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王世杰回到家中,王父见儿子外出归回,忙拉进堂屋,将办乡学馆事说了。世杰抱怨:“筹这事儿,也不与咱商量,我在城里已找了份上好的差事。”梅氏道:“你爹成日都把心思放在你身上。念了那许多年的书。总不能回家再种地吧。人请了,钱花了,学馆事说妥了。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城里甭去了,在乡下教十几个孩娃,一年也是好几石谷米,比出外游荡得好。”世杰道:“城里那头说好了,已签下合约,咱回来讨行李被卷的,恁好随便毁约?”王父道:“不就一张纸吗,你爹可花去了几亩上好的下冲水田。”
王父抛田舍地,花大钱筹划学馆,自有他的一番道理。知儿莫过父。儿子的秉性,做爹的自然一清二楚。世杰聪明灵利,性情耿直,侠肝义胆,好高骛远。可这世道不安,兵荒马乱。远离家门,若和一班胆大妄为,肆意胡闹的人搅混在一起,还不知要闯下多大的灾祸。不如看在跟前,管束些,倒是好多了。世杰执意要去城里做事,王父哪容得,施起家威:“乡学馆愿坐便做,不愿做便与我种地去。去城里死了这条心吧。”掷地有声,不容辩解。
翌日,王清泉、唐文卿、韩新照掮着行李,绕道邀世杰。世杰将父母不准进城一事说了。三人听了,心里凉了半截,齐道:“咱四人亲如兄弟,你是主心骨儿,事事拿得主张。你不去了,群龙无首。”世杰道:“乡下与城里只十几里地,你们城里教书,咱乡下带娃子,常来往些就是了。”又道:“你们与吴三公子言一声。实在抱歉,日后,我定去当面谢罪。”直将三人送到村口。
却说王世杰回到庄上,将祠堂几间老屋收拾了,清扫干净。范老爹在九村寨吆喝一遍。不几日,几十个孩娃相继入学。乡学好教,谁家也不指望出龙出风,识几个字,写出人名儿就成。世杰成了孩子王。学馆杂事忙清,一应理出头绪。上了正轨,除了教书吃饭,也没甚事可做,倒也显得清闲。越清闲,世杰越觉郁闷,时光难以打发。
这日,学馆休学,亚樵更觉得无聊,扳起指头算算,学馆开学已一月有余了。蹲在乡下,犹如井底之蛙,听不到信息,见不着天地,与世隔绝。应该去城里一趟,一来拜访吴三公子,二来也能了解时政消息。
当今社会,风云多变,瞬息万千。自从孙中山名字响彻中华,每天都有奇闻要事发生。一批革命志士,舍身拼命。孤胆英雄,豪侠壮举。先有广东人史坚如,要去借两广总督德寿的头颅。不料,德寿的头颅保得牢,史坚如倒丢了性命。嗣后,湖南人唐才常,准备汉口起事,占据两湖。不慎,被鄂督张之洞查悉,拿获正法。唐才常死后,广东三合会首领郑弼臣,受孙中山运动,愿听从指挥,发难惠州,又遭失败。过一年,湖南人黄兴,在长沙密谋革命,兵变被泄漏,遁走日本。嗣后又潜回上海,邀了同志万福华,刺杀前桂抚王之春。万福华殉难。浙江人蔡元培、章炳麟,在上海组织会社,开设报馆,鼓吹革命。四川人邹容,又撰著《革命军》一书,被江督魏光涛闻知,饬责上海道密拿。蔡元培走脱,章、邹二人被捉。邹容在狱病故。章炳麟幽禁数年,才得释放。湖南人胡瑛、湖北人王汉,欲谋刺钦差铁良。尾随河南彰德府无隙可乘,王汉愤怒,将手枪对准自己,一发而毙。胡瑛改遁往日本。接连又有载译、绍英、鸿慈、徐世昌、端方五大臣出洋,恼怒一位反清志士吴樾,皖桐城人,挟着炸弹,潜身车站。待五大臣走近,取弹投去。五大臣命大,保住性命,志士身亡......
正是:外虏入侵,以民抗争。世道不平,天怒人愤。世杰哪能闲待得住,人在乡下,心早飞到城里。说走就走,世杰关门上锁,起身进城。
双桥镇本是肥东一座商业重镇。可自从东西乡两门王姓,为秧水引起一场血腥械斗,桥毁路断。商业重镇一落千丈,变得死气沉沉,山民不到这里赶集,商家不来镇上采购。一些外地客户也相继迁居到别地,双桥镇成了一座破烂不堪的村落。二十多年过去了,东西乡在邻村老辈们劝解下,官府出面干预,关系才渐为缓和,答应修桥通路。不过,双桥镇变成单桥,单股道通行。虽桥头堵塞,路毕竟是通了。路通人流,东西乡开始走动,双桥镇也开始复苏,有了生气。可与以往相比,仍是天壤之别。
世杰从街上匆匆而过,忽听背后有人叫他:“王先生,火烧火燎做甚去?”世杰停步,扭头看了,是前庄卖拘肉的王传柱。此人不务正业,以打狗为生,又有祖传卤菜配方,王记五香狗肉名扬四乡,人称外号“打狗将”。
世杰笑道:“王兄弟,叫我有事?”传柱笑道:“王先生从摊儿过,五香狗肉不尝一块?”世杰道:“本庄上的,何时吃不到。这会儿做生意,你卖鲜鱼,我卖咸鱼的,何必凑热闹。”传柱道:“说这活外气了,本家兄弟是钱好,还是人好?这会儿没生意,我请你喝几杯说说话儿。”世杰推辞:“我进城有事,改日再说。”传柱道:“说事儿,咱正有事要找你,先将咱的办了再说。”不由分说,将世杰拉到旁边的小酒店坐下。切了二斤卤狗肉,叫店家沽两碗酒。
世杰无奈,坐下。一碗酒喝下,问道:“兄弟,甚事儿说出,咱能办到的,决不推辞。”这话不提则罢,提了,传柱双眼喷射怒光,面孔涨得紫红,冷不丁嚷道:“咱要杀人。”
世杰吃惊,忙将传柱按下:“你发疯了,这样大喊大叫”遂问道:“甚事儿,慢慢说。”传住怒道:“李府刘总管欺人太甚......”
原来传柱有个相好,邻村寡妇翠嫂。
多日未见,翠嫂家变了样。三间老屋修整一新。今日却不同,翠嫂低头不语,泪珠儿顺着面颊扑酥酥往下掉。传柱问:“姐姐怎了,有人欺负你?”翠嫂忙拭去眼泪,强打精神道:“没什么,这阵儿眼睛不好,尽好流泪。”说了,抽身进锅屋。不多会儿,做了几样好菜,强颜欢笑道:“大兄弟,姐姐今日陪你喝几盅。”
传住感到翠嫂反常,好生蹊跷。翠嫂道:“咱命苦,十八岁嫁汉子。没二年,那冤家得了痨血病,先走了。”
传柱听得懵懂,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话说了半晌,咱恁是越听越糊涂了。姐姐有甚心思全倒出来,吐半语话咱憋闷得慌。”翠嫂道:“以后别再来了,姐姐改嫁了......”没说完,又唏唏嘘嘘哭起。
传柱听了,似晴天霹雳,忙问:“改嫁?不透风不漏雨的,前阵怎没听说,嫁给准了?”翠嫂道:“甭问了。”传柱发急:“咱不问个清清楚楚,水落石出,心里不安。”翠嫂逼急,说了......
翠嫂有个小叔子,排行**,街坊四邻叫二狗。二狗自小不成器。大了,也不务正业。成日吃喝玩乐,打架闹事。分家时,得的两间老屋和家什,全被变卖了,挥霍一尽,还欠下一屁股两胯的债。酒店不愿赊酒,赌主讨债上门。二狗不敢沾家,东跑西躲。若是被堵住了,就是一顿好打。这天又和庄上张秃头、吴疤眼一伙赌钱。几人串通好,做下手脚,二狗一输到底。张秃头、吴疤眼是玩命的主,欠他钱还了得,不还钱就送命,两条路由他选。二狗穷得叮当响,除了百多斤的肉身,寻不出值钱毛,必死无疑了。一位酒友道:“大活人能让尿憋死了?”二狗叹道:“有生路谁愿死?蚂蚁还惜命呢,”酒友道:“眼光放阔些,深想想。”二狗道:。咱光棍一条。论本事,文提不起笔,武耍不下身,就是把浑身骨头榨了,也挤不出四两油。”酒友道:“你不值钱,却有值钱的主。”二狗道:“谁?”酒友道:“翠嫂。”二狗跳起骂道:“放你娘的屁,俗话说,长嫂为母。大嫂从过门那天,可没亏待咱。哥死的早,她带着侄儿,生活艰难。”酒友道:“正因咱是哥们,才真心为你着想。寡妇嫁人,人之常理。她守孝多年了,年纪轻轻的,还能当一辈寡妇?”二狗不语。酒友接道:“拖迟不如趁早,早寻门子亲,还能得几个礼份钱。”二狗沉默。须臾问道:“有合适人家?”酒友笑道:“咱早留心了。前阵儿听说肥城李府刘总管,找人在乡下典妻。”
刘总管年近花甲,一妻三妾,在山东有家产万贯。美中不足,膝下无儿无女。正室蒋氏,建议从娘家过继一子。怎奈三妾竭力反对,生怕刘家的家产被蒋氏一人独吞。四个女人争来吵去,不可开交,谁也不愿相让,最后答应刘总管典妻。
二狗道;“说亲也该找正当人家,老了有个依靠,典妻三年五载的,日后指望谁?”酒友道:“眼前事谈眼前,刘总管给的赏钱不少,你先接了银子,度过这关,日后的事再计较。”二拘道:“你先打听着,讨个信来。”
没过几日,那酒友回了信。说刘总管允了,并带来十两银子。二狗见生米成了熟饭,只得试办了。当晚便去央求嫂子,翠嫂一听,破口骂起:“你这畜牲,成天和那些吃人饭,不拉人屎的混。谁答应了,接了人家的银子,谁便拉他姐姐妹妹嫁去。嫂子这辈子就守着铁蛋过活。孩子扯大了,咱也对得起你死去的哥哥了。”
二狗跪下,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哭成泪人儿:“嫂子,千不怪万不怪,只怪咱不是人。吐出的睡沫能舔起,做错的事难收回。咱也是万般无奈,被逼到绝境的,咱没这钱,小命难保啊。”哭了一阵,须臾又道:“嫂子若能搭救小叔一命,大哥在黄泉之下,也会感谢你的。嫂子若不答应,小叔也无法活了,今儿就死在你面前。”二狗跪着不起,翠嫂被逼着答应这门亲事。她提出条件,将三间老屋修整一新,将来作为铁蛋的家产。刘总管答应了,过几日就来接人......
传柱不等听完,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两只拳头攥得叭叭响,骂道:“天下竟有这样狠毒的人,卖嫂子抵债,待我拿牛耳尖刀,剖了他的肚子,掏出心肝,看看是红还是黑。”翠嫂素知传柱的牛脾气,犟起来九牛二虎也难拉回。不然,外人怎送他绰号“打狗将”。一旦动怒起来,甚事儿也能做得出。便阻拦:“你是咱甚人?无亲无故的,咱家的事不要外人管。”传柱听了,目瞪口呆。恁没想到同床共枕,亲亲热热多年,最后竟落个外人。传柱想争辩,翠嫂硬把他推出门外。哭道:“姐姐对不起你,你的大恩大德,咱只有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了......”
传柱一气儿将事由说是清清楚楚。叹道:“前些日子,咱真想寻短见,一死了之。与翠嫂今生不能同甘苦,来世再做夫妻。”说了,两眼乞望世杰:“王先生,你是读书人,给小弟拿个主张,此仇不报枉为人。”
世杰不语。传柱急道:“去官府县衙,状告刘总管,以钱仗势,抢夺民妇!”世杰说:“以钱买人,契约俱在,如何说抢夺民妇?”传柱思量,觉得在理,又道:“那么状告小叔子,聚众赌博,私卖家嫂。”世杰道:“家嫂自愿改嫁,二十两聘金不算高。”传柱道:“恁说这官司是无法打了?”世杰答;“大清条律,写得清清楚楚。”传柱暴跳如雷:“官道行不通,硬逼爷要走私道了。牛耳尖刀能宰狗,也能杀人。”世杰劝道:“小弟,休得胡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传柱道:“咱等不得恁长时间。”接问:“照哥哥所言,咱平民百姓只有死路一条了?”世杰道:“君昏国乱,官逼民反,历来如此。”传柱道:“哥哥听着,哪有抗官义举的,咱打狗将报名参加,冲锋陷阵。”
两人吃酒说话,剃头匠李小乙人称“小飞刀”挑着担儿走进,见二人,不问价钱,坐下就吃,笑道:“柱哥请王先生,这叫来早不如来巧。秃子跟月亮走,沾光了。”一通吃喝。传柱见李小乙,心窝里恼火,一古脑儿泄出,骂道:“龟儿子,这阵儿死哪去了,害得爷胡子快拉裤了。”小乙笑道:“是翠嫂嫌你的胡子戳脸,不让靠身了?楚霸王须硬赛针,虞姬体软如棉,阴阳交加,软硬配合,这才够味。”传柱将桌子一拍,吼道:“放你娘的骚屁,好事都让你搅了。”小乙惊慌,不知所措。待问清前因后果,委屈道:“翠嫂离去,也怨不得咱,谁叫咱们都是穷汉子。你心里有气,咱肚里有火,你憎刘总管,咱恨不得扒那老儿的皮做液壶。”传柱道:“你从哪门子恨起?从根子往上理,你也是李鸿章的子孙,虽属庶亲,孬好也算半个穷主子,他刘总管再有权有势,终是奴才。”
小乙道:“老皇历了,如今有钱便是爹,无钱成龟儿子。”接叹道;“前日子,有人给咱说门亲事,姑娘不错,就是聘礼太重了。咱穷手艺,嘴难糊住,去哪凑钱做聘金?走投无路,咱和娘去李府求刘总管了。钱没借到,反惹出一肚子气。那管家的老奴才,竟使出主子的威风,门没让进,当讨饭的给哄走了,还放狗咬了咱。为治伤,倒贴两斗米。”说着捋起腿,碗大的伤疤,还红滋滋的浸着血水。骂道:“龟儿子,哪有起兵造反的,爷算一个,先将那些仗势欺人的狗奴才,统统杀光,才解了爷的恨。”
传柱道:“咱兄弟俩想到一块了。”小乙道:“千人走路,一人领头。王先生胸怀韬略,满腹经纶,何不站出领咱们穷兄弟拼杀一场?”世杰道:“二位兄弟,如有此心,可先做好思想准备,游说四乡,结交一批穷哥们,侍机而动。”接道:“揭竿义举,非一时冲动,贸然而行。兵家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济,地不利,非人所能。只有应天时,占地利,顺乎民心,大事可成也。”二人道:“我等皆听哥哥的。”三人在酒店内,密谈商事,忽听街面有噪闹声。世杰问话,坐门外的店家答道:“有热闹,王先生快瞧去。”三人走出酒店。
街头围着一圈人,人堆里不断发出喝彩声。三人走到近前,拨开人群,只见人堆里站着两条汉子,赤胸**,对耍拳脚,原来是打拳卖艺的。一路拳脚使过,面不改色心不跳。只见壮汉子拳抱当胸,深施一礼,说道:“小弟杜龙,临淮关人氏。家乡遭灾,颗粒不收,外出投亲奔友。路过贵地,断了盘缠,望求父老兄弟施舍几个路费。”瘦汉子道:“在下名叫朱虎,家住安庆,江胡谋生,与杜兄巧遇,在此班门弄斧献丑了。”两人一前一后吆喝数遍,无一人肯扔出银子。二人又对耍几路拳脚,只听喝彩,不见掷钱。杜龙愠怒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一分钱逼死英雄汉。我二人拳脚好坏不说,就看这份辛苦,也该赏碗茶水钱。”
世杰动了恻隐之心,将口袋里几吊大钱掏出,传柱阻拦:“哥哥不可赏赐。”世杰道:“出门在外,谁没有难处?危难之中,接济帮助,乃做人之根本。”传柱道:“哥哥多年在外念书,乡情民事知道甚少。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占一方土地,享一方香火。”世杰道:“此话怎讲?”传柱道:“自东西王族发生械斗,桥毁路断,两乡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二十多年来,双桥镇日渐衰败,沦为野村僻壤。是夏总甲搬动官府,说通两乡族长,修起独木通道。双桥镇才开始有了生气。江湖规矩:路是我开,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丢下买路财。夏总甲是双桥镇功臣,自然要坐收渔翁之利。管市面的是他外甥王癞头。此人心狠手辣刀子快,就连咱这小狗肉摊,每月也要交一两银子地皮钱。”世杰道:“官匪一家,以权压人。”传柱道:“看样儿,这两汉子没送孝敬钱,王癞头不发话,谁愿花钱招麻烦。”
只见那壮汉连说三遍,仍无一人施钱。恰巧,旁边一棵老刺槐树稍,站立一只雀鸟叽叽喳喳,叫闹不停。那汉子心烦意乱,变腰拾起一颗石子,扬手抛出。弹出鸟落。那石子不偏不斜,正击中雀鸟头上。只听场外一声吆喝:“这等身怀绝技,武林好手,危难之中,怎不相助?”
言罢,一锭五两大银,飞入场内。众人回头望,原来是一位十七、八岁的过路女子,便自动分开,闪出路来。那壮汉拾起银子,来到近前,施礼言道:“承蒙过奖,杜某几套花拳绣腿,只想乞求几吊大钱的路费盘缠。姑娘这等恩施,杜龙实在不敢领受。”那姑娘笑道:“区区几两银子,用不上大排场,权且收下了,也能供给几日。”
两人正相互推让,旁边闪出一人,伸手将银子夺了过去。世杰看得真切,再瞧那人:个头不高,五短身体,癞痢头、吊睛眉、箩卜花眼,生着一脸横肉,不是别人,正是横行东乡一霸,人称王癞头。王癞头抢过银子,径直来到那姑娘面前,嬉笑道,“这妞儿长得俊美,出手也大方。爷这几日,正缺银子用,也请姑娘借些给爷花销。”那姑娘一张秀脸气得绯红,骂道:“你这人毫无道理,姑娘闲玩着热闹,施钱给那两打拳卖艺的,你恁甚给抢了?”王癞头笑道:“妞儿懂得拳脚?这花拳绣腿能骗得你一锭银子,爷真功夫使了,妞儿的私房钱 应该奉送爷了。”姑娘嘴不饶人,怒道:“想得姑奶赏钱不难,你顺地爬三圈,学三声狗叫,也赏你一锭银子。”王癞头笑道:“银子咱要人也要。爷三十多了,还没个正经女人。妞儿俊美,野性够味,爷相中了。”那姑娘骂道:“放你娘的屁,你家姐姐妹妹多着呢。”王癞头道:“爷横行东乡,号称一霸,吼一声不说天塌地陷,也要地动山摇。双桥镇市面,是咱舅舅起死回生的。凡到集市贸易者,谁敢不交地皮费。今日这两混儿,私闯双桥镇市面,不与爷言一声,便做起生意买卖了。妞儿更是胆大,爷不发话,竟敢施银子赏钱,还辱骂爷。不过,爷不计较,淫歌里唱:采花要采野玫瑰,玩女人要玩泼辣妹。妞儿越撒野,爷越喜欢。”说着,动起手脚。
随那姑娘同来的水妹喝道:“泼赖,不得无礼,光天化日之下,也敢污辱良家妇女。你知道姐姐是谁?西乡十八圩,护圩自卫队首领王胡爷的独养女王淑英。平日喜欢习拳练武,人称侠妹英姑。你若惹恼了姑娘,王胡爷的自卫队不会轻饶你的。”王癞头听了,先是一怔,吊睛眉蹙三蹙,萝卜花眼转三圈,似有所悟,计上心头。须臾,笑道:“哦,是王胡爷的大千金,咱癞头王早有所闻,今日得以相见,果然体优貌美,长得仙女一般俊俏。爷早有爱慕之心,正想托媒人上门提亲。不料,姑娘送上门来了,爷也省得出轿子迎亲,今晚就喜结良缘,成亲拜堂。”说着,呶呶嘴,手下一群泼皮无赖,纷拥而上。
王世杰忙上前阻拦:“使不得,万万使不得。”王癞头怒道:“王先生,识相些离远点,免得爷翻脸不认人。”世杰道:“事关重大,不可胡来。”接道:“东西两乡,旧有仇隙。二十多年前为争夺小秧水,发生一场械斗,双方死伤惨重。这许多年,经多方调解,众人劝说,关系才刚有好转,相互走动,但旧日阴影依然笼罩着老辈们的心头,稍有风吹草动,便使关系破裂,旧仇新怨一并爆发,导致新的争端。那时因小失大,残局难收,后果不堪想象。”
世杰话不无道理。听老辈人说,东西两乡原来关系甚妤,和睦相处,互帮互助,亲如一家。两族虽为一姓,却不是出庶一枝。东乡王氏从黄河源头逃荒到此。西乡王氏从长江入海口避难而至。两族先人刚到这里,订下君子协议:以流沙河为界,埋下界石,分河东河西,划地而居,开荒种地,互不侵扰。初来时,两族均为数十人。天长日久,两族从陌生到熟悉,开始两地走动。在流沙河上架一座木桥,说话串门,借东借西,渐渐亲近。逢年过节,两族相互邀请,合为一处,在河堤上砌起锅灶,吃露天酒,与天共乐。熟悉了,无话不谈,两族先人们聊家常叙家谱,寻根溯源,竟追寻到同是东晋琅琊王司马睿之后。西晋末期,宦官掌权,宫廷内乱。奸臣挡道,忠良受害。军权旁落,尾大不掉。战争不断,劳民伤财,最后导致一场动乱。皇亲国戚,残遭杀害。琅琊王司马睿仓皇逃脱,三百口眷属七零八落,四处逃生,一支逃往黄河源头青海境内,一支流落长江入海处的鱼岛村。数年后,传来音信,说司马睿逃到江南,另建新都,成立东晋。两支眷属,厌倦宫廷生活,不愿再卷入内讧戮杀的皇权争斗中,一心想过平民安逸生活,埋名改姓,弃司马取“王”字。
又过数十年,两支族氏先人,因思念中原,家族迁居,相继来到江淮地域,定居流沙河两岸。这里土地肥沃,水源充沛,是生养繁衍栖居处。两族开始通婚,两乡走亲会友不断,融为一体,亲如一家。到了同治五年,两族为小秧用水,发生争执,由小争小吵,发展到两乡械斗。那次械斗伤亡好惨!听老辈人说,那次械斗下战书,两乡做好准备,约定时间开战。双方挑选精壮汉子,各带火铳、长矛大刀、铁叉扁担,全副武装。以流沙河为界,摆开阵势。东乡以王铁拐的父亲王三炮为指挥,拉出一支铁先锋,每人一根蒺藜棍。西乡以独臂龙为领头,组成百人敢死队,一律配带大砍刀。正中午时已到,双方鸣金吹号。王胡子领着敢死队。舞动大刀,最先抢占木搭桥,王三炮带人挥起蒺藜棍拼命抵抗。两队人马相聚桥上,英雄遇好汉,各不示弱。刀棍交加,血肉横飞。双方勇士,互不相让,越战越勇。死伤人员象下水饺一般,扑嗵扑嗵,纷纷摔下桥去。厮杀从中午一直到深夜,桥头堆满死尸,流沙河血染水红,惨不忍睹。独臂龙发怒,单手操起大砍刀,一路拼杀,锐不可挡。敢死队紧紧随后,双木桥被西乡抢占。王三炮组织乡勇,几次争夺,均被打败,西乡人乘势杀进东乡。当时人都杀红了眼,愤怒之情无法控制。见人就杀,见屋就烧。东乡被洗劫一空,老弱妇幼,惨死无数。
王三炮从死人堆里爬起,对天长啸:“苍天无眼,对我不公,为何将灭顶之灾降祸我东乡。”接又捶胸跺脚:“父母生我不孝子孙,身为族长,没有护好一方,愧对列祖列宗。”说着,就要撞石而死。一瞥眼,瞧见身旁支架一尊火铳,药石装上,捻芯完好,不由一阵高兴,强打精神,挨撑到前,掏出镰刀火石,点燃火芯。一声巨响,惊天动地,十里圩爆出窟窿。二声炮响,炸开缺口;三声炮响,轰断圩坝。天潭湖水,排山倒海,数丈高浪头,向圩区推进。水到墙倒屋塌,人死畜亡。独臂龙见之,惨叫三声:“东乡王,咱独臂龙与你不共戴天。”口吐鲜血不止。西乡人惊慌之余,黑暗中隐约可见,一个血肉模糊身影,正在搬动火铳,料定是毁堤破圩之人,一起围拢上去,要报仇雪恨。王三炮见了,一阵大笑:“东乡九村寨虽然战败,可西乡十八圩家破人亡,损失惨重。苍天助我,神灵保佑……”说着,拉响火铳,一声巨响,王三炮和几个西乡圩人同归于尽......
据后来人统计,那次械斗,东西两乡,九村十八圩,共出动乡勇二千人,死伤二百多人,烧毁房屋千余间,破圩淹没良田近万亩,淹死大牲畜三百多头,直接损失近万两白银。二十多年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消逝,但抹不去人们心中的仇恨。双桥镇在**,流沙河在垂泪。老辈人说,在当初那几年间,夜里时常听到撕心裂肺的嚎叫声。那是屈死鬼魂在倾诉冤债,向苍穹讨要公道。如今每当谈起那次械斗,东西两乡人仍是心有余悸,胆战心惊。
世杰至今仍不明白,两姓家族几辈人的交情,为鸡毛蒜皮小事,一旦触动家族利益,便不惜代价,拼命维护。往往感情用事,酿成大祸,殃及无故。旧仇未消,余恨尚存。尽管桥起路通,两乡人走动。但堆满干柴油腻,一个火星进发,都可以引发新的争战。
世杰越想越后怕,不能不阻拦。一急之下,哪管许多,一个箭步上前,亮出搏斗架式,怒道:“不得无理,速速放走姑娘。”恶奴们不与理睬,仍步步逼近。
王癞头吼叫:“王世杰,今天吃了熊心豹胆怎的,竟敢阻拦小爷的好事。小爷在舅舅面前美言几句,你的乡学馆坐得长些。否则,砸了你的学馆,还要告你聚众闹事,有革命党嫌疑。”世杰道:“砸了学馆不足惜,坐大牢服苦役不后悔,但此姑娘定要放走。此乃关系宗族睦邻,两乡生灵之大计也。”王癞头冷笑:“哦,有此严重吗?”世杰道:“二十多年前,两乡为用水发生械斗,死伤百余人,东西两乡视如仇敌。冰雪未消,仇恨深重。两乡人应该改善关系,求同存异顾全大局。多做益事,才不愧王氏子孙。今日,你作为东乡人氏,一乡总甲的亲届,却置数千乡民生死利益不顾,做出伤天害理,天地不容之恶事。听我细说一句,放走此姑娘,赔礼道歉,求得姑娘宽容。死后也有脸面入祠归宗,拜见先人。”
王癞头笑道:“别树西乡的威风,灭咱东乡的锐气。两乡械斗,有甚不好。比试高低,决一雌雄。再说西乡十八圩,水足地肥,素称鱼米之乡,仗着钱多粮广,购置许多枪械,发展乡民武装。高筑圩埂,深墙厚坝。能攻能守,独立一方。早对官府不满,拖欠粮租税款,殴打地保总兵,谩骂朝廷命官。尤其是那独臂老儿,早年参加捻党。匪首张乐行率黄旗军,攻打怀远城,他领着西乡民众,协同参战,官府早要缉拿。今日正好有借口,依仗官府力量,调来一彪清军,我东乡民众配合,一举捣了这个土圩子,好田好地,我东乡人也可多得一份。”
世杰骂道:“满口喷粪,吃得人饭,却说出混帐活来。东西两乡,虽为两地移民,终出一支,同宗同祖。怎可自相残杀。”王癞头笑道:“那小爷先做出大事让你瞧瞧,”冷不防蹿上前去,伸手撕开姑娘衣襟,露出白皙粉嫩的**。淫笑道:“王姑娘面薄害羞,爷心急火燎,等耐不得,就在这里亲热一番。”
侠妹英姑忙用双手捂住前胸;飞起一脚,将王癞头踢出丈余远,骂道:“畜牲,见你姐姐妹妹也这般对待?”一伙泼皮无赖穷凶极恶拥上来,英姑边战边退。水妹脱身,高喊:“姐姐不要害怕,我去西乡通风报信了。”一溜奔跑去。
世杰知道大事不妙,灾祸降至。蹿上前去,拳打脚踢,将一伙地痞流氓打得人仰马翻。两个卖艺的好汉也前来助战。王癞头自知不是对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主子弃战,恶奴逃生。
世杰来到英姑面前道:“姑娘受惊了。”接道:“姑娘仗义疏财,心地善良,对江湖穷士,慷慨解囊,实令世杰敬佩。所遇羞辱之事,纯属夏乡绅外甥癞头王一人所为。冤有头债有主,还请姑娘分清是非,辨明黑白。与王胡爷说得清楚,免得两姓家族发生误解......”
那姑娘有生以来,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自古:男不露脐,女不露皮。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暴露广庭大众之下,还有甚脸面可言。虽报一脚之仇,也羞于活在人间。不等世杰说完,英姑哇地一声,号啕大哭:“我有甚脸面再回西乡,拜见爹爹。”说着,向流沙河跑去,世杰和那两好汉尾随追拦。路旁有棵胡杨树,英姑一头撞去,头破血流,人事不知。世杰惊慌,忙与两好汉将英姑抬至近处,请东乡医,急行抢救。
英姑行至鬼门关,又被阎王吓唬回。正是:求生世俗难容,求死阴路不通。生死均为前世定,乐祸由来命中生。世杰好言劝说,英姑渐明事理。这里刚稳住事态,忽闻西乡圩呜金吹号,人喊马叫。世杰惊呼:“大祸即将临头!”正是:怕鬼鬼敲门,避祸祸缠身。欲知后情,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