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舍带着小七和老黄等三个老刑名却悄悄的上了二楼,上面已摆好了一桌席面,嫩鸡、酿鹅、肥鲊、牛肉、时新果子,还烫着一壶黄酒。几人入座,一面开酒、一面吃菜。稍后,袁无声也上楼入席,几人轮番把盏。
酒至半酣,老黄见张小舍脸上有抑郁之色,宽慰道:“总捕头,还在担心破不了案吗?你我兄弟二十几年,还不知我等本事?”
张小舍苦笑道:“老黄,我不是担心破不了案,我是担心破了案,我等还能在此高乐?”
老黄等人闻听,悚然酒醒了一半,忙问道:“总捕头,此话怎说?”
张小舍冷笑道:“你等所看的案子卷宗不全,缺了几页。”
老黄等人大惊,面面相觑。又听张小舍道:“那几页纸郎推官让我默记,然后单独拿出放在另一边了。上面写着四句诗‘云岭南边客,玉龙雪山行。狼兵伴吾侧,骑马上峰巅。’这是贼首自述其来历的诗句。根据诗意,老爷们推测贼人应是云南人,且与那边的土司有关联,案子棘手了。老爷们已经对春来院里的人都下过令了,昨晚的事不准对外多言。”
小七闻到,笑着说:“表叔,原本我以为老爷们都是天上的新宿下凡,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都是欺下瞒上。”
张小舍道:“小七,中秋节前夕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如果只是单说抢劫尚好,但现在涉及了西南的土司。那边的土司自洪武爷那就一直闹,反复无常,老爷们如此小心谨慎,也是理解的。”说完,又看向老黄等三人道:“所以,下面的兄弟可以勤快点,楼上在坐的各位要悠着点。”说完用手蘸着酒在桌上写道:“慢慢查,等等看。”老黄等人看了,各自心领神会。
独小七担心道:“表叔你不怕上面的老爷们心急,严限追逼我等尽快破案?不然三日一追,五日一比,当众打我等板子?”
张小舍傲然笑道:“这就是我为什么是总捕头,尔只是捕快。”小七闻言,愈加疑惑。只是见张小舍并没有解释的意愿。
张小舍冷笑道:“老黄,汝可知郎推官今天不光让我看了案卷,还对我说了什么吗?”
老黄疑惑道:“老爷们又交待了什么为难的事让汝办。”
张小舍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让我把自家的钱拿出来给公家花。说是府库空虚,拿不出钱来,让我将办案经费先垫付了,到时在给我报销。”
老黄还未来得及说话,小七已气愤难耐的骂道:“好无道理,还有这种说法,郎推官这货,是吃了灯草灰,放轻巧屁。”还要再说,却被老黄打断道:“总捕头,你准备怎么着?老黄唯命是从。”
张小舍笑道:“老黄,凡是钱能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情。这虽让我破了点小财,但也能让我名言正顺的将案子一插到底,不受江宁县的桎梏。且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们看昨晚的倒霉蛋子,现在不是出了赏格吗”
小七犹自愤愤不平道:“都说我们公人见钱如蝇见血,我看老爷、相公们才是…”
袁无声插科打诨道:“七哥,就是银子这点事嘛。且听我唱一小曲,汝就知道上面老爷、相公们的道行有多深了。”于是开口唱到:“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张小舍听完笑骂道:“你这精细鬼,还是这么刻薄刁酸,且闭嘴吃酒吧”桌上几人皆嬉笑不已。又是几番酒巡过后,各自散去。
第二天一早,张小舍带着老黄、小七等精干人手来到了江宁县衙门口。谭闻人早已吩咐门子等候。是以张小舍等一路畅通的来到了幕厅。进门见一头戴瓦楞帽、身穿青矜、下着丝鞋净袜,脸部红润、蓄着山羊胡,望之四十许的中年男子正端坐书案前埋头书写。见张小舍等三人来到,谭闻人起身迎道:“张总捕头,久闻大名,请坐上茶。”一行人随着谭闻人主宾分坐,各自奉茶。
谭闻人朗声道:“小可素闻张总捕头的大名,只是缘浅,一直苦无机会和张总捕头见面,不意今日,终得相见。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
张小舍诚惶诚恐起身立道:“不想区区贱名竟能传到谭老爷耳前,真是让小舍受宠若惊。请谭老爷就不要叫我张总捕头这虚名了,还请您叫我小舍就好了。”
谭闻人抬手道:“汝看,客气了,坐下、坐下,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就叫汝小舍吧。”
张小舍坐下道:“哎,理当如此。”
谭闻人咳嗽一声,正色道:“今日召小舍过来,是为前日夜劫曲中一案。中秋前夕,贼人做此大案,气焰十分嚣张。当真是蔑视我等在坐各位,城里诸为老爷、相公。胆敢笑我金陵无男儿乎?”
在坐各位除了小七外,俱是在公门里修行多年的油炸鬼,着谭闻人慷慨激昂的表演,俱不动声色,唯张小舍视从。谭闻人边说边观察诸公人,见都肃然无语,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就是不搭话。谭闻人见之,心中略感失望,却也不出意料。唯见二十出头的青年捕快脸现不平之色。思道:“还是愣头青,好忽悠。”于是,话锋一转:“在坐各位,都是老刑名,想必对这大案都有所心得,今日请大家来,就是来支持我县的破案,请大家不要敝帚自珍,各抒己见。”不待张小舍发言,直接对着小七道:“我看在坐的这位青年俊杰,想必是府衙的精锐吧,不如由你开始,来个抛砖引玉。”
小七闻言色变振恐,窘迫万分的站立着,张口结舌。张小舍插嘴对小七道:“小七,谭老爷抬举汝,汝可要好好表现,可将汝昨晚在府衙内对我等诉说的案情拆解,禀告给谭老爷。”
小七闻言,豁然开朗,于是将昨晚张小舍粗做的案情分解,择其大要主说两点,一是追踪假冒巡逻兵卒号服来源,二是盯紧道上的销赃窝点。磕磕绊绊的向谭闻人作了禀告。
谭闻人听完赞道:“果然思维缜密,条理分明。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小舍,不知汝对这案件还有什么补充的?”
张小舍道:“谭老爷,小舍对此案还有几个疑问,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如我们一起探讨探讨?”
谭闻人兴趣大增道:“小舍,请说。”
张小舍道:“我对此案的疑问一是,贼子的身份复杂,作案动机是什么,是求财,或是?二是其一行人虽是巡兵打扮,但二十余人半夜三更联袂而行,肩挑背扛,声势颇大,撤往秦淮河边。秦淮河两岸河房林立、河中大舸小艇众多。为什么没人看见,或者看见了,案发至现在已近两天了,却没人发现蹊跷,察觉到两者关联。三是贼人逃往何处,是在城内,或是城外,如已逃往城外,如何不惊动我满城公人和巡兵。要知道,案发后,当天一早,南城兵马司接案后,就第一时间发火牌、令箭通知全城警戒巡逻,各城门严加搜查。但贼人却至今毫无消息,宛如凭空消失。我深信凡走过,必留下蛛丝马迹。下面我们的破案方向,也因围绕这三点追根寻底,顺藤摸瓜。”
谭闻人听完此精彩案情分析,拍案击掌道:“张小舍,盛名之下无虚士。如此知县李公和我可放心了。”说完,不待张小舍反应,吩咐厅外侍候的长随将江宁县三班衙役的班头全部叫至幕厅。回首向张小舍道:“知县李公吩咐我考察小舍,小舍果然名不虚传,便命我令我县三班衙役、白役在破此案时期,皆听小舍之命。”
张小舍诚惶道:“感谢知县老爷、谭老爷的厚爱,小舍虽小有名气,也不敢越俎代庖,代替两位老爷主持此案,且我府的郎相公也是令我支援贵县。”
谭闻人笑道:“唯才是举,举贤授能,小舍受之无愧,若不是小舍身居府衙要职,以李公的爱才之心,都忍不住将汝招揽至麾下。小舍不必推辞。至于郎推官那里,我亦修书一封,告知情况。他必定乐见其成。”
此时,江宁县三班衙役的班头、胥吏俱已至幕厅。谭闻人闻讯带着张小舍等人站在厅前台阶,厉声训道:“我县民风淳朴,安居乐业,实乃留都的首善之区,今有大胆贼人,目无王法,夜劫曲中,诸相公大怒,谓是可忍,孰不可忍。江宁府总捕头张小舍有明察秋毫,见微知著之能。令汝等听其号令,誓破此案。”众人皆俯首听命。
张小舍无奈,也站在台阶上训话、不外是努力王事、重赏勇士。除围绕之前小七所说两点,派遣众人任务外,另令彼等去秦淮河两岸查访被劫之夜,有谁看见二十几个假冒巡卒的事宜。话毕,台阶下众人领命,各自散去查访。直到此时,大明官府这架老锈的机器终于启动,公人们遍索全城,明察暗访,密探遍布,外松内紧,全力侦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秦淮河畔歌舞升平,前夜的劫案也只不过是给人们的茶余饭后增加点谈资。河水缓缓东流,可谁知这平流之下,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