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身穿细鳞铁甲、脸戴黑铁面具的带刀侍卫并肩走在三楼倾斜的走廊里,每走一步都是向上攀登,实在是人往高处走。一边走,一边大声规劝惊慌失措的各家家眷。
“莫要惊慌!此船不沉!船主有令!各请回房!”
通往楼顶的闸门已经打开,有几个家主正在往自己的客房去。这几家多是有老幼在房中,因此牵挂。其余贵客都好好待在国舅爷身边,只有国舅爷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即便船沉了这里也会最后沉下去。至于那些家仆和随船行李,则不必计较。
忽然,身材高些那个侍卫停住脚步,侧耳聆听。
另一个见状,立即手按刀鞘:“怎么?”
“你听,是不是有人在砸什么东西?”
矮侍卫骤紧眉头,仔细从甲板上的呼喊、妇人的哭叫、器皿的碰撞等此起彼伏的噪音中筛选分辨,似乎的确有一种节奏规律的铁器砸击的声音。然而这声音忽然停止,再也不响。
“听起来有点像装修房屋。”矮侍卫说。
“谁他妈敢装修国舅爷的船!”高侍卫上前几步,四下张望,低声喊道:“这他妈好像是锦绣堆那边的动静!”
“锦绣堆!”矮侍卫猛然握紧刀柄,布满拳茧的手背青筋乍起。那可是个不得了的要紧地方:江南大大小小上百家官绅富商给国舅爷送的礼物都放在那里!有些地方大员,靠着给国舅爷送礼,以保自己一片辖区内的安宁;有些世家大族,也是走这条路把自家子弟安插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官位上去;更不必说那些富商了,他们一没有权二没有家,手里钱却最多,他们不出血本,谁来出?国舅爷日常开销之巨大自不必说,这一趟洞庭之游,耗费的银两恐近百万,全靠他们的钱来回本儿,谁敢动国舅爷的进项!
“他妈的,走!”高侍卫利刃出鞘,大步拐进一条走廊。矮侍卫赶紧跟上,两人立即赶往锦绣堆。
锦绣堆是一间两丈见方的库房,坐落在船楼第三层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从外面看,这里似乎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杂物间,然而两层墙板之间用了铁条加固,一扇铁门更是重达千斤,没有钥匙驱使机关就无法打开。这里人迹罕至,无论是客人还是仆役都很少来。这里走廊狭窄,灯光昏暗,与达官贵人的身份地位不符。由于船身倾斜,走廊墙壁上的灯油流失殆尽,不少廊灯都已熄灭,走廊里更显黑暗。库房外边布置着几名精锐侍卫,四周的各条通道还有巡逻。按照楼船的设计和功能分区而言,这已经是饱和式守卫了。
高侍卫一脚跨出这条走廊,立刻冷汗直冒。看守锦绣堆库房大门的五名精锐守卫居然全部倒在地上。仔细一看,这五人中竟然有三人来不及拔刀出鞘便被放倒,另外两人虽然拔出了武器但于事无补。借着灯光,高侍卫看出倒地的侍卫脖子上闪着一线银光。
“他妈的,是暗器!”高侍卫骂道。这里空间并不大,可入侵者居然顷刻之间就用毒针放倒了五名高手。只听得背后哐当一声,他回头一瞥,矮侍卫栽倒在地,手脚还在挣扎,却发不出声音。他本能地往旁边躲避,紧接而来的第二支暗器命中了他的肩膀。高侍卫感觉肩膀传来一阵剧痛,立即有潮水一般的困意涌上天灵盖。发射暗器的人肯定藏在走廊最昏暗的那一段房梁上。高侍卫拔掉肩上的针,运作气功,死死掐住脖子上的穴位,强行定住心神,踉跄着扑向七八步开外的一根柱子。还好柱子在倾斜的地板较矮的一侧,否则他倒地之前绝对走不出三步。
黑暗的走廊里脚步声迅速跟进,高侍卫的眼前却越来越黑,视野逐渐被从四面八方弥漫而来的黑色迷雾所遮盖。他抢到柱子跟便扑通跪下,因为腿脚已经像被埋在雪地里一样麻痹无力。他伸出灌了铅一样沉重的手臂,去柱子后边摸索。
身后传来咔哒一声,又一支银针准确地扎在他那只奋力举起的小臂上。在这千钧一发之时,高侍卫终于摸到了藏在柱子后面的那条细细的麻绳,用尽最后的力气抓紧它。高侍卫终于失去知觉,但借着倒地的重量,绳索被拽动了。
天花板上隐藏的机关被这条绳索激发,大大小小的走廊顿时响起一片清脆的铃声。楼梯口闸门附近尤其铃声大作,另有一条绳子暗中连接着国舅爷的府邸。
“艹!”小黑子大骂一声,“原来藏在这后边!”
另一条走廊里窜出两三个黑影,小黑子立刻举起手中的排箫对准那边,然而来者手中也端着两根黑漆漆的箫管。
“怎么回事!小黑子!你们组长呢?”来者三人纷纷放下箫管。
小黑子并不答话,猫下腰夺了三把侍卫的佩刀扔过去:“警报触发了,快撤!”
两组人分别沿原路撤退。小黑子跑了没多远,忽然狭窄走廊的出口闪进来两个人影,人影手上雪亮的短刀登时出鞘。在这种狭窄的空间里,小黑子缴获的那种佩刀拼杀起来只能是给自己添堵。
“是贼寇!”闻讯而来的侍卫举刀直取小黑子。但是他们俩却给小黑子拜了个早年。
组长和老六从黑漆漆的梁上跳下来,顺手捡起短刀。三人立即离开这条走廊。
铃声似乎渐渐平息,但甲胄刀剑碰撞的清脆响动却由远及近地包来。贼寇入侵的消息不知道是如何传开的,略微安抚下来的家眷们又开始惊慌地往自己的客房里逃跑。
“在那里!”外面的过道尽头,下方几个侍卫发现了他们。小黑子像劈柴一样挥刀砍断两旁花瓶里的奇花异草,顺手一扒,半人多高的彩绘陶瓶倒在地上。小黑子踹上两脚,花瓶便骨碌骨碌滚下去,几个侍卫不得不暂时闪避。
“跟上。”组长带头冲向一个拐角。他是三人小队里最熟悉地图的人。拐过两三个弯,三人来到自己爬上来的客房前。一个家仆正在手忙脚乱地关门。组长迈开大步冲上去,像一头黑色的小牛,一脚踹开房门,连带着那个家仆也被震开。
三人冲进客房,房间的客厅里惊魂未定的几个仆人婢女抱着头缩在角落,一齐惊叫起来。
“都别动!谁动老子砍了谁!”组长一脚踢翻茶几,几上瓜果杯盘碎落一地,有力震慑了这些没见过刀兵的富家仆役。
老六冲进主人的卧房,将带绳索的钩爪牢牢固定在窗台上。组长和小黑子随即进来,小黑子放下门闩,熄灭房中灯火,组长推来一口箱子顶在门后。老六打头,组长殿后,三人依次顺着绳索滑下二楼。
二楼的安保规格较为草率。对这些可有可无的小官绅士商,警备们不说是贴身保护,至少也是放任不管。老六从窗口跳进来一看,鲁四老爷和他的女人仍然绑在那里一动不动。
三人从鲁四老爷的衣柜里各取一件披在黑衣外面。此阶段的行动已经不再需要隐藏于暗处,穿上常服行动更不易引人注意。
“没事了,船不会沉的。祝您生意兴隆!”小黑子笑着对鲁四老爷说道,关上门扬长而去。
二楼的走廊和大厅里几乎没有警卫,警卫都去闸门处防备恐慌的人群突破防线了。不过,倒是有不少华服内穿黑衣的家伙在往一个方向聚拢。
施铁霖满头白发地从一间客房里出来。与头发同白的还有他鼻下浓密的胡须和肩膀,那是两层船板之间用来防火的石膏粉末。他抱着一只装饰华丽的锦盒递给赶来的手下。就在刚才,他和邓云、陈楠凿穿了锦绣堆正下方的客房,这个过程中当然会有响动,但库房外能听到响动的侍卫都被黑衣人们放倒了。陈楠在锦绣堆库房里拣又值钱又便于携带的宝贝,邓云和施铁霖则把他们取下来打包。
小黑子和门外放风的人打了个眼色,便从施铁霖手里接过一只防水皮袋。他抱在怀里,掂了掂,并不沉重,似乎是丝绸锦缎一类。小黑子在门口往里头瞅了一眼,这间客房的天花板破开了一个半张八仙桌大小的洞,地上散落着碎木板和石膏,以及一些懒得去捡起来的银锭。洞的正下方地板上铺着被褥和衣服,洞里不停地落下大大小小的礼盒,真是一口咕嘟嘟冒金子的泉眼。邓云便守在泉眼边上,把那些礼盒撬开,交给施铁霖打包。忽然哐当一声响,一口箱子在上边被陈楠掀翻,箱子里的银砖哗啦啦掉下来。
“银子是最不值钱的!”邓云冲上边喊道。
组长走上前去,接过施铁霖手里沉甸甸的皮袋,禀告道:“施堂主,楼上的侍卫已经被惊动了,很快就会有人打开锦绣堆!”
“我已知晓,这是最后一部分了。告诉兄弟们,不要贪多,立即依计撤退!”
“施堂主请撤!”
施铁霖回头看了一眼,对邓云说:“你们随后就走,一刻也不要耽搁,楼上的守卫很快就要到了!”
“最后几件镶金玉如意!”陈楠在上边喊道。
“哎!”施铁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邓云,你接应她。”
“没问题。”
“我们不能等你们。如果你们被缠住,就混到下边去,另找时机抽身。”
“是,堂主。”
施铁霖与小黑子几个往船尾方向去。此时二楼的人都躲到高处去了,一路上竟然没有几个人。此时早有十几条小船聚拢在船尾。小船首尾、船舷用铁钩和锁链固定住,形成一座小小的水面浮台。由于楼船的倾斜,船尾区域的窗口离水面只有三四丈高了。
施铁霖指挥他们在窗口架起一条钢索,钢索另一头扔到水里,水里有人将它的另一头固定在浮台上。施铁霖这边再用小滑轮将夺来的财物挂在钢索上,手一松,防水布袋便顺着钢索滑下去,立刻就被下边的人接住。浮台上的人将它们放置到各个小船上,财物转移完毕的信号一发出,浮台将会松开彼此的钩锁,化整为零,重新分成十几条小船。而上边的人则先跳到水里,从湖水中登船。施铁霖是最后一个下来的。他从冰冷的水里一爬上来,立刻有人给他送上温热的烈酒和御寒的毛毯。
“施堂主,陈小姐和邓副手没有下来!”
施铁霖咽下烈酒,顿觉温暖:“他们一定是想阻拦侍卫们进入锦绣堆,吸引侍卫的注意力,给我们争取撤离时间。不必担心,有邓云在,陈楠不会出事的。”
“堂主,兄弟们抓了个派出去送求救信的。您看?”
“休得滥杀。留他在他那船上,天明就有人救他上去了。”施铁霖裹紧毛毯,站起来,“传我命令,即刻撤退!”
十几条小船各装着几个布袋、两三个人,趁着夜色悄悄驶离这艘屁股稳稳坐在水里的楼船。
陈楠喘着粗气,将血淋淋的刀刃从邓云胸前拔出。她拄着刀身席地而坐,一边休息,一边仔细听着房外的动静。
邓云那张清秀的脸上写满了最后一刻的惊恐和愤怒。他的眼睛瞪得可怖,一头汗湿的乱发斜盖在脸上,口中血迹顺着嘴角流过苍白的脸颊,犹如一头英俊的厉鬼。
不愧是施铁霖的弟子,反应身手果然了得,哪怕是遭受偷袭也能迅速招架住,甚至发动反击。只可惜,他在最不该动感情的一霎那动了感情,一念之差,已是刀下之鬼。
陈楠坐起来,撩拨开邓云的头发,将刀尖对准他瞳孔渐渐散漫的双眼。这双眼睛似乎在质疑她,似乎在责怪她,又似乎在苦笑中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陈楠心中一酸,收刀入鞘,轻轻合上邓云的眼睛,擦掉他嘴角的血迹。这个英俊的少年安详地睡着了。陈楠最后端详了他一眼,眨掉眼角泪珠,再睁眼时,她眼底最后一丝温情便随邓云的魂魄而去了。
但要她刽子手一般无情地将邓云剜眼毁容,她还是无法做到。于是她把邓云的尸体搬到一旁,照脸淋上灯油,取火点燃。通过头顶那个破洞,陈楠听见三楼的侍卫已经打开了库房的铁门,正在清理她堆积在门口的重物。
陈楠又将一瓶烈酒浇在邓云脸上,邓云的头发迅猛燃烧,如山火吞噬秋草。邓云的脸上跳跃着火焰,俊美的面庞像一朵白菊渐渐枯萎,很快就会成为无法辨认身份的焦尸。
她离开房间,不再回头。
此时施铁霖等早已撤离,按照预制方案,她此时应该混入惊恐的人群里等待“救援”。但她还有一件事要做。邓云的死教会她一件事,那就是绝不能擅动感情。好在现在陈楠已经没有什么感情可以动了。
陈楠回到自己居住的客房,锁上门,轻轻抽出刀刃,朝卧室走去。卧室的衣柜里绑着一个昏迷的女人。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淡淡的青年姑娘卧房的香味。
“你我好歹姐妹一场,我本想留你一条性命。可我忽然觉得,云哥儿也许已经搞不清他爱的是我还是你了。正好,他没走远,就送你去陪他上路吧。”陈楠冷冷地对着衣柜说道。里面的可怜女人是否清醒,是否听得见她说话,都已经不重要了。陈楠一手高举红白相间的长刀,一手猛然拉开衣柜。
衣柜里几件美丽的裙裾被这阵风带着轻轻飘荡。
陈楠大惊失色,一刀挥过,将那些精织细纺的衣物拦腰斩断,衣柜里的女人不见了!陈楠怒火中烧把房间找了一遍,哪里有半个人影?
一阵风吹来,窗户轻轻作响。陈楠点亮灯笼,到窗边一看,窗户的插销被拔掉了。显然,那个女人挣脱束缚后从这里溜掉了。
忽然背后传来一阵响动,好像是什么东西从卧房里钻了出来。
那女人还在房里!
陈楠提刀直抢卧房,刚到门口,一个小小的黑影扑脸袭来。陈楠挥刀一挡,“当啷”一声,一只檀木的脂粉奁摔在地上,香喷喷的脂粉散了一地。这只木盒袭击她的力道不大,明显不是那女人平时的功力,看来她的体能没有完全恢复,擒杀不是难事。陈楠将手里灯笼扔到卧房地板上,登时看见梳妆台后边躲着一个黑影。陈楠不由分说,挺刀直取她性命。
那人也不甘束手就擒,反手将一把胭脂粉甩在陈楠脸上。陈楠早已看清那人手中动作,抽身一躲,以免被粉末迷了眼睛。那人趁着这空当,像一只地老鼠一样拼命往门口窜去,那只灯笼也被她踢到床边。
“哪里跑!”陈楠脚踏矮凳,飞身跃起,宛如饿虎扑鹿,血迹未干的刀锋从天而降直往那人头顶插去。忽然,那人放声哭喊:“妈妈!”
是个孩子的声音!
陈楠赶紧偏转刀锋,那把刀贴着孩子的耳朵“噔”地扎进地板里。陈楠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借着微弱的灯光一看,果然是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小孩恐惧地看着这个杀人魔头一般的人影,放生大哭,眼泪鼻涕滚滚而下。他怀里还揣着什么东西,扯出来一看,竟然是陈楠一条轻薄的纱衣。
“原来是个龌龊小贼!”陈楠骂道。她一手提刀一手拖着小孩到客房门口,把他像扔个包袱一样扔出去,“快滚!再来偷衣服老娘扒了你的皮!”
小男孩一屁股撞到走廊的墙上,似乎也不觉得疼,一骨碌爬起来抹抹眼泪就跑。跑出几步还回头看了陈楠一眼。
“不对!”这一回眸把陈楠吓了一跳,“这孩子好眼熟!”
陈楠反手捉刀立即追上去。那小男孩脚底抹了油一样跑得飞快,立即拐进一条走廊里。陈楠怒火中烧,紧追不舍,刚拐进去,迎面撞上一婢女,那婢女直接被撞倒在地。抬头一看,陈楠手中血刃森严,红着眼咬着牙,宛如夜叉索命。婢女惊恐万分,连惊叫都没有就晕厥过去。陈楠追着小孩穿过走廊,小孩哪里还有影子?
陈楠只能原路返回。她懊恼万分,如果自己早点一刀杀了那个女人,哪里会有这么多节外生枝的麻烦?她扔掉刀,扯掉挂在脖子周围用来掩面的黑巾,解开扎成一团的头发,脱掉黑衣,往漏船的高处走去,二楼逃命的人都在那里。一面走,一面将头发挽起,插上簪子,看起来和普通的婢女没什么两样。
没走多远,陈楠抽抽鼻子,空气中似乎有一股刺鼻的烟味,好像什么东西烧焦了。
“着火啦!着火啦!”低处的走廊那边传来人们的喊叫。陈楠的客房里冒出滚滚浓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