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的百姓大多聚集在聂家前院的空地上,围成一个圈,中间跪着被五花大绑的聂阎王,此时他已是满脸红肿,头上发上屎尿横流,端起凄惨无比。
人们群情激愤,嘶声喊道:“杀了他,杀了他……报仇,报仇……”
原来是人民群众正在开批斗大会,公审土豪劣绅!
然而,场上没个主持,乱哄哄的,直到轩然的到来。
“轩东主来了,给恩公磕头!”
人们都认得他,夹道相迎,呼啦啦跪下一片。
轩然被这场面吓了一跳,连忙唤他们起来,心中惭愧,感慨道:“华夏的老百姓就是善良啊,今天的飞来横祸可以说完全是我直接或间接造成的,要不是我引黄巾军攻打聂城,又号召大家进聂家取粮,聂城就不会连连遭遇兵祸,聂阎王就不会恼羞成怒,以致拿乡亲们泄愤。”
可是百姓心里只记得一个人的好,只记得是这个人破了聂阎王的家,发给他们钱粮,还拼死救了他们,这个人就是他们的恩人。
也许,就是因为百姓太善良了,以至于常常被人欺负,愚弄利用。张角未必就是为了百姓,也可能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可百姓仍然只记住了张角给他们的小恩小惠,情愿为此献出身家性命。
轩然收起思绪,走到场中,高声道:“乡亲们,这个聂焱,外号聂阎罗,平日里欺压良善,强取豪夺,草菅人命,坏事做绝,这个败类,这个良心坏透了畜生,诸位说怎么处置他?”
“杀,杀,杀!”
“点天灯!”
“五马分尸!”
城中百姓多有死伤,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将他千刀万剐。
于是,凡家里有血仇的,一人砍一刀,把假阎王给送去地府见真阎王去了,他至死嘴里还念叨着:“小王八犊子,小混蛋……”
剐了聂阎王之后,现场又陷入悲痛之中,家家户户收拾家当,或医治创伤,或掩埋死者。
众人散去后,场上留下十几个汉子,聚在一起,像是在商议什么。
“你们怎么不走?”轩然问道。
为首一人道:“俺们杀了官兵,家里也没人了,无处可去,俺们想跟着您。”
轩然自然欢迎,脸上却不动声色,“你们可想好喽,跟着我可就是造反了。”
“官军都杀了,不反也反了,怕个鸟,俺们早就不满那些狗官了,反了就反了!”
轩然看向众人,确认道:“你们都是这个意思?”
众皆大礼拜道:“我等皆愿跟随主公,效犬马之劳!”
“好罢。”
轩然吩咐众人打扫城中的战场,将官兵的衣甲、刀剑器械收集起来。
他自己则又来到了“野战医院”。
院中又多了许多伤员,大部分来自城中的百姓,几个医工在其中忙得不可开交。
此次逆战,轩然的手下也伤了好几个,重伤两个,听说连秦虎的背上也挨了一刀,让他颇为痛心,特此来看望。
今早才依依惜别,下午便又见面了,院中的其他伤员又惊又喜又忧。喜的是又与恩公见面了,忧的是轩然终究是要离开,那时谁来医治自己的伤病,即便侥幸能挺过这一关,之后又该何去何从?
他们作为被聂家招揽的门客、死士、鹰犬,多出身贫贱,或来自五湖四海,或为行走乡间的游侠,或为破家的农夫猎户,亦不乏鸡鸣狗盗之辈。此次聂家破亡,他们便失了宿主,平日里又只知舞刀弄剑,没有一门谋生的手艺便衣食无着了。
何况,他们现皆有伤在身,若是轩然不管,他们也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方才城中的变故他们皆看在眼里,亦惊愕于聂焱的丧心病狂,为自己曾经是聂家的鹰犬而感到耻辱。
曾几何时,人为鱼肉,他们为刀俎,何等意气风发,信奉弱肉强食乃天经地义;此时,人为刀俎,自己成为案板上的鱼肉,方知一个仁义慈爱、不离不弃的主公是多么的珍贵,多么可遇而不可求。
尤其见到轩然对待自己手下嘘寒问暖,又亲自为他们疗伤裹创、温言安慰的情形,病人脆弱而柔软的心灵被一阵刺痛,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已经被人遗弃的孩子,不觉失声痛哭。
轩然来到那人身旁,问道:“偌大的汉子,刀剑加于身尚且不皱眉头,何故如此?”
那人答道:“轩东主仁爱,如人之兄父。今在,我等性命无虞;若去,我等命将休矣。”
一人附和道:“聂阎王**,逼得举城皆反,聂翁主丧子毁家,必不会善罢甘休,不久将兵临聂城,我等必不能幸免!”
这一番话倒是提醒了院中众人,也提醒了城中的百姓,官逼民反,他们已经不得不反了,留下的必然会被清算,也提醒了轩然,他们除了跟着自己走,再无他途。
可是,这一大帮伤兵,再加上一城的老弱妇孺,哪有什么战斗力?他是要聚众造反,要的是精兵强将,而不是累赘。
他依旧为难。
秦虎作为新增的病号,又与此中人皆相熟,感同身受,亦目光灼灼地问道:“大兄当真是要丢下我们?”
轩然轻拍他的臂膀道:“怎么可能,你是我兄弟,我怎么能丢下兄弟呢?”
“你不能丢下我,却能丢下他们?”秦虎一指院中众人,反问道:“我是你兄弟,他们难道不是?”
闻言,院中众人皆热切地看着轩然。
轩然当然不能说不是,于是答道:“四海之内皆兄弟。”
“既如此,为何不能带他们一起走?难道您是怕我们拖累您么?”秦虎自问自答道:“若果真如此,轩东主自去,您走后,我等皆自刭于此,免得受尽病痛折磨,忍饥受寒而死!”
骑虎难下,轩然只能答应。
于是,场内外皆呼其为主公。
就在这时,院外一人来报,说有数十人求见轩然。
轩然出院一看,他们皆拜倒在地,呼其为主,这些人就是被他先前释放的俘虏,约有四五十人。
轩然大喜过望,他当初之所以阻止黄巾军对这批俘虏的斩杀,又自作主张地强行释放了他们,或为的就是这个结果。
只是当时虽然众人都对他拜了又拜谢了又谢,却没有一个当场愿意留下效忠于他的,他还为此颇感失落,以为白费力气了。没想到此时却又皆回来了,真的是种因得果,时候一到,好人还是有好报。
这四五十人皆是悍勇之士,他当然不会再拒绝了。不仅如此,城中的民壮料理了家事,陆续来投,除去伤员不算,这一日他便收了近百人,而且皆是精壮。
轩然把他们聚拢起来,以他的轻侠队伍为骨干,重新编伍,略成三队,是为一屯。
伍长由他们自行推举,什长以上则一律由轩然亲自选任。
吴病、张彪、秦虎各为队率,鉴于秦虎有伤在身,暂时由轩然亲自兼领。
什长有萧竹、韩金、江岩、冯治、顾季、孟平、黄骈、王牛、肖二等人。
再把一些轻伤员和归附的百姓、家眷编入辎重队,由钱进统率。
简单编制之后,重新分发武器装备,按照“三三制”,一队之中有三个什,分别装备刀盾、长枪、弓弩。
轩然刚刚把武器装备分发下去,正准备对他们进行队列训练,赵信来报,雪儿又出事了。
原来,城中战事结束后,轩然自去慰问伤员,然后整编队伍,雪儿也想回家看看,一进门才发现,白家二老已经遇害了。
轩然闻讯赶来,当即叫人去城中寻觅棺椁,然后亲自与几个兄弟把白颂夫妇的遗体放进刚刚做成的简易棺椁之中,再抬上一架马车,往城外赶去。
官兵随时可能再次到来,他们随时可能撤离,没办法治丧,只能仓促入土为安了。
“唉,乱世人命如草芥,只一眨眼功夫,你们二老便驾鹤西去了。小子不肖,生不能侍奉二老以尽孝道,死亦不能以全礼葬之,小婿在此叩首谢罪了!”
言毕,轩然在新砌的坟丘前三跪九叩。
雪儿早已在他旁边又哭晕了过去。
他怜爱地看一眼身边的雪儿,指天为誓:“请二老放心,我必护得雪儿周全,此生不离不弃,若有违背,天诛地灭。”
言讫,再叩首,即背上雪儿与前来送葬的众兄弟回城。
时至农历三月,清明将至,年欢未尽。
雨燕声咽柳失魂,寂静孤城外,冥钱纸烛祭亡灵……
夜幕渐近,于是打算在聂城休整一日。
轩然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派出哨兵,或明或暗,提防官军突然围城,同时派人南下打探进军梁山(巨野泽)的行军路线。
昏黄不定的油灯下,轩然安坐堂中,正研读《孙子》和《吴子》。
“孙子”主要讲宏观战略,“吴子”则主要讲的是战术战法。
书到用时方恨少,他迫切希望能从其中琢磨出一套适合这个时代的练兵之法。
这时,北面一路斥候最先回报,带回来十几个黄巾军伤兵,其中有一人,轩然一眼就认出了,竟然是裴元绍。
轩然望着一身狼狈的裴元绍,不禁问道:“裴兄弟何至于此?”
裴元绍或是会错了意,噗通一声跪下请罪:“小弟知罪,请兄长责罚。”
“你这是做什么?”轩然哪能受他这一跪,赶忙把他扶起:“你何罪之有?”
“今日上午我……”
“各为其主,你何错之有?你能回来我就非常高兴。”
裴元绍自入城始,穿过院子,进入堂中,沿途耳闻目见,短短半日功夫,轩然已聚集起了上百部众。他们军容整肃,举止有序,不由得震惊,又见轩然如此宽厚待人,不禁叹服道:“兄长真奇人也,我愿随主公鞍前马后,请主公收留!”
“既呼我为兄长,怎么如此见外?”轩然拉着他坐下:“我是问你,为何落到如此田地,到底发生了什么?”
“唉!”裴元绍叹道:“一言难尽啊。”
“这才半日工夫,有什么难尽的,慢慢说。”
“今日北上,堪堪出城,杜长那厮便来找我,说奉了圣女之命,要夺我的兵权,让我去看管伤兵和督运辎重。我当时想,辎重粮草关乎我军的生计,伤兵也不能没人照顾,那一百多口老弱又有什么可争的,便当即把兵权交给了他。”
“后来呢?”
“后来,官军衔尾追来,伤兵和辎重马车皆走不快,眼看就要被追上。我想,官军人数虽然比我们多,却也没多多少,何况我军手中还有一支俱甲骑兵,打官军一个措手不及应该不成问题。不料,他们根本就不抵抗,直接丢下所有的伤兵和辎重车队率轻兵跑了!”
“你当时怎么办?”
“我一看情形不妙,便带着十几个还能走得动道的伤兵躲入了道边的一个灌木丛中,还好官军只顾抢掠辎重,或去追击大部,并没有太在意我们几个散兵残余。”
“然后呢?”
“我们在丛林中躲藏了小半天,见官兵已经过去了,才出来。当时又饥又渴,又不知该往何处去,便又想回到这聂城,碰碰运气,设若您还在,最后便遇上了您派出的斥候探马。”
言毕,裴元绍这才拿起案上的水壶,狠狠灌了几口。
“她们怎么样了?”轩然没头没尾地问道。
“他们?”
“是,她们!”
裴元绍会意,顿了顿,叹道:“中原大地城池密布,乡亭据于道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他们堂而皇之地穿郡越县,能不能抵达巨鹿郡见到张牛角都是个问题,多半也是凶多吉少了。”
“你先吃点东西,等下还要劳烦你再跑一趟。”
“去哪儿?”
“北上。”
“去干嘛?”
“这一路你熟,帮我打探一下她们的消息。”
“您这又是为何?”
“她们到底帮了我,有恩岂能不报?”
“好罢,我连夜去。”
“你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