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华北大平原上的节气物候很是准时,淫雨霏霏,再加上朔日的夜晚,月亮一整夜都在地球的另一面,星辰半点也无,真个伸手不见五指。
他把视线从漆黑的窗外收回,复又盯着烛台上跳跃的灯火,烛芯许久未剪了,忽明忽暗,噼啪作响,伴随着思绪万千。
他脑海中的高楼大厦已渐渐远去,像是一个前世的梦,可望而不可及了。
自他孤自一人来到这世间,震惊惶恐过后,有一些兴奋;突然被一个小小的亭长抓住,并关进犴狱里施以酷刑;求生之切,或愤怒之下,他行凶杀人;再随钱进来到这聂城,对雪儿一见倾心;又与城中壮士结交,却两次三番被聂阎王欺辱,乃有夺妻之恨;遂引“狼”入室,借刀杀人,将聂城一城百姓带入祸乱的深渊。
他却在这场灾祸中,阴差阳错亦或是有预谋地完成了“聚众”大策,并赢得了一位红颜知己。
既已火中取栗,本当急流勇退,见好就收,却因聂阎王还乡**,他正义感爆发,复又卷了进来,而今已是进退维谷了。然而,聂城之乱,白氏夫妇遇难,他终究是难辞其咎,心不自安。
他收回视线,看着怀中沉睡的女子,可以真切地感觉到他的呼吸和温热。她或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好事情,眼皮跳跃,睫毛颤动。
他觉得自己有些惭愧,有些自私,甚至有些混蛋。
他也彻底意识到,这不再是一个梦,这是一个**,一个有血有肉的世界,一个随时面对死亡的世界。他不再是一个人了,即便不为自己,为了爱人,为了兄弟,他都要担起责任来。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他渐渐沉睡下去,直到晨曦划破天边才云散雨收。
轩然悠悠然睁开了眼,却见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看,道:“你醒了?”
“嗯,天刚刚亮就醒了。”
“为何不去穿衣梳妆,却在这里傻傻地盯着我,我脸上有东西?”
“我怕冷,不想出被窝。”言毕,她继续懒洋洋地趴在他的胸膛上,疑问道:“你衣中装了件什么东西,硬邦邦地,顶到我了,拿出来我看看?”一边伸手去抓。
轩然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一边躲闪,一边敷衍道:“此乃周公之器,丈夫神物,随身携带,须臾不能离身,亦不可轻易示人。”
“到底是什么?”雪儿睁着圆圆的大眼睛问道:“这么神秘?”
“日后你便知晓。”
且不说她日后如何知晓,这几日定然是不可能知道的了。
一来其父母新丧,丧期之内,她又身心憔悴,轩然如何能乘人之危?
二则,他们正身处危城,哪儿有心风月,昨日夜晚他们便是合衣而眠,枕戈待旦。
茵襦之中,软玉温香,他当然想“从此君王不早朝”,而然大业草创,性命尚且难保,岂容他如此放肆?
遂掀被下床,洗漱不提。
还未来得及用早饭,他便来到“医院”之中,慰问伤病。
他自知武功不行,机谋又不足,出身亦不高贵,所以只能厚施恩义,以凝聚人心。
在院中与众人一同用过早饭,又把手下的队伍集合起来,按照后世军训的方法操练队列。
开始,他很是不得要领,近百号人全靠他一个人哪里管得过来。
吴病虽然粗略读过几本兵书,却亦不知如何练兵,其余人等就更不用说了,他迫切需要一批专门负责新兵训练的教官。
他还发现了一个习惯性的问题,这帮大老粗普遍分不很清左右,即自己的左右手与别人的左右手经常搞混淆。东、西、南、北他们倒是知道得很清楚,这就奇了怪了,应该是参照系不清的缘故。
轩然忙活了半晌,甚至还未教会他们如何列队,他们一经解散就再也找不回自己原来的位置了。
日近中午,裴元绍终于回来了,还带回一个消息:张宁和管亥被官兵围困在东郡与甘陵国交界处不远的一个废弃庄园里了。
“圣女和管亥率军迫切与张牛角会师,不管不顾向北挺进,官兵一路衔尾追杀,穷追猛打,黄巾军不敌,只得仓皇北逃,直到进入甘陵国界。”
“博平县兵一路上斩获甚多,特别是缴获了大批金珠钱粮,追至郡界,便在原地驻扎,或是等待与甘陵国相交涉,方可受邀越境击贼。”
昨日傍晚,他们刚刚摆脱博平官兵,进入甘陵国境,临近天黑,又夜雨滂沱,道路难行,情急之下,只得夜宿一处废弃的庄园之中。
这一消息让轩然感触复杂,他既希望北上的黄巾军受挫,以验证他的“英明”,又担忧张宁的安危,他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他们又如何就被堵在庄园里了?”
“今日一早刚欲开拔,甘陵国已发大兵来剿。司马倶和杜长趁包围未成之时,带着骑兵跑了,说是去找张牛角搬救兵。圣女和管亥率步军突围不成,只得再次退入庄中固守待援。”
“她们情况如何?”
“官兵把那庄园团团围住,靠近不得,我只在外远远地看,其中的情形不得而知。”
“你是如何知晓被围的就是她们,又如何知晓司马倶和杜长等人已率军突围了?”
“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个侥幸突围出来的黄巾兵,是他告诉我的。”裴元绍说着,侧身让出一个身形瘦弱浑身淤泥的黄巾兵。
那黄巾或正是曾经被轩然挑出来的那“弱旅”其中之一,认得轩然,当即跪拜道:“小人拜见军师!”
轩然闻言一愣,随即唤他起来,笑道:“我哪里还是什么军师,你叫什么名字?”
“林森。”
“可是双木林,三木森?”
林森一脸懵逼,不明所以,结巴道:“也,也许是吧。”
“也许?”轩然不禁莞尔:“这回答却是有趣,这名字也有意思,全是木。”
倘若林森不识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见过,父母这样叫,别人也这样跟着叫,他也这样听,这样说,就情有可原了。
“言归正传,既然突围失败,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今早,天刚蒙蒙亮,官军即从北面而来,初时并未成围城之势,司马倶和杜长率骑兵先行,从大道突了出去。管统领再率我等步军突围,已经晚了,只得重新退入庄中。小人知道,退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便就势在路边的泥水里一滚,伏身于沟壑之中,以泥土覆身,侥幸瞒过了官兵之眼,爬了出来。”
张宁被围的消息已经确定,轩然吩咐即刻埋锅造饭,同时令人做好出战的准备。
饭后,他令受伤的张彪和钱进等人留守聂城,裴元绍代领张彪队率之职,杨智、赵信、孙仁等人为亲兵护卫,林森为前军斥候,亲率三队九十余人轻装北上。
才出聂城,吴病找到轩然,忍不住问道:“司马倶和杜长已经突围去搬救兵了,张牛角有雄兵百万,巨鹿郡又与甘陵国邻近,随手一挥就能派出几万人马,救几个人还不简单,还用得着我们去么?难道,您还想做回黄巾军的军师?”
这两日,通过跟黄巾军的零距离接触,不仅轩然看不上黄巾军了,就连吴病也对他们不屑一顾了。
对于吴病的质问或者嘲讽,轩然不以为意,抬头挺胸,拇指自指,怪声调侃道:“黄巾军军师?区区一介虚名,岂能容得下我这尊大神?我既然要做,就做天下第一号反贼头子!”
众人皆被轩然搞怪的这一幕逗笑了。
秦虎嘀咕道:“再大的反贼,还不一样是贼?”
“你知道成王败寇么?”轩然微笑着反问道:“你知道汉高祖刘老四么?”
“刘老四?”
众人不解,四百年大汉江山,还没有人敢直呼刘邦的姓名,哪个敢呼他刘老四?
“汉高祖不是刘邦么,怎么成刘老四了?”一人问。
“没文化真可怕呀!”轩然鄙视道:“刘邦还未做皇帝之前是不是叫刘季?”
此事众人皆知,那人答:“是!”
“伯仲叔季,刘季排行第四,不正是刘老四么?”
众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轩然乘机大肆鼓吹跟他造反前途无量的论调:“刘家老四不过一泗水亭长,四十几岁才扯旗造反,结果混成了汉高祖,跟随他的那些穷哥们儿、酸亲戚,皆成了王侯将相或皇亲国戚。反观咱们,皆二十出头的年纪,这辈子还有四五十年的时间可以打拼利用,只要我们高举造反的伟大旗帜,坚定成功的信念,发扬吃苦耐劳的精神,不怕牺牲,不畏艰险,不出几年,定能鸟枪换炮,单车变摩托,王侯将相,一切皆有可能!”
“……”
因为出来的晚,天将黑时,他们一行走了才十余里,已近甘陵国边界。
林森来报:“前方的林子里发现官军宿营!”
“你有没有暴露?”
“没有!”
“我们的到来有没有被官军察觉?”
“尚未!”
“好!传我命令,全体隐蔽,不许发出任何响动。”轩然低声命令道:“什长以上的军官来我这集合开会。”
九个什长、三个队率陆续到齐,轩然已依照林森的观察和讲述,用匕首在地上画出了官兵宿营地的地形和兵力分布图,一个夜袭敌营的计划渐渐在他脑海中成型。
“林中有一块开阔地,树木稀疏,方圆百余步,其中成梅花状分布着五六十顶军帐,每帐约十人,把中军大帐和辎重围在中间。营区周围没有开挖壕沟,亦未放置鹿角、铁痢疾等事物,只用木头钉了一排木桩,斜置几支长矛罢了……”
轩然介绍完了敌营的情报,便开始布置任务:“萧竹你率本什人马从东面潜入敌营,韩金从西面潜入,江岩从南面,冯治从北面,顾季从东南角潜入,孟平从西南角,黄骈从西北角,王牛从东北角,肖二你们什留下作为后援。”
“入夜以后,各什潜入到指定的位置,以三声狼啸作为行动信号。届时,裴元绍、吴病、秦虎,你们几个负责抹掉敌人值夜的岗哨……进入敌营后,为了避免误伤自己人,一律使用短刀杀敌,若遇他人或下刀之前皆须低呼一声暗号,对方若不回应或回应错误,则立杀之。”
吴病问:“暗号是什么?”
“德玛西亚!”
“得马洗鸭?”吴病怪异道:“什么意思?”
“别管什么意思,你们都记住没有?这事关生死,重复暗号一次。”
众人应道:“得马洗鸭!”
轩然继续道:“行动之时,敌兵大多已在帐中熟睡,敌军一帐十人,我们一什有十一人,潜入敌帐之后,各自找到自己的目标,捂住其口鼻,什长低呼‘德玛西亚’即同时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