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汉,五十有余,老妻早亡,去年儿、媳离乡去参加黄巾军,至今未归,膝下只有一孙,年五岁。
隔壁的王家大院折腾了一夜,他半夜被惊醒,惶恐不安,抱着宝贝孙子一宿没睡,天亮了也不敢出门。
直到一阵铜锣敲响,隐约就听见有人在喊:“乡亲们快来呀,发粮食啦……”
他将信将疑,看了一眼仍在床上昏睡不醒的乖孙,叹了口气。
那孩子身无片布,蜷缩在一块破烂的草席上,背上的脊椎骨清晰可见,手脚铁青似枯朽的藤蔓,一折就断。他已经陷入了昏迷,体温下降,气息微弱,再不进食,生命垂危。
外面不知有多少只眼睛正盯着他,等着他断气,然后变成他们救命的口粮。
“唉,俺家就剩这一条血脉了,万不能再折了,姑且去看看罢。”王老汉打开半边院门,伸出脑袋左右查看。
与此同时,不少院门相继打开,也如他这般小心翼翼。
然而,铜锣敲了许久,始终没人敢率先跨出院门那一步。
只隐约有人议论着:“发粮食,哪有这等好事儿?”
“莫不是哄了咱们去杀头的罢?”
……
“主公,俺们嗓子都喊冒烟了,就是没人来。”
王石一把把铜锣丢下,懊恼地说道:“他们也太不知好歹了罢,白发的粮谷都不来领?”
轩然道:“也无怪,老百姓哪里还敢贪这种便宜。也罢,你带着人挨家挨户去送发便是,每户先发一袋,剩余的他们自会来领。”
轩然一边欣赏着身后的楼阁,自言自语道:“可惜了这么好的宅子,等下便要撤离了。”
王老汉仍旧倚坐在院门后,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到底能不能去,他们到底是不是哄人的,去了要是被杀,俺的小孙孙怎么办?不去,俺的孙孙马上就要饿死了……”
突然一个麻袋被扔在门外,砸在地上,嘭的一声,老汉吓了一跳,继而听到外面有人说道:“这叫什么事儿,白给粮食都不来拿,还要俺们亲自送到手上!”
“胡乱绉绉什么,主公仁慈,是我等的福分。”
“什长说的是,是我等的福分,更是这些乡民的福分。”
话音远去,王老汉回过神来,将信将疑地把那扇如他一般老迈的院门打开一条缝,门外果然躺着一个麻袋。
麻袋的口子没有扎紧,他战战兢兢地把一支黑瘦干枯的手伸出去,将麻袋口掀起一角。当明朗的阳光透过麻袋的孔隙,反射出金黄的光芒,他把眼睛睁得老大,这样的光泽他再熟悉不过了:“谷子!”
王老汉不知哪儿来的力气,飞快地打开院门,扛起那个麻袋就往屋里跑,一边大叫着:“哈哈哈哈,乖孙,有吃食啦!”
里中相继升起久违的炊烟,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米饭的香味,连风儿也变得可爱起来。
正值绝望之际的乡民突然就领到了数石粮食,幸福来得简直是太突然了。
于是他们热烈拥护义士们这次打土豪的行动,并积极参与举报揭发王家的恶行,最后一致同意判处王家颌门斩首!
王家全家被判斩首,立即执行,死的只是男丁。那些奴婢妻妾女子,轩然临时起意,决定不为难她们。
她们中很多人都是被强娶的,或者是被家里卖进来的,有的甚至是她们的家人主动送进来了,因为进了王家的家门至少还有口粥吃。
轩然还决定发给它们一笔丰厚的钱粮,就地遣散,各回各家。继续留在王家大院也行,给她们留下一些口粮便是。
收拾物资完毕,正待“班师回朝”,轩然才想起,王家书房里有几部好书忘记带了,又折返回去。
当他返回第二进院子,才发现,院中已经开了锅。
王家的家主和男眷已经死绝,留下偌大的宅院、家当、物资便成了一众王家妻妾女婢等眷属的争抢之物。
她们刚刚还惊魂未定,此时皆已化身为母老虎,谁也不让半分。
子女、妻、妾、奴婢自有尊卑,本来上下有序,但“革命”过后一切旧的秩序和关系都打破了,都成了自由人、平等人。
如此,便是物竞天择,强者为尊。
丫鬟婆子、中年婢女,因为常年干活,身强体壮,争抢起来当然有优势;大房、二房平时便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即便落难了,余威还在。
前者是奴隶翻身要做主人,后者不甘虎落平阳被犬欺,两者互相仇恨,拉帮结派,很快形成了两个阵营,争斗不休,甚至大打出手。
轩然见此,瞠目结舌,哪敢停留,径直来到了王家的书房,装上那几套书籍,落荒而逃。
途中又路过那“战场”,却见两个豆蔻之年的小姑娘,在那群兽争霸之中瑟瑟发抖,楚楚可怜。
此二女轩然见过,是王家妾生子,双胞胎,其母生产之后因失血过多不久便亡了。母家既贱,又身为女子,赔钱的货,在王家自不受待见。谨小慎微渐渐长大,终于快要到笄之年,不想,天降灾祸,王家灭族了。
她们二人自小便性格懦弱,群“虎”争霸之中,自不敢与之相争,却不免遭受池鱼之殃。
或言:“昨晚,我亲眼看到她们二人被带去侍奉那贼头!”
或言:“既已是那贼头的人,便不是王家的人了,还有何资格共分王家的财产?”
或言:“她二人既已被贼寇玷污,还有何面目留在王家,乱棍打出便是!”
或言:“她们自甘以身事贼,事的还是杀父之贼,若是我早就一头撞死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为人上人,便为人下人,弱者只能被人踩踏。
轩然见此,厉声吼道:“够了!”
一众妇人闻言,被吓了一跳,纷纷转头看来,只见一个青年文士,带着怒意向她们走来。
或是昨晚天黑,她们并没有认出来眼前这人就是杀人如麻的盗贼头目,不以为意,嘲讽道:“咦,哪来的黄口孺子,多管闲事!”
说着便又嚷嚷起来。
轩然见此,一时两个头大,大怒,拔刀而起,暴喝:“聒噪!吾虽不杀妇人,但尔等若是找死,我也可以成全你们!”
轩然到底是杀过人的,举刀在手,一身的杀气迸射而出,目光扫视全场,冷漠而且森然。目之所及,顿感脖子一阵冰凉,好似他那刀随时可能斩下自己的头颅一般,皆战栗不敢语。
“呛!”
轩然还刀入鞘,来到那两个双胞胎面前,问道:“你们俩叫什么名字?”
双胞胎惊恐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吞吞吐吐地答道:“我,我叫,王蔷。”
“我,我,叫王薇。”
“跟我走!”轩然直接命名道。
“诺……”双胞胎不敢不答应。
于是,轩然身边又多了两个“侍女”,一个叫王蔷,一个名王薇。
这一次出来,轩然大获丰收,但丰收又有丰收的烦恼,物资太多,拿不了,山道难行,不好运!
轩然作为主公,先行押运金银财物回到寨中,然后再动员全寨人马去搬运粮食布帛等物资,往返数趟。
这么大动静,当然瞒不住人,这么多钱粮,当然有人眼红!
傍晚时分,最后回来的那批人还是出事了。
眼前这三十来人,皆空手而归,还有多人挂了彩。
轩然疑惑地看着他们的队率秦虎,质问道:“怎么回事儿?”
秦虎低着头,答道:“我们遇袭了!”
“怎么遇袭的,在哪里,谁干的?”
秦虎答道:“这条路我们已经走了数趟,以为不会有事,又皆担着重物,天色也渐渐暗了,想早去早回,便未携带武器。路过鏊山时,弟兄皆累得筋疲力尽,就在路边歇了一会。他们突然冲出来,我们才发现自己未带兵器,只得抄起扁担抵抗,伤亡了几人之后,我见势头不对,就下令放弃物资逃回来了。”
“袭击者意在劫粮,并未追击?”
“是。”
“那为什么不杀个回马枪?”
“我们没有兵器。”
“丢下了几个兄弟?”
“三个!”
“他们还活着吗?”
“这?”秦虎听出了话外之音,面色黑了下来:“他们皆已倒地,我以为他们死了!”
“以为死了?”轩然目光灼灼地盯着秦虎,厉声反问道:“若是他们还活着呢?如果受伤倒地的是你,你也希望你的长官只凭一个‘我以为’就将你抛弃了吗?”
秦虎何时见过主公如此严厉的目光,不顾地上的尘土,顿时拜倒在地,叩首道:“属下知罪!”
“果断放弃物资而保全队伍,你做得对,但你错就错在丢下了自己的同袍兄弟!”轩然深吸一口气,扫视一眼败退回来这队士兵,对秦虎正色道:
“你们想一想,若是当时他们没死,只是在流血,一旦把血止住,他们就很有可能活下来。你却抛弃了他们,让他们在那荒山野岭独自流血疼痛而死,若被抛弃的是你,你能不心寒么?”
闻言,不但秦虎,皆泣涕拜倒,惭愧道:“我等有罪!”
“都起来!”轩然命令道:“带上武器,即刻去把他们接回来,即便他们死了,也不能让他们抛尸荒野,任由犬狼啃食,他们、你们皆是我的手足兄弟!”
乙夜人定,秦虎才带着人回来,并带回来三具尸体,其中两人因为伤到要害早就死了,另一人却没伤到要害,在他们赶到之时才气绝而亡,恰是因为失血过多。
回来之时,自轩然以下,皆在寨门口列队举火相迎。
是夜,秦虎与所部剩下的三十人,皆跪在院中为其戴孝守灵,以表达自己的哀思和忏悔。
轩然则招来王石等军官,连夜商议来日复仇之事。
袭击他们的人,就是鏊山上的山贼。
东郡这一块属于中原之中,天下通衙,也是太平道传道的核心地带,几乎每个乡亭都有人加入太平道,去年黄巾一起,这里便成了重灾区。
良山地区是华北平原上、黄河下游少有的山地,黄巾主力失败后,余众四散而逃,又不敢回乡,就算回家也没有吃的,一部分就逃往此山之中,做了山贼。
“在山中也没吃没喝的,只有下山打粮,可这年头谁家也没余粮。这山沟沟里,路人客商也少的可怜,靠劫道几乎没有收入,日子过得也是凄苦。”
“也就我们小华山守着谷水这条通往谷城县的道路,勉强好过一些。”
寻常本分的老百姓好不容易熬过冬天,山里终于有些树皮、野果、野菜什么的可以充饥了。大地回春,万物复苏,税吏也开始出动了,没饭吃也要交税,只要人活着就得缴税,还有服徭役等等,于是附近的乡民们也相继逃进山里!
“鏊山上的土匪聚拢了百八十号人,多数是拖家带口的老弱妇孺,当家的叫田一亩。”
听完了王石的讲述,轩然对出兵剿灭鏊山之事有了新的看法,说白了他们也是一伙被逼无奈、只求活命的苦命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