷,摇了摇头:“伯畴兄,殿下之意又岂是你我所能揣测的?若要得知,除非刘公公肯透露一二。”
“刘公公的口风可紧得很呢。”伦文叙亦微微一笑。
走在前面的刘瑾似乎一直留意他们的动静,听得两人言语顿时停下脚步。
伦文叙和那男子见状随之闭口不言,虽不知何事,却也停了下来,两人更互相对望了一眼,似看到对方眼中的一丝惊讶。
刘瑾缓缓转身过来,脸带笑意望着两人,拱着手道:“两位大人就别为难咱家了,真不是咱家不肯说。千岁爷只吩咐将两位大人领到文华殿,并没有交待所为何事。”
他对伦文叙和那男子的态度可谓恭敬有加,不仅口称“大人”,更没有因为两人仅身穿从六品的官服而有所看轻。
“刘公公言重了,是我二人心直口快。”伦文叙马上拱手回礼。
“刘公公切莫介怀。”那男子也拱了拱手。
“两位大人,千岁爷吩咐咱家之时,是笑意盈盈的。想来召见两位大人,定是好事情。”刘瑾笑意不减。
伦文叙和那男子相视一笑:“谢刘公公。”
“两位大人这下放心了吧?不要多想了,觐见千岁爷后,自然一切见分晓。快走吧,千岁爷可能等得有些心急了。”刘瑾右手一扬,朝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伦文叙和那名男子听得脸色一凝,齐齐应了声诺。
刘瑾随即转身,继续迈起脚步来,所走方向正是文华殿。
三人一时无话,脚步比刚才亦加快了不少。
过得一会,三人离那文华门只余二三步之距。
刘瑾缓下脚步,对伦文叙和那名男子道:“两位大人请稍候,待咱家先进去复令。”
伦文叙和那男子同时拱手:“有劳刘公公。”
刘瑾一转身,双脚才甫动,却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宦官,已从那文华门奔了出来,正是何文鼎。
何文鼎见到刘瑾、伦文叙和那名男子均站在门外,顿时“哎”了声,一个箭步冲到刘瑾跟前:“瑾爷,千岁爷让你去领两位大人来觐见,今日怎么这般磨蹭的?”
未待刘瑾回应,他已望向伦文叙和那名男子,脸上带笑:“伦大人、王大人,千岁爷等两位可等得有些心焦,让咱家出来查看一二。”
伦文叙和那名男子双双拱了拱手。
一人道:“何公公,是下官二人有所延迟,实与刘公公无关。”
另一人说:“让殿下久等,乃下官二人之错。”
“两位大人大可不必担心,此等小事千岁爷不会介怀的。两位大人快请吧,千岁爷已吩咐,两位大人一到便领进去,无须再通报。”何文鼎笑道。
随即,他又朝刘瑾扬了扬手:“瑾爷,还愣着做啥?走啊。”
“有劳何公公、刘公公。”
两人和何文鼎、刘瑾似乎都颇为熟络。
在何文鼎和刘瑾的引领下,伦文叙和那名男子先穿过文华门,在甬道走了片刻,这才迈入文华殿。
两人刚进殿,便看见朱厚照已站在案边,正微笑着望了过来。
伦文叙和那名男子急行数步,距朱厚照仍有七八步之时,两人齐齐驻足不前,俯身跪下叩头,口中几乎同时呼喊起来。
一人呼道:“臣伦文叙叩见殿下。”
另一人喊道:“臣王守仁叩见殿下。”
与伦文叙同行的这名男子,正是王守仁。
他本名云,字伯安,号阳明,余姚人士,乃成化八年生人,比伦文叙还要年轻数岁。
在弘治五年的首次乡试里,他已得中举人,然而在第二年及弘治九年的两次会试中,均名落孙山之外。
直至弘治十二年的己未科,也就是伦文叙先获会元再取状元的那科,他才以二甲进士及第。
“伯畴、伯安,快快请起……”朱厚照脸带微笑,两手往上虚托了数下。
他没将伦文叙和王守仁唤作“伦卿家”和“王卿家”,而直接唤两人的字。
对朱厚照这般称呼自己,伦文叙和王守仁似乎亦习以为常,两人齐齐道了声“谢殿下”,便缓缓站了起来。
“来人,赐座赐茶……”朱厚照朝一旁的数名宦官扬了扬手。
对于这等小恩小惠,朱厚照从来也不吝惜。
伦文叙和王守仁听得再次躬身行礼,连连谢恩。
待两人手持着杯子坐下后,朱厚照又朝殿内的数名宦官道:“你们都退下吧,先在殿外候着。这里有小鼎子和小瑾子侍候即可。”
千岁爷有令,那些宦官不敢不从,齐齐应了声诺,便缓缓退出文华殿。
朱厚照这样做,自是不希望那些宦官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话语。
有明一代,东宫太子能这般单独召见臣子,是甚为少见的。
历代宫廷的权力斗争都是十分残酷和极其血腥的,那怕是亲如父子或兄弟,也毫无情面可言。
因而,绝大多数的帝皇,虽然会着力培养东宫太子的执政能力,但绝不会放松对东宫太子势力的限制。
其他朝代不说,仅以有明一代为例。
当年太宗文皇帝就反复强调,无论是觐见还是向东宫太子进讲,一应官员都必须同进同退,绝不能单独觐见或独自留下与东宫太子相议。
如有官员不遵,监察御史、鸿胪寺等即可弹劾。
但太宗文皇帝发出敕令不久,中军都督佥事李谅偏偏单独觐见东宫太子朱高炽。
这自然逃不过言官们的弹劾,太宗文皇帝念其初犯,又是勋贵,虽没有追究,却也严斥一番,还言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这无异是太宗文皇帝对群臣结党营私的严重警告,那怕是东宫太子也不例外。
但弘治皇帝对朱厚照完全没有这种心思,更不用说生起甚么防范之心。
自从朱厚照在“期扬”有过人之举,引起了弘治皇帝侧目,及至“三岁出阁就学”、“六岁博览古今”,更深得弘治皇帝的钟爱。
之后又开始习练骑射武艺,到创威武营、设锦堂,再到独自召见臣子等等,朱厚照想做什么,弘治皇帝几乎均有求必应。
有明一代,恐怕也只有弘治皇帝会这般“纵容”东宫太子了。
朱厚照道:“伯畴、伯安,是不是心有疑惑,这才过了数日而已,为何孤又召见你二人?”
伦文叙和王守仁迎着朱厚照的目光,随即相视一笑。
一人点着头轻笑,另一人却道:“臣的这点小心思,完全瞒不过殿下。”
朱厚照没让两人等多久,随即说道:“月初曾和你俩提及之事,如今已尘埃落定。”
“殿下,伯畴兄往西北之事定了?”王守仁喜形于色。
“是定了。但又不是伯安你去西北,为何比伯畴还高兴?”朱厚照亦笑了起来。
“臣与伯畴兄既为同年,亦是好友,臣自要替他高兴一番。”王守仁仍是笑意满脸。
朱厚照轻“啧”一声,少顷,指了指伦文叙:“你看,伯畴就不同了,仿如老僧入定一般。”
其实伦文叙只是强作镇定而已,他内心不知有多激动。
听得朱厚照之言,他这才轻吁了口气,站起来朝着朱厚照躬身行礼:“臣谢殿下之举荐。”
“伯畴,你先别忙着谢。不日便要离京,西北可不比京城,你可做好吃苦的准备?”朱厚照微微一笑。
“臣早已作好准备,定不负殿下所托。”
朱厚照点了点头,再道:“尤其家中之事,孤知你已有二子,但幼子仅四岁,长子之龄与孤相差无几,可要安排妥当。”
话音刚落,他已望向王守仁,又道:“伯安,孤听闻你尚未有子嗣,你可要努力些了。”
朱厚照突地将话题转到二人的子嗣问题,虽然这番是与其年纪明显不符的言论,但侧耳聆听的王守仁和伦文叙均满脸严肃,仿似正听着睿智长辈在训话一般,并没有丝毫的不满和抵触。
这番话其实是朱厚照有意为之的,他早已将王守仁列入辅助自己的能臣名单中,自是希望王守仁早日有子嗣。
据他上一世的史书所记载,王守仁年过半百才得一子,在其子尚且年幼之时,他却已撤手人寰。
过得一会,见得王守仁仍是一脸羡慕地望着伦文叙,朱厚照暗暗一笑,又道:“伯安,是不是觉得孤没举荐你去西北,仍心有不甘?”
“臣万万不敢……”王守仁随即站起来,躬身应道。
“伯安,驱除寇贼,不争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