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忠在傍晚时回到了陈宅,陈梦熊当时正在书房制作应天府地图,使用的是其在后世所学的晕滃法进行绘制。阿忠来到书房,躬身行礼道:“少爷,赵世子已答应将灯船借给我们,他明天将船布置好,后天我们随时可派人取用。”又将一剔红色长方形漆盒放在书桌上道:“盒里装着几块海南香,赵世子请你品鉴。”。陈梦熊见状将盒子轻轻打开,里面放置着两块沉香,拿手一掂,合计约三两左右。阿忠见之惊讶道:“我倒说海南香是什么稀罕物,原来是沉香。在腾冲老爷的府上,这些玩意论箱装,不值几个钱。”
陈梦熊笑骂道:“不学无术的东西,海南香又叫土沉香,前宋时,价值与白金相等,一片万钱。其性分阴阳,可配伍成药,《本草纲目》载其调中补五脏,益精壮阳…。焚香一搏,投少许,气翳弥室,闻之像莲花、梅英、鹅梨的味道。老头子家里搜集的爪哇、安南、寮国等地沉香无药性,不能配伍成药,文火慢烤,闻着甜凉味,天方那边的王公贵族最是喜欢。老头子没少用南洋诸地沉香冒充海南沉香贩卖,坑骗中原客商。”
阿忠闻言,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少爷你奸狡如狐,原来根子是在老爷那里。”
陈梦熊闻言气笑道:“滚!”此后几日,陈梦熊绘制地图,安排阿夷等人轮流去曲中观察地形,熟悉路径,莫叔等人也租船熟悉水路。
转眼到了八月十四日一早,莫叔带领家丁从忻城伯府豪奴手上接手灯船,缓缓划向秦淮河,靠停在徐维业的河房边,徐家的仆人倚栏探头见船头灯笼高挂,其上大写忻城伯三字,知是世交,又见船上有人招呼说船只暂停一晚,自家少爷近日又不常到河房开宴,遂缩头回屋,不以为意。
陈梦熊和阿夷等家丁在宅子里休息,今晚准备动手的家丁不准出门,如厕亦须双人成行,饮食亦有人专门照料。至下午申时开始,二十名家丁分散、陆续出门前往秦淮河。而陈梦熊在宅内吃饱喝足,养精蓄锐至酉时二刻,才带着阿忠步行出门。中秋将至,又恰逢秋风桂子之年,南直隶所辖十四府、十七州、九十五县的秀才、监生齐聚金陵参加乡试。一路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车水马龙,好不热闹。陈梦熊一路走马观花,见路边有感兴趣的小吃、点心铺子便和阿忠驻足品尝。又买了许多橘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蓑衣饼等点心小吃,和阿忠各自拿着,说是让莫叔、阿夷等伙计尝尝。顺着人流,陈梦熊和阿忠从贡院旁路过,站在文德桥上,眺望秦淮河南北两岸,繁花似锦。只听桥北读书之声琅琅,桥南丝竹之音袅袅,真是一清平世界。陈梦熊置身其中,心中霎时升起一片冰凉,眼前繁华市井,却是过眼云烟。四十年后山河鼎革,此时此景却只能在梦中相会。不觉兴致索然。阿忠在旁感觉少爷之前一路行来兴致盎然,登桥赏景后却意兴阑珊,不由问道:“少爷,你怎么兴致不高,有点不高兴。”
陈梦熊沉默片刻,怅然道:“你不懂。”然后下桥边走边唱:“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开。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两人一路无语,快步至灯船处,船头一家丁正翘首等待陈梦熊主仆二人,见其来到,忙上前作揖说道:“主人,大伙正在船上等你。”陈梦熊点头不语,踏着跳板登船而上。船是上下两层的楼船,舱内宽绰,可同时摆两桌酒席,能容纳二三十人。此时,天已暮色,阿夷等家丁已在舱内换好官兵服饰,见陈梦熊进舱,俱默声起立作揖,陈梦熊点头还礼,直上二楼坐在窗前。阿夷上前道:“小主人,我等已准备好,现在等时辰一到,就动手。”
陈梦熊道:“让大伙静默等待,养足精神,我这里也买了点心,一会儿让阿忠分分,都尝尝。”
阿夷笑道:“难得主人费心,想着我们。一会儿,让这些蛮子都尝尝金陵点心。”阿忠此时已将楼上舱内窗户打开,点燃羊角灯给少爷泡好香茗,摆上买来的点心,余下的打包,自去楼下去分给众家丁。阿夷见主人静坐,观月赏灯,遂默默退下。一时整大个二楼只有陈梦熊一人独坐。时明月临空,两岸河房,灯火交辉,外有露台,伎女宾客杂坐,清谈赏月,时有丝竹、清唱之音飘来。河中画舫,往来游弋,箫鼓酒宴之声,彻夜喧闹。有风流班头,场中帮闲集小艇十余只,首尾绳系相连,挂羊角灯如连珠,如火龙蜿蜒盘旋,水火互映,艇中人吹管弹弦,两岸士女凭栏喧笑,沸反盈天。
唯陈梦熊所乘灯船与河房周边灯火黯淡,静寂如常。楼上陈梦熊静中观物动,思想翩翩,思念后世妻子儿女、旧日美好时光,又见眼前风景人物,太平盛事。顿觉人生变幻无常,似庄周梦蝶,一时竟痴了。楼下众人虽是出自南疆边鄙之地,但是滇中沃野千里,地富物饶。高皇帝平云南,迁移江左诸民实边,其衣冠文物、风俗语言与金陵亦无分别。平时亦不觉金陵有多了不起,此时此刻方觉金陵繁华迷人眼,秦淮人是风流种。
午夜人倦影散,灯火星残。陈梦熊等人悄悄从灯船上下来,手提巡字灯笼,分队而行。步入旧院大街,入眼却是却是琵琶杨家,家中女郎世代以善弹琵琶著称。陈梦熊来到其门口道:“今晚就从他家开始,发个利市。”阿夷等家丁闻言,早有急不可耐者翻墙而入打开大门,陈梦熊等人蒙面鱼贯而入,有苍头惊醒,披衣而起,见满院灯火通明,惊问道:“你们是何人,闯我杨家。”一家丁闻言喝到:“南城兵马司巡兵查夜,知有贼人在此,老鸨何在?”说着各家丁分门查看,将乐伎、丫鬟、园丁、厨子、老鸨等人赶至院中集中控制。唯一房紧闭。陈梦熊让阿夷在院中主持,带两人直奔房门前,踢门而入,势如盗贼。只见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公子从床上趴下,五体投地大呼:“大王饶命,勿伤慧娘。”
陈梦熊道:“你是何人,敢胆关门抗拒我。”
年轻公子小心翼翼道:“启禀大王,我是常熟秀才钱谦益。”
陈梦熊瞧闻言细瞧,这可是水太冷,后世可谓大名鼎鼎。戏言道:“咱家盗亦有道,此番奔波只为求财。”钱谦益听后,稍稍镇定暗道:“只要贼人不伤性命,一切好说。”又听陈梦熊道:“我闻钱先生大名很久了,打听到先生在此,不惜花费千金来此拜见先生,不知先生可否愿意解囊乐助,补偿我等。”
钱谦益对道:“前日尚有白银一千两,可惜大王来迟了,已送与慧娘的妈妈。现在囊中只有白银二十余两,玉佩一枚。愿赠与大王。”
陈梦熊左旁家丁闻言,搜房中钱谦益放置行礼,果得白银二十八两,和田玉佩一枚,另得书籍两本。家丁将白银、玉佩放入袋中拿走,却将两本书籍草草翻过,随手扔到地下。钱谦益见这贼人将书乱翻扔到地下,眼里痛惜之色一闪而过。却不知陈梦熊在旁一直观察其神色,知有蹊跷,走过去俯身捡起地上两本书,一瞧一为《史记》,一为《周易》,书虽寻常,细看却是宋版。于是陈梦熊对着钱谦益似笑非笑道:“钱先生是个实诚君子,可还有什么东西忘记交代了?”
钱谦益僵笑道:“大王,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之前说的银钱、玉佩您不是已拿到了吗?”
陈梦熊说道:“你是交代了,但你忘记说这两本书了。”
钱谦益强笑道:“大王,这只不过是很普通的两本书,《史记》和《周易》,都是大路货。”
陈梦熊叹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两本书古色古香,纸张薄如蝉翼,蛀虫不生,经水而墨不涨,行款疏密,字势生动。话已至此,钱先生莫非欺我刀不利吗。”说完将刀刃架在钱谦益的脖子上。
钱谦益身体抖似筛糠大声道:“大王饶命,这两本书是宋版图书,我不该骗你,饶命!饶命!”
陈梦熊吓唬道:“钱先生,我敬你是读书人,对你是以礼相待,而你是怎么对待我的?费尽心思的欺瞒我。不望你投之以瓜果,也希望你守读书人的本分,大学曰: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你连这点都不懂,枉称读书人。”
钱谦益和宋慧娘听着陈梦熊引经据典,恬不知耻的说教,目瞪口开,只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徒。又听陈梦熊续道:“既然钱先生斯文扫地,大呼饶命,看此份上,请你用今晚之事,赠诗与我,和我心意,自然饶你性命。”
钱谦益心乱如麻,才思困窘,一时吟句不成句,题诗不是诗。又见陈梦熊面露不耐,更是魂飞魄散,唯唤饶命。宋慧娘见状,软语求道:“大王,钱郎君是我意中人,刚才大王进屋时,尤护着妾身,故妾深爱着他,如大王必杀钱郎君,妾亦不独活。”
陈梦熊顺嘴说道:“闻小娘子亦可作诗,你可代替钱先生作诗,如我满意,也可饶他性命。”
宋慧娘闻言急道:“妾身愿意,今已得一首献于大王,月明星稀夜迢迢,大王劳心走一遭,架上经史三四束,也堪拿去教儿曹。”
陈梦熊赞赏道:“慧娘雅人清致,我亦动心了,可愿随我碧纱待月春调瑟,红袖添香夜读书。”
宋慧娘急忙道:“妾身蒲柳之姿,怎入大王法眼?就如山上青松陌上尘,云泥岂合得相亲。”
陈梦熊懊恼道:“慧娘,真是……,算了,君子不掠人之美,成全你倆了。得罪小娘子了,给他们绑上。”说完,不待钱谦益、慧娘分辩,将他们绑好,用丝巾塞嘴蒙眼。出房门,只见阿夷已将所劫金银、首饰装入袋中,杨家里外所有人亦被绑上、塞嘴、蒙眼,集中关在客厅中。陈梦熊命令道:“出门时把脸露出,各队按照计划去邻家,今夜我等要饱掠而归。”众家丁唯喏,分队而出。这晚旧院大街的妓家纷纷到了大霉,被陈梦熊带人抢了个底朝天。
时近丑时一刻,陈梦熊等人来到大街一小院。院名春来,主打菜肴精美,小娘子顾小大,为人圆滑,善于交际,巨商、公子王孙常在此锁楼通宵宴乐。所以陈梦熊特意将此院选为压轴。小院紧锁,墙内却传来酒令划拳之声,女人娇声,谑浪嘻笑声。阿夷等人轻车熟路,蒙面翻墙而入,打开大门放陈梦熊进入。陈梦熊带领家丁闯进宴席大厅,见厅内酒杯、菜盘杂乱堆放着;语言喧哗,姐儿粉臂半露,座中客醉意朦胧。其中一客醉眼望向陈梦熊等人,两眼依稀见其穿官兵服色,吼道:“哪里来的丘八,扫我酒兴。这里也是你等能来的地方吗?还不快滚。”一家丁听完大怒,来到其面前,一个耳光扇去,该客猝不及防仰身摔倒,绊倒一片桌椅,碗碟俱碎。闻此喧闹声,厅中人豁然酒醒,见陈梦熊等人皆军衣蒙面,手拿利刃,有人吓得呆若木鸡;有人大呼乱跑,呼天抢地喊救命;一时,鸡飞狗跳,好不热闹。阿夷等人纷纷怒喝:“抱头蹲下。”有不听者,追上去抱以老拳。
陈梦熊见阿夷等人控制住场面说道:“尔老子领伙计来此,是来找大家化缘的,是化你的命还是化你的钱,就看在座的识相不识相。现在男的站左边,女的站右边。”
厅上男女闻言,纷纷各自站队。阿夷等人流水作业,打开口袋,让其将银两首饰扔入袋中,又将其中老鸨和身穿华服者带至别室拷问,搜罗字画古董等一切能随身携带者。陈梦熊坐在厅中一椅子上,看阿夷等人辛勤打劫,倍感欣慰。忽见厅中一年纪二十许的白脸公子,面无惧色正直视着陈梦熊。陈梦熊大感兴趣走到此人面前问道:“你是何人?”
此人答道:“我叫徐钦寰,松江府华亭人氏,家祖徐存斋。”
陈梦熊闻言,一脸疑惑,心里暗问徐存斋是个什么鬼东西?徐钦寰见陈梦熊没有多大反应,拿不准他是装疯卖傻,还是当真不知。无奈道:“家祖徐阶,曾为嘉靖朝内阁首辅。”
陈梦熊闻言恍然大悟,原来是徐阶那个忍者神龟的孙子,官三代。于是草草道:“原来是徐相爷的孙子,久仰,不知有何见教?”
徐钦寰傲然道:“你等现在虽气焰嚣张,他日落入官府手中,定会让你知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如你现在放过我等,到时以我华亭徐氏的名头,还可替你等法外求情。”
旁有清客詹干仁帮衬道:“你等要知徐公子的厉害,今春曾带数斛金叶登松江府北塔顶,随风散去金叶,满城飞扬,都是金色,大家都大赞徐公子的手笔是春城无处不飞金。”
陈梦熊如看白痴般的直盯着徐钦寰,徐徐道:“既然徐公子这么豪奢,某给你做个人情,来人脱去裤子,赏他十鞭。”家丁轰然而喏,如虎扑小鸡,徐钦寰挣扎大骂,将其放倒脱裤,堵住口舌。陈梦熊悠然道:“念你祖父功德,天饶你一下,地饶你一下,我饶你一下,还剩七鞭,给我打。”一家丁扬起鞭子,抽打其屁股,徐钦寰张口惨叫,却发不出音,只能突目圆睁,口发咿唔声。鞭毕,将帕子从口中拿出。徐钦寰皮开肉绽,痛的大汗淋漓,犹自大言道:“小子,有种留下姓名,老子来日必报君厚赐”。厅中男女听之都不忍直视这痴货。
陈梦熊闻言赞道:“好胆,还有你祖父的狠劲,我等着。”于是提刀割掉其衣,划破徐钦寰的左手,不管其痛哭惨骂,执其手,血书其上:“云岭南边客,玉龙雪山行。狼兵伴吾侧,骑马上峰巅。”写毕大笑而去。留下一厅被蒙眼、塞口绑好的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