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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代楼家到

    万里镖局,一向以护客万里,血战至死为护镖信条。纵然身为镖主的吕乾自己也知道这一趟出逃苗疆凶多吉少,不怪罪半途离去的镖师,身为镖局少当家的从万机仍是陪伴他到了现在。

    若是能撑过今夜,他们便可离开平州,自湘关入广南道,甩脱苗人追兵。

    虽然这也注定是痴人说梦,但一直陪在吕乾身边的小小走商,居然一掌击杀了吕乾最是信任不过的镖师,仍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

    从万机引以为身家性命的银月弓从手中滑落,失去头颅的身体颓然倒在屋顶之上,已然死得不能再死。

    吕乾虽然震惊,却也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就算谷如来此时不出手,他与从万机也不可能护着这批贵重的货物离开苗疆了。

    日暮时分石桌旁买醉,早已是他自认为一生中饮的最后一壶酒了。

    谷如来静静看着吕乾,吕乾也全无惧意,冷冷与谷如来相对视,眼底虽有愤怒惊惧,却毫无懊悔。

    “虎来商会的商人,倒是比我想的要多些血性。”良久,谷如来点头评道。

    吕乾冷哼一声:“运货离开云州时,吕乾便已存了必死之心。这批货落入代楼暮云手中无足轻重,只是别看低了我们中原男儿。”

    谷如来反笑道:“谁说这批货会落到代楼暮云手里了?”

    吕乾一愣,“苗疆少玉石,代楼暮云新为苗王,权势足而气焰难张,劫我一车独山玉,正在情理之中。难不成还有外人插足?”

    “就为你这一车独山玉,代楼暮云还真懒得出手。但凡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夸远莫邪刻意派人劫镖,好赖在代楼暮云头上。若非你们穷途末路,我还真不想出手相助。”

    名为出手相助,他却一掌便拍死了勤恳护镖的从万机。如此反转,实在让吕乾想不通此人一路藏拙至此的目的。

    “从万机今夜必死无疑,你却定要带着货物回到商会,这是我杜伤泉给你们虎来商会的承诺,言出必践。”

    说完这些,他轻描淡写地回过头去,身子便如一片落叶,轻轻飘落回院中。长襟在身后拖展而开,眸中神色淡然。

    坐在屋顶的吕乾,则一瞬间从酒意中彻底清醒了过来,眼中满是骇然神色。

    “杜……杜伤泉?!”

    没了屋顶从万机的箭术压制,客栈外头的骑兵们一股脑涌了进来,在院子四周分散站立,都将手中长戈对准了从上方落下的谷如来。中间空出一骑的位置,等待那名领头的中年将军策马而入。

    嗒。嗒。嗒。

    月色空凉,院中数十人白衣飘然,谷如来神色不变。

    白衣将军见到院中的谷如来,神色微微怔了怔,而后抬起头来,与屋顶上的吕乾对视了片刻。

    那位商人眼底的神色十分惊恐,但他明明长得没那么吓人。

    这样的气势让他很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所以他并不打算多言。能速战速决,必然是好的。

    以铁马踏破客栈之门已然是十分危险的信号,若是一个不慎让人抓住把柄,惨烈的后果不亚于满盘皆输。

    将军赌不起这种事情,所以他开门见山地向这个商人传达了自己的意思。

    “铁马将军的名号,想来你也是听说过的。苗人要的东西,就别想从我们的疆域中带走。”他冷冷道,“若是识相的,不再反抗,我们也绝不滥杀无辜。这间客栈中,绝不会有一人受毫发之伤。”

    “但若是不从……”白衣将军的眉头骤然一沉,“休怪我燕弃冰手中长枪无眼!”

    谷如来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扬起双手,拍了拍手掌。

    啪啪的声响在空寂的庭院中回荡,勾勒出一抹幽冷气息,墙根下持枪的士兵们都没来由地浑身一颤。

    “燕弃冰,好名字。你出身自造叶国铁衣军,就这么甘愿当夸远莫邪的走狗?”

    白衣将军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还是叫你燕归来好一些吧。我犹记得当年,在有着塞上小江南之称的临渠传唱不歇那句民谣。桃花开,燕归来,杀人夜,月下白。”

    谷如来起手摊掌,召得清风徐来。

    “我倒要看看今夜,是谁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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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角落里的檀香悠悠生烟,赵无安却是坐立不安。

    谷如来下在他身上的禁制其实并没有多强,差不多在谷如来自己离开房间十息之后,赵无安就已凭借自身内力将之冲破。

    然而即便身体的移动已经不受控制,赵无安仍旧不敢轻易出门。

    倒不是惧怕院中的苗疆军队,光是这四十骑,谷如来甚至只用一只手就能对付。真正让赵无安犹豫不决的,是领衔这些兵卒的白衣将军,燕弃冰。

    提起苗疆燕弃冰,估计整个大宋也没几个人听过。但要是说到他的另一个名字燕归来,只怕天下无人不识。

    这位造叶国引以为傲的铁衣军山字营统领,在当年宋叶之战中大放异彩,四战四捷,据传在北凉边境,能止小儿啼哭。

    造叶与大宋相互攻伐的七年里,边境死伤无数,两朝内外更是暗潮汹涌。燕归来也算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却在两国议和之后转眼间不知所踪。

    当时坊间多有传言,燕归来的弃军离去,与造叶二皇子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这一点倒是连赵无安本人也不得而知,所以对于燕归来只身离开造叶,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这里与燕归来和谷如来重逢,实在是让赵无安头疼得紧。前者是与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前朝将军,后者则是深谋远虑的一品高手。

    无论哪一个,现在的他都惹不起。

    既然惹不起,那也只能先躲为敬了。

    紧了紧身上的背绳,赵无安眉宇间带着复杂的神色,悄悄推开了谷如来房间的窗户。皎洁月光洒下,窗边一片霜白。

    窗框亦是精铁打造,格中镶嵌钢珠,一推即开,显然出自名匠之手。

    尽管十年之前接触不多,赵无安也知道谷如来不是个将就的人,这间屋子想必也是作为长居住所才如此精细打磨。

    但是一位中原高手,何以会在苗疆边境一座不起眼的客栈中长居十年,赵无安仍是想不透彻。

    虽然不知他为何会待在这里,但他今夜不惜杀人也要保住的这批货却是蜀中虎来商会的,再加上谷如来本身便是巴蜀口音,也不难猜到,此人与蜀中那位武林盟主的关系是何等密切。

    这天下的豪雄,如今尽在抬手布局,环环相扣,往往杀人于无形。

    今夜尚不知货入谁手,倒在院中的几位白衣士卒,或许是亲眼能见的死者,而那些因这批货而倒毙在某些不见天日的角落之中的败子,只怕才是数不胜数。

    赵无安翻身出窗,借着月光走回到安晴的房前,轻轻敲了敲窗户。

    房中无烛,但能听见脚步走动,似乎安晴并未做闹出什么大声响,赵无安心中一轻。

    房中的人轻轻推开了窗户。

    四目相对,赵无安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开窗的并不是安晴。

    浅淡月光之下,窗户后面的少女披着黑纱,眼眸沉静得仿若一口古井。

    赵无安怔愣了片刻,不由失笑道:“你怎么也来了?”

    不是感怀的“好久不见”,而是“你怎么也来了”。他虽然带着笑意,语气却像是在询问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他们曾自杭州的夜雨与扬州的桥头走过,曾一同在苗疆度过三载岁月,甚至曾经拯救过彼此的性命。

    但重逢之时,赵无安仍是如此冷淡。

    那本就是他的个性,只是很奇怪地,对安晴不太适用。

    不过屋中的少女并未流露出丝毫介意的表情,反而是一贯沉静的脸上出现了些许因兴奋而产生的红晕:“那批货是我们的!”

    赵无安侧了侧头:“所以,你就毒晕了安晴?”

    此时,赵无安想接走的人正躺在漆黑的房间中唯一一张床上,神色安详,胸部随着呼吸均匀地上下起伏。

    代楼桑榆挠了挠下巴:“啊,顺手就做了。”

    赵无安无奈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翻进窗户,代楼桑榆向他递出手来,他却并未握住。

    “快走吧,今夜这里有一品高手,你们打不过的。”他小声道。

    代楼桑榆怔怔地收回手,见赵无安径自走向床边,打横了抱起安晴,略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我会,赢的。”

    赵无安疑惑地扭头,他的眉头亦是皱了起来,“不过一车独山玉,那夸远公子想要也就算了,代楼暮云已成苗王,怎会再争这种东西?更何况还是派你来。”

    对于赵无安的质疑,代楼桑榆不置可否。

    她只是静静走向了门边,脚腕上银铃轻响,便有无数色泽斑斓慑人的毒虫自房间的各个角落中游走而出。

    若是安晴此时醒来,望见这种情形,只怕要吓得大呼一声。

    赵无安面无表情地扭头,与代楼桑榆背身而去。

    代楼桑榆忽然道:“你,要走?”

    她脚边已有近百只毒虫聚集,彼此身体相压,犹如平地升起一座璀璨莲塔。

    赵无安苦笑:“燕弃冰、谷如来,再加上你,如今这客栈里头,有哪一个是我惹得起的?孤身在外,还是保险一点儿好。更何况,我这次来苗疆,是奔着你哥哥去的。”

    代楼桑榆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总算,想开了。”

    赵无安怔了一下,想通了代楼桑榆话里玄机,随即一抹恼怒浮上脸颊:“怎可能与他同道!我是去与代楼暮云,决一死战的。”

    代楼桑榆哦了一声,语无波澜道:“武运昌隆。”

    赵无安顿了顿身子。

    代楼桑榆立于一片黑暗之中,月色难勾勒佳人妩媚。

    燕归来所听命的夸远公子,想必与代楼暮云并不对付。因而今夜,她要对上四十白衣铁骑,再加一位一品高手。

    她却预祝去挑战代楼暮云的赵无安得胜。

    似乎是觉得怀中的安晴有些不安分,赵无安把她又往臂弯里紧了紧,掩盖住他刚才的身形停顿。

    他轻轻道:“你也是。”

    “嗯。”

    回应简短而清脆。

    赵无安抱着熟睡的安晴,默默走上大路。月光皎洁。

    他的思绪飘飞回那年春天的苗疆。

    而代楼桑榆只是静静注视了片刻他的背影,转过身子,推开了房门。

    院中对峙的双方显然都未曾料到她的出现,而今六目相对,局势顷刻复杂了起来。

    代楼桑榆清了清嗓子。

    “代楼家到,交货不杀。”

    脚边百虫爬过。

    恰如大军出征,所过之处,寸草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