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军营的鼓声响了足足一刻钟,不久后,不断有各亭的队长率队前来归建,由第三曲曲长秦虎统领各亭人马加强阳谷城防务。城西大营由吴病的第二曲守备。
裴元绍早已率领所在第一曲三百余人,向北急速挺进。他们人多,打的火把也多,从远处看去,就像一条火蛇,疾行在金黄的田野之间。
走了大约四五里地,碰上同向仗剑而行的徐杰三人,裴元绍认得徐杰,问道:“子英?你们这是?”
“击贼!”徐杰脚下不停。
裴元绍通过昏黄不定的火把,看见了白发苍苍的宁俭亦按剑前趋,心中感佩,赶紧下马,把坐骑让与老先生乘骑。
宁俭也不推辞,翻身上马,按剑喝驰。战马吆喝一声,甩开蹄子向前狂奔。众人见状,心下惊骇,“这老先生不要命了?”
徐杰与周文举着火把,发足急追。
裴元绍要带队,约束行伍,不可能也追过去。于是大喝一声:“弟兄们,咱们还不如花甲老叟么?都给老子跑起来,追上他们!冲……”
裴元绍带着所部将士飞足疾奔,乡间小路崎岖不平,有的士兵眼不好使,特别是前头开路的人,虽有火把引路,但毕竟照亮的范围不广,跑得又急,一不留神就会一脚踩空,跌倒田间,不免“唉哟”、“唉哟”地低呼两声,然后爬起来拍拍屁股咬牙继续追赶。
道路曲折蜿蜒,穿过一片稀疏的林木,又经过一片坟地,沿着谷水,出了乡亭地界,不一会儿便进入了纸坊亭境内。刚入境内,就觉得与乡亭不同。
他们从乡亭出来时,亭中还算安静,而迎面的纸坊亭中却人声、犬吠,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绝於耳,几乎所有的里落都点亮了灯火,把一个沉静的夜晚搅乱得如昼日闹集。
徐杰与周文牵着宁俭的坐骑,停了停脚,分辨方向。
周文说道:“看来遭贼的事儿,整个纸坊亭都知道了。”
“纸坊亭的警鼓连我们都听见了,何况他们本亭的人呢!”
“只是这般嚷乱,却不知贼在何处?”
徐杰顾望四周远近,发现这纸坊亭中虽然乱糟糟的,但都是在诸里中乱,外边的路上、田野间并没有几个人。他心中了然,想道:“此必是百姓惧怕盗贼,所以不敢妄出。”
宁俭坐在马上,观望片刻,指了指左手边两三里外的一处庄子,说道:“那里的火光最大,人声也最吵嚷,如我所料不差,应便是盗贼所在之处。”
徐杰用手上的火把,弯下腰,借助火光细细察看地面,做出了结论:“不错,那里肯定是盗贼所在之处了!你们看,这地上的马蹄印都是往那边去的。”
“那咱们快去吧!”裴元绍也率军赶了上来,发令道:“传我命令,成战斗阵型前进!”
命令一下,所部一曲三个屯由刚才跑散的队形各自归建,分作前后三个方阵,每个方阵前面是刀盾手,中间长抢手,后面弓箭手。这都是在行进当中完成的。
徐杰读过不少书,在兵法上也有涉猎,也带过兵,知易行难,此时他注意到了不觉频频目注,向往不已:“指使如臂膀。”
宁俭研读过兵书,甚至还教过周文兵法,但读得懂兵法不代表就会练兵,平时他无缘得见红巾军的军阵,此时见到,不觉诧异。诧异玄晔这个贼子,竟然能练得如此精兵。
周文的心神全都投在了前头起火的地方,渐渐奔近,他想起了这是谁家,叫道:“起火的地方是谢家造纸坊!”
纸坊亭因造纸而得名,亭中各里均有从事造纸行业,多有因造纸而发家的大户,谢家便是其中之一。谢家之富,家累千金,又置良田百顷,庄园坞堡一处。谢家庄中的造纸坊是全亭甚至全县最大的造纸作坊,库房存货必然也大,这一着火,声势必然也大。
周文挠了挠耳朵,嘿然笑道:“这贼人选得好地方,好人家!”说话间,奔到了庄外,劈劈啪啪的火声入耳,看得清楚,火势还延伸到前院的茅屋土房,连谢家的门楼也被烧着了。火光冲天,烟气弥漫,整个庄子怕是要全毁了。
奔到近前,刀剑碰撞之声和喊杀之声进入耳中,火光下,两拨人马正在庄园门前厮杀,里面的人冒死往外冲,外面的人死死堵住,斥候骑兵在外围游走,见机射杀庄门内的贼人或试图从院墙上外逃的贼人!
连着奔跑了七八里地,又是六月大暑,将士们都汗气腾腾,裴元绍也不例外。见状,顾不得其它,指挥三个屯,从三面向庄门围将过去。
玄晔见到援军来了,为了减少手下精锐的损失,下令逐渐脱离战斗。如果还汲汲余争夺这个院门,就成了添油战术,发挥不出人数优势,徒增伤亡。包围之势已成,他们现在冲出只会死得更快。
果然,红巾军近卫屯撤出战斗后,庄中的贼兵也不敢追出来,就这样两两对峙着。
玄晔这才有空扫视整个战场,急呼赶快抢救伤员。
是夜,大队贼兵突然攻入庄中烧杀抢掠,驻守纸坊亭的一队红巾军发觉后,敲响警鼓,然后率队赶来,在庄园门口与贼兵发生血战,试图将贼兵堵在庄中,以待援兵。
当玄晔率斥候骑兵赶到的时候,那队红巾军已然伤亡过半,队率阵亡,节节败退,即将溃亡。遂率斥候队从后掩杀,斩杀了贼首,将余众重新逼入庄中,并坚守到管亥所率尖刀队的到来。这个过程许由和大牛居功甚伟,如果没有他俩在院门口充当抗敌中坚,斥候队下了马,又不以力见长,必然挡不住贼兵拼死突围。
管亥一来,局势便稳定下来,却依然要顶着贼兵困兽犹斗的巨大压力和伤亡。好在尖刀队兵甲精良,大多伤而不死。
裴元绍的到来,接过了战场的指挥权;近卫屯撤出战斗,或包扎伤口,或抢救伤员;玄晔才有余力思考战场局势。依据他的估计,庄中的贼寇不下百人,战至此时,估计也剩不下几个了,二三十人或三四十人还是有的,若加上伤者或许更多。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援兵已到,将军为何不一鼓作气,攻入庄中,贼寇已快不支。此时罢战,岂不以误战机?”
玄晔定睛寻看声音的来源,正是徐杰。玄晔此时头脑清醒了很多,但握刀的右手还有些轻微的颤抖,刚才战事太过紧急,他没有时间和余力思考,只是临阵拼杀。看着满地的尸体,有贼匪的,也有红巾军的。有熟悉的面孔,那是跟着他从聂城起兵的老兄弟;也有新面孔,那是在月前收编的阳谷山贼或者狮耳山贼,都是为了他而战死在这里,莫名的心痛与懊恼。
没好气道:“我的兵死一个我都心疼,里面那些杂碎有什么值得我的兵去死,十个换一个老子都不换!”玄晔瞟一眼庄中冲天而起的大火,喃喃道:“不用我去打,他们自会灭亡。”
“可是,”徐杰或许想说其中还有庄户,早一点冲进去不仅能救人,还能救火,抢救庄户的财产呢,可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玄晔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里面都是杂碎,不值得用他的兵去换。”
双方对峙了片刻,场面寂寥无声,只见地上安静地躺着断刀、箭矢和一些残缺的尸体,只听得火烧屋宅的噼噼啪啪声,庄中火势渐大。
贼兵也意识到了他们的处境,渐渐骚动起来。不一会儿,庄门口出现两个被劫持的人质,或许是被吓的腿软脚软了,或干脆被打晕了,各被两个贼人架着,丝毫动弹不得。
一个头目模样的汉子,拎着一把血淋淋的环首刀,前出一步,大声喊道:“请问外面的是否是红巾军?请你家渠帅玄将军出来答话!”
玄晔闻言,不由一阵苦笑,“渠帅?老子成渠帅了?”提刀越众而出,管亥和大牛连忙挡在他身前。玄晔整理衣裳,还刀入鞘,好整以暇道:“我就是玄晔,你有何话可说?”
那头目提刀抱拳,恭恭敬敬拜了一拜,说道:“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阁下为何如此苦苦相逼?况且咱们同出一脉,同病相怜,当相互扶持,怎么自相残杀?望将军能尽弃前嫌,消释兵戈,结为同盟,共谋富贵,可好?”
“哈哈哈哈,你是在辱我么?”玄晔扒开挡在身前的管亥和大牛,怒目而视:“你辱我无妨,却不能辱没我的这帮弟兄,你是贼!”玄晔手指那人,“你是残民害民的贼寇!”然后转而指自己,“而我,是盗!盗亦有道,老子反的朝廷,反的是这不公的天道,而不是反百姓。所以,咱们不一样!”
那汉子没想到玄晔竟然说出这般言语,气极反笑:“哈哈哈哈,好个无耻之徒,盗贼盗贼,盗就是贼,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俺且问你,鹅山的王家庄园可是你屠的?还说自己不害民?真是天大的笑话。”
攻打王家的事何时竟然被他们知道了?虽然是玄晔当时不得已之举,果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见被戳破,一时语塞,诡辩道:“王家欺男霸女,暴虐无道,强横乡里,以致引起民愤,死有余辜,况且他们是被里民们判决的,而非我杀的。”玄晔此时有些后悔跑出来与他对话了,真是自取其辱,得不偿失,何不干脆早下令将其射杀完事。
“别扯那些没用的,俺且问你,能不能放俺们一条生路?”都快火烧屁股了,那汉子实在没耐性与玄晔争辩,打算放狠话了。
“怎么?你还想活着出去?”玄晔针锋相对。
“大不了鱼死网破,再说了咱这里还有两个人质,你不是标榜爱民如子么?转眼就食言而肥了?哈哈……”
玄晔沉默以对,心中暗骂,“妈的,这是自己挖坑埋自己么?装什么逼,这下被雷劈了吧。”
那汉子失去了耐心,举起环首刀,喝道:“俺再问一遍,放是不能放?”
在一边看热闹的宁俭终于忍不住了,黑着一张老脸,显然是对玄晔刚才的表现失望之极,高声说道:“慢着,只要你放了人质,万事好商量!”不顾众人劝阻,来到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