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末年,编户齐民崩坏,官府对地方渐渐失去控制,乡里由宗族把控,赋税礼法皆由地方豪族代理,乡、里一级基本处于宗族自治状态。
郡县的吏员亦多由地方世家“世袭”,县一级由朝廷派驻的官员只有三个,即县令(长)、县丞、县尉,进行象征性的统治。这就大大减少了朝廷的俸禄开支,但同时也降低了行政效率和必要的监督,扩大了士族发展壮大的空间,直接导致士族门阀迅猛壮大,庄园经济极剧膨胀。
县中有专门负责清剿盗匪的机构,曰“贼曹”,下辖几十个捕贼的快手。这点人手加上各乡的游徼和有秩樯夫,以及遍布道路的亭长、求盗,在太平时节足够用了。
然而天下一乱,特别是黄巾一起,横扫郡县,这些乡亭机构也随之毁灭,地方豪强乘机大肆兼并土地的同时,为了自保或响应朝廷的号召,维护本阶级统治,大规模蓄养家族私兵。
战争或天灾使原来的编户齐民大量破产、死亡或逃散,即便侥幸活下来,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卖身地主豪强之家为奴为婢、充当徒附或者田客。
大量编户失去了户籍变为地主的附庸被隐匿起来,这导致官府纳税民户的缺失,财政税赋急剧减少,朝廷或地方官为了保证财税收入,只得往在籍民户身上加派,这又进一步导致编户破产或流亡。
乱世开启,户口锐减,除去死亡的、逃亡的,被豪强地主吸纳进私人庄园隐匿起来,是另一大因素。
这天上午,鏊山寨中。
田一亩看着一个面有菜色的妇人,将一小撮小米撒入一大锅野菜和树根之中,搅拌蒸煮过后只能发现几粒可怜的米花漂浮在水面的痕迹,冷冷地问道:“发下去了吗?”
这个妇人正是田一亩的妻子苏氏,答道:“发下去了。”
“发了多少?”
“按您说的,每人每日两升。”
“这批粮食能支撑多少时日?”
田一亩不识字,自然也不太会算数,苏氏因为商人女,识得几个字,也会一些简单的算数。
她答道:“我们男女老幼刚好一百人,人皆日食两升,一日用粮共两斛。此次截获粮米约百二十斛,能用六十日,也就是两个月。”
“两个月……”田一亩沉思道:“两个月过后也才五月中,夏粮也还未熟,又该怎么活?如果每日供给减半,那么是不是就能多吃两个月了?”
“一升?”苏氏道:“孩童尚且不足,何况大人,会不会出事?”
“怕什么,去年冬季,咱们一人一日连半升米都没有,不也是活过来了吗?”
“冬日只猫着不动,可以少吃,夏日要干活,垦荒播种除草,只吃这点粮怕是干不动啊!”
“谁说只猫着不动,不是夜夜在你身上费了不少气力么?”田一亩嘟囔道:“怎么一直不见你的肚皮有动静,难道真的不能生?”
无论何时何地,传宗接代,延续他老田家的香火,乃天底下头一等大事。结婚以来,苏氏一直不孕,他对此耿耿于怀,平时没少拿她撒气。
今日倒不曾打过她骂过她,因为昨日收获了一大批粮食,高兴劲儿还没过。
说话,锅里的饭食熟了,田妻拿来木椀给他盛上。
一大锅野菜中只放了一小把粟米,米饭都沉在锅底,她用木勺子径直探到锅底,把那不多的米饭小心翼翼地舀出来,不敢撒落半粒。或想起曾经就因为这半粒米饭,而被田一亩用藤条整整抽了一个晚上,内心不自觉一颤。
她自己则只吃些野菜,喝菜汤而已,若发现自己碗中偶然出现半粒米饭,也赶忙夹给其夫。长久如此,田一亩肤色还算不错,本来年轻貌美的苏氏却骨瘦如柴,面有菜色。
田一亩对此觉得理所应当,并引以为豪。
他能与手下同甘共苦,同患难,吃野菜,不搞特殊化,说话和气,爱兵如子,颇受手下爱戴,却独独不能与其妻共甘苦。
究其缘由:
一来,田一亩落草之前是民户,其妻是商籍,士农工商,农户排第二,商人最末,自是对苏氏瞧不上眼。
二来,他认为其妻不生崽,有失妇德。
其三,苏氏颇有姿色,却也因此曾被同乡的地主家儿子当街强占过,他便是因此入室杀人,然后携妻逃亡山林落草为寇的。
吃完朝食,田一亩照例会巡视一遍寨中,慰问手下。同时,令手下的壮年汉子该出去耕地的耕地,狩猎的狩猎,采集野菜野果的也一切照旧,并没有因为昨日截获这一笔横财而沾沾自喜,挥霍无度。
时近日中,面一亩正在寨墙上看风景,寨前忽然来了一群甲兵,刀矛剑戟、弓弩齐备,他顿时一惊,赶紧鸣锣示警,聚兵守“城”。
当寨中留守的老弱妇孺扛着竹矛木棍上墙据守,却见对面的甲兵停住了,并走出来一个汉子,此人田一亩认得,正是自己的“邻居”,小华山曾经的头领王石。
小华山与鏊山相隔数里,鸡犬相闻,也曾经有过数次谋面。去年正月,田一亩去小华山借粮,王石没借。此后,两家便老死不相往来了。
只见王石老远便拱手作揖,满脸堆笑,一边走近一边高声道:“田大家别来无恙,王某前来拜会!”
王石的山寨被轩然吞并收编一事,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田一亩当然也有所耳闻,伸手不打笑脸人,又见对面人众兵强,不敢拿大,拱手回道:“王家光临,田某有失远迎啊!”
于是令开门迎客。
等王石只身入寨之后,田一亩又令人关闭寨门,继续警戒,并暗中派人从小路出去,将外出耕作找食的手下招回来。
不多久,寨墙上传来一些争执的声音。
一个干瘪的声音说道:“我说老王,再怎么说咱们也是乡邻,而且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自己犯傻投了那个毛头小子也就罢了,干嘛非得拉我下水?”
“田大家,条件我都说了,看看你这寨子,还有你身后的这帮老弱病残,半死不活的,你还有的选择吗?”
“他图什么,就那小子能白白养活我们,我凭啥相信他?”
“我主乃仁义之主,定不会食言!”
“仁义?狗屁!仁义值几个钱,能当饭吃么?那些当官的、那些地主恶霸、朝廷的天子,哪个不说自己仁义?”
“我希望您能为寨中的弟兄、妇孺考虑考虑。”
“我正是为了他们考虑,这兵荒马乱的,谁知道进了你们的寨子会不会被圈养起来,最后成了谁的盘中餐!”
“……”
好话都说尽了,田一亩仍旧顽固不化,冥顽不灵,王石面色一沉,开始摊牌了:“昨日傍晚的事,是你们做下的吧?”
“昨日傍晚?”田一亩故作糊涂道:“昨日傍晚发生了什么?”
王石闻言,冷笑一声,自顾自道:“一百二十斛粮米,再加三条性命,十几个伤员,你以为这事会不了了之?”
“什么粮米,什么性命,什么伤员?”田一亩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哈,哈哈……”王石气急大笑,面色一凌,道:“你以为我主是好欺负的么?既如此,那便用刀剑说话罢!”
田一亩沉默不语。
王石一边往下走,一边扔下一句:“一旦动了刀兵,死伤的就不是几个人了,我军上下皆激愤,言必血债血偿!”
“且慢,慢!”
田一亩终于被这句血债血偿的话震慑住了,他自忖一旦打起来,自己绝对不是对手,若是被攻破了寨子,后果将是……
他不敢想了,急忙道:“留步!”
他追上去,急切道:“咱们再谈一谈,这是件大事,不可不与众弟兄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
大半个时辰过去,那两人还在扯皮,王石确实不是个搞谈判的料。
轩然早就有些不耐烦了:“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看来是要给他些教训才是,命令弓弩手列队准备,喊王石回来吧。”
他本想本着人道主义的原则,招抚田一亩,没想到对方竟不知好赖。
正在讨价还价的田一亩一看对方要开打,急了。
他抬头看看天时,向下面喊道:“那个,诸位兄弟,稍安勿躁,一切都好说,咱们这不是正在商量嘛。”
王石见此情形,断然道:“就这点事儿,还商量个屁,成就成,不成就拉倒,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告辞!”
其实,他俩争论的焦点在惩办凶手和收编的问题。
田一亩当然不愿交出凶手,否则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信就完了,其次是收编之后他要求单独成军,不能打散整编。
而这两条涉及此次谈判的原则和底线,王石用屁股都能想到,轩然必然不会答应,甚至连谈都别想谈。
无奈,田一亩叹息道:“唉,收编就收编吧,至少还有条活路,打开山门。”
他心里清楚,山寨里几无可用之兵,一旦开打,一刻钟也守不住,哪里还敢说什么,只得同意。
山门一开。
轩然带人进去一看,这哪里是个什么山寨,就是岩壁下凹进去一块空地,勉强可以遮风避雨。
放眼望去,沿着石壁是一些用树枝搭成的窝棚,还有几件胡乱拼接而成的桌案,树皮都没削掉,案上摆放着些陶制的锅碗瓢盆。破烂的草席上,或坐或躺着些奄奄一息的老弱妇孺。
田一亩太计较了,饿了那么久,此次抢了那么多粮食连顿饱饭都舍不得给他们吃,一日只给两升米,早上只吃了一升,刚好能吊住性命而已。
时至正午,正是午饭时刻,田一亩只吃早晚两顿,轩然却要吃三顿。他下令就地取材,生火煮粥,煮干饭。
香喷喷的米饭飘进这群奄奄一息的山贼鼻子中,他们顿时精神一震……
田一亩见此,暗中大骂轩然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这时,一群人闹哄哄地从外面回来,是田一亩早上派出去收集野菜的山寨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