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高悬,明亮皎洁。湖面清风吹拂,摇皱它的倒影。
若从云间下望,洞庭湖像一面泛着微弱银光的镜子,静静摆放在宽阔无边的黑色大地上。不过,有一粒亮闪闪的火星,正在这面巨大的镜子上缓缓划过。
若从湖面远眺,才看见这并非什么一粒火星,而是一座灯火通明的楼船。此刻,它已经行驶到洞庭湖的中心,放下三只巨大的铁锚,稳稳停在湖中央。举目四望,只有茫茫湖面,恍若置身于平静的海里。今晚,楼船上点起的灯火比往常还要多、还要亮、还要豪华、还要精美。大厅里,香蜡铸成的烛台亮如白昼。甲板上,描绘着精致图像的灯笼星罗棋布。一排排餐桌上,青瓷餐具轻轻碰撞,连成一片此起彼伏的清脆的鸣响。穿上的客人们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然而,似乎是铺张丰盛的筵席已经吃腻,今晚的菜品较于前日,显得不那么豪华奢靡,无非是新捕的洞庭鱼蟹,鲜采的菜蔬,烹饪手法清淡,样式朴素典雅。有经验的船客才知道,今晚的筵席,不再是胡吃海喝一些庸俗的鸡鸭鱼肉,而是在湖上品尝船主珍藏的上等美酒、精巧点心。更重要的是与各地的文人墨客一道,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酒助文兴,文乘酒意,必定有名篇问世,使今夜成为千古美谈。
简单的宴席很快结束,士子们纷纷走上甲板。湖面清凉的秋风,吹去气闷与浮躁。甲板上早已摆下几案,案上陈列着各色月饼。酒壶里装满琼浆玉液,有酒瘾大者,已经迫不及待斟上一杯。美酒入口,唇舌生香。仆役们都换上了浆洗整洁的衣物,忙碌地穿梭于船客之间。除了美酒果品,甲板边缘更是摆下一排长长的桌子,桌上铺开雪白的宣纸,纸旁整齐摆着长长短短的毛笔,甚至有宫廷画师才能使用的秘制颜料。文人墨客或书或画,均能满足。据说船主的吩咐是:船上客人,无论白衣清客还是锦绣公子,如若其诗情画意因文房四宝不齐全而得不到宣泄,就要重罚掌管侍奉他们的人。每一张桌子后面都有一名美貌的侍女,她们衣着灿烂,裙钗璀璨,酥胸微露,笑容可掬。若有士子腹中酿出了作品,可以立即到桌前提笔。而侍女则动手拈起一块小小的墨锭为他研磨墨汁。洁白的纤纤玉手,与浓黑的砚台形成鲜明反差。若此诗人文思堵塞,略一抬头,便看见微微跳动的灯光下,美貌的侍女羞涩地颔首。美酒佳人,清风明月,他立即文如泉涌,一气呵成。
船楼顶上,灯火所不能照亮的边缘处,一位须发花白的男人双手倚靠着栏杆,静静俯视甲板上喧闹的人群。他眼里跳跃着几百盏灯笼的火光。楼顶四角插着青龙白虎旗帜,旗帜随风猎猎飘扬,他昂首挺胸,衣襟拂动,高大的身躯却显得有些消瘦。想必,此人年轻时也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
“你两个好没眼色!还不掌灯!”
身后传来一声压低声音的急促的呵斥,接着便听见侍女唯唯诺诺地答应着。
他转过身来,招招手,声音不大却庄严沉厚:“是我让她们不要掌灯的。你过来吧。”
那人小步快走,来到他面前,手中抱着一袭披风。这是个约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他说一声“夜晚风寒,老师不要着凉”,便抖开披风,为长者披上。
长者裹紧这用料考究、缝制精细的披风,轻轻抚摸它光滑的缎面。又抬头望向明镜般的洞庭秋月,仿佛在那镜中端详自己的体态。披风在身,确实温暖了一些。长者用难以察觉的声音叹了口气,问他的学生:“为师老了么,连这八月十五的风也吹不得了。”
“学生只请老师保重身体。”
“是啊,该保重喽。当年为师亲率轻骑出师塞北,在隆冬腊月之际剿灭侵扰东北铁路的司伯利牙人,一日奔袭千里,亲自斩首百余,身负十七处刀伤,浑然不觉,反而愈战愈勇,一举扫清了关外蛮族。二十年过去了,我竟然衰老得连洞庭湖的风也不能吹了。真是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老师请勿出此不详之言!”他连忙抱拳行礼,深深鞠躬,“天下岂有不老之人?养怡之福,可得永年。老师应当安心荣养,自然会老当益壮。边疆若再起兵戈,皇上仍然要倚重老师。”
长者笑着转过身来,借着幽幽的月光和远处暗淡的烛火,伸手扶起躬身的学生。夜光中,学生双眼炯炯,眼含微光,不知是月华还是泪花。他拍拍学生的肩膀,说:“泓镜,你的心意为师明白了。”又瞧了瞧他的衣着,点点头说:“嗯,好,穿得合适。今晚的客人都是有见识的,穿得素一些更为得体。”
说话间,一名腰间悬挂宝刀的侍卫迈着铿锵有力的脚步走近来,欠身行礼:“禀船主,客人齐了。”
长者点点头,吩咐道:“今晚泓镜代我陪他们饮酒应酬。让房里预备好,请两位夫人收拾好,宴席之后我要与她们共浴共寝。对,杀只鹿取些血。去吧。”
侍卫悄悄瞟一眼一旁的泓镜,答应一声便退下了。
长者也看他一眼,哈哈大笑:“到底是文臣家的公子,扭扭捏捏的,听不得一点房中秘事?真要自己做那回事,我看也不见得文雅嘛。当年老夫在塞北,找了些司伯利牙女人,和帐下将士同乐,那叫一个舒坦……”
泓镜窘迫得满脸通红,连忙说:“老师请不要取笑学生了!老师年过五旬,驭女应该有度。如此消磨千金之躯,如何能再纵马沙场?”
长者笑着摇摇头:“泓镜,你以为为师真的还能纵马沙场吗?你以为,为师这十多年沉溺酒色,是自甘堕落吗?至于那二位夫人,确实是天姿国色。而且,”他目光一沉,冷冷补充道,“她们可是皇上的恩赐,老夫岂能不奉旨享用?”
长者麻利地解下披风,扔给泓镜,迈出坚定的步伐,走向灯火通明的酒宴。泓镜呆呆望着他的背影,赶紧跟上。明亮的烛光将他头发染成金色,他龙骧虎步,步步生风,袍袖摇摆,冠带俨然,宛如睡狮起身,又如老仙还童。恍惚之间,泓镜觉得他似乎看见了二十年前那位名震北疆的平北将军。
楼顶的府邸院落里,摆下十几张桌子。院子里灯火通明,桌上琳琅满目。酒宴座无虚席,但衣着华贵的客人们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好像他们不是来赴宴的,是来考试的。这些人里,有地方大员,有钱庄富户,有工厂巨头,有文坛名匠。此刻他们像一群等待考官发放试题的考生,默默注视着院里主桌的方向。明月朗照,安静的宴席竟然带着一丝诡异。
这诡异的安静被一串爽朗的笑声打破。一位衣着整洁素净、身材高大的长者轻轻抚摸着自己腮边花白的一部胡须,迈着踏实的脚步走进院中。他身后几步远处,跟着一名风度翩翩的青年,这正是他的学生,易泓镜。有人认出,他就是自己携带家眷登船时迎接他们的那个红衣青年。
院子里的人齐刷刷站起来,注目长者。长者在台阶上站定,扫了一眼院中众人,他们脸上无不带着体面而不谄媚的微笑。易泓镜走下台阶,侍立一旁。
“诸位久等了!”长者拱拱手,“不必拘谨,快快落座,就像在家里一样!正是中秋佳节,诸位能赏脸来这里吃我一顿饭,实在是给我刘越面子。我是武人出身,不懂礼数,不周到的地方,还望海涵。”
“谢国舅爷赐座!”于是人们纷纷落座。
刘国舅摆摆手:“今晚老夫实在是高兴呐!看看这院子里,真是高朋满座。不少贵客已经不是头一遭来了,还有些客人是生面孔,不过一回生二回熟嘛!吃饭喝酒,就成了朋友。这几日老夫一个客人也没有见,不是我端着架子倚老卖老,实在是客人太多,见不过来,生怕熟络了这个,冷淡了那个,一碗水端不平,索性一个也没有见。算起来,这是老夫举办洞庭中秋夜的第五个年头了。这是个好事,大好事!我大湛朝三代明君励精图治,兴修铁路,发展商行,如今国泰民安,天下富庶。托了皇上的洪福,我做了个太平国舅,在这江南温柔富贵之乡尽享清福。这里山美水美女人美,可比在司伯利牙的雪地里苦战舒服多了!哎,恍惚之间二十年过去啦,我也老得连弓都拉不开啦。”刘国舅微微仰头叹气,思绪万千,宛如在回忆峥嵘岁月,“天下人都想做富贵闲人,不过富贵闲人确实无趣。我也享了二十年的清福了,我发现,这人老了,就容易寂寞,容易冷清。那些老朋友,一年比一年少。因此,我便举办了这洞庭泊船之宴,请各位来,陪我这老头子热闹热闹。你们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老夫在这里就跟回家一样,特喜欢跟你们把酒言欢。”
院子里的人们相视一笑,气氛不再那么拘谨了。台阶上的国舅爷完全是个赋闲在家的老头子一样,倒令人觉得亲切。
刘国舅笑着抬头看看天,说:“这八月十五洞庭湖的天,真没意思。空荡荡一个月亮,再一两片云,实在是不懂你们读书人,为何就能对着这光景写出那些诗来。老夫是个粗人,只是想找点热闹。和往常一样,已经预备下了够放一刻钟的烟花。这楼顶视野开阔,请各位与老夫一同欣赏!”于是刘国舅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大家纷纷叫好,同时也喝光手中的酒。
一名带刀侍卫见国舅爷下了命令,手中举起一盏风灯,走到后边去,对下面挥动风灯,那动作俨然是在挥舞刘国舅的令旗。
沉默片刻,楼船甲板上霎时窜出几十条火龙,斜着从船舷两侧飞向宁静的夜空,宛如一头巨鸟伸开火焰的翅膀。火龙飞到七八丈远处,便轰然爆炸,连成一片壮阔的火花。甲板上的人群爆发出惊喜的欢呼,纷纷仰着头观看这场船主馈赠的烟花表演。不愧是大手笔,那些火蛇金龙一条接一条凌空而起,有的拖着艳丽的长尾划过夜空,有的潜龙勿用,直飞到最高点才绚烂地绽放。有的发出震天巨响,爆炸的碎片如流陨四散;有的像一串大年三十的爆竹,劈里啪啦一阵爆响。有的螺旋升空如长蛇盘旋;有的扶摇直上如鲲鹏展翅。其色五彩缤纷,其光璀璨夺目。或指天齐射,如水师发动炮击;或随意奋发,如鱼龙争先恐后。甲板上的布衣士子自不必说,连楼顶的达官贵人也不得不啧啧称奇。那些不见天日的划船劳工们,则挤在小小的窗口里,瞪大眼珠瞧一瞧那宛如盛世的风采。
从楼船仰头而望,烟花把夜空点亮如白昼;从湖畔远眺,则好似那楼船上方绽开了一朵吞雷吐电的云。楼船四周硝烟弥漫,又很快被风吹散。远远看去,好似楼船在逃离一片淡白色的烟雾。
刘国舅坐在首席的椅子上,望着满天转瞬即逝的繁花,它们的绚烂只是瞬间,瞬间之后便黯淡地化作灰烬落入水中。但没有人会去关注那些灰烬,因为它们所让出来的天空里很快又被新的更美的烟花所填满。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想到这里,刘国舅忽然生出一阵凉意。也许是夜风寒冷吧?自己果然是老了。
他悄悄笑了笑,低头去取桌上的酒杯。忽然,他发现杯中的酒液似乎变得倾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