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已是八月十八,又是早朝时。
群臣山呼万岁毕,一名官员出列,朝着御座的弘治皇帝躬身行礼,朗声道:“臣礼部右侍郎、鸿胪寺卿张俊谨奏,今日谢恩见辞之官员计有,少师兼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徐溥……”
好一会,张俊才把见辞官员名录念完,仍躬着身等待弘治皇帝裁定,见辞官员之数,昨日已于鸿胪寺登记在册。
弘治皇帝耐心听完整份名录,缓缓说道:“仅宣徐卿家前来,其余人等午门谢恩即可。”
“臣谨遵皇命。”张俊朗声应道。
未几,弘治皇帝似想起甚么,随即又道:“张卿家,徐卿家行动不便,遣一序班将徐卿家搀扶而来。”
张俊再应了声诺。
分立两侧的文武百官听得顿时心思如潮涌。
尽管徐溥已经致仕,但弘治皇帝对其礼遇丝毫不减,此刻更遣人将其搀扶至丹墀前,本朝至今,徐溥应是第一人了。
随着一名鸿胪寺序班快步往午门方向奔去,奉天门前慢慢沉寂下来。
无论是弘治皇帝、朱厚照,还是文臣武官,目光都投向南侧的金水桥,金水桥之南即为午门。
过了将近一刻钟,金水桥上终于出现两道身影,其中一人正是头发胡须均花白的徐溥。
只见他佝偻的身躯微微颤抖,在那名鸿胪寺序班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往丹墀走来。
弘治皇帝嘴角微动,站于他左侧仅一步之遥的朱厚照,分明听得他轻轻一叹。
见得徐溥这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再想起他今日便要离京,朱厚照何尝不是如此?
而那些文武百官,虽默默注视着徐溥,但心中自不可能平静如水,尤其是那些与徐溥交好的,更是如此。
诺大的奉天门前,除了徐溥和那名鸿胪寺序班的轻微脚步声外,再无其他动静。
好不容易,徐溥终于抵达丹墀前,朝着弘治皇帝五拜三叩首,口中高呼:“臣徐溥叩见皇上……”
这是谢恩见辞官员的必行之礼,弘治皇帝亦知道这应是徐溥最后一次向自己行礼,所以没有出言阻止。
待徐溥行礼完毕,他才道:“徐卿家,快快请起……”
“谢皇上……”徐溥双手撑住地面,缓缓站了起来。
弘治皇帝勉强挤出一些笑容,道:“今日,徐卿家将踏上返乡路。自此一别,朕不知何时才能见徐卿家了。徐卿家回乡后,定当要好好调养身体。”
徐溥动情地说:“老臣返乡,还劳皇上如此挂心。臣返乡后定当每日叩拜吾皇,以谢浩荡天恩。”
奉天门前,没有弘治皇帝之令,朱厚照也只能紧闭嘴巴,仅以双目注视着徐溥。
过得片刻,君臣一番不舍的对话后,徐溥躬身再次行礼:“老臣告退……”
弘治皇帝轻扬了扬右手,徐溥在那鸿胪寺序班的搀扶下,缓缓向午门走去。
一众文臣武官,默默注视着徐溥从自己面前走过。
徐溥走了,大明内阁首辅亦易主了。
但一个内阁阁员的离任,对大明朝堂的运转并不会带来多少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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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正,京城南郊。
一座长亭四周,竟围拢了黑压压的一大群人。
这些人几乎均头戴乌纱帽、身穿杂色团领衫、腰束带、脚蹬皂靴。
他们所穿的团领衫最大的不同,是那前襟和后背之处的刺绣图案。
那刺绣图案,既有仙鹤、锦鸡、孔雀、云雁,亦有白鹇、鹭鸶、黄鹂、鹌鹑,更有狮子、虎豹、熊罴、犀牛等等,不是飞禽,就是走兽。
这群人均为大明官员,既有文臣,亦有武官,官阶有高有低。
被他们围拢的一人,却身穿布衣,头发花白,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正是今日要返乡的徐溥。
这群黑压压的官员是来送行的。
送行者有内阁阁员,如刘健、谢迁、李东阳等人,亦有勋贵,如张懋。
六部七卿,除已奔赴西北的秦纮外,悉数到场。各部司官阶稍低的官员更多不胜数。
离这座长亭数十丈之外的一处小山坡,于一棵大树之下,却站着一名身穿青布直身长衣、头戴方巾,身长约五尺的少年。
这名少年背倚着大树,双臂环抱于胸前,双目远眺着众官为徐溥送行的景象。
他身边站着两名男子,均头戴乌纱帽、身穿杂色团领衫、腰束乌角带、脚蹬皂靴。
这少年正是朱厚照,而他身边的男子则为王守仁和伦文叙。
他们亦是来为徐溥送行的,但没有前去凑热闹,反而觅了此地,静静注视着那一大群人。
朱厚照突然道:“伯安,伯畴,徐先生为官数十载,可谓位极人臣,如今致仕还闾里。你二人作何感想?”
王守仁和伦文叙对望了一眼,嗫嚅了一会,终究没有出言半句,似乎不知如何回答。
略等片刻,见二人仍没有回应,朱厚照又道:“孤所言太空泛了,是吧?那你二人以为徐先生为官为人如何?”
“殿下,徐阁老德高望重,臣若背后议之,实属不妥……”王守仁应道。
“殿下,臣以为徐阁老为官清廉,知人善用,为政事尽心尽力。如今政通人和,一片向荣之象,离不开徐阁老的辛劳。”伦文叙却道。
朱厚照目光仍注视着那座长亭:“伯安,你是顾忌太多。伯畴,你则言不出衷。”
王守仁默然不语,伦文叙讪讪一笑。
未几,朱厚照又道:“伯畴,你说徐先生为官清廉、知人善用、为政事尽心尽力,那是比较中肯的。但若说如今政通人和,一片向荣之象?你不觉得是虚言么?”
朱厚照转头过来,目光移到伦文叙脸上:“不议边地,只谈内地,如今哪一布政司有向荣之象?”
顿了顿,他才又道:“是广东,是浙江,还是哪里?伯畴,你的故里广州府南海县,如今是否人人居有定所,衣能蔽体,食能果腹?”
须臾,他又望向王守仁:“伯安,你的故里余姚县,又如何?”
王守仁和伦文叙无言以对,他们自然清楚,当今的大明又怎可能人人居有定所、衣能蔽体、食能果腹?
伦文叙当年卖鱼为生,因天资聪颖,受人资助才得以进京入太学,到三十二岁连取会元和状元。
王守仁虽然因其父为官而家境殷实,但他曾游历各地,也目睹过甚多苦难事。
有明一代,若先辈通过科举迈入最优的仕途之列,获得一官半职,虽不一定荣华富贵,但过着食能果腹、衣能蔽体的生活是没多少问题。
若只是普通生民,在风调雨顺、无灾无祸之时,或许也能勉强果腹,但若年景不好,流离失所就是常见之事。
“好言好语,每个人都想听,孤也不例外。但孤更想听真实的,而非此类虚言。”朱厚照轻叹了声。
“臣妄言……”伦文叙低头道。
朱厚照转而又望向那座长亭,三人再次沉默起来。
过了良久,朱厚照指了指数十丈之外的长亭,终于说道:“走吧,那些人已散了。”
文臣武官于早朝之后还要当值的,他们能来为徐溥送行是得到弘治皇帝准允,但时间不可能无休止。尽一番礼仪后,他们自要散去,重回各部司当值。
还在长亭内的,只余三人,坐着的是徐溥,其身边站着二人,一人是那郑管事,另一人却是那叫“阿林”的门人。
只不过数十丈之距,仅片刻工夫,朱厚照、王守仁和伦文叙三人已至长亭之前。
还没踏上长亭台阶,朱厚照已经唤道:“学生姗姗来迟,请先生责罚……”
坐于长亭内的徐溥听得微微一笑:“昭之,你来了就好。”
朱厚照早已和徐溥约好,待其离京之时,他将单独为其送别。
徐溥知道他要隐藏身份,随即对身边的郑管事和阿林道:“你俩先到马车那里等老夫……”
两人应了声诺,便退出长亭,向十数步外的马车走去。
王守仁和伦文叙跟着朱厚照走进长亭,双双向徐溥躬身行礼。
“下官王守仁见过徐阁老。”
“下官伦文叙见过徐阁老。”
“老夫已致仕,再也不是阁老了。”徐溥听得连连摆手,须臾又道,“你二人之才干,老夫早有耳闻。似尔等青年才俊,须用心为朝廷效力。”
虽然徐溥已经致仕,但王守仁和伦文叙又怎敢看轻,听得自是唯唯诺诺。
朱厚照走到徐溥面前,握着他双手,打量着他满是皱纹的脸庞,口中唤出了声“先生”,便仿似舌头打结,一时之间已说不出话来。
徐溥似知朱厚照之心意,出言道:“昭之,老夫只不过返乡颐养天年,此非生离死别,无须如此。”
少顷,朱厚照轻吁一声:“先生所言甚之有理。待先生回乡安顿好,记得常给学生来信,好让学生知晓先生近况。”
徐溥笑道:“好,好……”
“先生,定要善加调理身体。学生相信,你我再次相见之日不会遥远。”
徐溥听得连连点头,但他心中并不这样认为,他故里宜兴离京师两千余里,就此一别,此生恐怕难以再见了。
又言谈一番,见天色不早,徐溥终于踏上了返乡路,数辆马车缓缓向南而去。
目送着徐溥的车队渐行渐远,朱厚照才对王守仁和伦文叙道:“伯安、伯畴,任重道远,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