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船底部,船尾的船舱里,两个仆役软绵绵地倒在一口箱子上,仿佛两具死尸。这仆役一男一女,看打扮,男的是在船舱里巡视的警卫,女的应该是厨下的帮工。另有两个划船的劳工,正蹲在地上用绳索捆住他们手脚,口里塞进布条。另有一名划船劳工手里提着一根铁棍,靠在门背后仔细听着外边的动静。三人浑身湿透,身上微微冒着热气。
甲板上盛大的焰火表演尚在进行,在这封闭的船舱底部仍然能听到响亮的爆炸和人群的欢呼声。密闭的船舱里竟然是足够盖住脚面的积水。
“邱爷,怎么办?”一个劳工指了指被搬到箱子上的两个不省人事的仆役。
邱舜再次检查一遍门闩,把手里的铁棍扔到远处的角落。那铁棍“噗通”一声落进水里。那边的水比这里深不少。邱舜看了一眼那两个倒霉的仆役,挠挠自己仙人掌刺一样的胡子,骂了句粗话:“让你们活儿干仔细些,怎么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邱爷,”一个手下苦笑一声,“这可不怪小的,我每一次下锤,都是卡在上边儿放烟花的时候,上面不响我绝不动手。谁能想到这两个倒霉野鸳鸯刚好到这种地方来亲热!”
“那可不,这会子别人都跑上边看烟花了,就这下面最清净。”另一个手下说道。他的眼睛还盯着那妇人,看来刚才绑绳子时手上肯定不老实。
这间舱室的墙根处被凿出了七八个洞,洞里的湖水横着射进来,形成了七八条大小不一的小瀑布。最靠近船尾的地方早已积了小腿深的水,这是从舱室底部的破洞里涌入的。舱底刚刚破开时还有一股喷泉直冲天花板,现在只是一个咕嘟嘟冒水的泉眼。
水位仍然在不断上升,很快就要到达那对苦命鸳鸯耷拉下来的脚底。冷水一泡,就会立即醒来。
“邱爷,您拿个主意,这水越灌越快,不宜久留啊。”手下把四条腿搬到木箱上面,但是木箱狭窄,很快又掉了下来,脚后跟撞得箱板子框框响。
另一个手下不再看那妇人,把手掌横在脖子上一划拉,小声说:“邱爷,干脆……”
“不行!”邱舜摇头,“施堂主有严令,绝不能滥杀无辜!”
“邱爷,常言道计划赶不上变化,节外生枝的事儿谁能预料?这狗男女可是看到了咱仨的样子,如果走漏了出去,你我三个大不了躲着不见人,可万一把线索引到圣教上,那可就麻烦了。”
“请下决断吧!邱爷。”
邱舜低头一看,几句话功夫,舱室的积水就淹到脚踝了。他背后顶着的那扇门一会儿估计都得费不少劲才能拉开。
“解开绳索!”邱舜厉声道。
“啊?邱爷,这……”
邱舜抬起门闩,伸出两条铁一般肌肉发达的胳臂,拽住门把手用力一拉,那扇钉了铁皮的密封门缓缓被拉开一条越来越宽的裂缝。门外是一道拐弯的走廊,门一打开,船舱里的积水立即涌了出去。
“解开绳索,看他们的造化了!”邱舜把密封门拉到最大并固定住,“焰火晚会马上就要结束,这里很快就会有人来。”邱舜说完便冲出门去观察外边的动静。
两个手下对视一眼,摇摇头,手忙脚乱地给这对可怜鸳鸯解绳索。
烟花落幕,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人群的欢笑和半空里灯火照不透的硝烟。船楼楼顶的筵席上觥筹交错,最尊贵的客人们谈吐优雅,举止得体,仪态不俗。与其他楼层的宴会不同的是,席间有不少女人落座。她们并不是用来装点门面的美女,或者是,她们不需要用美色来维持自己的脸面。她们都是世家大族的千金,甚至有远房皇族的公主。她们不仅有与她们的丈夫同席赴宴的资格,连抛头露面都无法玷污她们尊贵的血统。
刘国舅静静坐在主桌的太师椅上,微微低头,似乎在闭目养神。他的得意门生易泓镜手举酒杯,穿梭在桌椅之间与宾客谈笑风生,八面玲珑,像一条英俊的白蛇。宾客们一边赞叹易泓镜完美无瑕的应酬,一边心里盘算着:国舅爷大约的确是老了。
一张桌上,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在与客人攀谈的间隙,时时注意着面前那只斟了一半的酒杯。与左手那人说了几句话,一转头,忽然有一只酒壶出现在他面前,壶嘴里流淌着清澈的酒浆,酒浆注入杯中,霎时斟满。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易泓镜带着微微酡红的笑脸来了。
“洛少庄,您的酒杯为何没满?”
“已经饮过一巡,不胜酒力。”他笑着摆摆手。
“去年您与老师对饮的时候我可不记得您不胜酒力呢!来,快再饮一杯,招待得不周,还请海涵呢。”说罢自饮一口,以掌指着他的酒杯。
他也不推辞,端起来一饮而尽。易泓镜刚要继续劝酒,一个带刀侍卫走过来,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带刀侍卫脸上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只易泓镜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他挥退侍卫,不紧不慢地把这一桌子酒劝完,却并没有去下一桌,而是向主桌走去。
他抚摸着镶嵌了墨绿色宝石的铂金戒指上那个小篆刻成的“洛”字,饶有兴味地欣赏易泓镜脚步里的匆忙。
刘国舅的目光藏在花白的眉毛下面,死死盯着那杯酒的液面。他已经预感到事情不妙,但仍然沉着镇定,偶尔有身份够格的客人前来问候,也能谈笑自若。直到易泓镜挂着那副完美的笑容走过来时,他也察觉到了易泓镜脚步里的匆忙。事实上,检查船舱的命令是他亲自下达的。
刘国舅不紧不慢站起身,笑着拱手:“老夫疲惫了,失陪。”易泓镜顺势扶住他离开酒宴,一唱一和,十分默契。
“如何?”
“刚刚查明了。船底有三个舱漏水。”易泓镜呼吸紊乱,在老师面前他再也不用掩饰内心的惊惶。
“不要慌,不要乱。”刘国舅用力握了握易泓镜的手,这只皮肤枯槁、骨节嶙峋的手掌仍然孔武有力,仿佛他握住的不是翩翩美少年,而是剑霜不胜寒。
一个衣着稍微简陋些的侍卫从一条人迹罕至的走廊绕过酒宴,早已被带到刘国舅府邸的书房里候命。他喘气未平,裤子和鞋已经湿透,滴水不止。
刘国舅大步迈进书房,取出一卷藏书,轻轻一抖,眼前便是一幅绘制精细的楼船结构图。
“哪几个?”
易泓镜眼神示意,那个侍卫立刻上前准确指出进水船舱的位置。
“可曾探查详细?只有这三个?”
“禀国舅,在下亲自探查了所有水密舱,其余水密舱完好无损,只有这三个舱积水已深。其中两个舱的门已经无法打开,中间的舱水密门被人打开了,走廊里积水过膝,因此发现。”
“此船破四舱则危,破五舱则沉,还有余地。可疑人等呢?”
“现场只有两具尸体。一个是后厨的女工,一个是锅炉房的避火巡查。”
“尸体?淹死的?”
“他们被捆住手脚,我到时已经泡在水里了。”
“是灭口。”易泓镜正色道。
“一定是贼人做歹被撞破才杀人灭口。在下已经令人守住其余船舱。”
刘国舅点点头,他眯起眼睛打量楼船的图纸,片刻后果断下令:“传我命令,立刻封锁甲板和船楼,任何船客不得上下通行。收起船锚,到君山岛靠岸,靠岸后只要船不沉,任何人不得登岸。派一支侍卫到下面去,无论划船劳工还是杂役,湿身者一概锁拿。另放一条小船下去,拿我的玉佩去岳阳团练调兵来。要快!”
“领命!”侍卫行礼后即刻离去,匆忙的脚步中透着一丝期待,这次任务如果执行顺利,国舅爷肯定会提拔他。
楼船在缓慢地倾斜下去,但此时仍然很少有人注意。毕竟人力凿出的破洞短时间内无法使船舱发生足量的进水。船楼的所有楼层之间降下了千斤重的铁栅门,警卫们抖擞精神,严守铁门。
传令侍卫很快把国舅爷的命令带到甲板之下。掌管楼船动力的小官立刻下到最底部去,命令劳工们全体返岗。
不一会功夫,去起锚的劳工便回来复命:三只船锚的绞盘竟然都无法启动!小官听了这消息,吓得两腿哆嗦小脸发白。
传令侍卫此刻仿佛已成了国舅爷的全权特使。他也学着刘国舅的样子,喊一声“不要惊慌!”一面派人上去汇报消息,一面将他带下来的警卫分成几组,去各个舱室搜查衣裤鞋袜被打湿的人。这下边的杂役、帮厨、女工等,一般都是常年伺候的人,就算有新来的也很快会被小领班大总管们所熟悉,唯有那群当牛做马的劳工是每年都换一茬新的,那里面最有可能藏有贼寇!这是立大功的机会,他按着刀柄,亲自带人下到空气污浊臭不可闻的划船舱室里。
一队警卫在拥挤的船舱里仔细搜索着。忽然,不知道是谁在人堆里吼了一声:“船要沉啦!”
立功在即的侍卫心说不好,连忙拔刀维持秩序。但很快他也不得不撤出去,因为这群劳工们已经乱作一团,纷纷离开摇桨的工位往门口拥来。
此时连个傻子也能看出来,船舱的两头一边高一边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