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陀山破烂的草屋,平日便是千疮百孔,一遇上暴风骤雨,顶棚更成了筛子。
卫湘君腿脚不好,爬不到上头,只能披了徐五的大衣裳,躲在勉强淋不着雨的地方,等着能干这活的人回来。
家虽是破,总还有一个帮她顶门户的。
徐五终究没丢下她们母子。
“嗖”的一声刺响,在半空中炸开。
这声儿不像在打雷,却也震耳欲聋。
卫湘君叹了口气,下那么大的雨,矿头还逼着苦力们干活,也难怪徐五总想逃走。
卫湘君不想连累谁,可她要为孩子考虑。
想到孩子,卫湘君低下头去摸肚子,手却突然僵住。
她没有大腹便便,腰肢纤细,还系了一条大红马面裙,上面的金丝凤凰正欲展翅高飞,是师娘亲自为她做的嫁衣。
这裙子她只试穿过一次,一直搁在汉乡侯西府的卧房里。
远远有人过来,肩上扛着铁镐,只瞧得见身影,却看不清脸。
“回来了?”
卫湘君喊了一声,便想迎上去,结果双脚踏空,身子竟不停地往下坠……
卫湘君在草垫上睁开了眼,迷迷糊糊将手往后面摸了摸,触到一个带着体温的后背。
这是什么怪梦啊,她分明还在须陀山。
打了个呵欠,卫湘君坐起,随手将原本身上的衣裳,给边上人盖了。
再然后,卫湘君猛地回过神。
须陀山才是……梦。
她得多蠢,才会还对那个人念念不忘。
一身冷汗之后,看向头顶如盖的树冠,以及枝叶间透出的黯淡月光,卫湘君所有的记忆又回来了。
她被困在了望风岭的斜坡下,差点掉到水里淹死。徐五出现了,说岳无咎派了不少人在找她,却只有他们两人遇上。
虽然讨厌徐五,可卫湘君不能不承认,若没有他在,这个长夜不知有多可怕。
山中到处是蛇与猛兽,卫湘君听了半夜的狼嚎,似乎随时就会被一张血盆大口吞噬。
徐五抱着刀靠在树边,什么都没说,却分明在帮她守夜。
卫湘君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不知徐五何时将身上衣裳给她盖了,更不知人家后来怎么也躺到了草垫上。
前世他们不是夫妻,可夫妻能做的事,两个人都做了,也不会在乎躺在一块。
可现在到底不同,孤男寡女在这荒郊野外,即便无人瞧见,也不该挨这么近。
卫湘君这会儿该推醒徐五,大骂他登徒子,趁人之危。然而瞧向那张睡着都拧起眉头的脸,她又有些不忍了。
这一片没有别的地方能躺,让人一宿不睡,倒是她不近人情。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
卫湘君一手扶腰,一手撑着树干起来时,天已经微微地亮了。
几只鸟儿在林间啾啾地叫起来,有冰凉的露珠砸到了卫湘君的脸上。
抬头望向这处几乎直挺挺杵在水潭上的斜坡,卫湘君又开始头疼。
徐五没有三头六臂,他自己也说,是失足掉下来的,还能指望他救人?
“嗖!”
又是一阵尖厉的声音,这一次,就在卫湘君身后。
卫湘君扶着腰,费劲地回过头。
徐五不知何时醒的,此刻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把短弓。
注意到卫湘君望过来,徐五收了弓,“有人听到响箭,就会下来。我睡一会,来人再叫我!”
还有救兵?
卫湘君心里一喜,随即又想到一件事。
“回头来了人,你便说,才刚找到我。”
卫湘君不想和这位沾上边,更不愿意因他坏了名声。
都已经躺下的徐五抬起头,“卫姑娘当我何人?在下虽不算正人君子,也不至于趁火打劫。你说,我昨儿做了什么?”
徐五当然没做什么,除了趁她睡着,挤到了女孩家旁边。
“回头再添五十两,只要小道长守口如瓶。”
“徐启。”
卫湘君愣了一下,还回头看了一眼。
徐五在叫谁?
“在下徐启,家中排行第五,你也可叫我徐五,只不许叫什么‘小道长’,我不爱听!”
过了两辈子,卫湘君才头一回知道徐五真名。
徐启……
可惜再回不了衡山书院,不然卫湘君一定去藏书阁,看能不能找到大梁徐氏的家谱。
“二百两,我收了便是!”
徐五……不,现在该叫徐启,他这个态度就对了。
用银子能办成的,都不是事。
卫湘君满意地转过头,正要长出一口气,冷不丁有人从天而降。
被吓了一跳的卫湘君后背砸到树上,腰又一阵生疼。
面前这人,是个瘦巴巴的,比阿寿大不了多少的半大孩子,也是一身岳家军的行头。
和卫湘君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半大孩子突然来了句,“五哥,少将军派那么多兄弟,都说找的是他爱妾。”
徐启坐起,拿眼瞅瞅卫湘君。
“敢要胡说,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卫湘君脸都红了。
要不是无路可走,卫湘君真想掉头就跑。
“吓唬谁呢?”
那小子没被卫湘君震住,反倒担心起徐启,“五哥,若是让少将军知道,昨儿你与她在山上待了一宿,会不会有麻烦?”
“老子会怕?”
“闭嘴!”
卫湘君瞪向徐启,“我与岳无咎是君子之交,绝无苟且之事!”
徐五貌似哼了一声,吩咐那孩子,“常福,绳子带上了吗,你背着她!”
被叫作常福的孩子嘿嘿一笑,拿下一直挂在脖子上的一捆草绳。
卫湘君一脸愕然。
这个比她还矮半个头的孩子,又瘦成那样,能背得动她?
“放心吧,他是只山猴子!”
徐启显然猜出了卫湘君想法,“他家就是望风岭的,这里的山路,人家如履平地。”
“不会摔了你。”
常福也跟了句,又追问,“你真不是少将军的女人?”
“不是!”
卫湘君气到嚷起来。
常福扑哧乐了,说了句,“不是就不是呗,走吧!”
如履平地或是夸张,不过常福带着卫湘君往上爬时,的确像只猴儿。
卫湘君一路提心吊胆,腰还疼得要死。
常福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可走上几步,他便要停一时,就为了等徐启。
话说徐启爬得不算慢,可与常福一比,只能算龟速。
“五哥腿脚工夫一等一,刀枪更不必说,还写了一笔好字,我们玄字营的赵统领都赞不绝口,可他也不是样样皆能。”
常福停下等人的工夫,还能不带喘地跟卫湘君聊天。
“他何时进得岳家军?”
卫湘君抚着腰,趁徐启落下老远的工夫,跟这孩子打听。
“五哥来得比我们几个都早,已有好些年了。只他平日低调,并不爱招摇。还是后头立了大功,大家伙才知,玄字营还有这样一位有勇有谋的人物。”
有勇有谋?
常福说的,真是徐启?
卫湘君怎么记得,几个月前,他还是个小道士。
“湘儿……湘儿……”
有喊声从上面传下来。
竟是郑乔生。
卫湘君抬起头,正要回应,常福大声道:“是岳家军的兄弟吗?卫姑娘在这儿呢,是徐五哥找着的!”
最后一句实在多余,卫湘君拦都拦不住。
“五哥,他们都在等着了!”
常福又给徐启报信。
“你们先上去!”
好一会后,下面的人道:“我让蛇咬了!”
“五哥,我下来救你!”
常福一惊,便要放开卫湘君,“卫姑娘,后头路也差不离了,你自个儿爬吧!我去救徐五哥。”
卫湘君也在回头瞧。
徐五这么倒霉吗?
“谁让你下来,先把人送到山顶上!”
徐启喝了一声,能听出声音已经不太对了。
常福还在犹豫,卫湘君道:“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卫湘君,你算什么,管得着爷的事?”
这一句之后,无论常福怎么喊,再没听到回音……
岳家军一处伤兵的营帐外,卫湘君刚走出来,一个半大孩子便冲到跟前,“卫姑娘,五哥如何了?”
徐启被救上来时,人已经昏厥,受伤的右腿高高肿起,还有一排清晰的齿印。
常福说,找到徐启的时候,正看到一条吹风蛇。
他们山里人最怕的就是吹风蛇。中了招的九死一生。
好在,徐启遇上了郑乔生。
“他身上毒血和脓疮都已经挑了,我师父已为他敷了药。有人在旁边守着。两、三个时辰后不退热,咱们再想别的法子。”
瞧得出来,常福真是为徐启担心。
“我猜你就在这儿!”
秦轼之走了过来,“昨儿你怎么不早点招呼,听说你掉下望风岭,我一宿没睡好。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春风楼那书还怎么说下去!”
这话,听着教人哭笑不得。
又有人过来,卫湘君忙迎上去,“小女多谢岳公子相救!”
昨儿秦轼之不知去了哪里,阿寿找不着人,急中生智跑去岳大将军府,混到了里面。
他一进去便被按住,好在报出了正修堂,拐了几道弯,总算见到岳无咎。
虽是晚了点,可终究人家出现了,还救下了卫东恒。
“卫姑娘,郑大夫在里头吗?”
岳无咎问道。
“不知公子找他何事?”
卫湘君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
秦轼之接过了话,“刑部的人在军营外头,就等着带走郑大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