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东西两乡和好如初,大宴三日,酒席间,独臂爷突然萌生结亲之事,与王胡爷说了,王胡爷满口答应。世杰更是喜出望外,早对英姑人才美貌有垂慕之情。听了,忙起身对王胡爷行翁婿之礼,刚走到近前,忽听堂下一声断喝:“东村寨欺负了我西乡圩的姑娘,本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相让了,还要把西乡圩的姑娘,许嫁于他。这种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岂不遭后人取笑。”
众人扭头观看,只见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王胡爷的义子,开山门的大徒弟,人称:铁爪飞鹰尤本龙。王胡爷喝道:“两乡宗族头人议事,哪容得你插嘴。”尤本龙道:“我虽为异姓,三岁丧母,五岁离父。被生父遗弃在官道路旁,是师父见我可怜,收养门下,教我读书识字,习拳练武。名为徒弟,实为义子。徒儿几次要求改姓,师父坚持不肯,说甚么‘人为天地精灵,儿为父母所生,天底下哪有不疼爱子女的父母。弃儿遗孤都是生活所逼,万般无奈。日后长大**,再归宗认祖。’师父不让徒儿改姓,可徒儿早以心归西乡圩。王氏宗族的事,便是我的事,生死与共.荣辱分担。师父既钟爱东村寨小儿,并有心招婿,小徒愿与比试几招,若赢了我的脚拳,不有辱王氏家门,若赢不了我,那就请师父收了结亲之心,让东村寨小儿早早滚蛋。”
王胡爷望望世杰。世杰道:“师兄想考考师弟,恭敬不如从命。还请师兄高抬贵手,手下留情。”尤本龙忿道:“谁是你师兄,休要废话,速速出来与我比试高低.”
两人走出祠堂,来到阶下广场,众头人尾随而出,站台上观看。正是:晨曦红光映刀剑,春风荡吹号角欢。不似军营胜军营,金戈铁马战黑关。严子陵七里滩,姜太公磋溪岸,贺子章乞鉴湖,柳子厚游南涧。湖光山色寄壮志,焉醉风月竹千竿。欲寻藏龙卧虎地,且向昆仑顶上看。西乡圩人听说王胡爷比武招婿,东西乡两小侠,欲见高低。一时间传开,纷纷涌向祠堂前,观看热闹,把个广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水泄不通。两人站在场中,尤本龙道:“今儿咱们怎的比试?。世杰笑道:“自家兄弟交手,点到为止,还是徒手散打为好。”尤本龙道:“就依你了。”
说罢,脱了外衣,露出紧身衣靠。腰带紧三紧,护腕扣三扣。伸手甩腿,活动一番道:“请进招。”世杰道:“物有新旧,人分长幼,今日与师兄请教,哪有先进招的道理。还是师兄请便。”尤本龙并不谦让,举拳便打。世杰只招架不还手。尤本龙暗道:“这小儿莫不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表面侠肝义胆,钢骨铮铮,实际腹中空空,一肚子糟糠。凭着一张巧嘴,花言巧语,得宠西乡圩的头人,还要招婿结亲,好事儿哪能让他全占了。何不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尽脸面,打消威风。自己也能提高身价,在西乡圩占一席之地。那时师妹将会刮目相看,钟情于我。”尤本龙想到此,加快拳脚,招招相逼,套套扣连。一路拳脚使完,世杰心中便有三分清楚,知道王胡爷教他一些常用竞技套路,并无绝技高招。对打中,便瞅准一个空档,双拳一晃,尤本龙以为“**贯耳”而来,忙抽身躲避,哪知下面“扫荡脚”跟上,尤本龙无法闪过。只听扑嗵一声,木段儿似的跌倒。
世杰忙上前搀扶,哪知尤本龙一个“鲤鱼打挺”跳起,右手一扬。一粒弹丸飞出,不偏不斜,正中世杰左肩架。世杰“唉哟”—声,仰身倒下。尤本龙一个箭步上前,正要使展铁爪功,伤害世杰,人群中跳出一个人影,喝道:“自家兄弟比武,切磋技艺,增进友谊。何况有言在先,点到为止。你不是对手,甘拜下风应虚心学习,怎得偷使暗器,中伤他人。”
尤本龙抬眼瞧是师妹王淑英,忙作解释:“师妹有所不知,兵家曰:兵不厌诈。比武乃比竞技,比智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英姑道:“明是自己错了,还要强词夺理,实属卑鄙小人。”接道:“比武招亲,乃西乡王氏宗族先祖有例。我本想,你俩谁胜了,英姑便以身相许,嫁他为妻。可你无耻行径,令我心寒。甭说结亲了,连师兄也不配当。”
英姑扶起世杰:“咱们回家。”世杰道:“此局不算,我与师兄只打了个平手,来日约期再比。”尤本龙讥讽道:“够种儿的,现在就比。”捋袖伸手,跃跃欲试。
杜龙、朱虎一旁气不过,上前怒道:“要比试,爷带你玩几招。”世杰喝道:“这是咱兄弟间的事,与外姓人无干。”二人只得退下。世杰揉揉肩架,强行挣扎,准备再比高低。英姑不依,硬把世杰拉走。
世杰回到家中,解开衣服,只见肩头又红又肿,当时并无感觉,这会儿疼痛难忍。王父看了,气道:“这小儿也够狠毒的,飞弹不下于千斤力量,亏得伤在肩架软窝,如若中在别处,非死即残。”遂配制药剂敷上。杜龙、朱虎守旁看护。不到几日,渐有好转。
这日,世杰出门活动,见杜龙、朱虎呆坐在院中,走上前来言道:“这几日有劳二位兄弟了。”杜龙、朱虎道:“王先生说甚活了。我二人初到贵地,便招惹飞来之灾,多亏王先生有勇有谋,化险为夷。不然,我俩碎尸焚灰,也偿还不了这等罪过。”世杰道:“兄弟恁说这话?都是王癞头一手挑起,与兄弟无关。”接道“你二人在庄上也耽搁了几天,我伤势也渐好,明日送你们上路。”二人道:“我兄弟在王先生处打扰数日,你就不问问我们身世。”世杰道:“事情一茬紧接一茬儿,咱们也没空谈心拉呱,聊聊家常。”
说话间,王传柱、李小乙相约上门,来看望世杰。少许,英姑、水妹也赶到。梅氏见了,喜出望外,忙着杀鸡宰鹅,整治一桌酒菜。世杰笑道:“诸位今日相聚,实属难得,其意义也不同一般。一来为杜龙、朱虎二位兄弟饯行。二来我伤势痊愈。”传柱道:“这是双喜临门酒了。”小乙笑道:“是三喜临门酒。”传柱问道:“还有哪一喜?”小乙望望世杰,又瞅瞅英姑,狡黠道:“未来嫂子登门了。”英姑羞得脸通红,拾起竹棍要打,被传柱拦住。众人嘻闹一阵,举杯饮酒。
吃酒片刻,杜龙、朱虎略有醉意,不知怎的勾引起隐情,两条汉子扑漱漱流下眼泪。世杰忙问道:“二位兄弟有何苦衷,这般伤心?说出来,哥哥与你们做主。”二人哭道;“我兄弟本不是善良之辈,都因在家乡杀人,遭宫府通缉,浪迹天涯,无处存身。到达了贵庄,几天相处,已知哥哥大仁大义,宽容待人,便萌生留住之意,不知哥哥肯否容纳?”说了,各自介绍身世。
二人都是假名。杜龙名为杜墨林,原是临淮小溪河人氏。务农为生,家中只有一高堂老母。别瞧墨林性情粗暴,办事鲁莽,却是远近闻名的孝子,百般孝敬老母。那几年,天公有意作对,年年大旱,田里颗粒无收,乡民们纷纷离乡背井,逃荒度命。这日,老母劝道:“墨儿,俗话说:树移死,人移活,穷家莫守了,外出逃生吧。”墨林道:“娘,怎说此话,先有天地,后有生灵,儿怎能丢下老娘不管,苟延偷生?”娘道:“老身残活八十春秋,死多活少。只要你活着,日后娶房媳妇,为杜家续条根,娘九泉之下也瞑目了。”墨林道:“娘又说昏话了,有儿一口吃的,决不让娘饿着。”
那年月悲惨,吃光榆树皮,掏尽观音土,留村的人,没几个存活的。娘死活不愿离家,墨林万般无奈,找了本庄乡绅杜老财,借了二斗谷米,喂娘度生,抵押三月工。三月做完,那杜老财使起诡计,说丢了只鸡,一口咬定是杜母偷的。杜母分辩几句,哪受得这等冤枉,当即气绝身亡。墨林火爆爆一条汉子,血气方刚男儿,宁愿自己吃苦,不让娘半点委届。今日娘被逼死,哪能容得。当晚磨锋柴刀,蹿入杜家大院,将杜老财独种儿子,乱刀砍死,随即逃走,从此,浪迹江湖,人称:活阎罗。
那朱虎,真名朱家鸣,诨号:卷毛兽。原是安庆近郊西河口一个帮闲汉子。此人生性懒惰,不务正业,成日里在街上操闲。澡堂子饭铺有使力气活儿的,便吆喝他。做完活,残茶剩饭,赏口吃的。别瞧他闲散浪荡,貌不惊人,却是艳福不浅,令一些色徒眼热。
说来也算这小子洪福齐天。这日,朱家鸣在街口晒太阳,有一婆子路过,不小心绊个趔趄,骂道:“好狗不拦路,恁个人怎得横路睡。”家鸣抽身坐起,婆子认识他,数落道:“年轻轻的不做事,快活身子苦了嘴。”家鸣见是街西的崔婆,便道:“田活做不来,生意又不会做,不闲蹭做甚?”崔婆道:“咱家正缺个人手,你来做做杂活,少不了你一口饭吃。”
朱家鸣帮忙的东家,只有两个女人,婆子是继母,女儿叫崔秀娘,孤儿寡母过活。秀娘在这一方,是出名的小美人,长得如花似玉,楚楚动人,赛似天仙一般。十六岁便嫁给安庆江防营,一个姓周的标统做小妾。那周标统在城里已有妻室,儿女成群,且那婆子,凶狠泼辣,粗野刁蛮,活活一只母老虎。周标统哪敢将秀娘带回家中,只得寄居娘家,十天半月,出城来鼓墩集住上几日。那秀娘水性杨花,又值年轻精盛,欲火正旺,哪守得住空房。周标统不在时,时常独自一人,藏身小楼,依街凝视,一望便好半天。街上人来客往,姑娘少妇,穿红着绿。公子阔少,风流惆傥。男欢女笑,桃情逗乐。赶集山民,男人挑着山货,女人抱着孩娃,成双成对,同出同归。秀娘看着,更觉孤寂。
这日,秀娘又坐在窗前呆望,婆子上楼,轻言道:“周太太,身子不爽,也不躺着,坐久了,会落下病根的。”秀娘不听这活还好,听了,大为恼怒:“甚么太太奶奶的,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那样叫我,咱还是崔秀娘。”婆子道:“乖儿,不准任性儿。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棒槌抱着走。你是周标统的人,不叫周太太叫甚?”秀娘冷笑道:“周标统的人?恁是你这老东西使得圈套,打好扣子让我钻。使个黄花闺女,清白身子,为你换了一处好住所。要不念着和咱爹睡几夜,早赶走你这老东西了。”婆子道:“乖儿,恁说这绝情绝义的话来。你爹在世时,咱也床上床下侍候几年,死前托咐我,好好照应你,攀门好婆家。嫁周标统,虽做小,吃好穿好住好,哪样儿不好。你有好归宿,咱也对起你爹了。”婆子见秀娘厌烦,转入正题。“刚才城里来人,说江防营调防,周标统一年半载难回来。”秀娘听了,急问:“调防甚地?”婆子道:“南京。”秀娘道:“怎不请来人上来。”婆子道:“那人执行公务,甚急的。话说了,马没下便扬鞭去了。”秀娘大失所望,骂道;:“没用的老东西,别烦了。”婆子离去。
秀娘一躺,竟病了十数日,不吃不喝,不说不讲,可急坏了婆子,忙着请医抓药。吃了十几付,也不见好,后来一位云游郎中搭了脉,说没甚大病,只是思念甚切,急火攻心,气路一时堵塞。吃了几付药,静养几日,渐有好转,婆子叹道:“看不出,咱秀娘还是多情善感的女人。”
这日,秀娘吃了银耳莲子汤,略觉身子好些,便到院里走动。一个汉子从灶房走出,冒冒失失,差点撞着。秀娘叫来婆子问道:“这是何人?”婆子道:“咱娘儿俩过活,周标统又不在,那些劈柴挑水重活无人干。雇个人吧,工钱大。这朱二是后街闲汉,搭把手,给口残茶剩饭,便打发了。”秀娘道;“这样也好。”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过了一年,那秀娘却如同熬了十载。扳着指头数,捏着脚丫算。过了春夏,盼着秋冬,周标统没一点音信。这日,秀娘在楼上闲着没事,透过窗帘,一掸眼,瞥见朱二在院里劈柴。时值深秋,略带寒意,朱二却敞胸露背,汗水淋林。再瞧那身板:肩宽膀窄,腰细胯大,肌体强健,骨骼壮实。柴斧抡落有力,响声错落有致。筋骨舒展轻缓,脉血横冲直撞。正是:爹娘赐给男儿种,天地精灵增壮筋。二十五年蓄旺盛,至今还是童男身。那秀娘看着,不觉一颤,似感面颊发烧。对着镜子,一张粉嫩脸蛋,越发红润,赛似红苹果了。秀娘忙关上窗门,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从箱底翻出成亲时穿的新衣,坐在梳妆台前,精心打扮起来。婆子蹑手蹑脚走上楼,见秀娘精神好转,心中高兴。轻声道:“乖儿,刚才赵大爷又来看望了,老身挡了架,说你身子不爽,正躺楼上睡着。赵大爷临走又丢下几两银子,给你补补身子。”赵大爷是西河口上一霸,帮里人,徒子徒孙数百,人称赵大头。秀娘一听赵大头,骨拐子儿都冒火,骂道:“要他看甚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几两臭银子退了他。”婆子道:“乖儿,莫嘴硬,一年多了,周标统不听音信,银子没捎一两。咱娘儿俩又没生意可做,坐吃山空,这日子能维持多久?依老身看,这银子先收下,多个靠山,便多条生路。”秀娘唬道:“放屁,赵大头的银子好使的?你收了,到时候别找我的麻烦。”
婆子不敢吭声,等秀娘骂累了,火气渐消,才道:“窗棂纸挑破了,都那回事,女人要靠男人养活。男人常年在外,又不捎钱,咱娘儿俩嘴扎上不成?”秀娘骂道:“甚时当鸨头了,咱也变成粉头。”婆子跟风上:“这事儿做隐蔽,外人不会知晓的。再说,你又不是周标统明媒正娶的正室,年纪轻轻,风华正茂,何必守着活寡。”秀娘怒道:“正也是理,反也是理,嘴成牝口了。”婆子道:“都为你好,咱能活几年?”接道:“如若没甚的,老身言一声,寻个机会,促成好事。”不料,秀娘哇地痛哭起来:“你这老不正经的,不教女儿学好,却纵恿偷鸡摸狗,男盗女娼。”妈妈娘的,哭叫不止。婆子哪敢久留,带上房门,溜出了。
又隔数月,有人捎信来,说周标统在南京一次兵变中,被人戮杀,遗物已转回安庆老家。秀娘闻之,免不了恸哭一场。重孝在身,闭门不出。婆子好言劝说:“人死了,哭也不能复生。周标统腿一伸眼一闭,享清福去了。咱娘儿俩往后日子还要过,当心哭坏身子。”隔三差五又搬弄是非道:“到底是做大的,遗物抚恤金都归了大婆子。你这做小的,也没少侍候他,做了几年夫妻,人死了,祭灵堂也该接你去。就怕那死鬼,偷偷摸摸的,在外沾花惹草,家人不知晓呢。”接骂道:“哪男人不偏小的,他倒好,大子儿没丢一个,往后的日子怎过?”絮絮叨叨没完。秀娘厌烦,吼道:“数罗没完了。天塌了咱顶着,没你的事。”婆子哪敢言语。正是:纱帐衾锦卧佳人,丽质艳色勾销魂。自爱青春行乐处,焉知红粉殃前程。
却说秀娘人强命不强,实凭着一副好容貌,攀龙附凤,一生荣华。谁知那周标统气滞命短,中年早逝。那大房的得了一笔朝廷的抚恤金,这做小的却无人问津。说来也怪,自周标统死后,秀娘时常做着恶梦。梦见周标统满身血迹,污首秽面,口口声声说死的冤枉,不是阵亡,而是协统设下的圈套,排除异己,自相残杀,一班兄弟死不瞑目。要秀娘上告两江总督,喊冤叫屈,为夫讨教个明白。
秀娘惊醒,骇吓一身冷汗。夜不能寝,呆坐天明。一连数日,婆子也说,夜间听见院内有人走动,像是周标统走路,端灯去看了,有无头的人影晃动。家中闹鬼了。孤女寡母,两个女人心里自然空虚。婆子私下叫朱二睡灶房,一来壮壮胆子,有事儿好照应;二来也提供住宿,少走冤枉路,两全齐美。
这日,秀娘又做恶梦,惊醒了,呆坐着,直挨到天明。索性起床,推门进了灶房,那朱二仰面八叉睡在过道上,赤条条只穿着裤叉。胸脯厚实,两大团疙瘩肉,一片胸毛,秀娘心里又是格登一颤,脸颊火辣辣发烧,自觉羞愧。想走开,两腿象灌铅似的拉不动,又偷觑几眼。
晚间,婆子下乡未回,秀娘邀二吃饭,特地炒菜沽酒。雁秋虽是闲汉,偷鸡摸狗主儿,常拿女人做恶作剧,但象这样,正儿八经和一位漂亮少妇一起,还是头遭。正襟危坐,十分拘谨。秀娘十分客气,嚷吃嚷喝,十分殷勤,像待上等宾客,二不作声儿,闷头吃喝。一壶酒吃了,头脑晕晕的,身上出汗,索性将破褂儿脱下。露出厚实胸脯,黑乎乎胸毛。秀娘又开始心跳脸烫,面颊飞起红晕。朱二酒足饭饱,道声谢,想去灶房歇去。秀娘轻声柔语道:“婆子不在家,空荡荡一片房子,咱守着怕。你甭去灶房了,睡近点,咱胆儿壮些。”
睡到夜里,朱二朦胧中,隐约听见叫他:“朱二,过来,我怕。”朱二揉揉眼,细听真了,才起身推开房门。那秀娘仰卧纱帐里,锦缎被儿盖着半身。西河口一带浪荡子弟,泼皮无赖,免不了时常挑情引逗。就连那些仗着家产万贯,老的放不出屁的土佬乡绅,一反道貌岸然,时时登门拜访。明里看望,实地打她的主意。有的干脆托媒提亲。秀娘一慨回避。最感棘手的是那赵大头。先前他哪敢放肆,秀娘毕竟是清军标统的小姨太,只能避人耳目,暗地里软磨硬缠。周标统死了,小寡妇又没甚后台,赵大头壮起胆儿,使出硬招,托人传过话来:要么做姘妇,要么当小妾,两条路由她选。至于吃喝花费,一应开销,由他承付。如若说个“不”字,西河口甭想蹲了。秀娘哭了许多次。那婆子只要有说话档儿,便劝道:“乖儿,听娘活,依了他。赵大头虽一不官,二不商,却是镇上兜得转的人。青帮老爷子,手下徒子徒孙百十号,上通官府显贵,下吃小鱼小虾。逢年过节,送孝敬钱的,也吃不了花不完。何况赌场花楼还抽头,递红包,不说日进斗金,也是十几两银子的进项。人生在世,不就为着吃喝玩乐?周标统死了,断了财源,往后咱娘儿俩咋过活?听娘的,依了赵大头,不会吃亏的。”秀娘只是哭。
赵大头捎了几次信,不听回音,等耐不得,这日,亲自登门。婆子哪敢怠慢,忙着端茶递水。赵大头阴沉着脸道:“婆子,咱托人的事,见眉目了?”婆子笑道:“哟,赵爷这么性急。性急了,吃不了热稀饭。”赵大头道:“还性急,拖了恁长时间,银子使了许多,”婆子分辩道:“先前说了,暗里往来。咱费了口舌,秀娘心眼有活动,谁知那边捎信,说周标统死了。她俩孬孬好好也是夫妻一场。重孝在身,守节三年,人之常情的。”赵大头听了,惊道:“恁说的,等三年?咱老赵还不急疯了。”婆子转话道:”常理归常理,这头还容老身好言开导。事在人为嘛......”赵大头明白人,听出话音,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与婆子,道:“崔婆,这事靠你成全了,明娶不行,暗往也照。只是时间越早越好。婆子接下银子道:“赵爷静等佳音了。”
两人正鬼鬼祟祟,那秀娘从楼上下来,婆子笑道:“乖儿,赵爷又来看望你了。”赵大头忙弯腰施礼,毕恭毕敬:“听说周太太悲伤过度,身体不佳,老赵特来问候了。”一双眼直勾勾望着,眼珠定神了。秀娘整整素装,掸掸衣袖,冷泠道:“感谢赵爷的关心。”继而对婆子道:“我与你说多少遍了,重孝在身,闭门谢客。更不准一些混男人玷污了咱家大门。”婆子道:“赵爷好心好意,莫辜负了他。”赵大头满脸堆笑道:“一条街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呢。再说周标统在世时,为咱老赵也帮过大忙。如今人死了,咋能人走茶凉,绝情绝义呢。”婆子附和道:“可不是,周标统死了,断了进项,日子过得也艰难,赵爷好心肠,有心帮衬了。”赵大头从怀里又取出一锭银子,递给婆子道:“俗话说,断了钱,等于断了血脉,周太太手头紧,先拿着使用,过几日,咱差小的再送些银子过来。”婆子望望秀娘,见她没吭声,接了银子便偷偷溜走。
赵大头见婆子离去,院里空荡荡的,哪愿闪过这良好时机,随手关了院门,螳螂捕蝉扑上来,将秀娘紧紧搂在怀里,没鼻没眼地狂吻。秀娘如梦初醒,那堪这般污辱,拼命撕打。挣脱不掉,叫喊不得,转眼瞥见朱这人站在柴棚前,如木头一般呆望,便呼道:“朱二死人了……”这时赵大头才注意院中有人,不敢妄为,朝朱二瞪视一眼,忿忿离去。秀娘哭着跑上楼,不吃不喝,睡了几天。
秀娘不再理睬朱二,见面骂道:“你也配做个男人。我与你好,是真心实意的。你见别的男人欺负相好的,也忍心不问?窝囊废!”朱二道:“赵大头甚人?帮里人,占这方码头,他拨根汗毛也比咱腰粗,咱敢与他相碰。”秀娘骂道:“没用的东西,帮里人怎的?常言道:凶汉怕恶汉。恶汉怕拼命汉。你豁出了命,他赵大头敢不让你三分。”朱二龌龊点头道:“咱听你的。”
这日,赵大头又上门来挑逗。近来赵大头胆儿恁大,欺着孤女寡母,闹翻了脸,小河沟起不了大风浪。秀娘没理睬,婆子倒是客气得很,忙着嚷坐沏茶,搭话儿。赵大头有一句无一句应着,眼神盯住了秀娘。
秀娘朝院里嚷道:“家鸣,过来,咱脖颈让虫叮一口,麻麻痒,难受得很。”朱二应声,从柴房里走出,见赵大头坐在堂屋,两腿不由拉软。秀娘把雁鸣拉到近前,道:“给咱后背捞捞痒。”朱二哪敢妄动。秀娘骂道:“窝囊废,咱叫你捞你就捞。”朱二犹豫片刻,才战战兢兢伸出手,隔着衣服,轻轻搔几下。秀娘道:“还有腰眼,胳肢窝,颊腮也痒。”雁鸣顺从连摸带搔。赵大头一旁哪坐得住,醋意大发,怒道:“臭**儿,女人都是水性杨花,做寡妇没有不勾引男人的。这骚货假正经。原来暗地里有你这个帮闲汉子解急,坏了赵爷的好事。”说了,举手便打。秀娘喝:“赵大头,恁甚打人?”赵大头道:“谁和赵爷过不去,爷决不饶他。”秀娘道:“家鸣是崔家上门女婿,聘礼己下,喜期订好,单等秋后成亲拜堂。”赵大头哈哈笑起:“朱二在西河口是出名的帮闲汉子,讨饭花子,猪狗不如。咱赵爷高喝一声,把他胆儿吓破。拿这破门帘儿想糊弄爷,爷今儿就撕了他,断了你的情根。”赵大头凶相毕露,抡起钵头儿大小的拳头追打朱二。朱二被打得鼻青脸肿,抱头鼠蹿,从堂房逃院里,赵大头穷追不舍。朱二走投无路,退让到柴房墙根,瞥眼瞧见柴斧,顺手抓起,冷不防朝赵大头劈去。赵大头哪做防备,柴斧落下,如剁西瓜一般,斗大的秃脑壳分成两半。雁鸣惊吓不已,愣怔无声,半响才缓过神来,惊呼:“咱杀人了,赵大头被咱劈了。”秀娘上前劈脸一掌,骂道:“嚷甚?这龟儿子阳寿已尽,罪有应得。”朱二道:“杀了赵大头,青帮兄弟不会饶咱的。”秀娘道:“窝囊废,还是汉子呢,杀个人就吓成恁熊样。脑袋掉了,才落碗大的疤;怕甚?”朱二道:“即杀人了,就得早想逃生法子。”秀娘道:“你先走吧,这里不干你的事。”朱二诧讶:“怎的?要走咱俩也得一阵逃。”秀娘笑道:“你要咱跟一个叫花子出外讨饭?这不是演戏,公子落难,小姐讨饭。咱是崔秀娘,受不了那份苦,再说,还有这份家产。”朱二道:“你待家里,不怕吃官司,青帮兄弟报复?”秀娘道:“周标统在世时,结交一批官府朋友,又和安青帮老头子张树声换贴拜把子,我想这些人奈何不了我。”接道:“你先逃外避避风,待风平浪静了再回来。”遂给了他几两银子盘缠,逃之天天。逃至合肥与杜墨林邂逅相遇,两人结伴,打拳卖艺至此。
两人说了身世,李小乙吼道:“你二人原来人命在身,通缉要犯,我兄弟将你们捉了,报与官府,定能得到赏钱。”
两人听了,惊吓目瞪口呆。这正是:祸患每从口中出,烦恼皆因不忍生。欲知后情,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