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么多年时光荏苒,物是人非,也许斯芬克斯的目标早已偏离谢明轩当初的理念。但他们所追求的,远远不只是金钱利益这么简单的东西。接受董事会的委托是他们的第一步,因为他们必须想办法进入基地,接近这次的变异研究。我想他们之所以会在知情权上更进一步,一定也是因为姚琦私下和董事会的人达成了某种协议,或者说,单方面的胁迫。”
说到这里,李悠竟破天荒地有些幸灾乐祸起来:“现在斯芬克斯是基地里唯一一支武装队伍,拿这个来做条件,董事会的人怎么敢不答应?”
“引狼入室。”谢松原面无表情地评价道。顿了顿,又问,“可是……火种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悠淡淡道:“我一开始也很诧异。但后来打听了一下,应该只是董事会这帮人的噱头。这帮土大款多多少少有点人脉,可能是听别人说的,可能就是斯芬克斯透露的,否则他们不会对这个项目如此趋之若鹜。古往今来,有钱人对于健康的执念都很浓厚。从前是炼丹追求长生,现在是想要完美的后代。去生科委的项目办看看,那些和基因编辑改良有关的提案里,十有八九都是富商们想要出钱资助。”
“然而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火种计划’,绝对不止他们所理解的那样简单……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李悠自嘲道,“这一切已经不归我们掌控了。”
谢松原静默了几秒,主动开口:“姚琦上次来找我,也提到了谢明轩。”
接受审查就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的无期徒刑,谢松原被限制出行,要求在特定的房间区域里活动,在这期间内不参与任何研究项目。像是个只会倒带的播放器一样,翻来覆去地回答斯芬克斯的各种问题。
姚琦一改之前不咸不淡的态度,频繁地来骚扰他。深夜再次拜访,后边跟着冷若冰霜的白袖,愣是将还在温暖被窝中的谢松原硬生生叫了起来。
“因为你的失误,导致我们不得不连夜再次对你进行了深刻的全方面政审。”
谢松原披着外套,睡眼惺忪。
“哦。所以结论是什么?”
白袖脚步微顿,穿着短靴的脚后跟轻轻碰撞,发出“啪”的一声,在姚琦的斜后方站直了。
他双手抱着半开的电脑,整个人如竹节挺直,此刻正趁着姚琦注意不到自己,而偷将目光静静放到谢松原身上,无声地快速打量他。
发丝有些乱,身上的睡衣似乎也很单薄——应该再多穿一点再出来的。白袖想。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频繁抽血,谢松原的脸色看样子有些苍白。
白袖薄薄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地抿了下唇。
谢松原好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抬了抬眼,冲白袖隐秘地笑了下。
姚琦没发现谢松原的小动作,照本宣科道:“你出生在青城。母亲早逝,你的父亲谢明轩是国内外有名的生物学家,他独自抚养了你,让你长大成人。但你和他的关系并不好,所以成年以后,你就迅速地离开了他,来到云城上学读书——和你进入基地之前的背景审查一样,在明面上,你的履历就像白纸一样干净。无论我们怎么调查,都找不出别的内容。”
谢松原无声地扯了扯唇角,好像有点讥讽,却让人不知道这种讥讽究竟是面向谁的。
“你最近有和谢明轩联系吗?”
“没有。”谢松原想了想才回应。
“为什么犹豫?”姚琦的眼睛眯了起来。
“因为我在想,他是不是又发疯了。”谢松原态度散漫道,“顺便思考了一下,你说的‘最近’是什么时候。不过都没有区别,不管是半个月还是一年,我已经很久没和他说过话了。”
姚琦的目光几乎黏在他的脸上:“在青城,我们的人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消息。”
姚琦拍了拍手,示意白袖将证据呈递上来。
得到姚琦的示意后,青年将手中的电脑放在桌上,给谢松原播放了一个视频。
“——他们在那里发现了谢明轩的踪迹。”
“一星期前当地晚间8:03,青城某处广场上爆发了动乱。有一小群不怀好意的变种人袭击了过路的普通人群体,场面失控。”伴随着画面滚动,姚琦的声音也不疾不徐地响起,“然而就在这时,谢明轩出现了。”
“有趣的是,‘他’的身边还有一个手下。而他的手下,和基地里前段时间出现、并现在也在持续研究的多重变异者非常相似。”
监控摄像头拍摄下了当时的画面。
惨白的灯光照亮了广场上黑漆漆的夜幕,正如姚琦所说,男人身边跟着一个身型魁梧的跟班。谢明轩远远地注意到了广场上的情况,示意手下过去看看。
高大的男人得到命令,转瞬间身形蠕颤抖动,体量无限增高扩散,变成了一个看不出种类的生物,朝着广场上的人群冲了过去。
他的速度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制作视频的人将这个片段剪切复制,放慢到0.5倍速,才得以让才屏幕前的人稍许看清他的动作。
这男人的招式不像人类,反而像某种异常灵活、具有高度智慧与协调服从性的动物,每一次出手都令人出其不意。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将眼前的混混团伙风卷残云般全部放倒。
周围的人类却像是看到了什么叫人窒息的怪物,惊叫着四散逃开。
谢明轩在远处勾了勾手,怪物就又恢复了刚才那个乖顺服从的样子,低下头,佝偻着跟在他的身后。
二人就像随便出门散了个步一般,从慌乱的人群中悠闲离去。
整个视频时长不到两分钟,姚琦全程观察着谢松原的表情变化,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证明谢松原确实还和谢明轩有联系的蛛丝马迹。
可惜谢松原从头到尾都维持着同一个表情。
他让人看不出神色地、冷冷地道:“不管怎么说,还是感谢你让我时隔这么久,再次看见他这张脸——虽然我并不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所以,你给我看这个是想说明什么?你们大可以查我的所有联系方式,我早就和他停止了往来。从上大学起,我的所有收入全部来自奖学金、助学补贴和我个人兼职打工所得。”
“可他毕竟是你父亲。”姚琦说,“我们已经拜访了所有曾在谢明轩消失前和他接触过的人,全都没有他的线索。可在这个据说和你没再联系过的父亲家中,我们却找到了很多有关你的东西。”
“你小时候得到过的奖状,到高中之前的照片,还有你们的父子合影。你知道吗,他还专门留了张字条给你。”
说到这里,谢松原的脸上总算有了反应。
姚琦伸手示意,白袖便将另一份证物也拿了出来。
——这是一张过往的谢松原和谢明轩的合照,翻转过来,泛黄的背面被人直接用黑色铅笔写了几行字。
“令我引以为傲的儿子,你好。当你看到这张纸条时,我一定是寻找‘它’去了。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讲过的预测天蛾吗?这个故事是如此残忍又美好,直至今日,我才终于明白它的含义。
如果你想起了这个故事,就一定知道该去哪里找我。我们会在永恒的彗星兰再度开放时又一次相见。”
右下角签着谢明轩的名字。
看得出来,男人在写下这些字的时候很匆忙。
他笔走龙蛇,好几个字的连笔模糊到甚至需要花上些时间去辨认——仿佛那时的他已经发现了什么令人激动不已的事情,以至于谢明轩甚至没办法好好坐下来,认真地写完这一段话。
而这整段话的最终线索,毫无疑问地将斯芬克斯的目光引导向了谢松原。
“……”谢松原竟失语了片刻,“那个疯子。”
除了谢明轩想让他死,谢松原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说明对方为什么要留下这样一段文字,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我想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即使知道这话说出来也没人会信,但谢松原还是板着脸冷道,“谢明轩是故意这么写的。”
“你是想说你的父亲特意写了这么云里雾里,可能只有你们两人才懂的一段话,就是为了让我们都来找你?你就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关于谢明轩提及到的这些——”
谢松原盯着面前的那张纸看了一会儿:“没有。”
“我起码有好几年没和谢明轩见面了。这件事在你看来可能很不可理喻,但是姚队长,不是每个孩子都爱父母的。你的人生中难道就没有过哪怕一刻,觉得自己无比憎恨某一个亲人,想和他老死都不相往来?”
“你从未和谢明轩接触过,那样的男人——那种虚伪到令人发指,极度自恋的男人,人生中最引以为傲的家伙只会是他自己,绝不可能会有别人。”
姚琦鹰隼一样的目光锐利地盯紧了他,半晌后,忽然道:“二十年前,谢明轩被外派到青城生物研究院工作,一呆就是快十年。青城地处偏远,人口密度不大,城市非常不发达。所以当十年前,一颗来自天外的陨石撞击并降落在青城的荒郊时,当地的军队力量只花了一天时间,就完全控制住了当地的舆论传言。”
旁边的白袖一怔,没想到姚琦居然会在这时说起这个,紧跟着看向谢松原的面庞。
“一开始,先是当地的地化所接管了这颗‘陨石’。但是专家们很快发现,它和其他普通的陨石并不一样。它似乎非常具有污染和腐蚀性,但凡接近过它的人,身上都会出现某种不可告人的变化……”
谢松原的脸色有了细微转变。
“是不是想到了这次变异?”
“总而言之,意识到不对之后,这颗陨石就被转交给谢明轩所在的机构进行生化方向的研究,甚至专门为它成立了实验室。而你的父亲谢明轩,也是这个研究项目的主要负责人——怎么样,是不是很巧?哪怕在这一点上,你们父子也很相似。”
“这次的研究非常机密,哪怕在封存起来的S+级秘密档案里,我们也无法窥知它的全貌,当地的武装部门也非常小心。只有在想方设法地拜访了当年部分散落在国内各地的知情人士,我们才得到了一些大概信息。”
“你知道一个月前的那场流星雨吗?”
谢松原谨慎地道:“我知道。”
“很好。”姚琦说,“我们现在有理由怀疑,这场流星雨是近十年前那场事件的复刻。而你的父亲谢明轩,明显对应该如何应对这种事故更有经验。我们迫切地想要联系上他,了解更多信息。”
说到这里,从刚才起一直极具压迫性的姚琦忽然换了个姿势,身体后仰,道:“每天待在房间里吃了睡,睡了吃,你也觉得很乏味吧?身为光环加身、前途无限的研究员,明明可以在实验室里发光发热,却被否认了所有存在的意义,每天的固定工作内容就是抽血,为他人的实验内容做嫁衣,说实在的,我都替你感到不值。”
谢松原掀了掀眼睑,没有表情地看着他。
似乎想要看看,这人还想怎么说。
姚琦扬起一条二郎腿道:“你不必有什么顾虑,我们也只是得到上头的命令,问你一些问题,并不想过多为难你。这里不讲究犯错连坐,哪怕谢明轩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也不会迁怒到他的儿子身上,你只需要如实回答。”
“……作为回报,我会和董事会沟通,让他们解除对你的禁令,给予你一部分人身自由,一些喘息空间,看得不那么紧。”
说着,姚琦的视线下移,落到谢松原正轻轻搁在桌面上的,握着玻璃水杯的一只手。抽血的位置通常扎在肘窝静脉,此时谢松原手臂弯曲,他看不出什么。只见青年手背上的血管蜿蜒突起,青紫伶仃,衬得他的肌肤像是瓷片。
“身体还吃得消么?”姚琦半是真情,半是假意地说,“许石英现在手上的实验如火如荼,要用到的原料不少吧?谢组长……不对,应该叫你前组长更合适。在我的印象里,你可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
“这就是你们费尽心思把我关起来的理由?”谢松原听出了对方的画外音,弧度极浅地笑了下,“为了向我施压,更甚至拿这件事威胁我——如果我不同意说出谢明轩的去向,你们打算怎么样?要不直接把我像菜市场里的肉鸡那样杀了放血吧?”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姚琦反而故作好奇地反问:“我们不是土匪,也不是傻子。现在整个基地里,只有你一个人的血清有这种功效,董事会的人捧着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想杀了你?”
谢松原没说话。
姚琦于是道:“所以,你是不打算说了?”
“好,我再给你几天时间考虑。看你气色也不太好,大概目前也不太适合回实验室工作。那么接下来这段时间,还是继续休息吧。”
姚琦出门不到十几米远,终于撕下了人前的伪装,从鼻腔间挤出一记哼声,显然,与谢松原的这场对话并不让他满意。
“你这几天继续看着他点,别让他玩什么花样。”
“知道了。”白袖步伐平稳地跟在男人身后,用他冰凉凉的嗓音回答。停顿两秒,还是道:“队长,您难道真的觉得谢松原有在刻意隐瞒什么吗?”
“什么意思?”
白袖斟酌道:“调查结果的确显示,谢松原和谢明轩关系极差。就连谢松原自己都亲口说过,他讨厌自己的父亲。既然这样,又何必帮谢明轩撒谎?”
姚琦前行的脚步停了下来。
白袖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缄口不言。
姚琦的双眸中闪过精光:“从来没听你为谁说过话。怎么,你觉得我在故意找他的茬?”
“没有。”白袖不假思索地否定,“只是因为这几天一直没有进展,我在想,或许谢松原说的是真的。如果始终从他这里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为什么不换个方向呢?一个人只要存在,他走过的地方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如果找不到他这两个月的具体踪迹,那么过去一年,两年,甚至追溯到七年前,从他离开青城开始呢?”
姚琦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
……
“听姚琦的意思,斯芬克斯的人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和他失联了。”谢松原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眉头不自觉地蹙起,“监控影像拍摄于一个星期前,那个跟着谢明轩的男人我看不清样子,但变异时的形态十分奇怪……我想姚琦说的没错,那确实是个多重变异者。”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
云城基地几乎已经是这方面实验的佼佼者,研究员们至今却仍没搞清楚蛙人这样的基因怪物是怎样被催化出来的。
通过使用谢松原的血清当融合剂的基因实验不过才在近期刚刚展开,为什么一星期前,谢明轩就能找到一个战斗力如此强悍、并且看样子没被污染病所困扰的多形态变种人?
难道他也在私下做那种实验吗?
下一秒,谢松原就把这个猜想给否认了。
谢明轩很早就不在官方的生研院就职,他离群索居,几乎不和任何企业机构打交道,所以他不可能有比基地更先进的实验条件。
谢松原其实很能理解,为什么姚琦会如此焦急并执着于寻找谢明轩。
普通人不明白那场流星雨的重要含义,但对此知情的人并不难将其和七年前的事故联想起来。
——而谢明轩如此果断地离开更是映证了这一点。
他消失的这两个月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身边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奇怪男人,又为什么拒绝和斯芬克斯沟通,使得他们发出去的众多消息都石沉大海?
那个变种人是他创造出来的“杰作”吗?
种种问题盘旋于脑海,不仅仅是姚琦,就连谢松原也很想知道。
*
两天后,许石英率领着手下的组员,展开了一次面向整个基地内部的课题发布会。
这意味着,在经过不知道怎样的反复商讨和考量后,董事会终于决定将他们手上的部分现有成果,以及发展多重基因研究的野心暴露在众人的眼皮底下。
谢松原也终于有了外出散心的机会。
他虽然犯了错,但也不是犯人,说到底还是研究员中的一份子。基地内部的研究方向有所更新迭代,在这众人共同见证里程碑的时刻,谢松原没道理不参与进来。
于是晚上七点五十分,谢松原跟随在白袖身后,前往建立在基地建筑物旁边的独立礼堂。
二人来的时候,其他所有人几乎都已经到齐了,因此没什么人注意到谢松原的出现。
他和白袖在人群最后一排找了两个空位坐下,看见礼堂前半段的大灯全部打开,空间内部一片灯火辉煌——
正前方的礼堂舞台大银幕亮着,许石英居然为此特意准备了演讲用的PPT。
上边用黑体的大字打出了“书写多重基因:人类未来演化前景”一行标题,此情此景让谢松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荒谬。
大会很快就开始了。
许石英衣着得体,一脸意气风发的模样,出现在讲台上方。
大屏幕上先是播放了一段剪辑而成的视频,内容是近期发生在世界各地的变种人伤人事件。
打架、斗殴、恶意伤人、入室抢劫,这些片段小部分来源于各个城市的新闻频道,绝大部分取自网络——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类分享了数以万计的惊险画面,这些片段就像是散落后再被重新聚集起来的拼图,为所有人勾勒拼凑出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变故。
那是来自人性深处最毫无理由的,真实的恶。
视频没有添加任何悲壮的背景音乐,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剪辑手法,只是将众多片段拼凑起来快放。
光是这样就足够具有煽动性。
短短不到五分钟的播放时长,礼堂下边不断传出倒吸一口气的惊呼和低语。
“太可怕了。”
“是啊。”
“怎么会变成这样?”
足够发达的网络世界让基地中的人每天都在接触外面的信息,然而这个视频带给他们的冲击感依旧是无法形容的。
一开始他们还抱着侥幸希望,认为军方一定能将情况掌控住,然而事到如今,看着屏幕上普通人与变异者间如天堑般的实力差距,以及军队的人举着枪、竖着盾,和街对面的变种人遥遥对峙,却反被从天而降的变种人同伙迎头痛击的场景,他们不得不开始相信,这确实是一场即将降临到全人类身上的灾难。
在场的观众都被笼罩在一片看不清未来的恐惧与忧虑感中。直到舞台上方的灯光重新亮起,他们才惊觉,那上面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穿着西装,样貌年轻,一头栗发。
看样子此前从未在基地内出现过。
白袖侧头低声提醒谢松原:“是董事会的人。”
谢松原略有惊讶地看了白袖一眼,似在疑惑对方为什么要主动告诉自己这个,他们二人之间的立场应该没有和谐到这个份上。
不过白袖这样一说,谢松原就明白了。这个年轻男人是被派来撑场子的。
或许是担心许石英镇不住这样的大场面,或许只是为了万无一失,但不管怎么说,此举足以见得董事会那边对这个项目的重视。
这确实也是个适合拉拢人心的好时机。此时的基地里几乎囊括了附近几个城市里大部分的尖端人才,当变异者导致秩序失控、灾难来临,容纳和招揽科研专家就是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
陌生男人清了清嗓子,开始娓娓道来。
“刚才在大屏幕上播出的画面,想必你们并不陌生。过去这半个月,是人类重塑认知的半个月,我们经历了意想不到的困难。”
“如果此时你们离开基地,走上云城大街,会看见变种人团伙在□□烧。这些家伙很大一部分是由低收入的无业游民、流氓混混组成的。曾经,他们只不过是城市里最为身份低微的居民,对我们赖以生存的地方没有任何贡献与作为。而现在,他们却因为拥有了更强大的变异能力,在我们引以为荣的美丽家园里兴风作浪。”
“——他们肆无忌惮地欺凌弱小,从弱者的手中抢夺资源与食物。偏偏是这个城市里最阴险下作的无为分子,如今却形成了最令军方感到棘手的危险组织。试问,你们怎么放心和这些人生存在同一片天空下?哪怕你们此刻是安全的,那么你们的家人和朋友呢?他们只要离开家门,就会暴露那些人的目光之下,就有可能随时遭到攻击,担惊受怕……”
“试问,难道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生活?难道我们要让这种人成为未来的城市主人?”
年轻男人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话语极度具有蛊惑性,让人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的思路走。
谢松原神情微妙,听着对方天马行空的宣讲,突然陷入了出神之中。
……总觉得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他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不光是说话时的语气,还有各种下意识的微小动作。
“怎么了?”看见他半斜着身子靠在扶手上,正用两根手指揉太阳穴,白袖还以为谢松原有哪里不舒服,凑过来低声询问。
“没什么。”谢松原摇摇头,没有多说。
穿着黑西装的青年声情并茂地侃侃而谈:“那么,我们究竟能为这个城市,以及所有我们的朋友家人做些什么呢?经过一段时间来坚持不解的沟通与努力,终于在今天,我们得以将这个计划正式公之于众——”
青年话落,身后的屏幕上应声出现。
“火种计划”。
“‘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人类开始了漫长却也短暂的基因探索之旅。基因像是长文本,我们将生命的密码翻译成所有人都能看得懂的统一制式,试图让凡夫俗子也能了解遗传的奥妙,正如同我们命名群星,这样就连稚嫩的孩童都能准确叫出那些遥远星体的美丽名字。随着对它的了解越发深入,我们渐渐想要像程序员一样编辑它们。我们试图破译,先是读,再是写——
科学家们组建了令人惊叹的庞大基因组数据库,我们同样将其运用到了日常生活中。通过像是这样类似于综合索引目录的东西,我们可以更加高效快捷地实施基因编辑与改造。在这些技术的快速更新改革下,就连只有十几岁的高中生都能在说明书的指引下进行简单的基因编辑操作,生物科技的车轮滚滚向前,这是一个技术爆炸的时代……’”
青年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其实我本人对生物这门专业并不怎么了解。以上的话,全部引用自我现实中认识的一个人。”
这人话音未落,谢松原和白袖俱是一愣,脸上同时露出吃惊和若有所思的表情。
白袖明显变得有点坐立不安,尽管谢松原并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青年好看的眉头不可抑制地蹙了起来,有一瞬间,谢松原甚至觉得白袖有着想要站起来的冲动。
他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时不时地动一动,仿佛陷入到某种捉摸不透的迷惘之中。
仔细看去,就会发现他的肩膀是微微耸起来的,这是一个非常冷漠又具有防备感的动作。
谢松原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白袖拉了过去:他极少,不,甚至可以说从没见过白袖有这种反应。
台上的声音还在继续。
“在此之前,基因技术已经被有效运用到对许多重大疾病的治疗当中,但是这在病人群体里,依旧只是非常小的一部分;但是对我来说,那还远远不够。我们不仅要治愈,而且还要提前预防。不仅只是填补缺陷,我们还要加强优势。”
“是的,加强。当然,在场很多人可能会说,这违背了我们长期以来的道德观念和伦理认知,但是各位,请试想,当人类历史上无数残酷的战争来临,不论男女老少,所有人都要一视同仁地奔赴战场,没有人能额外获得任何同情。同理,当灾难降世,人类面临着真实的危险,我们是否还应该坚守所谓的‘底线’,让这样虚无的枷锁束缚我们本就已经岌岌可危的生存空间?当现有的规则和法律已不再足够保护我们,我们是否还有必要遵守这些陈词滥调?”
台下鸦雀无声,似乎都被男人的这番发言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短短几句话,勾勒出这人极具危险的野心与思想,仿佛整个人都游走在正义与邪恶交织的灰色边缘——
乍听起来头头是道,有条有理,但是只要仔细深思其中的含义,就不难察觉出那内里饱含的傲慢与漠视,以及偷换概念。
青年的发言总结起来其实就这么一点:如果现有的法律已经对当下的情况“失效”,那么干脆就再搭建起有利于自己的私人规则。
至于这个新规则的受益者是谁,似乎就不是台下的人能够干涉的事了。
正如先前的董事会所说,这是一个由资本掌控的世界,研究员们见到的每一块地砖、每一件昂贵的设备、每一餐丰富的食物都代表着大量的金钱投入。在如今这般就连军队都忙于对付那些作乱的变种人,疲于奔波、无暇分心的时刻,反倒是这些拥有着大量空闲人力与资金的私人企业更能给手下的人提供好保护伞。
前提是,你得确保自己确实被划分到了“自己人”的范围里。
“本世纪将是生物的世纪,这句话将不再是旁人口中的笑谈。在此,我代表董事会向各位发出诚挚的邀请。”到了尾声,衣冠楚楚的年轻男人挺直身体,“欢迎各位加入我们,为更美好的明天出一份力。”
下边一时静悄悄的,没有太多反应。
男人也毫不在意,锐利的目光在前方的观众席上轻轻一扫而过,竟好像长了千里眼一般,笔直地朝着谢松原那边望了过去,并且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隐晦微笑。
接收到视线的这一刹那,谢松原心中陡地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对方知道他在这里。
可那怎么可能?
因为这个小小插曲,接下来许石英究竟说了什么,谢松原也听得没那么仔细。
有了男人前面的开场白导入,许石英接下来的介绍也显得相当顺利。
他调出演讲界面,介绍了一下这项多重基因整合技术的开发现状和应用前景。
许石英提到,自己在感染患者身上发现了一种未被命名的提取物,这种提取物可以有效治疗感染病人,抑制污染效果。他已经在取得患者知情同意的情况下,给部分受到严重污染的患者注射了提取物,全都取得了非常好的临床疗效,并且据目前观察来看,没有任何不良副作用。
也就是说,只要在多基因植入实验的过程中疗程性地配合注射这种提取物,就能很好地避免可能由变异基因过负载而带来的污染现象。
只不过因为这种物质非常珍贵,他们目前还不能大规模提取。所以最近,许石英和他的团队正在研究它的抗污染原理,并尝试在实验动物身上也培养出类似物质,以方便后期大批量规模生产。
谢松原在台下听着,暗想这人瞎编得还真有一套。转念一想也是,许石英肯定无法明说,提取物其实就是他的血清。
李悠上次来看他时提到过,许石英这段时间带着自己的团队忙活半天,依旧什么都没忙出来,所谓的大规模培养只不过是纸上谈兵。如果真的有所发现,许石英大可不必遮遮掩掩,毕竟像他们这样的研究员“临危受命”,为科学事业奉献出一些自己的血液以供研究,并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话题。
而许石英时至今日,所有用来做实验的“药物”全都来自谢松原,至今没找到其他可替代物——这件事就比较微妙了。再联想到谢松原这段时间都被软禁起来,没再出现,其他研究员很难不对董事会和许石英产生信任危机。
毕竟,人总是会对能够波及到自身的威胁额外在意。
变成了变种人的研究员们会因为基地漠然地关押对待其他患者而心有戚戚,所以这些天董事会才下令同意恢复那些病房中的变异研究员的自由,允许他们重返岗位。
而如果一旦告诉他们,就连曾经身为研究A组组长的谢松原也难逃被如此恶劣对待的命运,他们又怎么不会物伤其类,从而认为董事会也会这样对待他们?
听李悠说,真正知道内情的A组研究员们已经因为这件事进行了两三次异常激烈的内部争吵。一部分人认为这是不人道的,而另一派的人则觉得,这是必须的。
这正如那个著名的火车轨道选择题,两条轨道上同时分别躺着一个人和一群人,当火车呼啸而来时,你的手边刚好有一个可以改变方向的扳手,你会选择让火车驶向哪一边?
更何况谁都知道谢松原的特殊性,没有人舍得他死。既然他之前都在自己偷偷提取血清给患者注射,就说明他对这件事也是认可的,只不过现在的执行方变了。
而这也是他当初选择有意隐瞒的后果。如果他不那么做,说不定当下就不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子非谢松原,安知谢松原愿不愿意为此反省认错?
而无论是两派中的哪一派人,此时都坐在观众席上静默无声。旁边就是斯芬克斯雇佣兵们的虎视眈眈,他们没有任何能与之对抗的能力,想来也在出发前就收到了来自董事会的警告。
谢松原的食指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唇。
他蓦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胸闷得仿佛有重物挤压,太阳穴也在隐隐作痛。
这种感觉让谢松原感到少有的烦躁。
好像自从那个陌生男人出现后,他就开始觉得不舒服了。
讲台边的许石英渐入佳境,讲话速度逐步加快。
从那个被他“无意”中救治起来的基地患者讲起,许石英勾勒着他的宏大蓝图。说他小时候上生物课,老师给学生展示被转入了绿色荧光蛋白基因的小鼠,这些小鼠能在特定光线下展示出荧光绿的体表颜色。那时的许石英就突发奇想,如果往人体里也植入这些荧光蛋白,是不是就能得到同样会发光的“荧光人”了呢?
尽管后来的他很快得知,这种荧光蛋白并不足以让整个人体发亮,顶多可以用于观察体内部分器官内部的细胞活动;而且这也没必要。
谁会专门往自己的体内植入一种基因,只是为了让自己在黑夜里变得荧光闪闪呢?
但年幼时这种对于未知领域的好奇,还是始终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这就是他最初对于基因技术的憧憬。
现在,一切都变得有必要了。如果加入海星的基因,就可以让人有着肢体修复的能力,那么他们完全可以举一反三,将原理运用到各种生物身上。
加入龙虾的基因,是否就可以通过不断蜕皮的方式让人青春永驻,即使在七八十岁也形同二十岁时的外表?
拥有了水螅的基因,是不是代表着可以让人拥有直至生存到世界毁灭的千年生命?
尽管基因技术在这些年来疯狂地更新迭代,不断创新突破,但所能做到的依旧相当有限。而变种人的出现则真正意义上地打破了这种超越科学与自然的界限,能够让人类变得刀枪不入、无所不能——
在这样伟大的力量面前,什么问题都将迎刃而解,别说是不治之症,从理论方面来讲,人类甚至可以达到永生的境界。
他们可以武装自己,变得能打善战。也可以因此赋予自己一些特别的能力,比如在水下长时间居住,比如可以仅凭自身的力量飞上高空。
……完全的从心所欲。
台下的讨论声愈演愈烈,最后,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惊呼。
头疼欲裂的谢松原不明就里地抬头,这才看见,许石英竟然让一个手下的实验体公开上场了。
对方便是之前重病缠身的污染患者之一。
得知了这个实验项目之后,这男人几乎是一点都没犹豫,就签署了同意书。毕竟对于这些重污染的患者来说,好好地活着就是他们当下的最大愿望,只要许石英能让他们好起来,不管要在他们的身上实验什么,他们也不会拒绝。
男人流畅自如地展示着自己健康的体格与多重形态,像是科幻电影里的场面,充满了禁忌与违和感——却又令人热血沸腾。
“这居然是真的,太神奇了。”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人们总是会为了不了解的未知现象所展现出的奇异与瑰丽而倍感着迷。在一片惊艳声中,谢松原终于忍耐到了极限。
他起身,径直穿过座与座之间的空隙,站到走道上端。就在后方站着的雇佣兵们看见了谢松原的异动,纷纷如临大敌,一个个如炬的目光焊死在了青年身上,像是生怕他突然冲到台上和许石英对峙,搅乱这场大会。
好在他没有这么做。
谢松原只是转身,步伐飞快地离开了礼堂。
“我有些不舒服,麻烦请让我一个人休息一下。”
对白袖说完这句话后,谢松原便关上了门。
这话并非是敷衍之辞,而是谢松原的确感到身体不适。
门锁叩上的那一瞬间,冷汗立刻不受控制地从额头上落了下来,同时出现了耳鸣和烟花的症状。这感觉有点像中暑休克的前兆,头脑中的疼痛却更甚。
谢松原背靠在墙边缓了一会儿,这才一撑墙壁,站直身体,朝床走去。
不到二十米的路程里,他晕头转向地脱掉了外套,最后解脱般地直接摔在床上。
睡一觉就好了。谢松原这样想着,伸手一摸,却意外地在床单上摸到了些许湿意。
他一个激灵,刚躺下去的身体又半支起来,瞬时清醒了小半。
有人来过他的房间。
难道是斯芬克斯干的?
对方的人会趁他不在的时候搜寻房间,这一点谢松原倒是料想过,也不意外。但是偷偷搜查也就算了,怎么还会把床弄脏……
谢松原仔细观察起卧室内部。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不仅是床上,就连房间的地板表面都有着不少拖拽式的水渍,仿佛有什么沾着水的软体动物才从地面走过,淅淅沥沥地带出一长串不规则的亮痕。
他的鞋也因为踩到了这些水渍而变得湿漉漉的,带着鞋底纹路的足印一路蔓延到了床边。
——等等,床边。
谢松原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一滴湿漉漉的水珠忽从上方滴落,“啪”地砸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方。
谢松原抬头向上方望,赫然看见正对着他的天花板上方,居然趴着一只软绵绵、黏糊糊的东西。
这玩意儿的长相相当怪异,肤色灰蓝,体表光滑而带有水光,上面荧亮的花纹不断闪烁变幻。谢松原发现它的时候,它那几根触手还正在身遭的空气中缓缓蠕动挥舞着。
它的身体紧紧吸附在光溜溜的天花板表面,被它肢体触碰过的地方全是一片和地面如出一辙的濡湿痕迹。
谢松原在看到它的那一刻就猜到了,这个小怪物便是那个从盛丽莎腹中逃跑的胎儿。
四目相对,怪物的喉咙间发出一声含混的嘶吼。它大叫一声,直朝谢松原的面门扑来!
砰!
卧室深处隐约传来重物跌落在地的声音。
白袖在外面拍着房门询问:“谢松原……?你还好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过了好几秒,房内才传出对方低低的回应:“……我没事,不用。”
与表面上的云淡风轻不同,卧室里,谢松原已经和那小怪物纠缠成了一团。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对方用自己那极有力道的触手狠狠缠住了他。
谢松原在挣扎中从床上摔到地面,肩膀重重磕在冰凉的地板上,痛得他眉头打成了死结。
他的胸腔被对方死死勒着,沉重的压迫力道让谢松原根本无法呼吸,只觉自己的身体要被这股力量一分为二。
小怪物像是饿了数天一样,闻着血腥味就朝着谢松原凑了过来。
它张口要咬谢松原颈部的大动脉,谢松原反应迅速,立即伸手去挡。小怪物刹车不及,张开的血盆大口“吭哧”一下咬上他的手背,竟也没有嫌弃,或者张嘴再咬,而是就那么迫不及待地吮吸起了就近处的血液。
看来是饿坏了。
手上传来利痛,谢松原咬紧下唇,强自忍耐过去。小怪物品尝得太过专心、津津有味,原本箍得谢松原块喘不过气的触手慢慢松开,勒得没那么紧了。
只是那尖锐的牙齿在他手背上扎得太深,谢松原想挣扎也动弹不得。
他也不想再激怒它,担心白袖进来,会和这小东西展开一场恶战——干脆尽量放松躯体,任由它随意摄取香甜的汁液。
喝着喝着,小怪物醉奶……不,醉血了。
它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对,醉醺醺地将嘴巴从谢松原的手上移开,然而为时已晚。
小怪物步伐蹒跚,慢吞吞地从谢松原身上挪了下去,想离开这个地方。那晃晃悠悠的身影真的像是喝醉了的大汉,一举一动间都透着不和谐的滑稽。
才挪出去没几步,它就直接啪嗒坠地,几只滑溜溜的触手朝天,晕了过去。
口中发出轻轻的鼾声。
谢松原:“……”
果然。
他勾勾嘴角,撑着还有些虚弱的身体站了起来,走去将小怪物抓在掌心。
刚才之所以允许这东西肆无忌惮地喝他的血,也是因为谢松原忽然想到,他的血液是有特殊作用的。小家伙按理来说也是严重污染下的产物,谢松原的血应该同样对它有效。
只是没有想到,效果居然这样强烈。
看着掌心中的小怪物,谢松原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小怪物逃逸了这么久,身形似乎没怎么长大,是个比一般新生婴儿大一点的体型,形态介乎于人和某种非人生物之间,上半身像人,下半身像……
谢松原看了许久也不确定。
像一只小八爪。
倒不是说对方的下半身真的就是一只八爪,但也确实能让人第一眼就联想到这种动物上。可仔细一瞧,又能明显看出来这两者间的不同。
小怪物的躯干像是一滩类似于胶质的流体,在谢松原的手臂上摊开。它每呼吸一下,触手边缘就会伸展出像是血管或是叶脉纹路那样的身体组织,似乎是专门帮助这种小怪物束缚、甚至是扎根到它锁定的猎物体内的特殊器官。
它们紧贴在谢松原的皮肤表面,有着不小的吸力,让谢松原觉得对方只要再稍使点劲,这些“血管”就会扎破他的皮肤,继续汲取他的血液。
哪怕是沉睡着的时候,小怪物体内仍像有某些物质在规律流动,宛若稀薄的史莱姆或液体胶,雾蒙蒙的半透明肌肤表面的闪光花纹也在以特定的频率变化切换。
谢松原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将小八爪放在了一旁的柜子里。
他环顾四周,飞快地找来拖把,将地上多余的水渍擦去。随后摔碎了一只不用的陶瓷杯,捡起一块碎片,对着自己的手背比划。
小八爪的牙齿咬的太深,直接把他的手捅出了两个血窟窿,但没扎穿。谢松原左看右看,都觉得这个牙印实在太过明显,于是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碎片划破了自己的手背。
新的裂口刚好覆盖了前面的牙印。
锐利的瓷片像是切割黄油一样,轻而易举地切开青年的肌层。本就还在流血不止的伤口加深,新的鲜血疯狂涌出,沿着谢松原的指根向下流淌。
谢松原面无表情地做着这件事,好像感受不到疼痛。
白袖在外面倾听许久,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听先前那一记闷声,谢松原应该是摔倒了。可后面打碎东西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他又拍了拍门,这次力道大了些:“你确定不需要我帮忙吗?”
白袖扭了扭门把,有些想要破门而入的意思。
“……来了。”谢松原的耳朵动了动。
两秒后,他将瓷片一扔,带着一只淌血的左手过去开门。
“抱歉,我来晚了,刚刚在收拾东西。”
白袖一低头,被谢松原流血的手吓了一跳:“你怎么了?等一下,我去找医疗箱。”
不过半分钟,白袖带着从基地别处搜刮来的医疗箱去而复返。
谢松原淡淡解释道:“刚才头很痛,不小心晕倒了,在地上摔了一下,打碎了杯子……麻烦你还要给我包扎。”
“不麻烦。”白袖跟着他一起进了卧室,目光在房内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视一周,经过地上那堆碎瓷片时,额外多停留了一秒。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眼:“坐吧,我先给你消毒。”
白袖用生理盐水冲洗掉谢松原伤口附近的血迹,然后用碘伏消毒,再是上药,最后用纱布缠住他的半片手掌。
可能是常年都在实验室里呆着的缘故,谢松原的肤色其实很白净。他手背上伤口边缘的肉红肿起来,显得附近的青筋有些狰狞。
这个伤口的位置,好像也有些太奇怪了。白袖暗自在心中模拟着制造出这样一道伤疤所需要的力道、发力方向和情况。
打碎了杯子,怎么会伤到手背?创口看样子更像是人为的。
白袖隐蔽地垂下自己若有所思的目光,给纱布做好固定。
“接下来这只手尽量不要沾水。碎片你也不要动了,等下我来收拾吧……”
话没说完,附近的柜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异响——
似乎是小八爪在里面翻了个身。
谢松原暗道糟糕。果然醉鬼都不老实,偏偏在这时闹出了动静。
“什么声音?”白袖的感官何其敏锐,当即就从床边站了起来,要去一探究竟。
谢松原心下一惊,想也不想地伸出自己受伤的左手,抓住了白袖的手掌。
“……?”顷刻间,白袖肉眼可见地变成了一只受惊的猫。
他猛然回过头来,以一种诧异得不加遮掩的目光看向谢松原,明显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
这样的情绪变化瞬间打破了他一直以来无趣的冷美人表象,让此时的白袖看起来异常的生动活泼,不再死板。
“……做什么。”
其实谢松原这么做的打算是,只要用他缠着纱布的手拉住对方,这样白袖就多少会看在自己受伤了的份上,不那么快地甩开他。
但现在看来,白袖似乎本来也没有甩开他的意思。美人的手静静垂在身侧,任由谢松原软软地握着,只有被浅色衬衫包裹住的胳膊忍不住轻动了动。
谢松原因此变本加厉,握得更深了点。俊朗无匹的面庞仰起,直白地与白袖对视:“不想多和我说会话吗?你好像很关心我。我进房间那么久,都没想到你还在外边。你是不是——”
白袖刚迈出去的脚步收了回来。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谢松原吸引走了,眨眼的频率都带着紧张。忍不住开始在心中思考,自己等下要如何应对谢松原的质问。
没有人规定雇佣兵不可以喜欢自己负责看护的人吧?况且他也只是喜欢一下,都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
胡思乱想间,谢松原再次开口了。
却是一句意料之外的:“担心我想不开?”
白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