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水妹见王癞头众地痞欺负了侠妹英姑,抽身脱逃,一溜蹦儿跑回西乡。王胡爷正在祠堂前的平场地,带领着自卫队乡勇们操练。见水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问道:“你与英姑去集市玩逛,这阵儿一人跑回做甚?”水妹失声叫道:“王胡爷不好了,有人欺负英姑了。”王胡爷听了吃惊不小,急问道:“甚人敢欺负英姑?”
说着,急步流星般地奔到祠堂前,抄起一根碗口粗的顶门杠,对准歪脖老槐树下吊挂的那口古铜钟,狠命地撞击三下。那沉闷宏厚的钟声,顿时响彻天空,震撼方圆数十里地,使人听得胆战心惊,毛骨悚然。这钟声是危险的警报,是紧急的命令,是催征的战鼓,是拼杀的号角。数十年间,它只响过两次,一次东西乡械斗;另一次杀满人。
西乡鸣金擂鼓,隔岸叫骂,惊动东乡族长王铁拐,忙召集东乡九村寨头人,商量对策。众头人言道:“家族不可强辱外欺,西乡这般粗暴辱骂,口口声声要讨人**,这岂不无中生有,寻衅闹事,蔑视我东乡宗族。先祖有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西乡既这般无理挑衅,我东乡决不装孬,奉陪到底。”王铁拐道:“二十多年前,为秧水两乡械斗,西乡**我东乡,残杀我百余众生,家父惨死悲壮,至今仍历历在目。家仇族恨,铭刻记心。只因咱东乡人忠实厚道,开明大义,不计前仇,愿与西乡永世结好。不料,今日西乡凭白无故,叫村骂街,无端闹事,反目为仇。我王铁拐满腹冤仇,正无处寻报,西乡既叫阵开战,何不重振雄风,决一雌雄。”众人满口赞成。当下,王铁拐取出先父王三炮所穿衣服,披挂整齐。只见他:黄纶巾扎头,靛青腰带系身,短打衣靠紧绷,皮靴软底生风。三千铁骑网罗阵,飞来将军独一人。扬腿踢翻阎王殿,双手劈开生死门。收拾停当,拎根碗口粗的蒺藜棍,摘下神龛前的牛角号,来到村口的高坡处,使足力气吹起。这号声,一声高过一声。似一柄利剑,能划破天空,能斩断河流,能劈开山脉峻峰。老辈人都称它“生死号”。号声奏起,便是一边天灵的敦促,一边地阎的召唤。这号角响得突然,响得陌生。十数年间,东乡九村寨,数千乡民,安居乐业,繁衍生息,清贫日子过得自自在在。突然间,听得号声响起,一声紧接一声,声声逼人。正是:天塌地陷毋需问,唯有号声惊神灵。这号声是流血、是牺牲、是血与火、生与死战斗的洗礼。众乡民闻之,男女老幼各拿铁叉扁担,长矛大刀,紧走慢跑,纷纷赶到祠堂广场。数千之众,黑鸦鸦一片。王铁拐作了简短叙说,众乡民听说西乡圩无中生有,寻衅闹事,存心寻岔儿与东乡过意不去,自然联想到二十多年前的一场械斗,东乡那次大受挫败,死伤惨重,以至十数年间,九村寨阴死沉沉,一蹶不振。近几年,元气刚有恢复,村落稍见生机,西乡又要欺弱凌小,仿蚩效尤,东乡怎肯俯首听命,任人宰割。众乡民顿时怒从心中激,愤打胆边生。激言震天地,讨声压江河。王铁拐见群情振奋,斗志昂扬,下命出战。不料,突然间,有一人拦住去路,高声喊道:“此举不妥,万不可鲁莽行动。”
王铁拐揉揉眼,定睛细看,原来是乡学馆教书先生,王乡医大小子王世杰,顿时陡变脸色,喝道:“王世杰,外族**,欺霸上门,你身为王氏子孙,不鼓噪呐喊,冲锋上前,反而阻挠行动,泄我士气,可知该当何罪?”
世杰道:“铁拐爷,族规纵然严厉,违法罪责难当,但我有话不能不说。西乡圩隔岸叫骂,自有原因,我东村寨何不派人与他答活,说明情由,解开误会,永结秦晋。”不等世杰说完,王铁拐怒目圆睁道:“人家叫骂门上了,咱东村寨再孬熊也不能孬到这份上。再说二十多年前,族仇家恨,耿耿于怀,一直想寻机报复,只是天无良机。这回西乡圩找上门了,正好与他们决一死战。胜了,雪耻族恨,先人亡灵也得安于九泉之下。败了,为维护宗族利益,悍卫宗族尊严,死得风光,死得荣耀。那时可荣登宗祠,无愧于先祖,标榜后人。”
世杰道:“此言差也。你身为一族之长,东乡九村寨的首领,引航掌舵之人,应该处处为族民着想。生死攸关,怎可视数千生灵为儿戏,凭着感情冲动,率众拼杀械斗,图得一时的痛快,结果两败俱伤。死者得以入灵,而生者却难以存生。母失儿,妻失夫,儿失父,家庭破灭,村寨败落,那时你入得九泉,叩见先祖,又如何交待呈叙?一个好端端兴旺的宗族,一夜之间毁灭,你这族长也算当的风光,做的荣耀,值得后人仰慕?”
王铁拐道:“依你之言,我东村寨王氏宗族,不愠不怒,非强非暴。是非不分,曲直不明。前仇不报,与世无争。人家屎拉到脖子上,还称:爷,咱失礼了。那时,咱这族长才算当到家了?球,咱王铁拐是五尺须眉,堂堂汉子。宁断不弯,宁死不屈。”
世杰道:“二十多年前,那场械斗已铸成大错。东西两乡原先亲如一家,通婚结亲,相互走动,不论哪方有难,都无私帮助,竭力解救。只因小秧用水,发生口角,便酿成一场血战。因小失大,两败俱伤。血的教训焉不深刻?当时若有头脑清醒之人,阐明厉害,道清后果,敢反众怒,从中调解,哪会有这般惨痛。今日,两乡旧仇未忘,又产生新的误会。若不问清事由,明理事端,势必造成新的血案。以世杰之见,东村寨暂且退让一步,世杰愿代族长出面与西乡圩交谈。说通了西乡圩,两乡村握手言好,依旧和睦相处。若说不通西乡圩,那时两乡再约定时间,血斗拼杀不迟。不知族长意下如何?”
王癞头一边闪出,高声嚷道:“谗言不可信,鬼话不可听。王世杰吃里扒外,借机讨好西乡圩。”
世杰辩驳:“阻挠劝说,乃为东西两乡民众着想。这些年,咱们日子过的多艰难。每到清明前后,祖坟地纸灰飞扬,哀鸿遍野。扯心撕肺,令人心寒。这样的悲剧,东乡人历历在目,永不忘怀。”王癞头吼道:“铁拐爷,你身为东乡王族长,护族民嫡亲庶戚利益,卫一方子孙平安,在荣辱与共生死存亡的两乡对峙阵前,哪容懦弱胆小鼠徒,胡言乱语,毁我前程。快以族规惩治。”
世杰斥责:“你也配说王氏利益,东乡平安?你虽姓王,却早以背叛王氏宗族。”世杰从头至尾将事情经过细说一遍。
王癞头歇斯底里,穷凶极恶,指挥家奴:“将这王氏不孝子孙拿下,乱棍打死!”一群恶奴听主子吩咐,蜂拥而上。世杰怒道:“行使家规族法,还轮不到你说话。”伸手夺过王铁拐手中的蒺藜棍,怒目圆睁,犹如一尊煞神。众家奴吓得后退,无人敢越雷池。王癞头吼叫:“反了,反了。竟置族法不顾,公开背叛列祖列宗。”两人唇枪舌剑,争战不休。
王铁拐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祠堂广场上数百条汉子,议论纷纷,战和不一。这时,王淑英从乡学馆内走出,说:“此事与东乡九村寨无关。西乡圩人,只与王癞头论理。”王铁拐不认识她,说:“你是何人?”王癞头接话;“西乡圩护圩首领王胡子之女王淑英,小名英姑。”王铁拐听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喝道:“将贼女拿下,扣为人质,先赚一个再说。”
众人听令,各抄器械上前,将英姑团团围住。杜龙、朱虎举起枣棍,拦上前去:“谁敢威胁英姑,爷先与他拼了。”王传柱、李小乙亦守左右。世杰劝道:“铁拐爷,听小侄劝说一句。西乡圩王胡爷带领数百乡丁,相逼河沿。东乡整装待发,剑拔弩张,双方争战,只为英姑一人。世杰不才,愿送英姑回西乡,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劝说王胡爷退兵,化险为夷,两乡和好。如若不成,那时东西两乡,再上战书,签订契约,械斗不迟。”
旁边几位长辈附和:“此为先礼后兵,小侄意见可斟酌采纳。。王铁拐沉思少许,勉强同意:“好吧,就依小侄主意行事,东乡暂忍一步,放人回去,如若西乡人不肯善罢甘休,东乡愿奉陪到底。”当下遣世杰护送英姑回西乡。
却说西乡十八圩护圩总首领王胡爷,虽年近六句,仍不减当年勇气,赤胸露背,披头散发,一根鹅黄绸带系在腰间,肩扛一口大砍刀,和当年一般儿打扮。站在河坝上,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正是:侠杰怒发抖神威,凛然正气磐石归。双手劈开生死路,胜过蜀国猛张飞。身后跟随二百多名乡勇。各拿鸟枪火铳,长矛短刀,隔岸擂鼓叫战,谩骂不止。许久,东岸闪出人影。走到近处,乡勇眼尖,嚷道:“大小姐回来了。”王胡爷揉揉昏花老眼,定睛细瞧,果然是宝贝闺女英姑,满心高兴。再瞧女儿头上缠布包扎,血迹斑斑,又是一阵心痛。英姑身旁只有一英俊青年跟随。王胡爷不顾一切,冲过桥头,父女相见抱头痛哭。
王世杰自报门户,王胡爷听说是东乡人,不容细说,叫乡勇拿下。英姑忙说:“爹爹休得失礼,此先生乃小女救命恩人。”王胡爷喝道:“东西两乡旧有深仇,不共戴天,今朝又无端挑衅,爬到咱王胡子头上屙屎拉尿了,还有甚情恩所谈。送上门了,先绑个活的,等明儿祠堂前开刀祭祖,壮我西乡神威。”英姑欲想争辩,王胡爷哪得允许,叫水妹硬搀扶回家。遂带乡勇,将世杰绑缚带回西乡圩。
一夜无话,翌日,天色放亮,西乡十八圩一阵锣声响起,不到顿饭功夫,数千乡民拥挤到西乡圩祠堂前。祠堂建造精良,气势宏伟,画梁雕栋,飞檐廊坊。近百间房屋,鳞次栉比,错落有致。正中大殿,供着西乡王氏数十位先祖灵牌。烛光通明,香火旺盛。大殿正面是一块偌大的操场。操场两旁摆放刀枪剑戟,斧锤钩耙等十八般兵器。西乡人素来崇文尚武,不论农忙农闲,操场人影不绝,杀声不断。上至百岁老人,下至三岁小儿,无不练拳习武。每年还要摆擂台、争盟主,决一雌雄,是藏龙卧虎之地。今日操场旗帜招展,人头攒动。祠堂前供奉着三牲六畜,时兴果品。一口油锅,烈火猛烧,油浪翻滚。土台上坐着族长望辈,乡甲里保,十八圩头面人物。王世杰五花大绑在老槐树下,操场鸦雀无声。少许,王胡爷走上土台,依然是披头散发,敞胸露背,一根鹅黄绸带紧系腰间。到了近前,抱拳言道:“诸位族长前辈,十八圩大小头领,我王胡子生在西乡,长在西乡,今已年近六旬。一生遵守族规,诚实做人,为西乡王氏利益,不惜性命,誓死捍卫。六十年,没做一点半星愧对先祖之事。虽不属精后忠良,可也称王氏孝顺子孙。今我家遭到劫难,小女去双桥镇赶集,无故遭东乡人戏弄。小女陈述利害,报了门户,不料东乡人借题发挥,口出狂言,欲加逞凶,大骂西乡,并撕破小女内衣,光天化日当众羞辱。这还不算,又劫持至东乡。亏得水妹及时报信,我带领乡勇,河沿叫骂,准备决一死战。东乡在我强势之下,才放了小女,并有一后生自投罗网,现捆绑树下。小女蒙受不白之冤,横遭飞来之灾,还请诸位族长前辈、大小首领,给晚辈拿出主意,以雪耻解恨。”
众首领相互对视,最后目光聚集到族长独臂爷身上。独臂爷岁届古稀之年,耳不聋眼不花,满脸红光,声如宏钟。走高山如履平地,涉江湖似轻舟落叶。一条独臂使动棍棒,力敌千钧,乃有万夫不挡之勇。王独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装作不知。王胡爷来到独臂爷座前,单腿跪下,又将前言重复一遍,良久,独臂爷发话:“此事还要我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先祖早为我们后人订立族规。家族不容外辱,有侵犯者,共讨之,何况两乡旧有冤仇。东乡故意挑衅,寻找事端。若我妥协,视先祖不尊,置天理不容,先将东乡那小儿废了。”遂传令将世杰带上,准备开膛剖肚,掏心挖肝。
世杰对天一阵长笑,独臂爷问道:“你笑什么?”世杰道:“我笑天高枉高,地厚枉厚,天地何存,悠悠众生?”独臂爷道:“此话怎讲?”世杰道:“人为上帝所造,天地孕育,属万物之精灵。具七情六欲,存善恶之分。善者清者,识真假辨是非,志高本正,豁达明智;恶者浊者,视己私欲,邪复混沌,劫生在危,大谬不然。世间除大仁大恶者,应运而生,应劫而出,仁者修治天下,恶者扰乱天下。余者之芸芸众生,清明灵秀之气,为甘露,为和风,荡及五洲,遍布四海;彼残忍乖邪之气,遂凝结塞于深沟大壑,因风荡,或云催,逸而误出,损基毁本邪复妒心,为害不及。晚生虽年幼学浅,善恶分清,摈弃杂念,公为规身。为宗族利益,为东西两乡不再无辜流血伤生,挺身而出,敢吐真言。而老前辈,身为一族之长,十八圩之首领,心不存片言,腹不容半事,空有移山填海之术,枉称江淮豪侠之名,实属妇人之见,不值一提。”独臂爷气得面色铁青,呀呀怪叫:“龟儿子,敢辱骂老夫,抽筋剥皮,也难泄愤我对东村寨妁仇恨。”
世杰笑道:“若以我一人性命,换得两乡和解,两家宗族罢免干戈,和好如初,晚生宁愿上刀山、入油锅,死不为惧。可老前辈,身怀绝技,堪称江淮武林高手,曾为反满清、匡汉室,协助捻军,大举大义,响遍大江南北。可如今志短目浅,为区区小事,不惜众生,伤害无辜,令世人嗤笑。世间大作大为者有四:鸿鸽之志,立国为民者,此为英雄;雄心不已,壮举大业者,此为枭雄;鼠目寸光,胸无大志者,此为狗熊;祸国殃民者,此为奸雄。”
独臂爷不能不佩服,眼前**臭小儿,能说善辩,胆识过人。沉思片刻道:“龟儿子,以你所言,西乡圩人被东村寨欺负了,就此罢休?”世杰道:“吐出的唾沫能舔起,做错的事情难收回。事态既到这步,世杰愿代东村寨负荆请罪,甘受西乡圩处置。”独臂爷思忖少许道:“我念你年轻有为,口才出众,胆略过人,可免你一死。丢下一条胳膊给西乡圩,也算仇冤两清。此事就由王首领执办。”
王胡爷领令,从器架上取下一口大砍刀,来到世杰面前说:“后生,小鸡吃稻,一还一报,公平合理。”言罢,举起砍刀正欲挥下,忽听世杰猛叫一声:“师父,容徒儿问清一句,也好死得明白。”那胡爷听了,先是一怔,继而连退数步,定睛看了世杰两眼,忽变神情,浑身颤抖,面如土色,砍刀不由“咣啷”掉地。
世杰道:“你可是东河沿张秀才聘请夜间授我武艺的蒙面人?”王胡爷自觉失态,忙拾起砍刀,喝道:“东乡小儿,死到临头,休要胡说。”世杰声泪俱下:“师父,别瞒我了。你的声音动作,与那蒙面人毫无二样。你精心授艺数载,徒儿终身不忘。武德高尚,徒儿更为敬佩。授艺育人,乃师父座右铭,徒儿每时每刻无不记在心间。徒儿临近死期,却不曾见得师父一面。望念在师徒一场,你就点点头,让徒儿看得清楚,死也瞑目。”
操场顿时哗然,一片嘈声。土台上族长望辈,乡甲里保,张口结舌,目瞪口呆。王独臂眯缝着眼睛,问道:“王胡子说清楚了甚回事?”王胡爷失去先前的威风,如怯兔训羊一般,来到土台前,辩解;“独臂爷,甭听这小儿信口雌黄,疯狗乱咬人,他是诬陷小弟。”
世杰一旁言道:“大丈夫光明磊落,敢做敢当,何必遮遮掩掩。“接道:“师父,当年你与徒儿讲述西乡王如何参加捻军,配合大汉盟主张乐行,攻打正阳、临淮二关,如何英勇善战,使清军闻风丧胆......师父当年勇气哪去了?”王独臂走下土台好言问道:“后生,你说王胡子是你师父,有何凭证?”亚世杰道:“师父腰间有道二寸长的枪疤。”不待说完,王独臂一个箭步到达王胡子跟前,伸出独臂,鹰爪一般猛地撕开王胡子黄绸腰带,右腰间果然有道二寸长的枪疤。独臂爷怒到:“王胡子,还有甚话争辩。”
到了此般,王胡爷异常镇静,双手后背,说:“请按族规论处。”独臂爷反问:“背信弃义,出卖本族利益,该当何罪。”王胡爷道:“视情节轻重,轻者断肢,重者挖眼。”独臂爷道;“泄露祖传武功,替仇敌传授武艺,又该如何处置?”王胡爷道:“掏心挖肝,警示后人。”独臂爷喝道:“按族规办事。”言毕,蹿上几个彪形大汉,将王胡爷五花大绑。
世杰吼道:“不关师父之事,世杰愿一人承担。”王胡爷笑道:“杰儿,师父没看走眼,你是有才有智,有胆有识,有情有义的孩娃。”世杰哭道:“徒儿一时鲁莽,见师心切,害了师父。”王胡爷道:“是师父害了杰儿。”师徒俩相认,抱头痛哭。
独臂爷叹道:“咱兄弟风风雨雨几十年,没死在满人长矛利刃之下,没亡于东西两乡械斗之中,却丧命自家兄弟之手。天地之无情,命运之残酷,咱兄弟前世做下了甚孽事?”王胡爷反劝道:“事到头不自由,为严明族规家法,以儆效尤,还请大哥严惩不贷。”独臂爷道:“还有甚事,与大哥说了,大哥会尽力安排。”王胡爷道:“小弟,早年丧妻,膝下只有一女。小弟死后,请大哥为小女物色一忠厚善良男儿,日后过着清贫安逸日子,小弟在九泉之下,也暝目了。”独臂爷道:“小弟放心,哥哥会将英姑当亲闺女一样看待,你放心去吧。”老哥俩抱头痛哭一场。
下面早有乡勇做好准备,备好祭奠酒菜,燃起红烛大香,独臂爷带领十八圩头人,朝拜祖宗灵位。祭毕,取出死刑牌,哭诉道:“哥哥身为一族之长,掌管十八圩族务,只得公事公办了。小弟死后,哥哥安排厚葬,虽入不得祖坟地,哥哥会在附近找一块好墓地,每年与你添土烧纸。”王胡爷劝道:“哥哥莫伤心,若大家族还靠你掌管,多保重,小弟先走一步了。”言毕,紧闭双目。
独臂爷不忍心看着自家兄弟身受重刑,丢下死刑令牌,扭身离去。这边执刑的乡勇,提着砍刀上前,正准备行刑,忽听远处有人高喊:“刀下留人,容我说几句话。”乡勇停住。众人侧脸相望。见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东河沿学馆的张秀才。张秀才气喘吁吁冲到独臂爷面前,怒目而视,气势汹汹。
独臂爷问道:“秀才爷,这般火烧火燎地赶来,东河沿发生甚事了?”张秀才没好气答道:“东河沿遭**洗劫了。”独臂爷笑道:“秀才爷,甚话不好讲,竟开这大的玩笑。长胡老毛已消声匿迹,咱庄稼汉安分守己地种田,按官府公文,交粮纳税,出工劳役,满人恁甚要扰乱民众?”张秀才道:“自古官逼民反,民反官压。这些年西乡圩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日子过好了,便也称颂太平盛世。俗话说:安闲生是非,无聊添混乱。西乡圩这些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清闲日子过腻了,倒想做起杀人的游戏来,开心取乐了。”独臂爷一听话不对味儿,愠怒道:“世籁兄,咱们虽两姓,却亲如兄弟,患难之交,你是读书识字,满腹经纶之人,为官数载,俗称:刀笔书吏,比不得咱这村野俗夫。信口雌黄,这种玩笑怎能开得。”张秀才道:“树上绑着一老一少,刽子手立在两旁,不是杀人做甚?”
独臂爷道:“秀才爷,你只知其表,不知其内。那少的名叫王世杰,是东村寨乡学馆教书先生。因东村寨触犯我西乡圩,污辱我宗族子孙,故聚众讨伐,这小儿甘愿代东村寨负荆请罪。那老的不用我说,你自是认识。他身为王氏宗族子孙,十八圩护圩总首领,家法族规,一清二楚。可他明知故犯,将祖传秘宗武艺,传授外族人,且又是邻村的仇敌。我身为族长,杀一儆百,以树正风,兴旺宗族。”独臂爷振振有词。张秀才诘问道:“东西两乡旧有世仇,路人皆知。王胡爷就因将祖传的武艺传授给东村寨人,该当死罪。那么,西乡圩人在危难之中,九死一生,东村寨人不顾家仇族恨,冒族人之大不韪,舍命相救,此举又如何论置?”独臂爷笑道:“我身为一族之长,此事怎没听说。莫不是秀才在编故事,愚弄老朽吧。”
张秀才道:“同治初年,太平军横扫江南,捻党猖行江淮,南北呼应,使清军闻风丧胆,昼不敢离城,夜不敢出门。身为汉民,无不拍手称快。诸多民众,揭竿而起,积极配合义军,协同作战。可是,好景不长,清府媚外屈洋。置外患不顾,调动湘淮诸军,疯狂**,义军屡受挫折,节节败退,最后军溃败北。太平军与捻军残部,兵合一处,推太平军遵王赖文光为首领,捻军张宗禹,任化邦为副首领,易步为骑,转战南北。一日,捻军任化邦部,在江淮作战,受困寿州正阳关,危在旦夕。捻党四处求救,消息传到合肥东郊,有一年轻汉子闻讯后,不顾身家性命,力说族长,动员乡勇,带领五百精壮汉子星夜兼程,前去解围,与清军一场血战,才使得捻军从正阳关脱围逃生......”
独臂爷笑道:“秀才爷,绕了半天圈儿,竟说到咱西乡圩了。咱独臂龙虽在那次解围中丢失一条胳膊,险些丧生,但不乞求你歌功颂德,更不想让后人树碑立传。”张秀才道:“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不过,独臂爷扶正祛邪,大义凛然,实令张某敬慕。这里,我只想试问一句,独臂爷是如何死里逃生的?”独臂爷笑道:“秀才又想兜圈儿,使扣儿,让我入得瓮中。实话与你说了,王胡弟虽救了我的性命,做哥哥的,会一辈子记住这情份。公是公,私归私。今儿他犯了族规,身为族长决不念私情,姑息养奸。”张秀才道:“非然也。救你性命者,乃是有着家仇族恨的冤敌。”
独臂爷懵懂,摇头道:“编假话哄骗我,也不看看地方,现有人证在此,王胡弟当面作证。”遂来到王胡爷近前,问了。王胡爷答道:“秀才爷没哄骗你,句句是真话。”独臂爷更加糊涂:“明明是王胡弟和众兄弟,将我抬回西乡圩,怎么转眼间恩人变为仇敌?”王胡爷道:“你听秀才爷把来龙去脉说了便知。”
张秀才道:“捻军解围,你身负重伤,逃走数里,便昏死在路边一片小树林间。恰巧,我从皖北履行公务,路过此地,见一血肉模糊躯体倒在路旁,走到近前,摸摸尚有体温,微微呼吸。看装束,乡勇打扮,自认为是义军,便将这人用驴驼到山脚下一朋友家。四处寻找乡医,那些胆小如鼠之辈,听说是义军,哪愿丢失身家性命,个个自找借口,如遇瘟疫。那时清军搜捕严密,此人不及时抢救,性命难保。天无绝人之路,也属此人命大,正好有一行医郎中路过此地。我便央他救人。郎中手脚麻利,用盐水将那人清洗干净,突然怔住,说此人与他有深仇大恨。便把东西两乡械斗之事说了,那郎中正是东村寨人。郎**求我,救西乡圩人之事,万不可泄露,否则,触犯族规,必死无疑。我一一依了。郎中守护三天三夜,精心看护,才使那人止血脱险。又留下几剂药方,自去了。王胡爷带着残兵败将,寻人到此,我便将那人交给了他。王胡爷千恩万谢,定要重金酬谢,被我谢绝。只提日后有一事相求。王胡爷碍于我重义厚面,便做下了冒犯族规,大恶不赦的罪孽。”
独臂爷如听天方夜谭一般,似信似疑。王胡爷道:“此事千真万确,无半点虚假。”才道:“照此说来,救我性命者,除秀才爷外,还有东村寨的乡医。乡医姓甚名谁,家住哪村?”张秀才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救你命者,便是王世杰之父王乡医。”一语道破,独臂爷、王胡爷、王世杰及诸众人,个个惊诧。张秀才接道:“自那事以后,我便也识破官场,痛恶清府,一份辞呈,离开县衙。不做书吏,立志教书育人,为家乡培养几个有志有识,栋梁之才,也算我不枉度一生。数年后,我偶路王小郢村,巧遇王乡医之子王世杰,萌生收教之心。王乡医认不出我了,更不提往事。世杰入学,不但喜文,而且好武。我私请了王胡爷,夜间出入,蒙面授徒,这样既偿还了两家的情义,又不泄露坏事,损伤两族的根本。可谓一箭双雕,两全其美。令我欣慰的是,世杰存留先人的淳朴善良之义德,天地孕育之才华,淮河水养之气质。我等与他相比,犹如云雀和鸿鹄并立,自感有愧。可天公不作美,偏偏发生这等巧事,岂不是神灵责罪于我。”
真相大白,众人恍然大悟,原来编戏、导演同属张秀才一人。感叹之后,不得不敬佩张秀才才高德尚,忠义两全。众头人齐道:“不知不见罪,王胡爷重情重义,此举不但没触犯族规,相反,承袭祖宗大仁大义,积善厚报,疾恶如仇之家风,值得颂扬。王世杰年岁不高,却目光远大,视两宗族利益为己任,两乡生灵为神圣,置生死不顾,充当说客,陈说利弊,以一人之死,换来众生安宁。相形见绌,惭愧惭愧。”
独臂爷羞愧难言,半晌道:“老朽枉活七十余载,要不是秀才爷及时赶到,说明真情,老朽可要铸成终身大错。九泉之下,如何见得祖宗。”当下,倒身要给张秀才磕头请罪,张秀才忙上前阻拦:“仁兄,行此大礼,折煞小弟了。”接道:“咱们只顾说话,树上绑着两位罪犯,独臂爷如何处置了?”
独臂爷笑道:“秀才爷又取笑愚兄了。王胡弟和世杰贤侄,功大卓著。真正罪人,倒是老朽了。”吩咐下人,“还不快快将他二人松绑,我独臂龙与他们一一请罪。”独臂爷说到做到,果真要当面谢罪,王胡爷和世杰哪依得,百般推卸。独臂爷忿道:“既然诸位宽厚仁义,原谅老朽大罪,独臂龙领情了。但作为一族之长,万民之首,如此盲目草率行事,万不可轻恕。古人尚军马违法,主人代受罪。现老朽罪责难当,不治罪,何以信服族民。”说了抽出利刀,剁下脚趾,以责惩罚。众人敬慕不已。
张秀才道:“火不挑不旺,话不说不明。事情既然说开了,东西两乡冤**解,何不就此双方往来,和好如初。”独臂爷笑道:“老朽正有此意,想见见救命恩人王乡医,就怕东村寨人不肯赏光。”张秀才道:“这事包在小弟身上了。”说了,与世杰同去东村寨,见了王铁拐及一班头人,将事情来龙去脉细说一遍。王铁拐道;“咱东村寨已披挂整齐,西乡圩再不放人,咱可要带人拼杀了。现在秀才爷从中说合,冰消雪融,东西两乡避免一场火拼,先生功大盖世,一切听先生安排。”当下,西乡圩杀猪宰羊,下了请帖,东西两乡头人汇聚一堂,酒宴三日。喝酒闲聊中,独臂爷两眼不住睃视世杰,继而,对王胡爷笑道:“今儿你师徒相认了,坏事也变成了好事,依哥哥所言,何不好上加好;”王胡爷不解问道:“怎得好上加好?”独臂爷笑道:“英姑芳龄二九,也到当嫁年龄。世杰文武双全,一表人才,何不招徒为婿,亲上做亲。”王胡爷道:“小弟正有此意,只是眼下不好开口,等日后再作理论。”独臂爷道:“事情宜早不宜迟,订亲了,了却一桩心事。哥哥保媒,与你说了。”
独臂爷在酒宴之上,当众提了亲事,王父满口答应。东村寨众头人,纷纷祝贺。世杰来到王胡爷面前,正欲行拜翁婿之礼,听得堂下一声断喝:“今日好风光,怎得都让东村寨人占了。小爷愿与东乡小儿比试几招。”
这正是:祸起不单行,福至难成双。从来好事多磨难,自古瓜儿苦后甜。欲知后情,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