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陈梦熊一早就带着阿忠和几个家丁来到了徐九公子园门口。甫一进门就碰见了徐维业。
陈梦熊满脸笑容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劳烦哥哥这是在门口等我?”
徐维业闻言,白眼一翻道:“汝这无赖,惯会脸上贴金。家父知你要来,让我在这接你。”
“怎敢烦劳哥哥等待,不是说好今日来和哥哥一起品尝自制惠泉的。”陈梦熊干笑道。
徐维业道:“你陈梦熊最会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少给我打马虎眼。走呗,家父正等着你了。”
两人一路斗嘴,来到了一处院落,却是陈梦熊之前未曾来过之处。跨进月门,见一座书屋高于平地三尺矗立。四周院墙上绿叶成荫,屋前有梧桐树,枝叶繁茂笼罩小院天空,屋后隐约可见几竿方竹,清爽潇洒。踏进屋内,四面墙上摆满了书籍,零落散放,以至铺到了屋角。又有古玩摆件陈列在屋中各处。
此时陈梦熊听见屋左传来一声:“来了,且过来。”
陈梦熊闻声而望,见一纱幕垂立,有人隐约可见。徐维业上前,将纱幕拢起,现一人头戴网巾,身穿潞绸道袍正斜倚在榻上,翻看着一本书。
陈梦熊上前躬身施礼道:“小侄拜见叔父。”话毕,榻上人毫无动静。陈梦熊尴尬的保持这躬身施礼的动作,一时进退失据,不知应该是起身,还是继续埋头。
徐维业站立旁边,见着陈梦熊吃瘪,心中涌起无限大欢喜。暗道:“姜还是老的辣,老头子的套路简单,但是却狠狠的杀了陈梦熊这小子的气焰。”思及此,嘴角却是悄悄的翘了起来。
陈梦熊稳定心神,默念:“宗吾先生是我师”七字心经。渐渐气定神闲,如泥塑菩萨,纹丝不动。一时屋内静谧,偶闻翻书之声。
徐邦泰坐在榻上,斜倚在小茶几边上,看似手不释卷,余光却是仔细的观察着这与儿子岁数相差不大的小辈,自从保荐了此子担任了巡检,这还是初见其人。见其面对自己的小小冷落,不卑不亢,喜怒不形于色。暗自评道:“只听闻这小子当上巡检后的行径,必是性情暴虐之辈。可今日见这小子举止沉稳,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倒是与所闻迥然不同。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呀。”
思及此,说道:“一直听闻小九说汝是同学辈中最聪明的,今日总算是见着面了,且坐下。”
陈梦熊闻言谢过,坐在其左下首道:“小侄来到南京后,一直备受徐兄的照顾,叔父爱屋及乌,也是多加关照了小侄。一直想来见您,却是诸事缠身,蹉跎到现在,才来拜见叔父。请叔父恕罪。”
徐邦泰调笑道:“小子惫懒,惯会花言巧语。却不知小九早把你的嘴脸告诉我了,乃是个鸡蛋过手轻三分的无赖。说吧,吾能帮则帮矣。”
徐维业在旁暗道:“苦也,老头子话多漏嘴,把我给卖了。要知道这厮不光喜欢沾便宜,更是个凶悍猜忍如蝮蝎,瑕疵必报的主。”
陈梦熊闻言望向徐维业,见徐维业正偷瞄着他,忍不住白眼对之。暗思:”这厮与我相交多年,知我根底,肯定是把我的底细给他老子是交代了个底朝天。又所谓疏不间亲,看来我是无法为自己洗白的。算逑,干脆单刀直入,大不了就是一拍两散,被拒而已。”
思及此,陈梦熊正色道:“叔父发短心长,小侄年少识浅,现在手中正有一棘手的事情,不知如何处理,故前来请教叔父参谋一二。我江东麾下巡检司的兵丁,大多是原籍贵州的苗人。贵州贫瘠不能产盐,全赖川盐、淮盐供给。因为路途遥远,山川险阻,造成运输成本奇高,以至当地人必须以斗米换斤盐。”
说道此处,陈梦熊停顿,瞧向徐氏父子皆聚精会神,仔细聆听。继续道:“小侄任江东巡检后,尽忠职守。着力打击私盐,前后击杀盐枭数百人等,皆赖手下兵丁拥护。古人云治军之要,尤在赏罚严明,小侄也不吝封赏。可是手下苗兵粗鲁不文,不识金银价值。只认盐巴、粮食、布匹等,俱要我以此等实物关饷。小侄再三说明金银好处,彼等顽劣粗野,概不认可。不得已,小侄只能答应他们以盐作饷。但问题是这些苗兵平时吃住俱在巡检司,开销不大,所剩关饷全是盐巴。现在一个个闹到我跟前,让我把盐巴寄回他们老家。可金陵至贵州一路千里迢迢,山高路险,小侄哪有能耐做成此事。故厚颜前来,请叔父指点迷津。”
徐邦泰听着陈梦熊言语,暗道:“啊,这小无赖真是滑头,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打着为手下人谋利的招牌,实际却想在盐醝这块肥肉上咬上一口。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了不得,了不得。”想到此处,斜眼看向自家小九,只觉往日聪明的孩子,今日怎么看,都……唉,小时了了。
徐维业见自家老子斜眼瞧着自己,一幅关爱智障的模样,顿感心塞。忙低头默念:“算了,这是自家老子,惹不起,躲得起。”
徐邦泰此时却思索道:“想在盐醝这碗饭里插上一筷子的人那是多如牛毛,但能吃到大头的也就是顶尖的那批人,剩下的也不过吃点残羹剩饭。就这点剩饭,也是个个抢的头破血流。他陈梦熊到底还是年少,不知里面水深,且拿言语敲打一下,让其知难而退吧。”
想到此,徐徐开口道:“小子,盖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凡有血气者,莫不食盐。亦犹人之精气血脉遍满周身,断无一丝壅滞,亦无一息停留。精血一日不行,则成废人,盐醝一日不运,则为废国。故我大明,置盐官转运之司六,提举之司七,盐课之司百七十有奇。始正德年至今,皇亲、藩王、宦官亦贩盐牟利,文臣则操柄持权,上下其手,更是挣的不亦乐乎。”
说道此处,看陈梦熊目光炯炯,专心聆听。又继续道:“如我等勋贵,则一看与宫中圣人、朝中大佬亲属远近,二看自家手中权柄大小,才能分得一杯羹。至于扬州盐商,财气冲天不得了,也不过是上位者眼中的鱼肉。至于底层罗教漕帮更是上不得台面。小子听了这些,你还敢在这碗饭里搅食?”
陈梦熊闻言暗道:“这老匹夫贼坏,尽在吓唬小爷。不过听他所言非虚,盐业这块饼现在已被瓜分干净,我现在懵懂闯进去,大鳄们或许瞧不上我,但底下的虾兵蟹将却一定要我吃的干干净净。而今我量小力微,只能韬光隐晦,积蓄力量,以待天时。刘玄德岂池中物,庞士元非百里才。”起身面向徐邦泰大礼跪拜道:“我奉母命,不辞万里,至金陵求学。初到他乡,茕茕孑立,思念高堂,积郁在心。唯小九哥不嫌我年幼无趣,常带小弟四处游玩,排遣离愁。又知我不喜读书,热衷仕途,遂大力奔走,得叔父提携,谋得这巡检一职。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仆怎能不感恩戴德。若有差谴,定当竭尽全力。”
徐邦泰闻言大喜道:“小子,你我本是自家人,多言何必。要知道,论公我们徐家和贤侄家俱是将门贵胄,与国同休戚;论私汝是被我荐举,外人早就视汝是我徐家门生子弟辈,我们是荣辱与共。”
徐维业也帮腔道:“父亲,梦熊和我情同手足,我们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请你出山,抬手帮帮陈家弟弟吧”陈梦熊闻言感激的看向徐维业,关键时刻,还是九哥靠得住。”
徐邦泰犹豫道:“万历二十八年,朝廷平定播州,改土归流后,贵州文臣势力大涨,汝舅家苗民长官司隶属石阡府,该府归分巡思仁石抚苗道兵备副使管辖。这兵备副使乃正四品,国朝制度,必须是进士出身才能担任。我们勋贵和那边一直不对付呀。厚着脸皮修书一封过去请他们帮忙,就怕这帮措大拿我们作筏子,沽名卖直,让我等灰头土脸呀。”众人听闻,一时冷场。
忽然,陈梦熊淡道:“叔父不然,平播后,朝廷命贵州总兵改春、夏两季驻省城以防播州余部复起,秋、冬两季驻铜仁防苗。思仁道各府中,也是铜仁府布置的兵力最多。其他府县守城兵多不及百人,思南府的守军甚至只有民兵,铜仁府的经制之兵也不过千人,至于石阡府更是我舅舅他们说了算。小侄所求不过是五军都督府的一纸申文。”
徐维业疑惑道:“从正统年土木堡之变到眼下,五军都督府的职责权力早已被六部、各省督抚、兵备所侵蚀、架空。都督府现在就是个徒有其表的空架子,所发申文也差不多成了空文,你要之何用?”
陈梦熊大声道“九哥,子路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五军都督府哪怕再是个空架子,但是只要它一日是朝廷的衙门,那么大明的天下都要承认其的申文的合法性。小弟也就是需要它的合法性,敷衍上下而已。”
徐邦泰此时猛地反应过来说道:“汝是看重五军都督府可以在水陆步骑兵的操练、俸粮、屯田种植、器械、舟车、赏赐、军事情报、边防腹地的地图等诸多事项上皆可插上一手。”
徐维业接道:“可是这些事项都已经移交相关有司总领了。”
“但是,五军都督府有辅佐之权,而这点权力,对我而言足矣。”陈梦熊道。
“小子,汝确定、笃定、肯定?”徐邦泰急切的问道。
陈梦熊肃然道:“叔父,别地不敢说,石阡府乃我母族所控。至于思仁守巡道所辖思州、思南、铜仁三府,并兼制的湖广平溪、清浪二卫及镇筸、麻阳等处,四川遵义府及酉阳、邑梅、平茶各土司,大多彼此沾亲带故,同气连枝。我们大可游说拉拢,且这事对他们而言,也是大有好处的,大家利益均沾,何愁此事不成。”
徐邦泰霍然起身,疾步至陈梦熊前,大声道:“此事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呀。”
徐维业迷惑不解道:“父亲,您和梦熊在说什么呀?我怎么越听越迷糊呀。”
徐邦泰笑骂道:“小九,平时叫汝读书偷懒,现在却是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丢人现眼。”
陈梦熊忙打圆场道:“叔父,九哥只是爱玩闹,待人极好。且贵州离此万里之遥,非是宰执大臣,积年老吏,谁会去关心此地。九哥不熟悉也是人之常情。九哥,小弟且对你细说,你一听便明白。黔处天末,崇山覆岭,鸟道羊肠,舟车不通,地狭民贫,夷多汉少,军粮不能自给。又因建立行省之目的不过是为了保障入滇大道的畅通,故军事戍防成为统治贵州的重中之重。朝廷采取沿驿路建立卫所,联合川、湖等省进行管控,分段设防,并通过城池、关隘、寨堡、哨卡、驿站构筑起连点成线、连线成面戍防体系,保障滇湖大道的通畅。因而朝廷对贵州无法实行全面统治,其核心乃是固守一线之地,而贵阳就是此线中心。大道以北,现有水西土司管辖,尚能约束部族外,大道南部多为“生苗”区,劫夺商旅之事屡见不鲜。我母族和前述土司互通生气,也能保一方平安。”
徐邦泰接口道:“贵州境内山脉众多,重峦叠嶂,绵延纵横,山高谷深,气候复杂多变,阴雨连绵,有“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之称。又因地理环境所致,一片蛮荒景象,经济非常落后。境内生苗”的数量远远超过“熟苗”,即所谓“生苗多而熟苗寡”,“汉夷杂错,而夷倍蓗焉”。他们“有囤峒而无城郭,有头目而无君长,专事斗杀,何知仁义;语言不通,风俗各别”,朝廷无力实行直接统治,唯羁縻之,使不为乱而已。”
“也正因如此,我们的贩盐才能大得其利。五军都督府的申文可让我等私盐在湖滇大道各府、卫所、哨卡、驿站上畅通无阻,分销到各土司处。至于金陵至湖广段则可由纪宜生他们新安商帮沿长江逆流而上至湖广麻阳等地交接。如此,大家分段销售,各得其利。”陈梦熊兴奋道。
徐维业迟疑道:“如果贵州布政司,各巡道参政、兵备副使知道了,弹劾我等,我们怎么办?”
“九哥,你可知贵阳出城往西十里,生苗遍地,劫掠寻常,甚有官兵失踪,又有土司私设关卡征税。惹到我等,叫他片纸出不了贵阳城。且黔省土瘠民贫,税收不及中州一大县。为官者往往视若畏途,或不欲至,或意旦夕代去。所以,我等有都督府的公文,他们明知有猫腻,也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于有土司桀骜不服,意图断我等财路。我想沿线卫所兵丁,和我等同盟的土司会好好教导他们如何做人的。”
“贤侄,今日话已尽兴,你我且各自准备,务必把这买卖做起来。平时与小九多通气。嗯,我这边协调,大概也要十余日才有眉目,你那边往贵州通信,来回路程大概一月有余。这样,明天我让小九将都督府的令牌送来,你可使用急递铺,便宜行事。”
陈梦熊闻言,忙连连称是,又聊了一阵,宾主尽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