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努力化为乌有,人类在天灾面前所做的所有举动,简直都像是笑话。”
谢松原和岑思远赶回A组实验室中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不需要任何人通知,所有的研究员在得知了这一消息后,便全都自动停下了手上在做的事。
“话不能这么说。早在之前,我们不就已经知道这个必然结果了吗?但即使如此,我们依旧无法停下脚步。试想数百年前,当结核病在人类历史上肆虐,那时的同胞何曾知晓后来的人会攻破这一里程碑式的难关?”
“可是,难道您真的觉得,我们目前所面临的这一情况是可以攻克的吗?”
良久的沉默。
直到李悠开口,打破了这阵静谧。
他转头看向一侧的谢松原:“生科委怎么说?还没有回复吗?”
谢松原回过神来,低头查看就放在自己大腿上的笔记本电脑,手指象征性地在触摸屏上划了划:“还没有。我两个小时前就给他发了邮件,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可能——”
他谨慎地选择着措辞:“那边也还在商讨。”
大量信息的突然爆发,并不是个好的预兆,这说明外面的情况已经混乱到云城的军政府不得不放弃原来的以隐瞒镇压为主的处理方式,将这件事公开在大众视线之下。
与之相对应的,基地内部的结构也将一定有所调整和改变。
谢松原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他知道,有些事情或许将会超出他的预期。
接下来的一天半时间门,所有人都在一种诡异的氛围内度过。上头迟迟没有传来音讯,像是把他们凭空遗忘了。斯芬克斯的人倒是还照常巡逻运转,严密地盯着基地内的众人。
实验研究上的进程暂时停滞,没有上头的指令,研究员们无心进行手上的工作,只能强打起精神,每天来实验室报道。
心思浮动到极致时,甚至还有闲心开起了玩笑,纷纷互相询问:“如果真的变异了,你想变成什么?”
彼时的谢松原正刚从实验室里出来,站在走廊上透气。闻言挑了挑嘴角,心不在焉,但又有点认真地想了想:“猫吧。”
“猫?”
“我喜欢猫。”谢松原笑笑,“就是一直没机会养。”
旁边的白袖看了他一眼。
*
今夜注定将是不平静的一晚。
许石英在走廊上疾步快走,叫住了他许久不曾主动联系过的盛丽莎。
女人惊讶地回过头来,没想到许石英会再和自己说话,冲他笑笑:“有事吗?”
许石英也笑了,笑得有些勉强,隐晦地催促对方:“没什么,就是刚好看到你,想跟你打个招呼。下班了就快回去吧,云城最近越来越冷,你的身体也不太好,小心生病。”
盛丽莎一愣,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神情微滞。
“……知道了,你也早点休息。”
说完,生怕被许石英看出什么来,神色匆匆地迈步离去。
望着女人仓皇的背影,许石英轻轻呼出口气。
如果说这基地里还有谁能让他感到一些亏欠,不想让对方受到伤害的,那就是盛丽莎了。
这也是为什么,当他得知奥丁要赶在今晚再接再厉,继续展开一次更大的行动时,许石英的头一个反应就是要找到盛丽莎,让她赶紧离开。
37号的死还犹在他眼前晃动,那种心有余悸、惊忧受惧的感觉太过令人感到后怕,许石英不确定他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这么快就进行下一步。
可奥丁说,这是他们最好的时机。
对方笑话他蠢:“书呆子,脑子全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你知道现在的局面对我们多么有利吗?前期的铺垫已经足够,基地里的家伙们越来越恐慌,这种恐慌会在人群中蔓延,很快又发展成怨气与愤怒。只要一鼓作气,我们马上就可以更进一步!”
……
十分钟后。
在回宿舍的路上走到一半,盛丽莎一摸口袋,忽然发现自己兜里的房间门钥匙不见了。仔细回想,可能是在去找谢松原的时候掉在了A组试验区里。
刚才被突然冒出来的许石英吓到,又总担心对方已经发现了什么,疑心重重间门她匆忙就走了,居然没注意到这回事。
盛丽莎这才又返回来取。
然而就在她刚刚抵达试验区外围时——
哗啦!哗啦!
接连好几阵玻璃破碎的声音打破了基地内原有的宁静。
盛丽莎猛地扭头看向身后。隔着长长的弯曲走廊,她看不见另一边的看护区的场景,但她很快也能猜到,那边肯定又出了什么事情。
病房内被惊醒的患者恐惧地发出了惊叫,那声音如幽灵般穿过了空旷的走廊,引起一阵阵连锁反应般的回声。
盛丽莎的肩膀控制不住地一缩,为了寻求安慰和保护,飞快地继续往前方走。
试验区内几乎已经不剩什么人了。
她先是去了今天去过的小实验室,果然在附近找到了自己丢失的钥匙。正心慌意乱着不知道该不该出去,就在这时,居然又听到了从试验区深处传出来的争斗和叫喊声。
“喂,你想干……啊!——”
男人低沉惊诧的嗓音响起,又迅速中断,随之而来的,是肉/体被狠狠摔到地面上的闷响。
是谁在那?
盛丽莎的呼吸瞬间门加快。
才走到门边,就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原来,那天有个不知为什么被激发了兽/性的患者被抓住后,斯芬克斯的人普遍认为他不再适合和其他病人生活在同一区域,所以干脆把他关在了试验区内部的一个房间门里,每天有人专门给他送饭和水。
然而现在,本应好好关着的房间门门大大地敞开着,地上倒着被踢翻的水杯,还有几节脱落在地上的链子。那本应被好好关着的失控患者不知道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居然从链子中挣脱了出来——
盛丽莎赶到时,他已经将斯芬克斯的人压倒在地,将对方打得动弹不得。
在绝对的速度与力量面前,这些配枪的雇佣兵连抽出枪来的机会都不具备。
男人像是没意识到盛丽莎的到来,依旧俯身在雇佣兵的身上重重捶打。几记充满着巨力的拳头凶狠砸在身上,那倒霉的斯芬克斯队员径直被他揍得咳出鲜血,眼看只剩最后一口气。
“22号!”盛丽莎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对方缓缓抬头。
下一秒,竟是猛地暴起,扔下了手上已双眼涣散的雇佣兵,朝着盛丽莎狂躁扑来。
盛丽莎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就叫发狂的男人愤怒地掐住了脖子。
胸腔中的氧气渐渐消逝,盛丽莎眼前昏花,感到窒息。因为整个人磕到了地上,肚子上也传来剧痛。
正在这时,走廊上方却传来一阵慌急的脚步声。
居然是许石英。
他双手插兜,慌里慌张地小跑过来。
许石英原本不想来的。他找借口躲在奥丁的房间门里,准备随时观察外面的情况。
然而就在刚刚,奥丁竟突然告诉他,自己种在这人身体里的人肤蝇和他断开了链接,失去了控制。
那男人虽然被斯芬克斯的人抓住了,奥丁却还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弃他,毕竟想要培养出一个新的“手下”,总要耗费一定精力和时间门——于是让许石英过来看看对方的死活。
为了制造出这次混乱,奥丁一次性让至少五六个被他用人肤蝇操控住的患者同时出动。他们闹出的动静很快就吸引来了闻风而至的雇佣兵们,两伙人在走廊上打成一团,当中还夹杂着其他病人的尖叫和哭喊。
许石英心不甘,情不愿,却也只好硬着头皮,装作自己是被外面混乱的战况吓到,屁滚尿流地从不起眼的角落里跑了出来,急匆匆地奔向试验区。
眼前的场景让许石英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被关起来的家伙不但没有死,还放倒了一个正处在昏迷状态的雇佣兵,除此之外,手上居然还攥着一个女人。
许石英一开始都没看清那女人是谁。
此时的他还没意识到危险,瞪大眼睛,气急败坏地喊:“你疯了吗!没有命令,谁让你自己出来的!你知道你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
话音中断。许石英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忽然在这时看清了女人的脸。
怎么会是盛丽莎?
这女人不应该刚才就回去了吗,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许石英瞬间门心脏停跳,往后退了两步,慌张地别开了脸,不想让盛丽莎认出自己。
该死……刚才的话该不会都让对方听见了吧?这一刻的男人感到无比懊悔,恨不得直接拔腿走人,装作自己从没来过。
可盛丽莎就在那里。
到时候如果她跟别人说起了这件事怎么办,如果她向谢松原告发了自己怎么办?
可恶,可恶!那他的一切就要被毁了!
听到脚步声的女人转过头来,已经看到了他。
在许石英的视野里,她眼睛睁大,眼神中满是失望与不可置信:“你怎么……”
话音未落。
不知为何而暴怒的患者直接用双手托起女人纤瘦的身躯,力大无比的双臂将她高举过头顶,再重重砸到地上!
砰!
肚子里还有胎儿的盛丽莎哪里承受得住这样的伤害,身下顿时涌出大片鲜血。
她的头脑已经模糊,凭借着剩下最后一点意识,本能地朝着门口的方向一点点移动。
就差二十来公分,就能触碰到门外的许石英。
“快……”她蹙起自己秀气的眉头,口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然而许石英就在这时,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盛丽莎的手不出意外地落空了。
许石英目光躲闪,面庞涨红,肌肉抽搐,一直躲到他整个人的身影都隐没在门外的阴影里。
男人的脸上是惊慌与恐惧。他的眼神不断在盛丽莎和她后边的患者脸上扫过,仿佛在做着某种抉择。
“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最后,许石英霍然一记踉跄,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拔足便朝外狂奔。
跑出去十多米后,身后不远处再次传来盛丽莎的痛呼。再然后,是那患者跑出来寻找下一个猎物的沉重脚步声。
许石英拼命狂奔着,直奔向几乎站满了人的看护区走廊:“救、救救我!后面有人要杀我!”
来自斯芬克斯的雇佣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今夜所有出来作乱的变异者都压制住了。
现场的争斗异常激烈,两边的墙壁、包括顶端的天花板上都有子弹的刮擦痕迹。
许石英语无伦次地向斯芬克斯的人解释:“试验区那边……还有……盛丽莎她也——”
说话间门,谢松原居然也从试验区的另一边赶了过来。
他捕捉到了关键字眼,跑到许石英面前:“她怎么了?”
“她、她……”许石英嗓音干涩,“我到的时候,她已经……”
不等许石英把话说完,谢松原转身就走。
白袖跟在他后面:“谢松原,你等一等!”
跑到原本关着患者的房间门外面,谢松原的速度慢了下来。
他们看见了躺在地上的盛丽莎。
女人面孔上的表情凝滞在了某一瞬间门。出乎预料的是,在死前极度痛苦的时刻,盛丽莎的神情居然是安详的。她明艳大方的面孔美丽依旧,看上去只是发丝散乱了些。
谢松原半跪下来,伸手去探对方的鼻息。
女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谢松原面部放空如同一张白纸,静静地看着她,胸膛因为方才的跑动而略有些急促地起伏着。
白袖犹疑着走上前来,按住他的肩膀,低低叫他:“……别难过。”
谢松原没说话,像是一尊凝固的雕像。
半晌后,这尊“雕像”才像终于想起了什么,启动开机,活了过来。谢松原抬头看向盛丽莎的肚子,犹豫了一下,忽然将手放了上去。
“谢松原——”不明所以的白袖又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语气有点紧张,不知道谢松原要做什么。
只见青年倏然变了脸色,表情极其难看。
他摸到的地方空空如也。
“孩子”不见了。
甚至顾不上旁边还有个带着打探性的目光、正紧紧盯着他的白袖,谢松原站了起来,开始在附近寻找胎儿的踪迹。
他先是在房内仔细地搜了一圈,甚至连每个有可能藏着胎儿的、可拉开的抽屉,包括一些柜子下方的阴影里都看过了。
全都没有。
然后又步履匆匆地出门,沿着走廊一路观察,走进旁边几个关着门的其他房间门里动作更快地大略翻找。
还是一无所获。
谢松原双手叉腰,在原地来回地走着,难得露出一丝茫然又焦躁的情绪。
得知盛丽莎腹中的胎儿不在了之后,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猜想,那有着自主行动能力的小东西极有可能又藏进了其他人的肚子里,继续销声匿迹、休养生息。
这是极其危险的,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当时现场又没有其他人在,躲进男人的体内更不可能——
那胎儿还会跑到哪里?
……
避开了喧闹的人群,许石英跌跌撞撞地冲到卫生间门里。
盛丽莎死前的场景仿佛焊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无论怎样都挥之不去。
胃内开始翻江倒海,许石英双手扶着洗手池,伸出舌头,猛然开始干呕。
突然间门,透过洗手池边的镜子映射,许石英看见奥丁阴魂不散的身影居然也出现在了卫生间门门口。
“原来你到这儿来了。不是让你去看看那个家伙怎么样了吗,看到了吗?”
许石英望向身后的男人,如同一条惊慌失措的落水狗,答非所问道:“……盛丽莎死了。”
“哦。”奥丁又笑了声,仿佛也在配合许石英表演,慢悠悠问,“怎么死的?”
许石英的喉结不自然地滚了滚,心虚极了地道:“22号突然发疯了,挣脱了锁链,不仅杀了斯芬克斯的一个人,还、还袭击了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试验区的盛丽莎,我到那边的时候,盛丽莎已经快没气了,22号还想杀了我,我就赶紧跑了出来……”
他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为了说服自己,刻意回避了很多细节。
奥丁端详着他的脸色,没有戳穿许石英:“怎么,心疼了?”
男人眼神躲闪:“我,我只是没想到……”
许石英失魂落魄:“我明明让她早点离开了的,可是她为什么还会在那里出现——我不想的啊!”
走上前来的奥丁冷笑:“你还挺懂得怜香惜玉的,可惜晚了。”
对方冰凉的手猛地从旁边掐住了许石英的下巴,强制将他的脸扭了过来,冷冷评价道:
“有点良心,但是不多。”
森冷的嗓音如同毒蛇嘶嘶吐信,顺着许石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钻了过去。
“事到如今,你究竟还在装什么?许石英,我没有见过比你更拧巴的垃圾了。前面死了那么多人你不愧疚,盛丽莎被害了,你开始后悔了,到我面前装蒜,恶不恶心?怎么,是觉得前面那些人的死和你没关系吗?你哪怕真的有一点人性,一早就该跟我划清界限。”
“说白了,你他妈就是不想承担责任。人都是手下杀的,和你无关。命令全是我下的,和你无关。你这种人,就算是去当鸭子,到死了屁/眼都还是干净的。走到这一步了,你还想装作自己清清白白,又想要地位,又想清高,世上哪里有这种好事?”
奥丁的话没带多少脏字,却说得极其难听。
许石英一下子脸色煞白,也不知道是臊的还是怕的,抑或是被奥丁戳到了痛脚,大气儿都不敢出,用一种带着恐惧的求饶眼神看着对方。
奥丁狠狠地拍了拍他侧脸:“这个基地里,有他没我。再给你第二次机会,好好想想再回答,你的心里应该也清楚。”
“——盛丽莎到底是怎么死的?”
许石英惊恐地看着他,仿佛整个人被奥丁掐住了脖子。双眸滑稽地睁大,像那种被设计得特别夸张的塑胶玩偶。
一秒,两秒。
许石英双唇颤抖,声音细弱蚊吟:“……是,是我害死的。”
“再说一遍。”奥丁嘴角的笑容扩大了。
“是我害死的。”许石英哽咽起来,欲哭无泪的面部肌肉扭曲,歪成一个可笑的形状,“她想让我救她,可我害怕。她看到了我,也听到了我说的那些话。我怕她把这件事告诉给谢松原,那我在基地里就真的没活路了!所以在她的手伸过来的时候,我就在想,在想……”
奥丁森冷的声音如同塞壬的召唤:“在想什么?”
就在这一刻,许石英人不人、鬼不鬼的哭腔忽然诡异地停止了。
他神色呆愣,傻傻地和奥丁对视,被对方诱惑并引导着,嗓音颤抖着说出了心里的话:“我想,她要是就这么死了就好了。”
开口的一刹那,许石英顿感一块巨石落地。
是了,这才是他心中在那一瞬间门最真实直接的想法。
不是对盛丽莎红颜薄命的唏嘘与愧疚,以及无能为力的后怕,而是许石英永远只是在为他自己着想。
与他的未来相比,盛丽莎又算得了什么?
她甚至自始至终有好感的人都只是谢松原,和许石英完全没有关系。
他已经仁至义尽,是盛丽莎自己命不够好。
许石英喃喃道:“对,人各有命。”
听了他的话,奥丁直接哈哈大笑起来,眼尾涌出眼泪。
“不愧是我挑中的人,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奥丁转身走出大门,“许石英你真的是……太好笑了。”
*
基地内紧接着迎来了一次前行道路上的巨大转折。
一天之后,消失了数天的上级终于上线。
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线上会议。
当一众研究员迈步进熟悉的会议室中,却意外地看见了此前从来不曾在这里出现过的、来自斯芬克斯的三位正副队长。
而在投放到大屏幕上的实时视频中,除了之前经常单独和他们视频通话的男人以外,还多了好几个陌生的参与者。
“云城生科委的研究项目历年来一直以来都有当地的富商企业家投资入股,否则很难支持这么多项目同时进行。这次基地之所以能这么快地投入使用,也脱不开这些人在器械资金方面提供的帮助。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平常不会轻易露面的董事会成员。”
李悠稍微侧过了头,朝着身边的谢松原小声介绍。
一个多月前,全国乃至世界各地陆续都有发生人类变异现象,云生物基地的启动几乎是最快的一批之一。
会有如此快的反应速度,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云城的生科委背后有着如此庞大的金钱来源支撑。
这样的事情一般不会拿到明面上展示,毕竟让民间门力量掺和到科研实验中来,一直都是个敏感的话题。
基地运行了整一个月,每次和谢松原他们通话对接的都是云城当地的生科委分局主任。直到现在,这些人终于按捺不住,出现在研究员们的视野当中,想必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视频对面的董事会成员们神色各异,醉翁之意不在酒地聆听着A组众人这段时间门来的实验观察成果,以及关于基地内的暴动和不测。
忍耐到最后,才不出所料地带来了一个大消息,也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经过我们的反复商讨和考量,我们决定,通过许石英研究员上次申请审批的课题方向,开放多重基因领域的探索与研究。”
“主任!”话毕,四周立刻就有人发出了震惊的声音。
而反观许石英,他的脸上却看不出太多上次那样的受宠若惊和欣喜,反倒好像早就提前知道了这件事。
众人一看,心中就明白了个大概。
许石英大抵是早有准备,这段时间门私下里一直都和上面的人保持联系——不,光是得到了主任的肯定是远远不够的。
更甚至,许石英应该是想办法和董事会里的私营企业家们搭上了关系,所以才会在基地内的其他人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取得了多票同意。
视频通话里的男人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安静,安静,先听我们说。”
穿着白色实验服的研究员皱眉道:“基因编辑本就是高风险技术,何况变异基因更不可控,贸然开展未知领域实验的危险,我们之前就说过了……”
话到一半,就被董事会中的人打断。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亲爱的研究员们,你们生活在由数之不尽的金钱堆成的洁白象牙塔里,就以为这个世界非黑即白,不知道董事会所做的每一个举动将要消耗多么庞大的巨额人力与资产。”
“你们曾因为自己被关在基地里不允许出去而感到不满,却不明白在云城,基地才是目前更安全的地方。在这里,我们甚至专门给你们配备了能及时保护人身安全的雇佣兵。只要按下警铃,不出五分钟,斯芬克斯的成员就会迅速出现在你们身边。”
“与此同时,云城警力正在超负荷运转。每天晚上,接线员会接到无数来自各个城区的袭击事件受害人报警,即便好好地待在家里,你也无法预料,捣乱的变异者们会在什么时候翻窗而入。如果你们有注意网络上的消息,就会发现,单说云城,每天新增的可知变异人数量就有超过百例,并且这个数字还在持续快速增加。”
“毫无疑问,变种人日后将会成为现存人类中的主体。人类在变异基因面前,已经开始沦陷了,距离大面积的失控也不会远。现在再不为将来打算,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底下的人群中有片刻宁静,紧接着,传出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又一个人举手:“所以,这次的基因类型项目的目的,就是为了培养出能够对抗这些变种人混混的最强变异者,是我理解的那样吗?”
领头的董事会成员彬彬有礼地:“没错。”
“那么董事会是打算直接在人体上进行实验吗?”
“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确实是这样的。我们会在民间门公开募集自愿受试者,而我相信,在基地里发布出这个消息后,也会有许多人愿意接受实验。”
“可这是——”
“不道德的?你是想这么说吗?”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嗤笑着接上了对方的话,神情倨傲。
“尊贵的研究员们,董事会给了你们足足一个月的时间门,而你们在这期间门做了什么?正是因为你们的道德,你们的束手束脚,导致我们在这场战争中已经失去了先机的抢夺权,变得非常被动。”
“我已经耗尽了耐心。为了能让你们自由地大展手脚,我为你们筹集准备了纵使是其他权威机构也无法一时集齐的昂贵器材。董事会定期让人向基地里运送来最新鲜的各种水果和食材,保证你们衣食无忧,不需要为生活所迫。这其中最让我失望的,就是你——”
说到这里,男人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屏幕,竟准确抓住了谢松原的位置,朝他望了过来:“谢组长。”
“我们为你开通了特殊通道,只要是你提出来的要求和项目申请,董事会通通在第一时间门批准通过。我们相信你,不管是你优秀的人生履历,从小到大获得的各种奖项,走到哪里都为人称赞的口碑和能力,以及你从你父亲那里遗传到的天才大脑。我们曾经那样地对你寄予厚望,期待你可以做到像你父亲那样,引领整个基地内的人走向充满希望的未来——”
“所以才不惜使用各种方法,邀请你来到这里,甚至在基地内远有比你更有经验和学术成就的大牛的情况下,还是让你挑起了大梁。”
“可是你为董事会带来了什么?你否决了其他研究员的课题,自己却又畏首畏尾,无法提供一份使人满意的答卷。事到如今,我不得不用更加客观的目光去看待你,脱掉我对你的滤镜去承认……”
“你的确方方面面,都比不上你的父亲。”
谢松原在许多人的视线中心间门沉默着。在刚才这一番众人与董事会的对话全过程里,他有好几次想要张口说些什么,但都被李悠拦下来了。
毫无疑问,当下的董事会正对谢松原怒气冲冲。
对于搞研究的人来说,他们其实并不愿意和商人打交道。这帮董事会的人可能对基本常识都有着不小的欠缺,认为只要自己投入了钱财,就能成为这片土地上的帝王,对研究员提出各种无理的要求——
尽管从某种角度来说,董事会所说的的确不是没有道理。
若非是这些缺乏专业知识的土大款不断给他们投钱,研究员们也不会享受到这般完全不需要为研究经费担忧的待遇。
所以当上面那番话讲出来时,会议室内的议论声顿时小了三分之一。
这样的场面非常少见。
这些有钱人——包括代替他们出镜的发言人,平常几乎都不会参与到会议中。他们在专业方面的有限了解使得这些人对学术权威与漂亮辉煌的履历成就有种莫名的盲从与信任,尤其当他们听说谢松原是谢明轩的儿子。
这些家伙甚至可能不知道谢明轩究竟是谁、又有着什么样的成就。只不过听见旁人都在提及得多了,就想当然地把他束之高阁。
而现在他们后悔了。
这样灵敏聪慧的天之骄子,却是如此冥顽不灵,不懂变通。就算他再怎么厉害,对董事会来说也毫无用处。
他们头一次在A组研究员面前出现,就大大贬低了谢松原的存在,表达了对于之前选择让他成为A组主心骨的懊悔,甚至直言不讳,谢松原之所以能做到这个位置,全是因为他父亲的光辉庇佑,董事会还特地为此给予了他常人所不能有的特权。
每一句话都是对于谢松原不怀好意的精准打击。
而此举恰好说明,他们已经想好了退路,或者说另一个方案——
一个并不需要谢松原发号施令的方案。
他们信心满满,确定自己有极大概率会成功。
此时的谢松原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董事会中的一人道:“所以,谢组长。你到现在都还保持着之前的想法?”
谢松原没有说话。
这态度被对方当成了默认。
网络摄像头前的男人耸了耸肩:“好,既然如此,我想我们也需要进行下一个环节,来讨论一下,你这段时间门所做出的失职行为。”
这句话无疑吸引来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这下,不仅仅是谢松原,就连从刚才起便莫名神情紧绷的白袖也微怔着抬起头,和身边的向秋彤交换了一个眼神。
谢松原道:“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因为就在这时,突然站起身来的许石英给众人带来了一封举报信。
前不久才升上A级实验组的许石英当场实名揭发,有关于A级实验组组长、以及基地内部全体研究员的领头人谢松原的两项罪责。
其一,疑似未经上头允许,伙同并串通A组资历最深、倍受爱戴的研究员李悠,利用众人的信任,私下进行生物实验,给病人注射未经审批和向A组其他人告知的药剂。
其二,37号病人程青死后,腹中的胎儿消失无踪。相反的,工作人员们居然在当时为37号接生的研究员盛丽莎身上也监测到了怀孕迹象。
联想到谢松原这段时间门频繁和盛丽莎交往接触,许石英有理由怀疑对方借用职权之便包庇盛丽莎,修改档案资料,逃避日常检测,替她隐瞒腹中的怪物胎儿。
话没说完,全场色变。
李悠也几乎立刻拧起眉头,精练的目光像是箭矢一般朝着许石英发射过去,随后又赶快看向一旁的谢松原。
关于谢松原的血液具有治愈污染能力一事,李悠全程都是知情的,因此就算临时毫无防备的被人揭露,李悠所在意和疑惑的也只是对方为什么会发现。
至于许石英所说的另一件事,那才是真的让李悠震惊不已。
众人这些天有好几次目睹过谢松原和盛丽莎的“私下会面”,因此当许石英说出这件事时,在场所有人的第一反应虽然都是不可置信,但只要稍微联想到亲眼所见,就会知道对方说的多半是真的。
位处在所有人视线中心的谢松原就仿佛一座沉静的石像,哪怕被人指名道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现场检举,脸上也始终没有流露出太多表情。
也可能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不管自己再怎么反应,结果也不会有改变了。
他静默了几秒,李悠已先他一步开口呵斥:“许研究员,注意你的用词!你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你说的话是真实可靠的吗?如果没有,那就只是你的猜测。”
李悠的年纪摆在那里,见惯了大场面,说话时不怒自威,把许石英吓得打了个哆嗦。
但他并没有因此心生退缩。奥丁的警告言犹在耳,许石英知道,这就是他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
如果连这样都没有办法扳倒谢松原,那他的存在,他一直以来所为之付出的努力又都还有什么意义?
于是他继续梗着脖子道:“谢组长修改了盛丽莎的体检数值,我当然不会有实际证据。但是,我的猜测都是有凭有据的。据尸检报告显示,盛丽莎腹部肌肤松弛,通过血检结果的激素水平可以确定,她确实有着怀孕迹象,并且,腹中的胎儿起码有5-6月龄,刚好和37号腹中丢失的胎儿一样大。”
“如果盛丽莎在进基地前就已经怀孕了,那么入院体检上一定会有显示,这么特殊的身份,我们这群周边的人也肯定会有印象,然而我去询问了好几个曾和盛丽莎一起共事的研究员,他们都对此毫不知情!”
“更何况,我当时在无意间门亲眼看见了谢组长给盛丽莎私下注射未知药物的过程。我完全有理由怀疑,谢组长表面阻止其他A组成员进行基因研究,实际上自己却在私下进行秘密实验。明知道37号腹中的胎儿已经害死了母体,十分危险,还假公济私,刻意为其隐瞒,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动机!”
“身为全体研究员的组长,他是否有权这么做,他的所作所为是否还适合待在这个位置上?这才是我提出问题的初衷!”
许石英情绪激昂,竟破天荒地越说越流畅。周围的人全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头一次认识这个平时看上去如此不起眼的男人,更没料到,他竟会给这次紧急商讨会议带来如此大的惊涛骇浪。
全场的焦点再次来到谢松原身上。
视频通话上方正襟危坐的生科委分办主任沉声道:“谢组长,他说的都是真的?”
谢松原目光微微上扬。
“有一部分确实是事实,但是,我的本意不包含任何恶意,不论是对程青女士、盛丽莎,还是对在场的所有人,以及整个基地的患者。我的隐瞒也并非是因为心虚——”
青年双手放在桌上,修长的十指交叉,沉吟宛若叹息:“请允许我有为自己辩驳的机会。”
视频那头的男人眯起了一双饱含深意的眼睛:“我会在仔细调查过后,再给出我的判断。但是尊敬的谢组长,我恐怕你已不能胜任目前的工作。”
“请你配合斯芬克斯的调查,接受停职审问。”
*
在斯芬克斯的默认及允许下,A级研究组的同事抽取了谢松原的血液——原因是许石英将自己从垃圾桶里捡到的针剂及检测结果也一并上报给了董事会。
自此,谢松原的特殊能力在众人面前一览无遗。
董事会也有了一个还算合理的理由,可以定期从谢松原的体内持续获得新鲜血液,以供许石英研究。
谢松原“倒台”之后,许石英便几乎毫无悬念地成为了下一任被钦定的领头羊。
当然,这件事的过程和意义与之前的谢松原没有什么不同。
之所以得到这样大的权力,不是因为许石英真的就在专业方面胜过了李悠之流,而是他提出的观念和课题项目刚好契合了当下董事会成员中的主流思想趋势。
而他年轻,好操控,顺手扶持一个听话的小辈,远要比那些年纪已经大了的固执老头用起来更顺手。
——就如同董事会的人先前怎么看待谢松原那样。
“我还真是小看那家伙了。”提起许石英,李悠的嗓音中不由得带上冷意,“之前一直没注意他,哪怕他第一次在会上提出基因计划,我也以为他只是不知轻重而已。没想到……”
“不算意外。”谢松原动了动唇角,露出微笑的弧度。
许石英的小聪明之处在于,他没有直接点明谢松原血液中的特殊效果。但一旦斯芬克斯的人开始调查,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当众给出结论,肯定还会有人质疑;让旁人再次进行血液监测,得出来的答案才更令人信服。
李悠当时不让谢松原在会上发言,也是因为谢松原的身份太过特殊,他们开不了口。
想要驳斥基因项目预案的最好切入点,就是实验的成功概率,还有污染病的防治。可当看见董事会成员那样自信傲慢的得意态度时,他们赫然意识到,谢松原的秘密已经暴露了。
谢松原再主动反驳,也只不过是加快羊入虎口的速度。
许石英这么有信心直接在会议上举报他,肯定是早就和上头的人对好了台词。剩下的内容无非是走个过场,他们早就准备让谢松原在这场纷争后退场,老老实实当他的“血包”。
董事会在会上说出的那番话让谢松原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个巨大的陷阱,和提前设下的骗局。
许石英的胜出不会给谢松原带来丝毫痛苦和气馁,因为不论是他还是许石英,抑或是基地中的其他人,在这些人眼里不过是用来完成他们的宏图大业的棋子,没有任何区别。
谢松原淡道:“不说这个了,您最近怎么样?”
李悠说:“我还好。现在A组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许石英的,就跟着他一起做基因实验。一派不赞同的,就不那么被重视了。不过我们毕竟还是研究员,董事会也不能拿大家怎么样。”
“嗯,人之常情。”
这些研究员平常虽然较少接触到权力斗争,但并非完全是一张白纸,也懂得权衡利弊,知道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有益的。
于是短短一段时间门内,知情的研究员们迅速站队,划分派别。
——上头都如此表态,众人也都明显能看出来,假若不投靠许石英,之后的待遇大概会无限向谢松原靠拢。毕竟现在各处动乱,人心惶惶,珍稀资源只会朝着董事会认可的项目倾斜。
如果全球变异注定会是人类未来的大方向,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抵抗?
这是整个人类族群都将面对的选择,他们只需要顺从时代的潮流,没有必要为难自己。
而李悠因为受到谢松原事件的波及,明显也被冷落了。
谢松原的能力出现得太凑巧,也太不凑巧。正因为有他的存在,让许石英一干人等接下来的实验变得过于简单。
他们的团队只需要挑好人选,定期轮流给受试者注射基因病毒和血清,就可以得到异常完美、没有任何副作用的强大变种人。
再去做那些注定没有结果的多余实验,还有什么必要?
“还是来说些更重要的事吧,虽然你可能不会想听。”李悠叹了口气,道,“他们二次启动了‘火种计划’。”
谢松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动。
他掀起眼睑,看向了李悠,那张很少显示出情感波澜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了一瞬被撼动的表情。
“你怎么会知道……”谢松原定了定神,“您到底是谁?”
李悠摇了摇头:“我早就说过了,我和你的父亲只不过曾经是同事。如果非要说我和他有什么特殊的关系,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当年本应被外派去青城的人应该是我。”
谢松原用一种空白的表情望着他。
李悠继续缓缓道:“因为我的妻子当时刚刚生产,我不想远离亲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呆就是好几年。你的父亲便代替了我接下任务,赶往青城赴任。在青城发生了那些事情后,他也一直在和我保持通信,所以,我多多少少对当年的情况有所知晓。”
“你是否也在疑惑,那天斯芬克斯的人为什么会在会议室里出现?”
“他们表面上是一群为了金钱报酬而活动的雇佣兵,被董事会的成员出资雇来监视和维持基地内部的稳定,以达到董事会的目的。可恐怕就连那群高傲惯了的有钱人们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招惹上了怎样的麻烦。”
“斯芬克斯的前身……起始于七年前的那个冬夜。你的父亲谢明轩,可以算得上它的创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