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新的太阳冉冉升起,这个营地之中,被剥光了衣甲的官兵尸体已堆积成山,胜利者每人手中几乎都沾了五六条性命。
借着夜色掩护,他们初时觉得杀人不过尔尔,此时再看那些死尸惨白惊恐的面容,顿觉腹中翻腾,呕吐不止。
夜袭战似乎已被轩然玩转地驾轻就熟了,一切颇为顺利,当然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敌人的松懈。
当他们将帅帐团团围住的时候,那位中军主将即博平县尉,竟然正在与几个沿途顺手掠来的女子大被同眠。
聂阎王的父亲贼曹掾聂锋亦死在此中。
轩然亦不断感慨,“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才仅仅是一个开始,不久的将来诸侯混战,万人争死的时候,场面将更加惨烈。”
他亦警醒自己,今后无论何时,扎营都必须要有一个严谨的规制条例,今日之事便是前车之鉴。
收获也甚丰,光夺回聂家的辎重,金钱丝帛便有二三十车,再加上二三十车军帐、粮草物资,以及五六百套郡兵装备。
还有用来驾车或乘骑的马匹六十余,即便绝大多数是拉车的驽马,他发达了。
他留下十几个人看守营地,用过早饭后,率队继续北进。
再往北,就进入甘陵国境了。
汉高帝四年(公元前203年),置清河郡,治在青阳县,因清河流迳清阳县西而得名。东汉改为清河国,治迁至甘陵县;建和二年(148年),清河国改名甘陵国,沿用至今。
中平元年(184年)二月,张角在巨鹿郡发动了轰轰烈烈的黄巾大起义,巨鹿郡与甘陵国仅一水之隔,“甘陵人执其王以应之”,国内群情汹涌,攻破屠灭城池豪强庄园无数。
张角败死之地广宗城又在甘陵国西境之上,兵来贼往,鏖战周边。
因此,甘陵国内所在多残破。
冰凉的晨风卷过,吹散了晨烟雾霭,道上、原野上,冷冷清清,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不见,唯有近处荒芜的田野,远处破败的亭里可入眼中,还有随处可见伏于青草之中的累累白骨。
死去的黄巾或官兵、乡民或地主、流民或富人,乃至野狗出没,伏于一些尚未化为白骨的尸上啃食,见大队人马从道上经过,它们也不害怕,远远地望尘狂叫。
春季本该生机勃勃,今却给人一种满目荒凉的感觉。
路上经过的乡里亭舍大多破烂冷清,一些亭舍连围墙都没了,也不知是被贼兵拆了,还是被乡民拆了,还有门、梁、床、柜、案诸物也是十不存一,应是被贼兵或乡民拿去烧火又或自用了。
亭舍之中没有吏员,只余下空落落的院子,有的或是死在了乱中,有的逃跑了,有的索性当起了贼。
就如眼前这情景,轩然不由得想起了那句流传千年的名言: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巨鹿郡和甘陵国是张角传道的根据之地,百姓之中十有八九都是信奉太平道的,大贤良师一声令下,举国响应,县乡为之一空。
贫苦百姓衣食无着,参加黄巾军自是为了吃饱穿暖,吃谁的穿谁的?自然是谁有钱抢谁的,谁有粮吃谁的。除了城池和官府,遍及乡野的豪强地主庄园,就是他们主要的攻击目标。
战乱过后,城池毁坏,乡野也空了,成片成片的田地无人耕种。乱前百姓无立锥之地,乱后百姓皆已化作白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仅贫苦百姓,吏员也多有从贼,今世要想做官、升迁,光有才不行,光有钱也不行,还讲究出身和门第。豪门士族垄断仕途,阉宦把持朝廷,皇帝卖官鬻爵,官吏从贼自然是为了混个好前程,改朝换代也意味着有一批人鸡犬升天。
如一些乡中的轻侠恶少,他们便大多纠集一伙人当贼去了,吴病、秦虎就认识好几个曾经去参加黄巾军的,他们自己现在也不跟着轩然干起了造反的勾当了吗?
沿途,也有几个里落还有一点人气,或是幸存的乡民,或是返乡的流民,亦或是鸠占鹊巢的外乡人。见到的孩童一个个脏污满面,瘦骨嶙峋,因为长久的食不果腹,饿得皮包骨头,远望之如骷髅也似。
路边、乡野的树多被剥去了树皮。
田地荒芜,野草青青,却一丝麦苗的踪迹也无。
一路上,轩然思绪飞扬:“难道这就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么?当权者锦衣玉食,贫者为求一活卖儿鬻女,难道不正是因为还没有推翻这个已然腐朽的汉室,所以才会民不聊生的么?”
固然是,然而,若不造反,饿死的只是贫农贱民,造反则无论士庶贵贱皆化作黄土,富人或还死得更快一些。
或只有科学地、有计划、有预谋、有步骤地造反,才能尽可能地减少平民百姓的伤亡,才不至于让整个华夏族大伤元气。
黄巢、李自成式的造反代价太大了,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最后反便宜了外族;李渊、朱元璋式的造反才是值得借鉴的。
轩然至此肯定,裹挟流民席卷天下的流寇作战策略是行不通的;打破一切,彻底革命,好的坏的一起革掉了,新的又未立起来,即便仓促立了一套制度,也是粗制滥造,错漏百出,结果很可能乱搞一气,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酿成全民族的灾难,也是不行的。
只有取一块立足之地,建立一套新的高效可行的体制,一边实践一边试验,一边经营一边扩张,步步为营,最后全取天下,才是可行之策。
时至下午,拐过一片低矮的土丘,裴元绍指着前面不远处原野上的一处庄园,道:“他们就被围在前面那个废弃的庄园里。”
轩然登高而望,问道:“此地是什么地方?”
“此地往北十里便是甘陵城,今年正月新任的甘陵国相叫刘虞,领兵的是甘陵国兵曹掾,姓崔……”裴元绍之前就在这一带活动,所以对甘陵国中的虚实门儿清,张口就来。
“刘虞?”轩然被这个名字吸引住了,暗道:“莫非是将来的幽州牧刘伯安?”
国相相当于一郡太守,秩两千石,内地的郡国一般不置都尉或中尉,权归于太守或国相,其下设兵曹掌军事。
裴元绍道:“传言,这刘虞到任不到三个月,偃武修文,安抚百姓,安置流民,赈灾屯田,督促春耕,已颇有政声,朝野闻名了。”
他眨巴着眼,顾看远近荒芜的田野、破败无人的里落,“至于事实嘛,嘿嘿……”
声望这东西,就像后世的作秀,看看就好,千万别当真。
“前面的官兵有多少人?”轩然问道。
裴元绍登高而望,大约估算了下,道:“约千余。”
“甘陵国大概有多少人?”轩然又问。
“千余人。”裴元绍答道
“这么说来,他们可能是倾巢而出?”
“必然如此!”
“若真是这样,那倒好办了。”轩然想道:“刘虞搞政治、经济或许在行,军事上却是个古今闻名的二把刀。”
略一思索,他欲行聂城故事,虚张声势,狐假虎威。
吴病见轩然所有所思,他不信轩然能想得出什么好办法救那被围之人,似安慰道:“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不若则避之。敌我兵力差距太大了,实力悬殊,咱们这几十号人哪里能翻得起什么浪头?”
轩然唤来诸将,说:“如此,如此……”
“这样能行吗?”吴病质疑道。
“甘陵城如果是倾巢而出,刘虞不知兵,又素有爱惜百姓的声誉,但凡有一点可能,他都不会冒险的。”
就在这时,庄园外传来一阵欢呼:“嗷,嗷……”
轩然跳起来,踮脚远望,只见庄外的郡国兵从一个破口蜂拥而入。
庄破了!
轩然大急,叫道:“容不得多想了,即刻按计划行事!”
于是,兵分两路,裴元绍和秦虎各率一队人马径直向甘陵城赶去,轩然则亲率一队人马穿着官军的装束,趁着混乱,大摇大摆地向那庄园奔去。
庄园占地上百亩,房屋数十栋,如一个小镇也似,庄门被攻破之后,黄巾军残部依靠巷道和一些独立的院子,据门自守,节节抵抗。
巷道狭窄,又被堆满了障碍物,官军大部队互相拥挤,不能展开兵力,反而被黄巾军依托有利地形大肆杀伤,攻势为之一滞。
轩然带着人“攻入”破口附近的一处院子,然后藏身其中,静看局势的变化。
大约个把时辰之后,黄巾军终于兵力难支,占据的巷道和院子大量失守,少数残余退守最后一道防线。那是此处庄园最大一个院落,守卫庭院大门的正是管亥,正与数十倍于己的官兵厮杀。
眼见着管亥且战且退,身边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倒在血泊之中,他自己也接连被长矛刺中。
轩然知道事急矣,不能再拖了,他看着自己正穿着缴获来的官兵的衣甲,情急之下心生一计。
“报!”轩然扮做传令兵的模样,大喊着向此处官兵的将旗跑去:“甘陵城危机,甘陵城危机!”
战事即将尘埃落定,胜负已然分晓,只剩眼前少部残寇负隅顽抗而已,一众兵将皆放松下来,坐等功成班师,一些将官甚至闲聊了起来。
一听这乍起的奏报,心头一惊。
轩然排开众人,乘势找到人群中的主将,单膝跪地,禀道:“大人,城西发现大批黄巾贼军,人数不下五万,为首一员将领旗号为褚,甘陵危急,请崔掾即刻领兵回城。”
此处领兵的主将正是兵曹掾,姓崔名潇,字子深,四十多岁的样子,着一身玄色皮甲,颌下短髭,透露着一股儒者气息。闻言,他面色微变,旋即又恢复了平常。
似乎在印证轩然刚才的话语,庄中突然大乱起来,有人惊恐地叫道:“黄巾军打来了!”
接着四处喧嚣起来,隐约听到有人喊道:“黄巾军正在猛攻甘陵城!”
军中突起的骚乱,让眼前的攻势几乎停顿了下来,崔潇眉目一皱,一直紧紧地盯着轩然,上下打量,感觉有些面生,古井不波地问道:“可有国相手令?”
“额……”轩然闻言一愣,随机应变道:“情势紧急,未曾草诏,只有国相口谕。”
崔潇不再理会轩然,转首去看管亥的那处战场,谓左右下令道:“继续进攻!”
轩然顿时大急,故作愤怒道:“崔掾君,国相口谕竟敢不听,要是丢了甘陵城,大人如何向朝廷交代,如何向全城十万百姓交代?”
“这位小兄弟,稍安勿躁。”崔潇微笑着对轩然解释道:“此处的反贼已成困兽之斗,只消片刻就能拿下,再班师回城也不迟。”
“报……”
正当这时,一名军士浑身是血,手臂上还插着箭矢,踉踉跄跄,跑到轩然身边突然跌倒在地,暗中对轩然使了个眼色,喘着粗气断断续续的说,“禀告大人,西,城门,门被黄巾贼攻,攻破了,救,救援……”
还未说完脖子一歪,“死”了。
与此同时,不知何处射出一支弩箭,直射官军主将兵曹掾崔潇!
不料偏了几分,正中其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