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汉乡侯卫氏家墓的路,本有一条平坦官道,可今日卫东恒偏要从衡山西头,那处少有人走的望风岭绕过去。
此刻隔着半开的窗帘,卫湘君瞧见了前面崖壁上,赫然是“望风岭”三个字。
衡阳城的“衡”,取自环绕整座城池的衡山山脉。
正因为依仗着崇山骏岭,蓟北才有了几百年的固若金汤。
只是山多路险,难免盗匪猖獗,也教人有了作恶的机会。
马车突然停下时,卫湘君没有任何吃惊。
有些劫数,也是命中注定。
她甚至庆幸,碧雪终于躲了过去;而方才郑宅外头,郑夫人也被她推回了家。
这一劫,卫湘君自己来渡。
“恒大爷,这是何意?”
卫湘君把玩着手里的一把短刀。
一路上,她的心提到嗓子眼,现在反倒镇定了。
“你跟着他们走,什么时候知错了,再接你回来。”
车外传来卫东恒的声音。
他果然是知情人。
“走哪儿?”
“不必多问。”
一声惨叫在车前响起,有猩红的血溅到了车帘上。
卫东恒惊呼,“为何要杀人?”
“恒大爷,他们是来杀我的,你也是,你们有何不同?”
卫湘君出言嘲讽之时,有人一把扯下了车帘。
与那人对视片刻,卫湘君说了句,“我自己下车。”
或许是卫湘君过于冷静,山贼嗤笑,“这娘儿们胆子不小!”
车外站着几个穿着粗布衣裳,腰上系着麻绳的人,个个提着钢刀,虎视眈眈。
卫湘君转过头,看到了卫东恒那张突然惊慌起来的脸。
“我知今日活不成了。”
卫湘君不急不慌地摘了金项圈、耳环,又拔下发上簪子,扔到那几人脚下,“不如让我当个明白鬼,究竟何人要我性命?”
一个看似领头的拾起地上首饰,先在金项圈上咬了一口,随后满意地揣进怀中,冲卫湘君道:“瞧小娘子识时务,也不怕告诉你。静月庵的老尼姑使了银子,让咱们在这儿等着!”
“那老尼姑说了,汉乡侯府的千金花容月貌,水灵得很,让我们先奸后杀,不必客气!”
几个人口出秽语,说话间已围了上来。
“不是!”
卫东恒翻身下马,伸出双臂,用身体挡在卫湘君前面,“当日说好,只将她带去静月庵罚些日子,没有别的……”
“这老匹夫从哪里钻出来的?!”
一个山贼一拳打到卫东恒面门。
卫湘君低头看着倒地不起的卫东恒,“恒大爷,何必敢做不敢当?你和蒋氏一样,只盼着我死了,便能为所欲为。”
“不!她说你性子越发古怪,只怕是失心疯。静月庵的尼姑最会调理人,把你送去,说不得能好些……湘儿,我便是再坏,也不会害自己……”
不耐烦听卫东恒聒噪,卫湘君看向那几个,“既是逃不过,我也认了。倒是地上这位,不只出身显贵,还是个做官的,我劝你们放了他,不然惹出事,你们吃罪不起。”
卫湘君这番求情,打主意要将卫东恒,往死路上推。
郑宅外头,卫东恒眼看郑夫人上车,也不阻拦,明摆着骗不了卫湘君,便要拿郑夫人当人质。
当时卫湘君便起了杀心。
这种没人性的爹,留着他过年?
“兄弟们,先把这老家伙弄死!”
卫东恒还没反应过来,一把钢刀已劈头砍下。
“湘儿,快走!”
已然受伤的卫东恒竟冲上去,赤手空拳和那几个缠斗在了一起。
卫湘君脚步顿了一下,掉头便跑。
“还不抓住那女的!”
身后有杂乱的脚步声,还能听到卫东恒的惨叫,可卫湘君不敢停。
她救不了卫东恒,况且无论卫大奶奶还是她,所有的灾难都是来自于这个男人的薄情寡义。
今日,就当卫湘君在赎罪吧!
一只粗粝的大手从后面扯住卫湘君头发,“臭娘们儿,还想跑?”
卫湘君猛地转身,胳膊用力一挥。
一直攥到这会儿的短刀,终于当了一回凶器。
那人松开了卫湘君,捂着脸倒在地上。
又有两人冲过来,卫湘君继续奔逃。
不远处便是个岔路口,往前是一个陡峭的斜坡,而朝西则是一条看似平坦的小道。
卫湘君根本不做考虑,径直往斜坡下冲。
前世也是这样,逃命之时,面前只有两条路。卫湘君拉着碧雪选了那条小道,却不想走到底,竟是悬崖。
她不会傻到再跳一回崖。
斜坡太陡,开始卫湘君还能跑几步,后面便是控制不住摔倒,直至连滚带爬。
有男人吼声从头顶传来。
卫湘君怕被追上,一个劲地往下冲,也顾不得山石草木划破了衣裳,撞得她全身生疼。
突然之间,卫湘君脚下被绊住,整个人几乎被倒吊了起来……
起风的时候,卫湘君终于转回了身,靠在一棵长歪的老树旁,用手里短刀,割着缠在脚上的藤萝。
脚刚松开,卫湘君手里的刀脱了手。
她筋疲力尽到,连刀都抓不住了。
“咚”地一声响,竟是落水声。
卫湘君小心地扒着树枝,伸头望去。
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就在她脚下,随风荡起波澜。
又有喊叫声,却被渐起的风声掩住。
卫湘君呆呆地坐在那儿,心有些凉。
她知道这一趟危机重重,也没打算拿性命来赌,所以出来前故意磨磨蹭蹭,就为了让阿寿赶紧给秦轼之报信,让他在望风岭埋伏人手。
可人……没见着。
或是阿寿没找到人;也或者,人家没把卫湘君的求救当真,毕竟她无凭无据。
卫湘君挪了挪身子,她后腰方才被撞到,疼得厉害。
此刻卫湘君进退两难。
上面有山贼要她性命;而下面是深潭,卫湘君根本不会水。
风越来越大,卫湘君靠在树干上,紧紧缩着身子。
现在只能等,等她喘过气,等上面的人以为她掉下去死了,等老天爷再给一回生机。
这么想着,卫湘君不知不觉睡着了……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卫湘君猛地醒了。
一只黑色的鸟从她眼前一掠而过,冲向天际,除了凄厉的鸣叫,什么都没留下。
天色渐渐暗了,斜坡上又密布着高高低低的草木,更显阴沉。
卫湘君真后悔了,她就是太相信自己。
若当时她不是为郑夫人的救夫心切,生出不忍;若没有一时冲动,要让她爹看看蒋氏的嘴脸,卫湘君这会儿应该好端端坐在自己屋里,埋头写下一回的《侯公子误中仙人跳》。
“受伤了没有?”
身后一个声音冷不丁响起。
卫湘君回过头,整个人都愣住了。
在这渺无人烟的地方突然多了一个人,卫湘君本应该高兴。
可此刻,她心里只有愕然……以及不可置信。
“你……”
徐五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找你!”
徐五忽地伸出手,似乎想摸卫湘君的头。
卫湘君下意识要躲,这一动,正碰到腰上的伤,倒抽一口凉气时,人控制不住往下滑。
徐五的那只手,恰好将卫湘君拎住,“伤哪儿了?”
一炷香后,近处一片半人高的野草被徐五踩成了平地。
卫湘君就在边上瞧着,看到徐五拿手一指,不带客气地躺了上去。
再不躺下,腰真要折了。
“你不在乎男女大妨?”
“都快死了,管那些有用?”
卫湘君舒服地长出一口气,顺带送出一记白眼。
徐五坐到卫湘君脚边,忽地笑了,“觉不觉得,咱俩心有灵犀。那么多人出来找,独我遇上了你。”
“小道长,咱们不熟!”
卫湘君冷声提醒,目光落在徐五身上。
徐五从边上揪了一根野草,悠闲地衔在口中。
“你……如今在做什么?”
卫湘君忍不住问了出来。
徐五这人,教人越看越古怪。
上回,他跟着巡城营骚扰正修堂;这一次,徐五又换上了岳家军的衣裳。
“当兵吃粮,比做小道士挣得多。”
徐五看向卫湘君,发现她正冷眼瞧过来,吐掉口中野草,“巡城营欺压百姓,我不愿与他们为伍,就改投了岳家军。”
一个梁国人到蓟北当兵,日后打起来,徐五要站哪头?
他不是,但有一枪一马,便要直捣黄龙吗?
卫湘君忽又觉得没意思,此人与她不过陌路,她何必琢磨这些没用的。
“若能救我上去,你欠正修堂的银子一笔勾销。”
这会儿保住小命最要紧。
“卫姑娘的命这么不值钱?”
“再加你十两。”
徐五摇了摇头。
“五十两!”
“你爹方才血淋淋被人抬上马车,可是放了话,若能救下他爱女,必以百银相赠!”
爱女?
卫湘君后背汗毛都竖起来,倒一下回过神,“他还活着?”
“能百银相赠,应该死不了。对了,我等奉岳少将军之命,前来搭救卫姑娘,那几个山贼死了两个,其余皆被活捉。”
这回轮到卫湘君笑了。
人赃并获,蒋氏好日子到头了!
“天要黑了,带我上去,我给你一百五十两。”
卫东恒有银子都孝敬别人了,给多给少,还不是得她自己掏。
只要能逃出去,银子不是问题。
徐五泼来一盆凉水,“上不去了,我方才是失足,就等那些兄弟发现我不在,下来救命。”
“等多久?”
“不知!”
卫湘君狠狠闭了一下眼睛。
和徐五待一块,比死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