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他回答,玄晔满面笑容继续道:“这几年接连大疫大旱,又是天灾人祸,总算老天爷开眼,能有个收成。不易,实在不易啊。”他向洛阳方向拱了拱手,“全都是因为圣天子在朝,主明臣贤,地方上州郡的牧守、诸县的长吏也都体贴圣情,体恤下民,这才有了百姓安康,海内清晏!”
里监门沉下了脸,按捺不住,打断了他,冷笑道:“你这行客,知道你是个行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文儒呢!文绉绉的,什么安康、什么清晏,这些俺都听不懂。”
“足下似对我的话有些不以为然?”
“天子圣明不圣明,俺一个鄙人,不知道,但这阳谷乡、俺们这‘杨安里’中的收成奈谁之力,俺却是知道。”
“此话怎讲?”
里监门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又深切体会生计之艰难,哀叹道:“前年大旱,饿死了不少人,接着又是大疫,家家有丧,有甚者颌门亡了,那场景至今历历在目;去年黄巾大起,席卷了整个东郡,这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俺们这离东郡近在咫尺,自然也是遭了乱,盗贼遍地啊。侥幸挨过去年那个冬天,今年开春,哪个又有粮种?又不忍耽误了春种,只得咬牙去大姓庄园借贷。”
这会儿又被他勾起了怒火,也没多想,愤怒地道:“好不容易忙完春耕,仲夏眼看就要收获了,又是大旱!禾苗已经出了穗,正在灌浆,正是需水的时候,老天爷却连着一个月滴水不漏!”
玄晔适时接口,好奇道:“那后来怎么又有收成了?难道是老天爷开眼了?”
那里监门突然咧着嘴笑道:“老天爷开没开眼俺不知道,确实是来了一个大救星。”
“愿闻其详。”
那监门附耳道:“你可知道红巾军?”
“怎么不知道,把守北关的可不就是他们么?”玄晔低声道:“听说他们可是反贼!”
里监门顿时不悦了,瘪着嘴道:“他们是不是反贼俺不知道,也不在乎。”伸手一指谷水河边一排排高耸的筒车,自豪道:“瞧见没有,咱们这一带能渡过这个灾年全靠它们!”
“啧啧!乖乖!”玄晔故作惊讶道:“起初只顾卖货,倒是没注意,竟有这等物什,它们能自己提水?”
“嘿嘿,见识了吧。”里监门与有荣焉。
“确实精巧,但是,这跟红巾军有什么关系?”
听闻此问,里监门又收了笑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你这行商,刚才还夸你晓事理,这回怎的不灵通了呢?它们就是你方才说的反贼、红巾军修建的!至于你说的朝廷,嘿嘿……”
玄晔恍然大悟:“喔!原来如此,天下竟有这等奇闻。”
“那是,不怎么说来了大救星呢。”里监门又想起一桩值得炫耀的事情,道:“你若是能早来,或许能赶上一桩好事。”
“哦?什么好事?”
“三个月前,红巾军进入咱阳谷城,在城西修筑军营,招募雇工,不仅管饭,还给工钱,十个钱一天!当天发放!还有修这水车、筒车、水渠,也是给工钱的!”里监门拍拍自己腰上的钱袋,叮当作响,“俺要不是顾忌这监门的差计,挣得可要比这多多了,咱们这周边诸里,哪个家里没有挣个数百上千钱!”
“有这等好事?哎哟,可惜没早来也,我这做买卖跑断了腿,扣除本钱,一趟下来也挣不了几个。”
里监门眉飞色舞地拍拍玄晔的肩膀,道:“也不必可惜,等农闲下来,你这一担盐,在这一带,随随便便就能卖个精光!”
玄晔抱拳道:“借您吉言!”
然而玄晔牢记此行的目的,可不是来听奉呈话的,赶紧扯出下一个话题,祝贺道:“这么说来,从此你们可是有好日子过了。”
里监门却神色暗淡下来,幽幽道:“也不尽然。”
“此话怎讲?方才足下还说此间的红巾军军主甚有贤名,有何可忧?”
“红巾军也许是好人,但毕竟羊毛出在羊身上,里正说了,税赋照旧。”
玄晔诧异,他明明还没有颁布税收章程啊,此间的里正居然说赋税照旧?他定住心神,决定问个清楚,道:“这不见得是坏事吧?”
“哼,好得很啊!”
“难道收得不合规矩?”
“岂止不合规矩!”里监门先是被玄晔东拉西扯的消去了警惕,这会儿又被他勾起了怒火,也没多想,愤怒地道:“年年多收口算,年年多征徭役,年年多取訾算!收成好又有何用?多打来的粮食还不是要全被‘官家’抢走!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诚如是也!”
玄晔费了半天劲,等的就是他这番话,瞥了诸葛昝一眼。诸葛昝会意,微微颔首,打起精神开始聆听。玄晔问道:“多收口算?”
诸葛昝挺配合,立即插口道:“汉家制度,民年十五以上至五十六,出赋钱,每人每年百二十钱。就算多收,又能多收到哪里去?”若有年十五至三十而未嫁之女子“倍算”,甚至“五算”。
“多收到哪里去?”
里监门冷笑连连,掐着指头给他们算:“今年暂且不说。去年一年,总共收了三十八次算钱,平均一个月三次,每人总计缴了六百余钱!……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次,乡吏下来收口算,里正伙同豪强的宾客,从早到晚不停歇,狗能叫唤上一夜!十来岁的童子,不满十五岁,原只该交口钱二十三,却也要按十五以上来交,一样是每人每年六百余钱!”
口钱、算赋的征收办法,以“里”为单位进行,里正是征收口钱、算赋的主持人。先以里为范围,按口定“算”多少,然后分次征收;征收之后,由里正将口钱、算赋归总并上缴于所属之乡的乡佐;最后,再由乡佐按照一定的分配比例,把征收口钱、算赋的钱按“给转卖”、给“吏奉”、“缮兵”和“传送” 等项用途分成若干份,即一部分由乡部解送上级,一部分为乡官的俸禄,一部分用于基层开支,并不是全部上缴国家财政。
里监门言至此处,怒火中发,愤然道:“一亩地才收几石粮?肥田地也不过三石,一石粮,官价卖百文钱(市价约两百文)。一个人算赋六百余,要想交够,就需要两亩田,五人就是八九亩。这还没算上田租,三十税一;又有户赋,刍、稿钱,亩敛税,更赋和献费。俺且来问你们,照此计算,一家五口人,得种多少亩地才够交赋税?”
田租的征收办法,首先,系以实物缴纳;其次,是按固定税率以田地多少与产量高低相结合的办法征收。各乡由乡啬夫,知民贫富,为赋多少,平其差品。这其中,地主豪强是否跟啬夫、税吏有勾结而故意定率轻,或瞒报土地,或转嫁为平民百姓,就不得而知了。
除按私有土地的数量征收田租之外,还有田亩附加税:刍、稿税(刍是饲草,藁指禾秆)。刍税又有田刍和户刍的区分,其征收方式按田亩与按户口而定;刍税重于稿税,刍税之中户刍又重于田刍;刍可以折稿充税和以钱折纳,刍一石当稿二石。户刍每户每年上缴一石;田刍、田藁由县统一核算所需量,余刍藁数以顷刍律折钱上缴,税率为每顷田地纳刍三石和稿二石。朝廷为博名声不加田亩税,却屡次加征刍、稿税。
亩敛税即田亩附加税。东汉桓帝延熹八年(公元165年)八月,“初令郡国有田者,亩敛税钱。”就在今年,张让劝汉帝刘宏:“今敛天下田,亩税十钱,以修宫室”,相当于十税一。
田租、刍、稿税、亩敛税钱,都是以私有土地为课税基础的税目。这意味着,封邑、贵族皇族的田地不在课税之内。而朝廷此时有多达八百多个封候,食邑无数。
户赋:每户每年上缴十六钱。
更赋,即代役钱。包括力役和兵役两部分。帝国规定每个成年男子每年应服的一月之力役,叫“月为更卒”,亲自服“更卒”之役的人叫“卒更”,以钱二千雇人代役叫“践更”。此外,还有“天下人皆直戍边三日”之兵役,这种兵役,不可能人人都亲自去服役,去服役者也不可能完成三日之戍就返回,因此,就由国家统一规定缴纳代役钱三百。
一个成年男子每年要交两千三百钱的代役钱,不是个小数目,相当于二十三亩地的产出,谁出得起?因此农户多服力役,而代兵役,即只缴三百钱。也有一些贪官污吏为了敛财,强迫民户用钱代力役的!(既然皇帝敢卖官,他们定然是要想办法挣回来的。仅此一项就能逼得多少农户卖妻卖女,家破人亡。)
献费,是诸侯王和地方官以贡献方式输予朝廷的另一种人口税。一般,每人每年六十三钱。而后“献费”取消,代之而起的,则为方物之贡。往者,郡国诸侯各以其方物充输。由于数额并无朝廷、律法规定,这常常成为郡国加派剥削百姓的有力手段。
诸葛昝曾为乡吏,对这些很熟悉,稍一沉思道:“二十余亩。”
“交完赋税,人总得吃饭,又得多少亩地才够一家五口吃饭?”
一家五口人,一年得吃粮八九十斛(约四五十大石),一亩地产两三石粮(谷而非米)。诸葛昝智力过人,很快算出了得数:“二三十亩。若再加上盐、菜、衣等诸项费用,总共大约需要六十亩上下。”
“如此,一家五口人要想在纳完赋税后还能吃个饱饭,就非得有六十多亩地不可。诸位,你们去俺们里中问,有几户人家能有六十多亩地的?莫说六十亩,便是有十几、二十亩地的都不多!里中大半的民户要么投到大家门下做徒附、宾客、奴婢,要么辛辛苦苦去给富人帮佣。”
玄晔默然。
他知道百姓活不易,却不知这么艰难,亏得他前世还羡慕古代人的生活,却不想税赋这么沉重,与后世根本没法相比。什么重农抑商,明明是逼民为娼!
赵信当年在家里过过这样的苦日子,因实在没饭吃了才参加的黄巾军,此时又听到这个里监门的愤怒倾诉,对此间百姓的苦难感同身受,问道:“你们每年都要缴这么多的口算钱么?”
“早四五年前,还没缴这么多。那时虽也多缴,可多也不过二三百钱,虽然还是糊口不易,却还不至于饿死人。自从浮山出了个‘福寿公’口算钱就多了起来,以前大王山的‘梁王’也来收,少一些。现在‘福寿公’和‘梁王’都被红巾军剿灭了,赋税却照旧,这不是一丘之貉么?也无怪,他前面投了那么多钱,总要连本带利收回去的。”
“一丘之貉?”玄晔头上被扣了个大屎盆子,气得一佛出窍,二佛上天,强忍着,只附和道:“唉,这、这,这也缴得也太多了。”
里监门“哼”了两声,冷笑道:“能不多交么?每人应只交百二十钱,如今俺们每人要缴六百余钱。一个人就多交五百钱。俺们里不大,四百多口人,一年就多交二十万钱。俺们乡也不大,四五十个里,一个乡每年就多交八九百万钱。乡君长吏张张嘴,下边的吏员、里正跑跑腿,一年就能多捞近千万钱……嘿嘿,你舍得?”
说到这儿,他扭过脸,朝远处河对岸瞧了眼,那儿有一座高大宽敞的庄园,转回头,又道:“贫户民被口算钱压得直不起腰,那些豪强大户们却因为走通了上边的关系,或者一钱都不交,或者隐瞒户口,少交,又或者干脆直接请托乡吏,把他们该交的转到俺们头上!”
豪强大户和官吏勾结欺压百姓,天下各地皆有。玄晔刚到此间,就碰上个侯霸,竟然明目张胆在自己家门口收过路钱,跋扈到何种程度?还有谢家庄跟土匪的火并之事,况且只是少缴、不缴口算钱?
就眼前这个“杨安里”的里正竟然瞒着玄晔,擅自照例收税,不知像他这般行事的里正又有多少?他们难道不知玄晔在良山杀了多少人么?或自以为揣摩到了玄晔的“志向”,或有强硬的靠山?
提起豪强、大姓,这个里监门也是一肚子的气,他愤愤不平地道:“口钱算赋转算到俺们贫户头上倒也罢了,更让人气恼的是訾算!”
“訾算?訾算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