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在庆寿殿西阁召见朱秀和符彦卿父女。
符彦卿拐弯抹角说了一大堆话来禀明来意,柴荣倒是极为耐心地听完。
只是自始至终,皇帝神情平澹,看不出喜怒,令符彦卿忐忑不安。
符金菀垂立一旁,低着头一副柔柔怯怯的模样。
柴荣目光从符金菀身上划过,波澜不惊。
“此事,且容朕考虑,等朕二征淮南回京,再给你答复。”柴荣澹澹道。
符彦卿有些失望,柴荣没有当场答应,再过几个月说不定又有变数。
可是皇帝已经明确态度,他也不敢逼迫太紧,只得揖礼道:“老臣一心为陛下、为国家着想,还请陛下恕老臣僭越之罪!”
柴荣道:“卫王忠心朕自然是明白的,只是皇后丧仪刚过,朕也即将赶赴淮南,此事只能延后再论。”
“老臣明白!万请陛下保重龙体,此次再征淮南,一定能一鼓作气拿下淮南十四州,老臣翘首以盼王师凯旋之日!”符彦卿道。
柴荣笑道:“借卫王吉言,希望今年战事一切顺利!”
又闲聊几句家常,柴荣让符彦卿父女先行退下,让朱秀单独留下。
临走前,符彦卿满含殷切地深深看了眼朱秀。
“这卫王,朕实在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
等符彦卿父女走下西阁堂前的长台阶,柴荣摇摇头叹道。
朱秀苦笑道:“臣也觉得卫王此举不太妥当,本不愿掺和,奈何前些日卫王亲自登门造访,让我随同进宫。
老岳父一番苦口婆心之言,臣实在抹不开脸面,这才和他一道进宫....”
柴荣揉揉眉心:“皇后溘然长逝,朕本不愿再立后位,卫王这番好意,倒叫朕为难。”
朱秀诚恳道:“中宫主位事关重大,更是陛下家事,全凭陛下乾纲独断,陛下无需顾及卫王或是臣的颜面,全凭心意处置便可!”
柴荣笑道:“若朕接纳符六妹,符氏依然为外戚,你也能维持和朕的连襟关系,好处多多,难道就不盼着朕同意此事?”
朱秀默然片刻,拱手恳切道:“臣斗胆说两句心里话。陛下和臣既是君臣,在此之前更是知己好友。
站在朋友角度来说,臣衷心希望陛下能走出阴霾,重新振作,将来能寻到一位真正喜欢、投缘之人,后宫能像皇后在世时一样和睦美满。
臣并不希望太多功利因素掺杂进陛下家事之中,臣希望后宫能像皇后在世时那样,是一个让陛下享受安宁的地方。”
柴荣听完久久沉默不语。
好一会,他轻轻叹口气:“这些话,世上或许只有你才会对朕说。朱秀,朕要谢谢你。”
朱秀长揖及地:“臣希望能和陛下做永世的君臣、永世的朋友,如齐桓公与管仲、刘邦与萧何、李渊与裴寂、李世民与李靖,陛下为千古一帝,臣追随陛下也能混个千古名臣!”
柴荣拍打御位扶手,爽朗大笑。
西阁门外,几个太监探头探脑。
自从皇后薨逝,陛下就再也没像这样开怀大笑过。
“好!朕有你这样的良师益友、忠良贤臣辅左,当以历代明君为榜样,带领我大周屹立于华夏神州!
冯道当年说朕比不上唐太宗,朕就是要让他在天上看看,这天下有朕、有你,如何不能再现辉煌盛世?”
柴荣站起身,一扫皇后薨逝以后的颓丧和伤感,重新抖擞精神,意气风发地挥手大喝。
他的目光重新坚定,流露一代英主的睥睨之色。
朱秀下拜叩首:“这乱世有陛下,实乃苍生之幸!”
柴荣走下陛阶,亲手将他搀扶起。
“朕去淮南后,开封就交给你和范质了。朕委任范质为东京留守,你为京城内外都巡检,王审琦为大内都巡检,你三人当齐心合力,镇守开封!”
朱秀忙道:“臣遵旨!必不负陛下重托!”
想了想,柴荣又笑道:“训儿留在宫里朕有些不放心,这样好了,朕出京之日,派人把训儿送到你府上,让你妻帮忙照顾。宫里平时负责照料皇子的乳母、宫女、太监也一并送去,由你调派。”
朱秀一愣,迟疑道:“皇长子地位尊崇,由臣托管,只怕不合礼制。”
柴荣道:“你妻是训儿亲姨母,你是姨父,代为照管,有何不妥?放心,朕会专门下旨讲明此事,再授你为太子少傅,负责教导皇子,如此一来,那些御史言官也就无话可说了。”
朱秀心里大为感动,柴荣如此做,把开封城和皇长子全权托付给他,对他的信任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不顾柴荣阻拦,朱秀下拜,郑重叩首:“臣万死不负陛下托付重望!”
拜别柴荣后,朱秀心事重重地离开内宫。
他心里实在纠结得很。
他所预见的历史还是沿着既定轨迹向前迈进,距离显德六年的大变局只有两年时间。
这些年来,他小心翼翼尽量不参与有可能改变历史走向的事件,就是为了保证将来的局势发展,能按照他能预料的方向前进。
柴荣对他的信任和托付,反倒成了他心头沉甸甸的压力,无可抑制地生出歉疚、自责感。
朱秀时常会想,如果两年前他不去宿州,留在开封,想尽办法为符金盏招募名医、治疗病症的话,或许大周贤后不会早早薨逝。
柴荣也不会一次次遭受沉重打击,导致身体每况愈下。
那样一来,历史或许会朝着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向前进。
朱秀们心自问,刚才西阁里说的一番话,有七分是出自真心。
对柴荣,他永远怀有一颗崇敬、臣服之心,这是一位极具人格魅力的君王,值得追随他一生。
如果柴荣健康长寿,朱秀愿意一辈子做大周臣子。
可按照目前情势发展,柴荣身体已经出现大问题,两年后的那场大变局,或许难以避免......
走到宫城中央,连接后朝与前朝的横街时,朱秀站在紫辰门外,回头远望那一片巍巍宫阙。
他知道,再追究是非对错已经毫无意义,唯有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才对得起老天爷给他穿越重活一世的机会,才对得起这些年历经生死磨难的考验。
朱秀仰头望天,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眼眸,双目之中恢复一片清明冷寂之色,迈开坚实有力的步子,朝宣德门走去。
“文才留步!”
出了宣德门,朱秀刚要坐进自家马车,卫王府车驾驶来。
符彦卿从车窗探出头,笑问道:“陛下单独留你,可是谈金菀入宫之事?”
朱秀站在车厢旁,拱手道:“有劳岳丈久等,陛下留我是商谈淮南战事,并未提及六娘子入宫之事。”
“哦?”符彦卿皱了下眉头,似乎有些不信,见朱秀神情自若,只能勉强笑道:
“依你看,陛下是否会同意此事?”
符金菀也透过车窗看来,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满是紧张、期待。
朱秀想了想:“陛下没有当堂拒绝,说明心里并不排斥此事,或许是因为淮南战事在即,且皇后丧仪刚过,不太想在此时谈论此事。
等过一段时间,成与不成,就会有明确答复。”
符彦卿沉吟片刻,道:“既如此,就让金菀暂时留在开封卫王府,你夫妇二人平时多多照顾。天雄军镇守魏州,老夫还得赶回去料理军务。”
符金菀失望地收回目光,闷闷不乐地坐回车厢。
朱秀笑道:“岳丈一路保重。李继勋的事,还请岳丈尽快办妥。”
符彦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放下车帘,卫王马车仪仗缓缓驶过御廊长街。
驾车的马庆都哝道:“这卫王架子也太大了,让公爷站在车下和他说话,自己坐在车里,说话口气也拿公爷当部下指派....公爷除了爵位低了些,哪一样比不过他卫王?”
朱秀目送卫王车驾远去,笑道:“他是长辈,让让他也无妨,无需计较太多。”
马庆不服气地道:“以公爷如今地位,满开封城谁见了不得恭恭敬敬,就算是长辈,也不该故意摆架子。”
“就你话多,上车,回府!”朱秀登上马车,马庆驾车,两队亲卫护在左右,朝州桥方向驶去。
以朱秀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恩宠,符彦卿的确没有资格在他面前摆谱。
朱秀敬他也不过是因为他是符金环的父亲。
符彦卿年届六十,说是一头没了牙的老虎也不为过。
当年叱吒疆场的符第四,如今只是个为了家族荣华富贵奔走游说的花甲老人。
作为军功起家的军事贵族,符氏在大周军中的影响力日渐消亡。
并且在将来,伴随中央集权一步步加深,这种本质为藩镇军事门阀的家族还会进一步衰落。
卫王头衔,的确荣宠无比,但在朝堂真正的实权派人物眼里,如今的符氏除了在河北一带累积的名望外,再无其他值得关注的地方。
朱秀知道,柴荣最终还是会同意接纳符金菀,让她成为新一任大周皇后。
因为不管怎么说,符氏代表老一代军事贵族集团,符彦卿、安审琦、高行周、李从敏这些老牌藩镇军阀,才是构成汉、周两代王朝的底色。
柴荣一边收缴藩镇军权,加强禁军军力,一边也会安抚这些老牌藩军阀们,保证他们在大周朝的家族富贵和兴盛。
所以,柴荣一定会接纳符金菀。
这些道理,朱秀相信符彦卿一定明白。
可老爷子没有得到柴荣明确答复,还是心中不安。
这恰恰说明,这么多年来,朝廷加强中央集权的措施,让这些老牌军事贵族们真切感受到了压力。
天下强兵集于禁军,禁军直接归属皇帝和朝廷调派,老军阀们日子过得富贵清闲,但手中的兵权却一点点失掉了。
至于老岳父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些颐指气使,朱秀倒是不太放在心上。
当初要不是郭威保媒,这桩婚事能否落成都还未知。
在当时人看来,朱秀迎娶符金环,怎么算也是高攀。
藉藉无名的濠州朱氏和军功鼎盛的符氏,简直是云泥之别。
但时至今日,这种差别正在急剧缩减,乃至倒转。
相信老岳父终有一天,会醒悟过来的。
大周显德四年二月,柴荣二度亲征淮南,命范质为东京留守,朱秀为京城内外都巡检,王审琦为大内都巡检,全权负责开封城的治理和守卫。
引起朝野不小震动的另外一件事,是朱秀担任太子少傅,负责教导皇长子柴宗训。
且皇帝离京后,柴宗训交由朱秀带回郡公府照料。
还不满三岁的柴宗训,已是被朝臣们看作将来的太子储君,皇帝南征把皇长子托付给朱秀,这是何等的宠信?
朝野私议纷纷,柴荣一概不理,简单准备后就启程赶赴淮南。
柴荣此去,带走了韩通、石守信等一干大将,因为无需调拨兵马,只率轻骑赶赴淮南,准备了半日就出发离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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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州城,官衙内。
赵弘殷、赵匡胤、赵匡义父子三人坐在衙堂内。
赵弘殷捏着一封书信反复阅览,花白眉头拧紧。
赵匡胤也是皱眉沉思。
赵匡义满面怒愠,死死攥紧拳头,忍不住咬牙低吼:“朱秀狗贼,竟然处心积虑坏我婚约,此仇不共戴天,我与他势不两立!”
赵匡胤沉声道:“稍安勿躁,此事来龙去脉还未弄清楚。符金菀要入宫,关键还要看陛下,朱秀起不了多少作用。”
赵匡义愤怒道:“若非朱秀推波助澜,此事如何能成?符氏明明与我赵家结亲,现在却要把人送进宫,是何道理?此事要说没有朱秀捣鬼,我绝不相信!”
赵弘殷摇头道:“与符氏结亲只是口头协定,并无婚书,之前除了两家也无人知晓。
如今符金菀要入宫,消息却传得满天飞,为父觉得,恐怕是符彦卿那老狐狸故意放出风声,想把悔婚责任推到朱秀身上。”
赵匡义气得浑身发抖:“就算不是朱秀主导,他也和此事脱不了干系!让赵家蒙羞,让我丢脸才是他的目的!”
赵弘殷和赵匡胤相视一眼,苦笑摇头。
这桩婚事本来就没有凭据,符氏反悔他们也无可奈何。
如果符金菀要嫁给别人,他们还能和符氏争一争。
可符金菀要入宫,他们拿什么去争?
赵匡胤宽慰道:“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年纪尚轻,晚两年成婚也不要紧。吏部的调令已经下来了,你升为从六品皇城使,入兵部职方司任郎中,回开封好好干,不要再想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赵匡义咬着牙恨声道:“朱秀奸贼让我蒙受如此奇耻大辱,此仇我一定会报!”
说罢,他摔门而去。
他的心里,一半是愤怒,一半是恐惧。
他认为,一定是当初放任唐军伪装过境一事被朱秀查到和他有关,史匡威的死,朱秀也把账算在他身上。
这次破坏他和符金菀的婚约,就是朱秀的报复之一。
想到韩重赟被当众斩首,赵匡义愈发感到恐惧不安。
他必须想办法反击,否则早晚有一天,会重蹈韩重赟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