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熊骑在马上,嘴里哼唱着:“我个兄弟朋友,喊我饮烧酒,饮到我濑屎距都讲未够,努晚我迟到距见到眼抠抠……”身后的三名伴当虽然听不懂主人的唱的什么词,但觉曲调琅琅上口,让人上头,三人感到主人心底愉悦,亦觉心情飞扬,不禁轻声附唱。四人在街上越唱越兴奋,声音越来越响亮。街上路人听见这鬼哭神嚎,怪异曲调,闻声而看。见一主三仆,皆是鲜衣怒马,也不知是哪家的权贵子弟出来闲逛。
陈梦熊也不管路人异样眼光,更是纵情任意大声歌唱。一行人且唱且行,恣意潇洒的出了大功坊往聚宝门而去。眼看着前面过了镇淮桥,就要出了南京城。却见桥面堵塞,一油壁车正停靠在上,过往行人只能靠桥一侧单线双行。陈梦熊策马行走在石桥上,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悦耳之声。行到车旁,听见一三十来岁络腮胡汉子正站在车旁,隔着青紫锻花帘子说道:“二娘子,勿急,小厮已去家里叫人了,一会儿就到,请暂且忍耐。”
只听车内女人脆生生答到:“今早出门,嬷嬷就在我耳边唠叨,查了黄历,说是不宜上香。你是知道我是最不信这命理鬼神这一套的,还真是去了这报恩寺游玩上香。谁知回来这车轮脱轴了,老天爷这找哪说理去?还是这菩萨势利,知道我去给他添香油钱,保佑我过去,回来就不管了?”
这时车内又响起一稚嫩女声道:“二娘子,不要说菩萨坏话,小心死后堕入拔舌地狱。”
二娘子嘻笑道:“哎吆,小蹄子还知道拔舌地狱呀,信不信我现在就撕了汝这张小嘴。”稚嫩女声忙连连讨饶。车内传来一阵嘻笑打闹声,连累着的车窗上的绿帛窗帘轻微摇动。
恰逢此时,陈梦熊策马从窗前经过闻声,居高临下这么不经意的往车内一瞧。一丰姿艳冶,似嗔似笑的娇颜映入他的心眼里。少年只觉心如被雷劈,酥酥麻麻,头一次觉得不枉自己重生到这个世界,这是爱的感觉,还是性的吸引,只有自己知晓。身后伴当见主人忽然停止唱歌,精神恍惚,忙勒马上前,摇晃少年身体。陈梦熊猛得一醒,见伴当们脸现焦急、担忧之色。忙出声道:“无需担忧,刚才突然见到世上最美的景色。”
伴当们闻言皆迷惑不解,但素畏主人气势,均不敢追问是何美景。陈梦熊时已下桥,心中惦念车内女子,不想就此放过。念头刚起,身已驾马回头往桥上车边走去。络腮汉子见陈梦熊一行人去而复返,靠近车旁。忙挺身向前,隔在陈梦熊和车中间,警惕的问道:“汝是何人,要干什么?”
陈梦熊坐在马上作揖道:“我是江东巡检,汝等马车停靠在桥上,堵塞交通。是以过来查问尔等。”说着将巡检司腰牌递与络腮汉子。
络腮胡子心中嘀咕道:“这江东巡检司不是在南京城外吗,这巡检怎能跨区执法?”虽然满腹牢骚,但汉子自己背景复杂,不欲多事。按捺着性子道:“禀巡检,这车毂老化,却是从这车轴上脱落了。”
陈梦熊下马走到车前,弯腰察看,只见车轴已半脱出车毂,车轮斜靠在石桥栏杆上,正支撑着马车未倒下,却如汉子所言。言道:“还好,车轴没有全部出毂。只要将这车轴重新插入车毂,就可行驶了。”
汉子赔笑道:“这马车笨重,却不是我一人能抬起修好的。”
“哈哈,我这倒有几条汉子,碰巧今天本少爷心情正好,这举手之劳就帮定了。”说完吆喝着身后三个伴当与自己将这马车连车内人一起抬起,三人来到车前准备妥当,听着陈梦熊大呼起,只见车身慢慢抬起。汉子见拦不住也不多言,观察着车毂与车轴高度,见高度相同,猛得喊停,将车轴猛得套进车毂里。陈梦熊等人听见汉子说好,方齐齐松手。汉子连声道谢,陈梦熊却道:“我看汝这车轴虽进去了,但没加固,等会行在路上有个磕绊,怕不是稳固?”
汉子笑道:“小人车技还行,此地离家甚近,慢慢走就行了。”
陈梦熊摇头道:“如此,甚不爽利。无妨,我给你加固下。”转身叫阿忠,将他的铁骨朵拿来。阿忠答应着到马旁将一柄黝黑精铁铸成的花骨朵模样的兵器取下,交与陈梦熊递,看着汉子眼角直跳。
陈梦熊单手持铁骨朵猛得砸向车毂中心,肉眼可见车轴又进去了几分。这样,砸了三四下方好。才说道:“好呢,保管这车能顺当到家。”
汉子自然满脸感激,感谢的话不要钱的往外洒。陈梦熊嘴巴虚应着,一双贼眼却直盯盯的盯着帘子,盼望着车内的美人出面答谢。一直到汉子说的口干舌燥,感谢之词穷尽,车内美人终不出一声。阿忠见主人始终在车帘前徘徊,此时周围瞧热闹的路人也越聚越多,忙到主人身边提醒该走了。
陈梦熊听到提醒,看四周围观者居多,脸一热,讪讪道:“车已修好,你我各自告辞吧。”
汉子闻言,心中却是长舒一口气,耽搁了这么久,哪还看不出陈梦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忙殷勤相送。
陈梦熊熟稔的跨马而上,看那汉子也正准备坐上车。到底是忍不住,骑马到窗前,用马鞭轻轻的将窗帘抛开,瞧见车内主仆打扮两女子,婢女一副惊吓模样,埋头躲在冶艳女子背后,悄悄偷眼看着他;冶艳女子怒气勃发,正蛾眉倒蹙,凤眼圆睁的瞪着他,欲骂又止。
陈梦熊调笑道:“小娘子我要走了,你却招呼都不打一声。少爷我心疼,帮你做了一首诗赠我。你听好啰,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四周瞧热闹的,听完此诗,哄然大笑,有浪荡轻浮子更是口哨满天飞。那络腮汉子见此怒目圆睁,欲上前厮打这可恶的胖子。但是被阿忠等人骑着马若有若无的围住、隔离开去。
陈梦熊念完此诗,心头通达,又狠狠的剜了这丰姿艳冶的女子最后一眼,摆马转身高歌而去。冶艳女子隔着车帘,听着这小胖子的隐约远去的烧酒歌,哭笑不得用粤语流畅说道:“不知哪家毛都没长齐的小烂仔,以为我不懂广东话。居然敢调戏老娘。江东巡检是吧,记住你了。”
此时,帘外传来络腮汉子的声音:“二娘子,你没事吧?”
二娘子应声呛道:“等你?什么事都完了,还不快走,在这丢人现眼。”络腮汉子忙答应着赶车离去。四周好事者见双方都离去,也各自散去。
陈梦熊紧赶慢走,半个时辰后回到了巡检司衙门。仆一下马,便大步跨进院内,生气勃勃的高声大喊道:“莫叔、莫叔。”院内忙碌的小吏、兵丁闻声,忙站立施礼。陈梦熊不理,一路小跑径直去了厅内。
此时,莫思聪正在厅内处理积压公务,听到小主人情绪高涨的喊声,忙起身准备出厅迎接。却见陈梦熊闯了进来,大声道:“莫叔、莫叔。”见案上放着一杯清茶,直接连灌了三杯,打了一个嗝。莫思聪看到陈梦熊这幅孩子气的模样,笑意宴宴。
陈梦熊见莫思聪如慈父般的笑容,打了个寒颤。定下心来说道:“莫叔,这次我去徐邦泰家,不光谈成了我们二十多引盐回家的问题,我还谈成了合伙往贵州卖私盐的大生意。”
莫思聪惊讶道:“小主人,我愿闻其详。”于是,陈梦熊便将和徐邦泰父子所谈情况事无巨细的说了出来。莫思聪不厌其详,反复追问,直到陈梦熊烦不胜烦,才停止了追问。
莫思聪兴奋的在厅内来回踱步,边走边理清头绪道:“如此,徐邦泰等人负责申文的办理、往贵州路上沿途关卡的通关申文。新安盐商负责货源,扬州到麻阳一路运输。我们则负责勾兑思仁守巡道的土司、卫所和生苗一起运输贩卖。这整条线上的玩家都能挣钱。小主人真是天才。”
陈梦熊冷静道:“私盐贩往贵州,利大则必有争夺。我所虑者:一是贵州水西土司安邦彦势力强盛,不光六年前播州之乱朝廷赖其大力平定,就是现在西南那边此起彼伏的小规模叛乱,朝廷也依靠他们。因此不准贩卖私盐一颗一粒到水西,隔绝他们窥视。二是贵州巡抚、布政司衙门、各分巡道、兵备道各衙门,虽然朝廷现在贵州是固守滇湖大道一线,势力大减。但是我们毕竟都是明臣,这挖朝廷墙角的事,毕竟不光彩。大家都是朝廷的臣子,可以犯罪,但绝不能犯错。故我等可先用都督府的申文敷衍上下,再用银子、刀子软硬兼施,拉他们上船一起发财。”
“那如果遇到那种软硬不吃的官员呢?”
“贵州高山峻谷,诸苗环处其中,苗性嗜杀,虔刈燹掠,无日不警,失踪两三个官员,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陈梦熊淡漠道。
“三是今年邸报上说永宁宣抚司土司奢崇明获准世袭。奢家自万历初年嫡庶相争,却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倒得了正果。此人以旁支得位,可见其莫测高深。所以我们贩卖的私盐最远至遵义府和永宁的交界处,切记不可越雷池一步。四是扬州的晋商盐贩,他们与我们是死敌。必然会从官私结合打击我们。官的方面自有南京城里的勋贵们出面打口水官司;私的方面就是我们自己的本事,遇到他们,只有一方能站着。告诉兄弟们一句话:狭路相逢勇者胜。最后,告诉舅舅、各远房表亲们,贩卖私盐不是罪,也不在贩卖私盐的时候有无理由,问题的关键,贩卖私盐的时候被人抓住了,这就是最大的错误,而错误必将改正。”
此时莫思聪早已坐到案前,执笔记录着。陈梦熊待其记录完,又让他拟其大意,向故旧亲表们写了四五封信,陈梦熊检查了一番,无异议,便用了自己的印章封好。叫阿忠叫了三名家丁进来后道:“这封是给外公的,这封是给外叔公汪自达的,拿着这五军都督府的令牌,可使用急递铺的驿传系统,你们三人立即出发,换马不换人,互相扶持,三十日内必往返。如逢危情,存人毁信。”三人应声领命下去准备。一刻后,衙前传来马匹嘶鸣声。
陈梦熊听着清脆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回身道:“莫叔,近日还是要麻烦你坐镇司里,我要和徐维业等人应酬往来。”
莫思聪欣然道:“小主人自去忙,诸事自有我来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