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冠着代楼的姓氏,被尊为苗疆公主,地位不凡,但苗疆乃是强者为王的地域,她若不强,难承其姓氏之重。
在代楼桑榆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赵无安就曾数次亲见她被丢入蛊坑,接受万虫噬身。
蛊坑深约三丈,四尺见方,圆壁光滑平整,坑中无数毒虫彼此相压,相互为食,肢体和虫蜕积着厚厚一层,如同在一口枯井中倒入一大桶五彩斑斓的沙。
每一年,代楼桑榆都会被丢入这样的坑中两次。持续足足一天一夜。
整整十二个时辰,几乎在代楼家每一个角落,都回荡着那女孩的哀求和哭喊。
仿佛亲临地狱。
声声递减,不绝于耳。
每一次,都要等到次日的鸡鸣时分,才会有人来将代楼桑榆带出蛊坑。那个时候,代楼桑榆浑身血肉淋漓,双目早已失神黯淡,浑浊得如同阴翳的天空。
她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如傀儡般被人牵引着前进,口鼻之中,还不住地翻出许许多多细小的虫子。
但这对桑榆而言并不是地狱的终点。此后足足一旬时日,她都必须独自一人幽居在漆黑空荡的大蓬屋中,将那痛苦的记忆化作对虫群的掌控力。除了大巫咸,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那座屋子。
这被苗人称作驯习。
赵无安仅仅看过代楼桑榆驯习一次,便再也忘不了那一幕。以至于以后的数个深夜他从梦中惊醒,听着窗外夜莺叽啾,脑海中还响彻着代楼桑榆的哭喊声。
后来,他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痛苦,在代楼桑榆又一次接受驯习时,他提出了抗议。
而抗议的结果,是他被代楼暮云一脚踢下了蛊坑,与代楼桑榆同处地狱,险些没能活着出来。
赵无安在苗疆呆了三年,代楼桑榆也进行了六次训习。他亲眼看着代楼桑榆从对训习的深恶痛绝,变为渐渐麻木的习以为常,从叽叽喳喳天真烂漫的活泼变为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木讷,从热情纯真的苗疆女孩变为看淡人世的冷漠少女。
正因如此,清笛乡外的重逢,连赵无安也颇感意外。
她仅仅在苗族盛装之上披了一袭黑纱,就这么离开了她一直生长着的苗疆,连代楼暮云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杭州西子湖,扬州二十四桥,凡是她想去的地方,赵无安都尽力带她走过。因为那一次的出行,极有可能便是代楼桑榆一生一次的冒险。
赵无安实在不愿给她留下遗憾,尽管他知道她的生命便可说是个遗憾。
星辉璀璨,月色清幽。
赵无安抱着安晴在山路上全力奔跑。
他本不用这么迅速,毕竟客栈之中发生的事情,不过是苗疆与大宋之间的权力斗争,与他并无直接联系。
只是不知为何,他一直有种奇怪的压迫感,仿佛身后的客栈之中有只手持离魂勾的恶鬼,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
其实他是知道的。他知道那种感觉的来历,也明白它的名字。
那种东西,叫做悔恨啊。
怀中的安晴嘤咛一声,睁开了眼睛。
赵无安骤然停住了脚步。
不知不觉,已然奔出数里之远,先前在客栈中只能勉强一望的峰顶,此时已被他踩在了脚下,一览众山小。
夜空星斗斑斓,映照着脚下的羊肠小道,一直蜿蜒伸向远方。赵无安静默地站着,面无表情。
而刚刚苏醒不久的安晴,回过神来之后,脸上也是立刻浮现出了责难的神情:“我说你啊,凭什么又一声不吭就丢下我!”
赵无安俯下身子,把安晴轻轻放回了地上。等她站直身子,才淡淡说了一句:“对不起。”
月色之下,赵无安的脸色略有些落寞。见他突然如此直率地道歉,安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了头。
“也没必要道歉啦,我其实不怪你……不过以后可不要再这样了!让我好担心啊!”
咬着嘴唇,一脸别扭地说着担心的安晴,果然是有着可爱之处。
赵无安点头又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安晴气呼呼地瞪着他。
“我得回去一趟。”
“回去?啊,说起来我们这是在……”安晴左右四顾,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被赵无安带来了这荒郊野外。
月光凄厉,郊野中似有狼嚎。安晴免不了颤栗起来:“我们离那间客栈已经很远了吧!”
“是很远了……怪我,犹豫不决。”赵无安淡淡道,“但我,还是得回去一趟。”
浅淡的月色映照着赵无安的侧脸,安晴看了他半晌,欲言又止。
“……我欠着桑榆一条命。”良久,赵无安轻轻道。
“那个时候师娘刚撒手人寰不久,我从昆仑一路南逃,跑到云州边境时,终于支撑不住而倒地,四面八方也俱是瘴气,若不是她那时刚好随族人出行……”
“好啦好啦,不想听你这些故事。”安晴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顿了一会,又解释道:“现在不想听。”
赵无安面上浮现出尴尬之色:“所以我……”
“所以,你快去啊。”安晴板着脸道。
赵无安愣住了。
安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踮起脚尖咿咿呀呀地用手指往他头顶敲过去,“都什么时候了啊还在取舍不定,你要是再这么优柔寡断下去,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少的哦?”
赵无安退后了一步,为难道:“可是你……”
“我不会有事的啊!你还真当我是大小姐了,既然是荒郊野外,也就是说除了野兽之外,无人会来为害,我只要生一堆火,坐在这里等你不就好了?”安晴理所当然地抱着胸道,“别当安家人好欺负啊!”
他怎么会以为安家人好欺负。安晴那个哥哥,可是把他们所有人都给摆了一道啊。
赵无安只是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愧疚:“荒郊野外,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赵!无!安!”安晴中气十足地对着他的耳朵大喊起来,声音高得简直把阴影中那些野兽都吓得往回窜了不少,荒野里的嚎叫声也一下子低了下来。
“决定了什么就去做啊,不但不用犹豫反悔,还应当一并把后果也给承担起来!赵无安,这才是你应该成为的那种人吧?”
赵无安眯了眯眼睛。
“我都没想好自己该成为哪种人。”赵无安失笑。
“那就照你想的去做,去救代楼桑榆。让你带着我确实没什么大用啦,不过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的。”安晴笑眯眯地看着他。
“唉呀……”赵无安略带感叹地别过了头,“你这么懂事,还真是让我意外。”
安晴面色不变,只是忽然娇哼一声,抬起腿,一脚踹在他那一尘不染的白衣之上。
赵无安顺势向前轻跳一步,背起了剑匣。
“给我平平安安回来啊,无论你还是桑榆。”安晴娇声道。
“毕竟,我也是女孩子啊……你给我,速去速回!要是敢,要是敢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直到天亮的话……”
“不敢不敢。”赵无安慢悠悠地打断了她的话。
一声清冽剑鸣忽然在山野之中响起,随即,赵无安掌心荡出一抹青光。他转过身子,把手中的白头翁递给了安晴。
“晋入二品之后,总算能把气机寄托在剑身之上,让它离人亦能发光了。”
安晴愣了愣,下意识地双手接过青光浩荡的白头翁,把它捧在了掌心。苍老的剑轻轻颤动,似乎在向她问候。她犹豫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将那柄削铁如泥的剑递还了回去。
赵无安微微一愣。
“六剑齐出,方是洛神剑法吧?”安晴对着他柔柔一笑。
望着她的笑容,赵无安怔了片刻,深深地吐了口气,神色肃然地点了点头。
“我一定,会带着桑榆平安回来。”
这样虚无的保证,却好像真的能带给人力量一样。
赵无安挺直了腰板,伸手紧紧捏住剑匣的背绳,顺着来路,直冲了回去。
把安晴一个人丢在荒郊野外,如果让安广茂知道了,肯定会不顾那把半老的骨头也要好好教训赵无安一顿。
就这么冲回到客栈里头去,跟谷如来还有燕归来对峙,若是让这二人见到现在的自己,更是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但相比这些,赵无安更关心的却是代楼桑榆。她今夜出现在这里,明知敌人中有一品高手,却不曾退缩半步。以赵无安对她的了解,这丫头多半是存了必死之心了。
那可不是什么好念头。
就像十二年前,赵无安为救代楼桑榆,毫不犹豫地跃下那令人作呕的蛊坑一样。
十二年后的今天,已至二品境界、卯足了劲要和代楼暮云决一死战的赵无安,也会为了代楼桑榆,毫不犹豫地与一品高手刀兵相向。
若要问是为什么的话。
那简直是废话。
江湖上哪个少侠会不为曾经心仪的红颜佳人,拼死而战一回啊。
————————————————
云州王庭,以水草丰沃闻名。在地势险峻瑰奇的苗疆,这一片深处于山腹之中的百里平原,无论从位置还是物产来说,都显得尤为殊胜。百年之前的苗族先祖会在此择址建都,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苗人的城镇,向来规模小而分散。即便是在南方闻名遐迩的王庭,也不过就占地四里见方,放眼望去皆是清一色的吊脚楼,大小各异,矮屋宽敞,高屋则攒尖据顶,气势轩昂。
在一大片相似的建筑之中,现任苗王代楼暮云居住的登云楼别具一格。
登云楼楼高十丈,上下共分七层,底层仍然是吊脚中空,只不过以金线编织成穗状,缠绕着苗族花鼓,填补了原本应饲养着牲畜的空缺。一至四层用于日常起居,五层宴客,六层则是极为考验工匠能力的观景平台。在地势崎岖的苗疆搭上这么一座称得上巍峨的建筑,前几任代楼家祖也算得上是煞费苦心。
月色如水,代楼暮云站在登云楼四层极目远眺。
夜幕星辰之下,这座苗人引以为傲的王庭苗寨,就如一枰方正的棋盘,在四合穹顶之下显得分外渺小,而那些四处散落的吊脚楼与汲水坑,便是在这面棋盘之上,更为沧海一粟的黑白子。
代楼暮云不由悠悠叹了口气。
一名裹着黑袍的枯瘦老人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声音如碎叶般沙哑阴沉。
“代楼吾王,夜已至深,何以未眠?”
代楼暮云眯起眼睛:“仡伯,我记得这个时辰,你不该还在登云楼中。”
老人神色未变,只是微微躬了下身子:“向枫神诉了几句衷愿,不觉时候已晚了。代楼吾王此时不眠,可是在心忧王妹?”
代楼暮云搭在栏杆上的手微微用上了些力道,“我养的鹞昨日北归了。按照前一天带来的消息,虎来商会的那批独山玉应当是今夜到坪山客栈。”
“夸远公子的人马已经把他们逼成强弩之末,王妹此去,定是满载而归。”
代楼暮云忽然轻声笑了起来,笑容带着些许落寞。
“仡伯,你呆在苗疆太久了,已然忘了那些中原人,是如何背信弃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