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金诚听府内传出话来,说何夫人愿见这门子亲戚,乐得心花怒放,忙整理衣冠,随家人进了去。到了内院,丫环站在庭前石阶上,见得金诚,说道:“大太太有请金少爷。”遂撩起门帘,少诚入得内室。只见外间的客厅不大,却装饰的富丽堂皇,迎面间摆一套紫檀木桌椅,腰鼓式样,镂花雕虫,古香古色。一张案桌,供立观音菩萨。香炉燃着闺阁香,缕缕清香,溢满室内。墙上挂着《仕女图》,娇而不艳,美而不妖,显出名家工笔画的功夫。桌上方端坐一位贵妇人,年近不惑,生得肥而不胖,丰而不臃,天姿丽质,端庄大方。似贵妃身段,胜赵姬娇艳。
少诚走上前弯腰施礼,言道:“何夫人在上,小弟金少诚给大太太请安了。”何夫人慢声细语道:“自家人不必拘那许多礼节,这儿有凳子,坐下来说话。”遂叫来丫环,沏上茶水,接着言道:“合肥是祖太爷的根基,几辈人土生土长,繁衍生息,亲戚里道的自然多。咱这长孙辈的,祭祖本是大爷的事。自他承袭祖宗的功德一等侯爵,从没清闲过。来时又听军机处人说,最近又要动他位子,调往镶黄旗蒙古供职。这公务缠身,千头万绪,才由咱这长孙媳妇带着一班子侄,来家乡行下辈的孝道。咱身居外地,很少来家乡,人生地疏的,亲戚们也论不出班辈,叫不上名儿来-”少诚道:“甭说是大嫂了,就是国杰哥回来,能叫上名儿的也不多。”接道:“听家父说,咱金家与李太公是表亲,太公在世时,家祖父与父亲去过几次京城,得过不少相助和关照。家父为感激李太公恩泽,前年间,将姐姐许配给国胜哥做妻室,亲上做亲了。”何夫人道:“你不说,咱哪弄清这许多拐弯事呢。”又道:“大嫂这次回乡,一是祭祖;二也为这些房地产、店铺、清清帐目,蹲不了几天。俗话说,干—行讲一行,身不入公,无价之宝,食用朝廷奉禄,自然要为朝廷出力。你国杰哥长年在外供职,家里一应事务,都要我来料理。这几天,你就在这里吃玩好了。”
说着打起哈气,显出疲倦来。少诚见状,那羞于启齿的话儿,再也不能耽搁,误了这阵,再想见何夫人就难了。只得硬着头皮,半晌吞吞吐吐地言道:“初次拜见大嫂,就有事儿相求,实在不好开口。不过,这事儿也太棘手了,非寻常百姓所能为......”何夫人打个哈欠,说道:“亲戚里道的,有话就直说,只要大嫂能办的,还能说外话?”少诚便把亚樵大闹考场,殴打监考官的事儿,细说一遍。何夫人道:“听你所言,那乡下赶考的学生,肚里倒有些学问。且又敢揭露时弊,胆识过人,是个有骨气的男儿,对他我倒有些赏识了。”
金诚见何夫人动了侧隐之心,趁热打铁说:“大嫂很会看人,不但爱才,而且惜才。你救了那学生,日后他会加倍报答的。”何夫人笑道:“我能图他甚报答?不过,嫂子是吃斋念佛的,那佛经上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接道:“下面这班人,闹得也太不象话了,物极必反,自然规律。”
正说着话,那家人又进来,说道:“合肥知县李维源递名帖,求见侯爵夫人。”遂将帖子呈上,何夫人道:“改日吧,就说我一路风尘身体不适。”家人出去传话。何夫人道:“明日,李知县来了,我让他放人就是了。”少诚谢恩退出。
且说王清泉、唐文卿、韩新照和张生呆在客栈,焦急等待,见到那豪华洋车驶来,便涌上前,拉过少诚问个明白。那少诚板着面孔,不露声色,径直走进客房。清泉忍耐不住,嚷道:“金少爷,成与不成,你倒说个话儿,一趟外出竟成哑巴了,葫芦里到底卖得甚药?”少诚道:“大清早出去,奔波老半天,见面不端碗茶水,一竿到底,张口问起正经事,容得喘口气吗?”遂叫金哥安排酒饭。少诚坐在首席,余者分坐两边。金诚不紧不慢地呷着酒菜,四人直眼愣神地望着。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清泉实在忍耐不住,问道:“金少爷,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说话了吧。”少诚半晌冒出一句:“成了。一切办妥,明天放人。”消息突然,众人难信。少诚便将求见何夫人,何夫人爽口答应之事细说了。众人悬吊到嗓门的一颗心,方才放下。
长话短说,一夜无事,第二天傍晌,县衙果然放人,世杰安然无恙回到客栈。王清泉、唐文卿、韩新照见了,似久别重逢,将世杰团团围住,七言八语,问长问短,问得世杰不知如何回答为好。张生一旁言道:“世杰兄平安回归,此乃不幸中之大幸也,苦头自然吃了不少,日后说话日子多着呢。眼下急做的,摆酒设宴,为兄长接风洗尘,压压虚惊。”清泉道:“张生言之有理,先弄些新鲜菜蔬,备上水酒一壶,咱们也能边吃边聊了。”一直沉默的金少爷,半晌插言道:“常言说,吃水不忘挖井人。人从县衙里放出了,倒忘了大恩大德的救命菩萨了。”世杰道:“此次闯下大祸,吃了官司,咱心里明理得很,不苦役五载,也得坐监三年。此次能平安归来,全凭少诚兄帮了大忙,众兄弟吃了辛苦。”少诚道:“小弟面薄言轻,哪能帮上这等大忙。说来也是世杰兄命大福大造化大,不早不迟,偏偏赶上一等侯爵夫人回乡祭祖。何夫人出身名贵,深得家训教养,淳朴敦厚,比不得小家市侩,目光短浅。咱这素不相识,远门上沾亲带故的,上门求她,二话没说,竟然满口答应,说办就办了。正应着老话,贵人一言胜千金,才使得世杰恁快出来了。这侯爵夫人不应该早早拜谢吗?”
世杰道:“原来如此,说得极是。咱坐监里,心里正纳闷得很:哪路天神开了恩。没料到是少诚兄神通广大,一竿子捅上天,攀上了侯爵夫人。官大一品压死人,那小小知县敢不听侯爵夫人的?世杰理应当面谢恩。”
当下,少诚带着世杰,乘坐洋车儿来到李府。那何夫人带着一班子侄,及远亲近戚祭祖已毕,正在客厅里陪着几位客人说话。家人走进,俯耳低言几句,何夫人道:“在坐的都不是外人,家里的内客,让他们进来。”家人出去传话。不多会儿,世杰和少诚进来。世杰上前弯腰施礼,言道:“东乡学生王世杰,不幸闯下大祸,多亏何夫人慈悲仁怀,从中相救,免去灾难,世界终身不忘何夫人的大恩大德。”何夫人笑道:“免礼免礼。”遂叫家人搬座看茶。那何夫人打量了几眼,只见世杰年不过二十岁,身高五尺,浓眉大眼,高鼻梁阔前额,方头正脸。虽不识相术,却也看出,此乃生得文貌武相。再观那一举一动的架式:坐如钟,弯如弓,立如松,走带风,实属行文练武之人。心里不由得喜欢三分。何夫人问道:“你在乡下师承何人,读些甚书?”世杰道:“跟随东河沿张世籁先生学习,课间学的都是《四书》、《五经》,圣人经典。”坐一旁的家门堂弟李国凤插言道:“张世籁系光绪十三年进学秀才,此人清高,文章辛辣,曾在县衙做过书吏。只因性情耿直,爱做公正,常为百姓代写状子,鸣屈申冤,人称‘刀笔书吏’,现在家做馆,带出一批有见识的学生。合肥方圆百里,小有名气。”何夫人听了点头。
世杰道:“读这些书,其实也没甚大用场,都是为应试科举,做些官场文章。离了功名,也属枉费几年光阴。”何夫人道:“这次小试,你闹了考场,殴打监考官,入公学做秀才的名份丢失了,日后做甚打算?”世杰深思片刻,少顷道:“乡下孩娃攀不上功名,便是与泥土打一辈子交道。三百六十行,庄户人种田为上行。民以食为天。”
何夫人叹道:“那读了许多年的书,也白费了。”须臾接道:“我见你聪明灵利,为人也正直豪爽,如在乡下种地,屈才诿亏了。咱娘家在上海,不如随我去那里谋份差事,如何?”世杰犹犹豫豫。少诚一旁急得瞪暴眼。等了良久,仍不见开口,忍耐不住,倒先代他说话:“那感情是好,大嫂真是观世音菩萨再世,帮人帮到底。小弟代世杰兄先拜谢了。”遂低言埋怨道:“呆瓜子,傻了也问问邻居。大上海甚模样?洋人汇聚,商贾云集,是发大财的地方。有何夫人引荐,依着后台,在哪家洋行票号,公司商栈,混不了三年五载,准会出人头地,荣华富贵。”
何夫人道:“人各有志,容你一夜间考虑,明儿给我个回话。”世杰道:“何夫人好心好意,亚樵领情了。恕我直言,不是我不愿出外做事,而是世杰性情暴烈,信马由缰惯了。由何夫人引荐,自然青云直上,飞黄腾达。如若一时疏忽,闪出差错,吃苦受罪,世杰罪有应得,一人担着,那时就怕连累了何夫人,情理不容。自知以后,就不该当初了。”
少诚截断话头:“话别先说绝了,容咱们商议商议,再作定夺。”遂压低声音道:“何夫人有权有势,多少人巴结还攀不上呢。今儿抬举你,别太不识相了。有何夫人做靠山,一步登天堂。大海里捞针,去哪找的。应科举恋功名又怎样?县令知府,还不如她府上的管家呢。”世杰不理睬,直管往下说:“何夫人大恩大德,世杰这辈子忘不了,今生无法报答,只求来世做牛做马了。”李国凤笑道:“这位小弟的心思咱摸着了,宁做参天树,不做罗霄藤。”何夫人感叹一声,随口说道:“春风锁不住,梨花满枝头。想推推不去,想留不愿留。”后人有诗赞王世杰:
生死皆由命,挺身做自主。 ,
富贵似轻云,金钱如粪土。
后人有诗赞何夫人:
莫道妇人见识短,须眉相比逊色间。
慈悲为怀尽善事,观音在世感慨叹。
善有善报了心愿,受施恩德日后还。
凶煞哪日当顶降,义侠甘为刀血溅。
此诗是说星移斗变,乾坤运转。那一等侯爵李国杰,承受皇室恩典,高官厚禄,作威作福。哪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一场辛亥革命,推翻清政府,逼迫清帝退位。清廷大员,一损俱损。李公侯也丢官经商,任上海轮船招商局董事长。俗话说,商场如战场。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没想到老谋深算的李公侯,竟遭人暗算,多亏那何夫人,平日积德行善,王世杰从中相助,化险为夷。这都是后话,容说书的按部就班,娓娓道叙。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那日王世杰拜谢了何夫人,和少诚回到客栈,众人听了,自然又是一通抱怨。世杰闷不作声,丝毫没有反悔之意。
清泉见此圆场道:“县学童试考完了,世杰也出狱了,虽榜上无名,功名乌有,但众友平安无事,同来同归,也属可贺可庆。数日子,咱们在肥城前后也折腾了数天。明天分手,各奔东西,自寻出路,不知哪日再作相聚,说些高兴话吧。”少诚道:“清泉兄言之有理。”少顷问道:“诸位仁兄,寒窗十载,功名不成,回家可作甚打算?”清泉道:“读书人,功名不成,便是废物,除了坐馆,又能做甚? 如若有人聘请先生,天公作美了。”少诚道:“如今时下兴教育,办学堂,自然要请诸多教书先生了。这事儿咱记挂心上,如有机会,一定举荐,即刻通知诸位。”清泉道:“那感情好了,我先代几位兄弟拜谢了。”当下,少诚安排酒饭,众人吃了顿团圆饭,第二天分手告别。金诚回肥东,张生去肥西,王清泉、唐文卿、韩新照和王世杰也都各自回家。
话分两头,单表一枝。却说那王世杰,离开合肥,回到家中,王父冲门便将其大骂一顿。原来世杰在城里闯下的祸事,早传到王小郢来,且满“村”风雨,传得都离谱了。说他砸了考场,打死监考官,火烧县衙门,成了罪不容诛的妖孽。世杰分辨,王父哪容得,骂道:“好端端的应试去,那许多学生都规规距距遵守着,偏你生出了是非,闯下大祸。县衙门没治你死罪,怎又恁放了回来?咱前世做甚孽了。”
梅氏见王父骂得出格,便使出性子道:“世杰吃了官司,总有原因的。说干道万,人好生生的回来了,该是高兴的。你倒是破锅煮驴粪,嘟囔着没完了。”王父道:“回来了又怎样?不如死在外面好。生下那阵子,天出不祥乌云,就知是个孽瘴。谁知又遇着个顺风助长的,要念甚么瘟书,光宗耀祖不成,倒生衍出个祸根。有了初一,就不愁着初二了。”梅氏将世杰拉到后屋,道:“别听他的,莫上心。”遂杀鸡熬汤,给世杰补养。
世杰在家闲居几日,忽想起应去先生处言明一声,免得记挂,便动身赶到东河沿。这日,张秀才正闲暇无事,在书房内翻阅杂书,见世杰来了,嚷进屋内,沏上茶水。世杰欲想张口,张秀才摆摆手:“不用说了,事情前后,我已知道清清楚楚。”世杰道:“学生有愧于先生,没为先生争得脸面。”张秀才笑道:“先生办学馆,不光教书,更为育人。那学识渊博,才华横溢的,如无德无义,不忠不孝,上不报黎民,下对曲直不分,损人利己,利欲熏心,这样的才子要有何用?”接道:“先生坐馆数十年,学生近千人,要说刚强不屈,是非分明,有才有德,你当居首。”师生又说了会闲话,张秀才问道:“学业期满,日后营生作何打算?”世杰道:“还没细想呢。”张秀才道:“前几日,一友人来我处游玩,说吴少庵公创办的城西学堂,师资缺乏,正四处寻人。我与少庵公有一面之交。你若没好的生路,我倒想将你和王清泉、唐文卿、韩新照,一并荐与城西学堂。”世杰道:“教书甚好,容我与家人商议商议。”张秀才道:“此不是急办事儿,你且在我处住上几日,顺便将王清泉、唐文卿、韩新照邀了来,一并合议合议。”世杰答应。
再说王父与梅氏,见儿子平安回来,先是怨恨不谙世故,惹是生非,险些招来杀身之祸。后转念一想,由恨为喜。上天菩萨保佑了,闯下天大祸害,却不损毫毛,平平安安回来,也属他命大福大。老俩口儿谈论着,自然谈到儿子日后的生计来,王父道:“书念不来了,总不能让他散混着,男子汉养家糊口,说甚的也得学上一门营生的手艺。再说过二年都二十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象这样儿,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谁家姑娘愿嫁给他。”梅氏道:“说的在理儿,你是当家的,该拿个主意儿。”王父道:“咱早有主张了,前几天,央求了几位老爹,打听着手艺精湛的师傅来。昨天范老爹回话了。”梅氏急问道:“你寻得是哪行当的师傅?”王父只管往下说:“那范老爹进门就说咱老糊涂了。左一声细娃子,右一声细娃子的。说暍了一肚子墨水,干嘛去学那粗头脑的手艺活。”梅氏道:“肚里墨水不能当饭吃。”王父道:“咱也说这话了。范老爹说,凭着咱娃肚里的才学,在庄上办个学馆,收教十几个小儿,也能挣碗饭吃。我说,不成不成,学都没进,哪能当先生。范老爹说,乡下孩子粗识几个字,记下名字,进城里摸不错茅房就成。谁家能指望将来考个一官半职的。范老爹还说,学馆场地都找好了。就在上庄的祠堂,现成的几间空房子。入学的孩娃也凑了不少,每娃秋后两斗谷米。”梅氏道:“范老爹下大力气了。”王父道:“还剩最后一关,要与夏总甲言一声。”接道:“娃娘,明儿备桌酒菜请请他。”
当下,梅氏杀鸡宰鹅,筹办饭菜。第二天,王父由范老爹陪着,登门请了夏总甲,又邀来族长,庄户头一班老辈人陪客。那夏总甲名叫夏叙堂,虽不是朝廷命官,却也是这一方巨富乡绅。受县衙委托,专管东乡九村寨庄户,征收税捐地租,安排民工劳役,操着百姓生死大权。俗话说,不怕县官,就怕县管。县衙敢得罪,这总甲却不敢惹。
夏总甲来到王家,见桌上摆着大鱼大肉,八碗儿荤菜,香味儿往鼻里钻,唾涎儿往嘴外流。不用嚷着,一屁股坐上首席,抓起筷箸,横叉竖扒,一通儿大吃大喝。直到打嗝,才稍停歇,见满桌人不曾动着杯筷,笑道:“老王头请你们来不是干坐的,酒菜置好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不必拘礼儿。”陪客的听了这话,方才动动筷箸。还是族长王铁拐生眼头儿,没忘记是陪客,站起身端起酒杯,说道:“夏总甲是咱这一方的头儿,平日事情繁杂,见面也不容易,更谈不上攀聊了。今儿赏老王头脸面,到咱庄上坐坐,咱身为族长,先陪夏总甲喝几杯。”
一句话挑起话头,夏总甲顿时起了精神,笑道:“拐子,这话说到点儿上了。说官吧,咱不拿皇家奉禄,九品官阶上,没咱这一档子。说民吧,乡里许多事情又要我来办。县衙里三天两头地捎信来,不是催交地租,就是催要税款,咱成天忙得辫梢儿竖起,也不知为的啥?”王铁拐附和道:“说千道万,还不是官府看重你。”夏总甲道:“若是光为官府忙着税捐粮款,倒也省心了。因咱和官府走得近,乡里乡邻的,大事小事儿,都来找着我。甚么东家猪,吃了西家的菜,南头的鼠药,毒死了北头的猫。就连小俩口床上皮翻了睑,都找我上门给评个理。咱是拿钱不多,管事不少。”王铁拐道:“你是上效官府,下抚百姓,民头官尾。县令是父母官,你就是长房大兄弟了。”
一通奉承,夏总甲又喝了数杯,略有醉意。范老爹使个眼色,王父一旁战战兢兢凑过来,嘴张了张没出声。范老爹扯扯他衣襟,催促道:“火候到了,该说的话快说吧。”王父这才吞吞吐吐道:“夏总甲,你是咱东乡有名望的乡绅,又熟悉官府,咱家有一事央求你……”夏总甲醉眼惺忪,说道:“身为总甲,理应为乡亲办事,有甚话直说出来。”王父壮胆道:“膝下有一子,曾拜东河沿张秀才门下,念了数年书,粗知笔墨。现闲居在家,无事可做,想托夏总甲,在庄上办个学馆,收教十几个孩娃。一来教得他们识几个字,二来也能赚几斗谷米,糊糊生活。”夏总甲听了,连连称道:“这是好事,抽空咱去城里,和教渝大人说说。咱这前村后庄的,是要办所学馆。” 当下,王铁拐、范老爹及陪客的乡邻,每人又陪夏总甲两杯,直吃到后晌。满桌的酒菜吃得尽光,杯盘狼藉,夏总甲方才摇摇晃晃离去。
过了两日,王父去夏总甲处探听音信,哪知夏总甲是贵人多忘事,竟将此事忘了。反目诘问:“咱甚时许得这愿?办学馆不比开店设摊,交几个税钱就成。学馆是培养人才的地方,没有真才实学,误人子弟。”又问:。你家娃儿进过学?”王父摇摇头。夏总甲道:“生员怎办得学馆?念书就为进学,取得功名。不然,费那钱米,吃那苦头,又有何益?”王父道:“乡下学生投那高要求。”夏总甲略停少许,调转口气道:“话说回来,路靠人走出来的。这办学馆的事,我再想想办法。不过......”王父听出弦外有音,忙道:“人托人办事,情份大呢。夏总甲,这事办成了,咱不会白劳驾你的。”夏总甲道:“听说上次县学开考,你家孩娃捅出纰漏,吃了官司,得罪了县教谕大人,这门路走通,礼份轻了不成。”王父道:“庄户人家,除了家禽牲畜,土特产品,别的也难拿出。”夏总甲道:“你那下冲几亩水田,夹在咱的田地中,耕种也不方便,如若愿和咱的上冲田调了,孩娃的学馆咱包下了。”王父听了,犹如头顶爆起炸雷,头脑嗡地发闷。那几亩水田,可是王家的**子。转念一想,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为着孩娃日后的生计,只得忍痛割肉。咬咬牙跺跺脚,竟应承了。夏总甲也爽快,笑道:“学馆可先开办着,手续咱给补着办。”
这边王父求爹爹拜奶奶,舍去几亩上等水田,才将儿子办学馆的事安置好。那边王世杰也将城西学堂教书事谈妥。这日,世杰将王清泉、唐文卿、韩新照都叫了来。张秀才问道:“城西学堂开办,正缺师资,你们可愿去那里教书?”三人道:“咱们在家闲呆着,正愁没事做呢,先生介绍咱们去教书最理想了。”当下,张秀才取过笔墨,写了一封书信。道:“你们可去城西学堂直接找吴少庵公,信里说得明白,一切事务,他会安排妥当。”
四人接了书信,拜谢了张秀才,一路来到合肥,寻找到城西学堂。这日不巧,适逢吴少庵公去省城安庆,办理学堂公务,须得三五日才能回来。四人扫兴,合计一下,准备过了几日再来。正要转身离去,一辆黄包车驰进校门。从车上走下一位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青年。那青年朝四人望了望,笑问道:“四位来学堂,可是找家父的?”世杰道“若没猜错,你便是吴少庵公的三公子了。”那青年笑道:“四位兄弟,面孔陌生,怎么一眼就认出我吴春阳了?”世杰笑道:“吴兄出身书香门第。早年东渡日本,见多识广,思想解放。像这样海派打扮的人,在肥城还不多见,非吴三公子所不能了。”春阳笑道:“这位兄弟能解善辩,说得极为有理。”接问道:“四位兄弟还不知尊姓大名,来这里有何贵干?”四人报了姓名,说明来意。春阳听了喜出望外:“人才难求。小弟望穿秋水,度日如年,实在担心,小庙难供大菩萨了,四位令兄不肯屈驾。”原来张秀才已早与吴少庵公打了招呼,吴春阳知道此事。四人笑道:“吴兄过讲了,区区乡下学生,能到庵公学堂做事,不胜荣幸也。”春阳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且到后室一叙。”遂邀至家中。春阳安排酒皈,五人边吃边聊。
春阳道:“家父创办城西学堂,有诸位兄弟鼎力相助,定会办得有声有色。”清泉道:“庵公慷慨大度,内行敦笃,举孝谦嫉清室,一生不为功名所动。吴三公子有悟性,偕结邑中义士,抗争豪门,为邻不平而遭冤狱,即以侠义感动乡里。后远离豪门,飘洋东渡,和一班进步学生结成同盟会,以抗清复汉为宗义,拯国救民为己任,可敬可佩。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你父子共事,我等乃受益匪浅。”春阳道:“四位兄弟皆为学堂职员,我想听听诸位对办学宗旨,治学之道的高见。”清泉、文卿、新照将目光投向世杰。春阳问道:“世杰兄,请你先谈谈。”
世杰道:“乡下学生久居僻壤,消息闭塞。国事外闻,知道甚少。但作为国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以为:国之兴旺,必先兴教育。康有为力求变法,连上三疏,畅所欲言,直陈利弊,乃教育重先。提出:废时兴,设学堂,裁冗员,改武科制度,开经济特种等维新主张。其曰:旧章不应墨守,新法不当摈除。若众喙哓哓,空言无补。试问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饷,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能制挺以挞坚甲利兵乎?康公话切入时弊,入木三分。兴学办教,不可质疑。但新学必以新文化新教育,开化国民,以输新思想。”
春阳点头称道:“世杰兄,站高望远,胸怀广阔,不过,这新学如何办?还请兄台说得具体些。”世杰道:“清廷**,列强分争,那小日本,地域岛国,民不足千万,竟也为列强之首,一败大清,二败沙俄,称王称霸,不可一世。我以为:国之昌盛,民之富强,乃归咎政府改制。日本自明治维新,改行新政,将专制政体,改为君主立宪政体。实行宪法,取决公论,君民一体,呼吸相通。博采众长,明定权限。以用筹备财用,经画下务,无不公之于黎庶。变通尽利,政通人和。而清廷列圣相承,漠烈昭垂。政令独专,积久相仍。日处阽危,忧患迫切。非广求智识,更订法制。上无以承贤君善德缔造之心,下无以慰臣民治平之望。我以为:宣传国民,取东西各国之长,补我闭关自守之短。努力向上,发奋为雄。以圣贤礼义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各学,切于时务。务求讲实,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承皮毛,腾其口说。务求化无用为有用,以成通无才变有才。”
春阳赞不绝口:“妙绝,妙绝,真乃精辟之论。”接道:“没料到世杰兄,身居乡下,不因信息闭塞,而关心时政,视国之安危为己任。”世杰道:“这么说,英雄所见略同了。”春阳道:“岂止是略同,咱们不光情投意合,而且志同道合。”世杰道:“照此说来,三公子想将城西学堂办成新思想教育基地了?”春阳道:“此乃正是我与家父办学宗旨。”
五人越淡越投机,兴趣也越高涨,活题也越广泛。古今中外,无所不谈,不觉于鸡鸣星落。从闲聊中,略知这吴三公子并非安份守己之人。从小痛恨清廷**,立志为国报效。夙承家学,不屑利我。读书于复习经史大典外,益泛览百家传记,冀有以措诸当世,每喜读四忠公集,尤概慕岳武穆,文文山之为人。时感于甲午、庚子诸役,见国事从中败坏,因发誓:谓非根本改造不足求亡,而革命思想于是雏起。曾与诸同志,创青年学社于上海,从事革命宣传;曾东渡日本,结识孙中山,并倡议组织同盟会;曾投身安庆清府新军,策动兵变未成。是个反清志士,自强自信之辈,而结识许多社会名流,革命有识之士。世杰等人敬佩五体投地,大有相见恨晚。众人在几榻椅座上略睡一会,天色大亮。世杰等人,与吴三公子告别,回乡下准备行李铺盖,即日到校任教。
此一去正是:天有不测风云时,计划难赶情况变。欲知世杰能否来城西学堂任教,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