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袖本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听谢松原这样一说,反倒愣住了。
过于奇特的展开让他的喉咙眼里没了声,白袖迟疑几秒,才有些生涩又迟疑地开口:“……是有这样猜想过。”
毕竟谢松原手上的伤实在处理得诡异又潦草。人为的伤口本来就很难仿造得和自然造成的划伤一模一样,何况谢松原看样子也没认真伪装什么,简直像明摆着告诉白袖,我摔了,我装的。
不过想不开要自杀什么的,未免有点太夸张了。
“我想,你没有那么脆弱。”顿了顿,说不出是该感到失落还是松一口气,白袖举起自己的手示意,“……可以放开了。”
谢松原还握着他的手。白袖想这人大概最近真的不太舒服,不然手为什么会这么凉。
话落,他感到谢松原的手指又轻轻在自己的手心里摩挲剐蹭了几下。
有点暧昧,又好似带着点不招人厌的讨好。谢松原眨眨眼睛,理直气壮地说:“我有点饿了。可不可以等下再给我送点吃的来?”
白袖:“……”
早该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狡诈的男人。
长得好看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好像还真的可以。
白袖想了想,道:“我去后厨问问。”
等到出了房门,白袖这才忽然意识到,被谢松原这么打岔一闹,他居然都忘了去看看那个发出异响的柜子。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冷冰冰的美人蹙了蹙他秀气的眉头,感觉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
谢松原遗留下来的体温仿佛还残留在他指尖,白袖低头看了一眼,用拇指腹捻了捻,像一只猫呆呆看着自己的爪子。
……
接下来的几天,谢松原一直在谨慎观察小八爪的情况。
在见识过董事会那帮人的可怕野心后,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把小怪物藏起来这一条路。
小八爪的身上同时具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特征,却又很好地融合在了一起,没有污染,没有负面作用,而且攻击性十足,战斗力惊人——
它几乎具有所有百无禁忌的研究狂人们想要的完美特质,最重要的是,它的出现就意味着一个信号。
这样的怪物是可以被孕育出来的。
谢松原几乎一点都不怀疑,一旦让许石英和他背后的那帮家伙知道了小八爪这样的存在,他们一定会像如何对待谢松原一样对待小八爪,把它当成重点实验对象。
最差的情况是,他们极有可能将会在更多女人身上进行这种尝试。
——通过主动污染的方式,让孕妇们诞下诸如此类的怪胎,直至形成流水线生意。
谢松原一向不惮于最大限度地揣度人类的糟糕本性,对于这些投机倒把的资本阶级来说,人命就是生意。哪里有可以赚钱的商机,他们就一窝蜂地涌向哪里。
谢松原深知,许石英在大会上勾勒的美妙未来不过是筛选受众和同伴的空口画饼。
就算在未来,这样的技术真的能够做到趋近稳定,它所面向的也绝对只是十几甚至几十亿人口中最顶端那一小撮顶尖人类,而且,价格注定将会极其昂贵,甚至可能做到技术垄断。
光是想想,都觉得那是人间炼狱。
所以谢松原无论如何,都势必不可能让那些人知道小八爪在他这里。
但到底要怎么处置对方……也是一个问题。
首先他需要确定,小八爪究竟是更偏向于人,还是一个野兽。
如果他变成了和蛙人一样的怪物,六亲不认、极具冷漠的攻击性,并无法驯化,那么将对方留在身边无疑是个很危险的举动。
好在谢松原还有自身的血液做武器,不至于让他的处境变得太被动。就算小八爪想杀死他,顶多只要吸上谢松原的几口鲜血就会醉晕过去,八爪朝天,浑然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除了有点费血以外,目前倒没发现什么其他风险。
小八爪自己恐怕也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它明明只是想找个倒霉人类吸血解渴,却反而自投罗网,被谢松原无情拿捏。
总之看起来不太聪明,确实是婴儿心智。
确定了这一点,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谢松原开始尝试调/教小八爪。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驯养幼狼去意识到自己的牙齿与指甲的锋利,从而不去主动伤人。
小八爪也的确就像某种生性凶残的未知动物幼崽,谢松原不知道它前几天经历了什么,又躲去了哪里,只能猜测盛丽莎受害时,腹中的小八爪还没能发育完全。
母体遭到袭击,它骤然受惊,从盛丽莎的体内逃了出来,但因为“早产”过于虚弱,这段时间的它一直都藏在某个地方。直到恢复了些精力,这才重新出现在人类的视线里。
它这几天应该没有袭击别人,如果那样,基地里不可能没有任何风声。
至于小八爪为什么会如此精确地找到谢松原……
谢松原想,大概是自己之前每次给盛丽莎注射的时候,小八爪就感受到了他的存在。动物的天性会让它在陌生环境中下意识寻找自己熟悉的物体和同伴,所以小八爪才一路循着味道跟了过来。
它最初的目的应该是给自己找到下一个宿主——
可惜条件不允许,谢松原是个男人。
他从而琢磨出了一种训练方式,着手培养小八爪吃肉喝奶的习惯。
虽说智商不高的小八爪很好对付,但在实验室那边本就过于频繁地从他身上抽血的前提下,谢松原不可能每次都让小八爪咬自己一口。
成本太高不说,他自己也可能面临失血过多的危险。
从最开始的饥饿与虚弱中恢复过来后,小八爪很快显出了它宛若幼犬般的旺盛精力。
它相当具有攻击性,总是想扑上来撕咬房里除了它以外的唯一活人。
谢松原难以分辨小八爪究竟是真的想吃了它,还是就和那些小猫小狗一样,只是喜欢和人打闹。但不管如何,在这场确定高低地位的战争中,谢松原不可能输。
为此,谢松原专门将不用的枕头改造成了防咬的训犬……训八爪手套,防止小八爪随时随地的突然袭击。
——这种已经生长出野兽般牙齿和力量的生物再怎么小而笨,它眼中的“玩闹”对于手无寸铁的人类来说都是重创。
更何况谢松原早就见识过了它的牙齿有多厉害。
“小八爪,过来,坐。”
经过几天的努力,谢松原的行动已经初见成效。他话音刚落,一坨灰蓝色的东西就飞快地跑到了房间中央。
小八爪数条触手一摊,像是连衣裙一样向外敞开,变成一团看起来黏糊糊的流体。
谢松原打量了它一下。自从开始进食后,小八爪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增长,看样子已有两岁小孩的大小形态。
毕竟是人类和污染生物的杂交结合体,谢松原也没有太意外。
谢松原接着发布指令:“抬左手。”
小八爪犹豫了一下,举起它无数条流动着的触手中的一个。
“不对,不是这个。”
小八爪又举起一只。
“还是不对,你那只在后边。我上次教过你的,再仔细想想。”谢松原十分具有耐心。
地上的小怪物看着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它烦躁又迷茫地在原地转了两圈,耸拉在地上的触手像波浪一样摆动,宛若出了故障的机器。
这些天,谢松原已经基本摸清了小八爪的性子。只有当它完成了谢松原布置的指令,青年才会奖励它一定分量的食物。
——通过几次失败经历后,小八爪渐渐意识到谢松原的血对自己来说很“危险”,几乎喝一次倒一次,渐渐的,竟无论谢松原怎么哄骗,也不肯再多尝一口。
然而小八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大得惊人。每每饿得饥肠辘辘了,还要配合谢松原做训练,只为了从人类这里换取吃的,艰苦谋生。
十几秒过去,小八爪迷茫乱转的身影停了下来,不确定地举起一只软弹的爪子。
“对了。”
谢松原慢条斯理地切开一只水煮蛋,拿出半只,给小八爪递了过去:“奖励。”
小八爪凑了上来,飞快地吃掉了。
“那么前面呢?”
“也对了,真棒。”
另一半水煮蛋也进了小八爪的肚子。
谢松原从盘子里夹出一块煮好的排骨,试探性地冲它晃了晃。小八爪立刻像小狗一样,口中“哈哧、哈哧”地喘起气来。
青年没有立刻把手中的肉给它,而是从旁边又拿出一只已经被小八爪咬得物是人非、坑坑洼洼的小球,在小八爪面前做出一个朝空中做出抛扔的动作:“小八爪,去接。”
话音未落,就像是提前预知到谢松原接下来要做什么一样,小八爪已经怪叫一声,如同个火箭炮似的,和谢松原手中的小球同步朝着房间另一头飞射出去。
在到达了一定位置后,它一跃而起,稳稳当当地接住还在头顶上空飞着的球。
抓住了!
小八爪兴致勃勃地朝谢松原跑了过来,好几根触手因为急切而在地板上同时迈步舞动,直至来到谢松原的双腿前方,才终于来了个急刹车。
仰着头,用一脸求奖励的神情可怜巴巴地望着谢松原。
……看起来真的好像小狗。
谢松原迷惘了一下,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不把小八爪当人看了。它怎么说也有不小的一部分人类显性基因,可自己却在这里成天训练小八爪叼球追球——
但除此之外,谢松原也想不到其他办法。
青年叹了口气,将手上的排骨向前边一抛,立即就被活泼好动的小八爪用嘴接住,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
伴随着的小八爪本身一起茁壮成长的,还有它的胃口。
谢松原很快就发现,自己和小八爪的食物不够了。
一开始,谢松原还能勉强从自己现有的伙食里扣除一部分,用来喂养小八爪。
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八爪的精神越来越好,所要消耗的食材也越来越多,谢松原逐渐意识到,自己和小八爪当中,通常只能有一个人吃饱饭。
而饿肚子的小八爪是极其暴躁的。
谢松原没办法,只能求助场外人员——对此一无所知的白袖。
在白袖眼里,这段时间的谢松原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开始不知节制地向他索要……无穷无尽的食物。
最起初,谢松原还只是委婉而客气地向白袖提议,是否能将他的三餐饭量增加一些。
再然后,谢松原要求斯芬克斯每天提供给他两人份的食物,多些烹煮清淡的肉蛋奶,有点能磨牙的骨头肉也行,并且最好不时在非进餐时间送点小零食进来。
最后,事情已经进化到了晚上九点,距离谢松原上一次进食晚餐不过两个小时,白袖急匆匆地被青年房内的按铃叫来,以为对方出了什么事。
结果却看见谢松原端坐在餐桌边,手中举着筷子,一脸怅然若失地看着面前空了的餐盘,以及上边堆满了的光骨头。
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谢松原慢半拍看向白袖走来的方向,理直气壮的表情异常无辜:“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点吃的。”
瞧起来尤其的可怜。
如果不是这一大堆东西都是白袖亲自端进来的——白袖说不定真会被眼前这幅虚假的表象迷惑,以为有人刻意刁难对方,克扣他的食物。
白袖:“……”
青年身形微晃,好在他及时扶了一下面前的桌子,才不至于表现得太过吃惊。
“你……都吃完了?这样还饿吗?”
谢松原抬眼和他对视,矜持耐看的神情中带着一丝不那么明显的羞赧:“……不可以吗?”
俊美的青年垂眸抿唇,好似有些落寞:“也对,时间都这么晚了,想要再去找吃的,也很麻烦了吧?”
白袖再次:“……”
不得不承认,他被谢松原的美□□惑到了。
白袖甚至有点怀疑谢松原是故意这么做的——
事实上,自从上次谢松原在房间里握住白袖的手后,他似乎越发变本加厉起来。就好像之前那些和白袖之间若有似无的示好和交谈都是试探,一旦确定白袖确实对他有那么一些意思,谢松原便迅速发起进攻,无时无刻不在利用自己天然的外貌优势,为自己谋求便利。
这实在是很真实,很谢松原。
谢松原并非是那种普罗大众幻想中美不自知的人,将自己束之高阁,对每一个对他有所觊觎的人横眉冷对。相反,正因为他从小到大都因长相受够了优待,更加知道这样的优越外貌能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帮助,更懂得如何利用。
顶级的长相永远是各个领域中的通用货币,无论如何,只要他想,就总有人会为之买单。
在基地巡逻的过程中,白袖无数次有意无意从对方工作的区域擦身走过。因此可以清晰地看见,谢松原是如何出神入化地运用他那张脸的。
他丝毫不惮于向外人展露自己弧度精美的漂亮笑容,使得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如沐春风。原本情绪低落的工作人员遇见他会精神一振,本来怨气冲冲、不想做检查的患者也在听见谢松原和声细语的劝解后臊红了脸,变得无比配合。
即便是斯芬克斯的这群人,在私下里提及谢松原时,也通常只会感叹他来错了地方,脾气太拗,不知道服软。
不过这也不超出众人的预料。
这样只知道泡在实验室里的人,怎么会懂资本水域的深浅。听说谢松原即便在接受审查的时间里,也依旧将自己的电脑带在身边办公,从会议室后回去没多久,就写了一封洋洋洒洒两千来字的反对信,陈述了各种关于许石英名下项目的弊端,提议生科委中止该项研究。
结果自然是石沉大海。
自从董事会抢占了基地上头的领导主权开始,那一开始还经常和研究员们视频通话的生科委分办主任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不见了。
现在,这里完全是私人资本的底盘,就连斯芬克斯也被他们雇来办事。
就在昨天,董事会终于在基地内部公开了对谢松原的处理公告,这上边将他前段时间所犯的过错与后续惩罚都说得清清楚楚,在实体的栏上张贴齐整,解答了所有人关于谢松原最近为什么没再露面的疑惑。
众人惊讶于谢松原“以权谋私”的大胆,不理解他明明已经站在除了董事会外的第一权力阶梯,却仍要做一不小心就会掉乌纱帽的事,简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只有白袖在心中想,他们都不明白,这才是谢松原。他并不死板,也不非黑即白,不是所有人幻想中那种从不出错的好学生。
谢松原可以在一万件小事上圆滑通融,比如替盛丽莎隐瞒病历;也可以在自己认定的事情上坚定到笨拙执拗,全看对于谁,因为什么。
比如现在。
即便感情史匮乏如白袖也能看出来,谢松原在试图动用他那张脸来迷惑自己,这个本应和他站在不同立场的人。
青年对自己的面部表情有着极好的把控,那些表情一旦换成别人来做,都很容易显得油腻——那都是他在现实中成千上万次实战演练得出的结果,早已把各个细小的微表情都演化到极致。
因此哪怕谢松原的动作简直像在明晃晃地告诉对面的人,没错,我对你有所图谋,却还是出奇的令人目眩。
在这个世界,只要足够好看就可以为所欲为,多么残酷的现实。
白袖不动声色地沉吟少顷,道:“也不是麻烦。主要是现在食堂的厨师应该已经睡了,把他们专门再叫起来不太方便。我回去问问我的同事,看看他们那里有没有多余的食材。”
谢松原道:“辛苦你了。”
说罢,他放下手中摆POSE用的筷子,就像上次那样,真诚地拉住白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两边的掌心里轻轻合拢:“这样当做感谢怎么样?谢谢你这么照顾我。”
这样居心叵测地贿赂奉命看管自己的工作人员,真的好吗?
白袖看着正在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放电的谢松原,陷入了一点混乱的迷茫。
其实也没多久不见,怎么记忆中的初恋就变成一只花孔雀了?
可是只拉手又是什么意思,真的那么感谢他的话,也该有点更进一步的表示……吧。
在一种复杂的情绪裹挟里,白袖晕乎乎地走了。
他回到了斯芬克斯的临时住所,从自己的同伴那里借来一些排骨和鸡蛋。然后手脚麻利地开火,给谢松原下了一碗面。
白袖不是不会烹饪,只是绝大部分时间里懒得做。
从前他在部队服役,每个士兵都多少会些基本的做饭手艺,否则在野外活不下来。不过他的手艺不算太好,只是饿不死人而已,白袖也没有那个心情去深入研究什么菜式。
排骨是其他人已经提前卤好了的,斯芬克斯的队员们因为经常要通宵值班巡逻,所以宿舍大厅里几乎彻夜亮着灯,许多人自己开小灶。
卤汁不浓,白袖尝了一小块儿,味道也不咸,是很正常的浓香,于是丢到锅里煮汤。过了一会儿,往里面倒入剥了壳的水煮蛋。考虑到营养均衡问题,又加了几片生菜叶子,再下入一把面条。
考虑到谢松原最近胃口不错,白袖料加得足,整个过程大概不到半个小时就搞定了。
谢松原时不时就要被抽一回血,身体比较虚弱,最好还是吃清淡点。
白袖站在案台边,面无表情又认真地用筷子搅动锅里的面条,想把它们快速涮熟。
这期间身边人来人往,不少人得知他们的副队破天荒地下了厨,都来白袖的身边凑热闹。
听说这碗看上去起码有三四人份的清汤面居然是做给谢松原的宵夜,队员们脸上的表情更微妙了。
“前组长这是怎么了?他该不会是因为被停职受到打击,所以伤心过度,开始暴饮暴食了吧?”
白袖脚下的步伐一顿,不轻不重地瞥了那几人一眼:“别瞎说。”
副队长都发话了,这帮人于是话题一转,又开始聊起近期的热门话题:变异形态。
时至今日,别说是研究员们,就连斯芬克斯内部都有少说十名以上的人陆续分化,他们也从最初的严防死守改变策略,接受了未来可能将迎来大规模全民变异的事实,开始猜测自己有可能变成什么。
这其中绝大部分提名都是老虎、狮子、狼、蛇这样一听就凶名在外的动物,虽然没什么想象力,但毕竟他们干的是刀尖舔血的行当,要是变成了什么毫无杀伤力的生物,往后的日子就不好混了,还不如辞职回家卖红薯。
“副队,你呢?”
“我吗?”白袖漫不经心地想了想,本想说声无聊,不去理睬。然而当他思及某处时,这长相昳丽的青年忽而眨了眨眼,放下手中筷子,状似不经意道,“那就猫吧。”
“猫?为什么?听上去很不能打的样子。”
“能有什么为什么。反正这种事情,又不是我能自己选的,随便说说而已。”
如果许愿有用,他早就是虔诚的宗教信徒了。可世上哪有那种好事。
说完,白袖面不改色地关了火,把锅盖盖上,用毛巾包着两边的手把,干脆整个端走。
“一次性多做了些,不知道还够不够。”
白袖抿了抿唇,将一整锅热气腾腾的排骨鸡蛋面放在谢松原面前,顺势在桌子对面坐下,双手十指交叉,放在下巴附近,目光淡而隐晦地游移在谢松原脸上。
“谢谢。”青年大方地接纳了这份比他两张脸加在一起还大的宵夜。见白袖一副不急着走的样子,他还有些疑惑地笑笑,“你也饿了吗?要不要给你舀一点尝尝。”
“不用。”白袖玻璃珠似的浅棕眼睛在朦朦的蒸腾热气下更显模糊。
“东西隔夜放不好收拾,你吃完我就拿走。排骨已经炖了很久了,我觉得味道还行。肉和蛋都有助恢复,面我多放了些,专门给你下的,怕你不够吃。”
说到后半句时,白袖稍微放慢了语速,额外加重了“专门”这个词的语气。
谢松原却像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嘴角边依旧噙着笑:“这么好?嗯,味道确实不错。虽然是清汤,但锅里应该加了煮排骨的汤汁,有很浓的肉香。白副队,你对我真细致。”
怎么感觉反倒被他将了一军。
白袖顿有些不自在起来。他缩了缩肩膀,将支在桌上的双手放平了,说:“我是负责你的安全的,你身体不好,当然要好好补补……吃吧。”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一个吃,一个看。
谢松原吃了两块排骨,五六口面条,忽然“嗯”了一声,说:“我去下洗手间。”
卫生间的门被啪地关上。
白袖侧头看了两秒,确认他不会太快出来,立刻从桌边起身,开始观察谢松原房内的各个角落。首先打开的,就是之前听到奇怪声响的柜子,不过没有什么发现。
柜子里空空如也。
即使找遍整个卧室空间,甚至连床底下也看过,依旧一无所获。
卫生间内响起水龙头开启的声音,白袖旋即步伐轻巧地回到桌边,全程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谢松原坐回座位。
谢松原忽然变成了个报复性进食的大胃王,第一个对此表达怀疑的就是姚琦,为此,甚至毫不避讳地率人过来房间搜查,和白袖猜疑的一样,认为谢松原很有可能藏了个什么东西在自己的住处。
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有找到,最后得出的结论也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毕竟据观察来说,许多人接触变异病毒后的体质都较之前多少有些变化,胃口变大只不过是最常见的一项。再说谢松原虽然看着不是很有肌肉的那类型,但快一米九的个头本来就高,能吃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尽管如此,白袖心中的疑虑还是没有打消。
谢松原动过那个柜子了吗?如果里面是空的,那他听到的声音又是由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白袖又坐了一会儿,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朝谢松原提出要求:“可以借用一下卫生间吗?”
谢松原愣了一下,耸耸肩道:“当然。”
白袖看着他,像是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可是什么也没有。
卫生间顶多只有七八平米,被玻璃单独隔出来的浴室还是透明的,整个空间内部一览无遗,没有任何可供稍微有些体积的生物藏身的地方。
白袖在卫生间内待了片刻,佯装出自己的确是在使用的样子,然后才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稍后,白袖随便找了个理由告辞。
“忽然想起还有点事情,你先吃,我等下再过来收东西。”
“好,辛苦你了。”青年和他温文尔雅地道别。
白袖走后没多久,谢松原倏然放下了筷子,离开餐桌。
他打开卫生间的门,环视一周,最后抬头。
果然。
就在这块不久前白袖也站立过的地砖正上方,看似洁白无瑕的天花板上,正有一滩柔软史莱姆似的东西在缓缓游动。
它完全摒弃了自己以往正常时的颜色,彻底和后面浅米色的天花墙漆融合混淆到了一起。只有仔细观察,才能通过这东西体表的细微反光看出它和周围其他涂料间的不同。
寻常人只是随意一瞥,很容易直接把它忽略过去。因为也根本没有人能够想到,这小小一块天花板上,正悄悄蛰伏着一个甚至拥有了拟态能力的非人生物。
“小八爪,下来。”
谢松原嘴唇轻动,“史莱姆”旋即发生了变化。它的身上出现了仿佛涟漪水波一样的纹路,莹莹波光呈蜿蜒的圈状向外扩散蠕动,颜色由浅变深。
短短几个瞬息,小八爪的模样就重新出现在那上头。
它“哼唧”一声,甩动着自己植物根系般粗壮又柔软的触手,沿着墙壁一路爬到和谢松原的肩膀等高的位置,然后一个跳跃,隔空扑到谢松原身上,几根似果冻般半透明的触手立刻缠紧了谢松原的双臂。
显然,小八爪对于每次有外人进入房间,它都要被迫躲在卫生间这件事很不高兴。
“好了。”谢松原失笑,“你就忍一下吧,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而且你看,刚才那个哥哥给你带什么来了?你不是没吃饱吗,我好不容易才叫人帮忙做好的吃的……”
谢松原抱着小八爪,跟哄孩子似的到了桌边。小八爪看见又有东西可吃,顿时也不生气了,跳到桌上大快朵颐。
谢松原支着下巴看它,忽然间生出点暴殄天物的感觉——
那可是白袖辛辛苦苦给他做出来的食物。
“你啊,是跟着沾了我的光。”他的食指懒洋洋地勾住小八爪的一只触手末端,一圈一圈地缠在自己的手心里,忽然想到什么,轻轻哼笑一声,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他很漂亮,是吧?”
小八爪埋头苦吃,不理解成年人间的爱恨情仇。
……
夜晚,基地内部依旧灯火通明。无数的研究员身处在走廊两侧的大小实验室里,忙碌着手头的工作。
而在其中一个最大的房间内,许石英正对着一个年轻人点头哈腰。
“是,是,我知道了,我会尽快的。”
本来打算去找姚琦复命的白袖路过这里,听到这话脚步一顿,佯作无意地朝打开的实验室大门投去视线,发现许石英面对着的那个家伙,竟赫然是那天在台上演讲的陌生男人。
对方代表董事会,特意空降到基地里发表讲话后没有急着离去,这些天一直在基地内到处走动,替董事会巡视实验组的进度成果。奇怪的是白袖至今不知道对方全名,只知道姚琦他们都管他叫“吴先生”。
白袖的步伐慢了下来,见走廊上前后没人注意自己,干脆在走过那扇门后又折回来,侧身躲在门后,听着里面的动静。
自从那天听了这人的讲话后,白袖便注意起了他。
这位吴先生的语气中仿佛天生就有一种刻薄,说话十分的不客气。即便许石英已经在他面前如此忍气吞声,也不愿意就此放过他:“除了利用谢松原的血清,你们目前所有的进展里有什么自己研发出来的东西吗?就这种水平,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索要高额项目资金?”
“照这个速度下去,一千一万个谢松原都不够你们用的。说要培养免疫血清,给了你们这么长时间,搞出来了么?一帮饭桶!早知道你这么没用,当初就不该同意让你取代谢松原坐这个位置。看你那会儿说得天花乱坠,我还真以为你是个有本事的,没想到……”
许石英脸色煞白,藏在身后的拳头握紧,低声解释道:“不是我们故意拖延,主要是……主要是他的体质确实比较独特,但是,但是我相信,绝对会有办法的!只是我还没有找出来而已。吴先生,请您相信我的专业素养!”
男人嗤笑:“相信?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不会真的觉得,区区一个谢松原身上的血,可以支撑董事会日后所有的实验计划吧?如果直到他的血被抽尽了,你还没找到方法,你来说说——董事会该怎么处置你比较好呢?”
许石英的额头上汗如雨下。
他用随身携带的纸巾擦拭额上渗出的汗珠,几乎是有些急切地说:“不可能的!他谢松原再怎么特殊,也不可能会是独一无二的!这世上……这世上一定还有和他一样的人,只不过我们还没发现。可能是因为到现在为止,变异的人在全球总人数中占比还不够大……总之,总之事出必有因,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
话音戛然而止,就被对方打断。
吴先生他……居然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太过于荒谬或是好笑的事情,以至于忍俊不禁,笑得断断续续,前仰后合。
笑到甚至从眼尾沁出眼泪。
许石英惊异又恐慌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吴先生?”
男人足足自顾自地笑了十好几秒,这才终于想起了旁边还有一个等待他回话的许石英。
“你在狗叫些什么呀。”吴先生纳闷地笑着,伸手拂去眼尾的湿润痕迹,一边摇着头说,“他当然是独一无二的。这世上没有人、没有人能代替得了他。”
“谁都不行,蠢货。”
……
深夜,基地内的人潮渐渐散去。
关押着谢松原的冷清房间里,忽然到来了一位陌生访客。
听到敲门声的谢松原和身旁的小八爪面面相觑,最后,他将手中的小怪物向上一抛,起身开门。
小八爪在空中大大伸展开自己的四……无数肢,用触手的末端勾住上方的吊灯,借力爬了上去,又一次变成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乳白色。
“谁啊?”白袖端着连汤汁都被小八爪舔干净的空锅刚走不久,谢松原以为他有什么事,去而复返,因此并没有多想。
待到门扇徐徐在眼前推开,才发现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张谢松原未曾预料的脸。
那位吴先生站在门口,歪着头冲他微笑。那笑容像是顽劣的恶童,和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孔并不那么相配。
谢松原一怔。
“嗨。”吴先生用一种熟人再见面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如同在品尝他的失意与落魄,得意又怜悯,“真没想到,这么久不见,你已经这么拉了。这还是我那天之骄子般的亲爱好兄弟吗?你说呢?——”
“哥哥。”
*
“谢松原?谢松原——”
有什么人在耳边呼唤他。
声音由远及近,温和地充斥着他的整个脑域。
谢松原躯体一晃,猛然张开双眼。
……他醒了。
近前就是白袖那双颜色浅淡的剔透眼球,这双形状优美的深邃眼睛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紧盯着他,眼神茫然不解,又透着一点担忧:“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刚才怎么都叫不醒——”
话没说完,就被谢松原抓住了还捂在他脸侧的一只毛茸茸豹爪,放到面前,深吸一口。
过了几秒,又觉得不够,再把白袖的另一只爪子拿过来埋。
脸颊紧贴着漂亮猫猫软乎乎、粉扑扑的肉垫,仿佛灵魂也得到了洗涤与升华。
像雪豹这样的大型食肉动物,一个清理得不好,身上很容易有怪味。可是白袖很爱卫生,平常哪怕露出兽爪的时候,也会把自己的爪子清洗揉搓得干干净净,肚子上的毛也经常用梳子打理梳顺,整个人闻起来还是香香的,爪趾间尤其有一股淡淡的洗手液气味。
谢松原几乎整张脸都埋进了白袖的一对豹掌中,无意识地让脸颊在男朋友无比治愈人心的豹爪内侧蹭蹭,同时深深地吸气,呼气。
果然,豹豹拯救世界。
直到两三分钟过去,他才像终于在豹豹充电桩这里补充满了能量一样,将脸抬了起来,转而搂住白袖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带。
——然后继续一头扎进白袖脖颈处冒出的浅浅灰白绒毛里:“豹豹,你的毛好暖和。”
白袖:“……”
他不明所以,用厚厚的爪子摸了摸谢松原后背:“你做噩梦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谢松原的情绪有点低落。按理来说睡了一觉,正应该是精神充沛的时候,哪怕有些起床气,也不该是这个状态。
白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谢松原,只能努力让自己脖颈边的毛又长密一些,方便谢松原吸,好让他更高兴一点。
“也不算吧,就是,忽然梦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谢松原迟疑了一下,心想如果那是噩梦,白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梦里呢?
所以否定了对方的说法。
况且在回忆里,白袖是那么可爱。尤其当这个人每次看向自己的时候,尽管对方那时还没有变异,谢松原还是忍不住将其幻视成一只猫。
那种满脸都写着“猫猫很喜欢你”的冷酷猫咪。自以为掩藏得很好,但只要稍微了解猫这种动物行为习惯的人就能看出来,自己在这只猫的眼里有多么不同。
原来这只豹豹,他是真的曾经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