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晔一行四人一路向东,不久到达丁泉里,在一个老乡家里歇了一夜。然后折道向南,经过浮山脚下,这道路就变成山道,越发地难行了。
越过浮山即进入柿子亭境内,这里地处群山峻岭之中,山道促狭,人烟罕至,身处其中,犹如沧海一粟,黄河一沙,令人窒息。
他们万万不敢在路上耽搁,这未经开发的荒山野外,不知隐藏着多少张血盆大口,等着吃他们这四块肥肉呢。路上为了减轻负担,玄晔果断把许由的担子扔了一头,顿时轻快了许多。
下午时分,他们到达第一个里落:无名里。还未等他们歇一歇脚,松一口气,便被这里的贫苦景象惊住了。
整个“里”坐落在山谷之中的一条小溪旁边,背紧靠着大山,显得狭长。里墙由几块破烂石头胡乱垒成,也只有半人高,没有里门,也不知道叫什么里。
进入里中,两侧的房屋也是用石头垒作一人高,再在上面放几根原木,铺上柴草建成。屋内狭窄,低矮,人在里面直不起腰,有点像猪圈,也没有门,更没有任何家具,甚至草席,更别说床榻、被褥。地上有一堆碳灰,和几个破烂陶碗,墙角的草堆上面有被人躺过的痕迹,旁边有一只“不借”(草鞋),烂得只剩半块鞋底,证明这里确实是人住的。
随着深入里中,他们渐渐看到了几个活物:几个老者,或躺在屋中草垛上,或倚靠在墙角,无一例外都身无片缕,骨瘦如柴,牙齿和头发都掉光了,双目无神,脸色麻木,一动不动;几个在地上爬行的孩童,细如藤蔓的四肢,青紫色的皮肤包裹在肢体上,筋骨赫然可见,只是他们的肚皮却异常鼓胀,痛苦的面色和**的手足,证明他们确然还是活物……
玄晔不由得怀疑,他们是否来到另一个世界,不,哪里是个世界,分明是个阿鼻地狱。他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赶快逃离这里。他们现在救不了他们。
待跑出三五里,玄晔心里仍在发憷,他分明看到里落中,熄灭的火堆旁散落着些人的骸骨。若是不跑,待那些外出找食的大人回来,看到他们那一身白花花的肉,待一觉醒来,自己也已经变成一堆地上的骨头了。
……
紧赶慢赶,直接越过又一个里落不敢停留,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另一个里落,他们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近里门,见到正常的行人和颇为齐整的房屋,才松一口。又见了里监门,才知道,原来这里便是柿子亭的亭部了。
亭舍在里门的对面,亭院中高高竖起的华表,此时却让人顿感亲切,这是华夏的标志:“终于找到政府了!”
玄晔怀着激动的心情叩响亭院的大门,亭舍有供过往客商住宿的功能。
应门的是一个老者,他是此中的亭父。亭父负责亭舍的开除扫闭。
玄晔道明来由,亭父却只是摇头,不让进来。
玄晔连忙从怀中摸出几个铜钱递给他,那亭父两只深陷的眼窝只是看着玄晔手里圆润饱满的铜钱,犹豫了下,欢喜地接过钱,便把他们一行四人迎进院中。
亭院不宽,院墙破烂,倒塌了多处。亭院依旧分为前后两进,前院是一宇二内,茅草屋顶,有一口井,一间矮小的厨房和茅房。前院是亭长和亭父的住处。
后院也是一宇二内,还有几间小屋,不过因为年久失修,坍塌了大半,长满了荒草。想必是原来的客舍。
玄晔看着眼前的情形顿时傻眼了,难怪刚才亭父拒绝他们投宿,原来是没了住处。
那亭父忙道:“贵客便住这屋吧,我们腾出来。”
“那你们住哪里?”
“不是有两间房吗?我和亭长住一间,你们四个挤一挤吧。”
“只有你们两个?其他人呢?”玄晔是指求盗和亭卒。
“就我们两个。”那老者朝厨房中喊道:“老黄,来客了。”
只见又一个老者佝偻这身子从厨房中出来,头发发白,满脸褶子:“哎,来了。”一张嘴,牙齿也掉光了。
“他便是本亭亭长?”
亭,虽是最基层的单位,毕竟掌管方圆十里之地,所以在亭长之下又有属员,左右手分别叫做:求盗、亭父。求盗,“掌捉捕盗贼”;亭父,“掌开闭扫除”。如果辖区内民户多,又会根据情况的不同,或多或少有几个亭卒。
“亭部”的主要职责是监察、维持治安,追缉盗贼,逮捕不法。
玄晔一想到此地曾是土匪的后花园,便释然了。
晚上便住在亭舍中,晚饭吃了些此地的特产,柿子饼。此地名为柿子亭,当然出产柿子。此间多山地,田亩少,家家种柿子树,产出的柿子甚至被用来当做主食食用。
草草用过晚饭,玄晔便来到亭院中散步,顺便与此间的亭长和亭父攀谈。
柿子亭是阳谷乡辖下最穷的亭,境内大部分是荒山野岭,耕地稀少,人口稀少,又处于浮山和大王山之间,常年沦为土匪的后花园。
民不患寡,而患不安。玄晔这一路行来,道边也见着些耕地,却大多荒芜已久,困惑不已。此时才得知其中缘由:
一来,此地缺水,全靠天吃饭,一旦半个月不下雨,就是绝收,还把粮种赔进去。
二来,此地匪患太甚,被抢了一遍又一遍,生命都难保,谁还有心思生产种地?就算种出来了,也不是自己的。
三来,此地穷困,又三天两头被土匪搜刮,菜刀、铁锅都被抢了去,何况耕种的铁制农具,即便能刀耕火种,口粮都没有,种子又从何来?就算是借高利贷,一听是柿子亭的人,也没人敢贷予他们。
柿子亭名为柿子亭,全亭的里民基本全靠遍布山野的柿子树吊住性命,这何尝不是一种生存智慧,或是一种悲哀和无奈。无论是土匪还是官府,里民们家徒四壁,啥都没有,烂命一条,总不能把柿子树砍了去罢?
……
继续南下,一路都是一副悲凉景象,这还是秋收刚过!可以想象,这个冬天不知要冻死饿毙多少人。
路过神救山,山上有一个道观,不同于诸里的萧条,这里却是香火旺盛,人声鼎沸。乡民们把家中唯一的一点东西都拿来供奉给神仙了,祈求天神来救他们脱离苦难。
……
玄晔又重上大王山、小王山、偏山,游览了一遍昔日的战场。出牛口峪,终于来到东山亭境内,画风都陡然一转,有了些“繁荣”景象。
玄晔却不急着北上回到阳谷城,反而来到“南关”城防工地,视察了一番,出关继续南下九女亭。
在这里,他们常见田边沟渠中有婴儿尸,惨状不可言。
玄晔大惊。
许由见他少见多怪,不以为然道,“这算什么事儿?俗云:‘五月五日子,男害父,害母’,不举。”不举即将孩子遗弃或杀死不养,不养五月五日的孩子是从前秦时就有的陋俗。
除了这个禁忌外,还有许多别的子禁忌。
又如“不举父同月子,言云妨父”。又如“不举鬓须子”,“而有(胡子)之,妨害父母也”。又如“三子(三胞胎)不举,俗子至於三,子似六畜,言其妨父母,故不举之也”。又如“不举寤子(堕地未能开目者),举寤子妨父母”……
玄晔在后世虽然见过“狗生六崽不养”,却哪里见过这等事情,心惊莫名,“怎么会有这等陋习?简直泯灭人性。”又摇了摇头,道:“不举五月五日子固为陋俗,但这弃婴咱们已经一连见了好几个了,不会有这么多巧合吧?莫不是人多以乏衣食,产子不养?”
这时,前面传来一阵童谣声。
……
玄晔脸色凝重地问道:“怎样?”
“主公猜得不错,此地果有杀婴之事,是多是少不知道。但就这几年中,就在那几个孩子里,便有两个孩子的父母有过子不举。”
“噢?你怎么问出来的?”兹事体大,需问清过程。
“我拿了干粮饼子哄他们,可怜这些孩子不知有多久没吃过饱饭了,一个个吃得狼吞虎咽。末了,我问他们:‘可有兄弟姊妹’?有的说有,有的说没。孩子们大多回答得都很干脆,只有两个孩子答得古怪。”
“怎么回答的?”
“都有个弟弟,只是生下来后没几天就找不着了。”赵信道:“我又问了别的孩子,几个年纪大点的都能证明他俩没说假话。他们的阿母确实过一个孩子,也确实没过几天,孩子就消失不见了。这孩子只能是被他们的父母杀死或者遗弃了。”
玄晔默然。
诸葛昝叹道:“虎毒不食子。虎尚如此,况且人乎?里谚俗云:‘孤犊触**,骄子骂娘’。十月怀胎,生子不易,疼爱孩子是父母的天性,只听过有不孝的子,未曾闻过有不是的父母,而因贫困,百姓却子不养,亲手杀之,人间惨事莫过於此!”
接连走访了好几个里落,再往南就是南通乡了。阳谷乡、南通乡都属于东平国须昌县辖下。
八月算民,秋收后是官府征收税赋的关键时节,整个南通乡中,税吏横行,各个里落,鸡飞狗跳。一路上他们不断看到遗弃在沟壑之中的婴儿,甚至有一两个还未断气,这都是为了躲避口算。
诸葛昝先前说两到三倍的口算是轻的,五倍的也有,玄晔当时还不信,现在确实信了。无论男女老幼,口算竟高达六七百钱一人,再加上其他税项,也就是说,一户人家如果没有二三十亩田地,还要保证丰收,根本连税赋都交不起,交不起税怎么办?嘿嘿!
交不起,就要入狱。乡中俗语:‘县官漫漫,冤死者半’,进了狱九死一生。没办法,只向乡里的大家豪族以地为质,贷钱救济。钱是贷来了,结果还不上。一来二去,地就没了。
没了地,第二年吃什么?只能租种地主家的地,光是地租就高达六成!还要交口算钱、徭役、献费等,怎么办?田地早就没了,只好买房子,卖女,卖妻,卖子,再卖自己!
若是有二十多亩田地,交了赋税,接下来吃什么,拿什么过冬?更别说预留种子,购置过冬的衣物、食盐等一应生活物资。就算有百十亩田地,一旦年景不好,或是有个大病、红白事,还是过不下去。小民小户,在这动乱的年代,破产是迟早的事。借贷更是一条不归路。
若是会打算,早就把自己家的田地主动献给当地的豪强,寻求庇护,做豪家的徒附。豪族有的是手段隐匿人口、田地,躲避或转嫁赋税。
然而当了人家的徒附就万事大吉了么?徒附其实相当于奴隶,需要对主家负责,是没有自由的,而且自己的一切包括身体和妻、子,都是主家的。但至少还有口饭吃,能苟活下去,虽然会辱没了祖宗。
如此,兼并愈烈,乱世更会加速兼并。
巡行到此,应该打道回府了。
……
路过东山亭诸里,尤其是任家庄时,不免做些“买卖”,顺便打探一番。
玄晔站在任家庄前,仰望高耸入云的良山主峰,山脚下一群任家庄的宾客、恶少年正在围堵从良山上砍柴满载而归的乡民,征收薪柴钱。交不起的被没收了薪柴甚至刀斧,若有半句怨言还要被毒打一顿,再赶回去……若是老实肯卖些力气,砍五担给主家,再砍一担才是自己的!
旷野里,乡民多在忙碌,或收拾田地,或砍伐薪柴,或修葺房舍、沟渠……都在抓紧时间备冬。
对赤贫的小家百姓而言,过冬就是过“劫”,总有很多人熬不过去,总想在劫前尽最大努力多做些准备。
吃食必不可少,虽然可以将就,但至少两三天吃一顿才能吊住性命。天寒就没办法了,冬衣也无,只能整天待在四面漏风的茅屋里,一家几口人僵卧在冰冷潮湿的床上或挤在草堆里取暖。如果有足够的柴薪用来取暖,生存的希望会大些。出门就别想了,没有御寒的衣物,又腹中空空,瘦的皮包骨,穿着破草鞋,出门就是找死。农人称之为“猫冬”!
下一场雪,如果不是太大,积雪不厚,还算好点。若当有大雪积地数尺,压门倒屋之时,穷人家有因被冻饿而死的也毫不稀奇。
对薄有资财、不必为衣食烦忧的中家百姓而言,寒冬腊月就是一个比较闲散的季节了,乃是走门串户,与宗族、姻亲、邻居、友朋聚会畅饮、“以笃恩纪”的时候。
而再对广有家产,良田千亩,门下有宾客、徒附的大家百姓而言,更是一个既悠闲又忙碌的季节,悠闲的原因与中家百姓一样,聚族饮宴、拜贺君亲,丝竹悦耳、美酒醉人,岂不快哉?
忙碌则是在十二月,一则准备过年;二则,因为等到开了春,地气升腾,便需要平整土地,迎接农忙,所以需要先把田器、耕牛备好,定下任田之人,并及将宾客、徒附、奴婢配对,以等开春耦耕。耦耕,即两人协作的耕作之法。
不管是赤贫小家、抑或温饱中家、又或豪门大家,这些都是“良民”在冬季的标准生活,对像眼前的任家庄那样不事生产、专一豪桀为业的“轻侠世家”而言,寒冬腊月对他们来说却是一个与往日并无不同的季节。他们不事生产,不需要像豪大家一样为农忙准备;他们多家有财产,也不必为缺衣少食烦忧,而至於会亲朋宗族、饮宴欢乐?他们一年到头的日子都是在饮酒博戏中过去的,也不觉得和往日有何区别。
玄晔整了整衣袍,欲走,又觉得似有些什么东西在胸中翻滚,转回身,扶着树,望向前边的农田,田野无垠,谷水如带,里落、庄园散布其中,点点的农人忙碌其间。
他道:“如此膏腴美田,却民不能聊生。贫者杀子,富贵者锦衣玉食。一乡之中,大半的乡民依附豪强,全家为奴为婢……百姓生活实在不易。”
又想到:难怪人人都想出人头地,若是平头百姓,就得被人欺,被人骑。倘若他来到这个世间,没有造反,又或者恰好正值一个“太平盛世”,他也会成为“黔首”之中的一员,像蝼蚁一样活着……无论哪个社会,都是人吃人!
玄晔既然阴差阳错,有幸成为了一个命运的主宰者,就应该或许要做些什么。
“回城!”
……
玄晔风尘仆仆地回到阳谷城,顾不得洗浴换衣,伏在案上将路上的所见所闻通通整理出来。一直忙到深夜,才停下来洗浴换衣。
当他在回到堂屋时,却见雪儿含着泪正在帮他整理他方才撰写的资料,而王家姐妹在一旁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