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而有序的繁忙中,日子过得飞快。钱袋来报:粮食又快见底了。
夕阳西下,阳谷城官寺大堂军官云集。
“诸位,这周边只方圆四十里内,百人以上的山匪有十数股,百人一下的不计其数,说是密如繁星,多如牛毛也不为过。其中比较大的主要有六支:浮山,青龙山,大王山,磨石山,以及被咱们灭掉的阳谷山和狮耳山。”
斥候队长赵信,站在官寺大堂一个巨大的沙盘面前,拿着指挥棒侃侃而谈:“他们人数大概在三百到一千之间,只要收拾了这四支,其余的便可传缴而定,招之即来,为我所用。以上是敌情通报。”
灰色的河沙堆成山冈平原,白沙为道路,黑沙作河流,山头插着各色、大小不等的旗帜,即便是一个大字不识的老粗,也看得津津有味,若有所思。
赵信退下,灯火阑珊中,玄晔转过身来,对众军官道:“各位都忙了一天了,辛苦了,之所以这么晚了还召集诸位前来,观看这个沙盘,是有原因的。实不相瞒,咱们的粮食快不够吃了。那些富得流油的庄园咱们暂时不宜再动。所以这方圆数十里,有粮食的就只剩这些山头了。都回去想想,先打哪一支,怎么打,才能以最小的伤亡代价。”
……
深沉的夜色下,乡道在大片、大片的麦田之间,如一条黝黑的带子,从远处延伸近前,又蜿蜒而去。
矗立在乡道旁边的邕泉亭舍里,半点灯火也无,高大的桓表超越院墙,耸立在夜半的风中。清凉的山风低旋,从桓表上刮过。
或许是被风惊吓,前院鸡埘里传出几声“咕咕咕”的闷叫,在这悄寂的夜里,叫声虽微,却十分清晰。
亭部除了负责辖境各里的治安,缉捕盗贼,盘查路人,还负有“驿站”的功能。所有的亭舍大同小异,与“乡亭”的布局所差无几,只是房屋多几间或少几间而已。
这个亭部在旬月以前已经被红巾军彻底接管了,亭中原来的亭长和求盗被驱逐,亭父跑了,他们大小也是朝廷的官,不愿从贼。几个亭卒倒是愿意留下,算是为了保住“吃公家粮”的饭碗。亭中留几个熟人好办事,玄晔允了。
接管邕泉亭部的是一个整战兵队,共三十一人,再加上留用的三个亭卒,全亭共三十四人,比原来的亭部人员“编制”扩大了近七倍。不知玄晔是出于何种打算,全乡共七个亭,一个亭放一个队,再加上小华山关口,一个曲的人马便分出去了,这可是他三分之一的兵力啊。如此分兵,他就不担心朝廷“围剿”了?
邕泉亭辖下有六个里,这几天要帮助里民修建沟渠,还要巡查亭部,很累,他早早地就睡下了。借助从窗缝中透进来的稀微月光,可以隐约看到他此时酣然梦中,也许是梦到了什么烦心事儿,眉头微蹙,露在毛毯外的手时而会动上一下。
“队长?”
“……”
“老夏?”
似乎听到了有谁在叫自己,夏午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翻了个身正要继续睡去,突然清醒过来,猛地睁开了眼,一个黑影立在床边。他下意识地就要去摸放在枕下的拍髀(匕首,因经常绑在大腿的外侧而得此浑名),又停下了动作:“小温?”
叫他的人可不正是值夜的伍长董温么?
“你在这干什么?”夏午扭脸看了看窗外,夜色深沉:“什么时辰了?”
只见董温穿戴整齐,手按刀柄,侧着脸倾耳向窗外,轻声地对夏午说道:“队长,你听……”
风从窗外过,带来前院的细微鸡叫。夏午打了个哈欠,问道:“怎么了?”细细听了片刻,慵懒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迎上了董温的目光,“有鼓声?”
“像是从北边传来的。”
邕泉亭的北边不远正是阳谷城,夏午翻身而起,顾不上披衣,更顾不上穿鞋,从床上下来,三两步奔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吹走了他仅剩下来的一点点困倦。他仔细听了两三息的时间:“似乎是从城西军营中传来的。”
这大半夜的击鼓传警,只有一种可能,他与董温四目相对:“有敌来犯!”
“拿我的衣服来!”夏午飞快地穿上鞋,披上衣甲,发髻都来不及扎,更没时间去戴帻巾,便就这么披散着发,又接过董温递来的环首刀。
“没想到今夜竟有敌来犯!快走,去把弟兄们都喊起来!”出了内室,到的外间,推门而出,一边走,一边又道,“董温,你那一伍和两个亭卒且留守亭中,再遣一人去翠云山庄通报,叫老魏他们谨守山庄,万不容有失,那里可是住着一帮孤苦无依的孩子。”
翠云山庄就在邕泉亭辖区内,由他们亭抽调一个什负责翠云山学院的防务和警备,主公特意叮嘱过他们的。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们已然把那些孤儿当成了自己的孩子,饷钱发下来自己舍不得用,留给孩子们买好吃的,或笔墨纸砚等。
董温很干脆地应了一声:“诺。”
悄静的舍院很快就热闹起来,马嘶,鸡鸣,风声,烛火。亭舍中的二十余人纷纷起床,一多半都是和夏午一样披头散发,一面系着衣袍,一面胳膊肘夹着环刀,聚集在前院的院中。
……
阳谷城官寺中,玄晔穿好了衣服,扎起了发髻,前出到院门,站在门口向北远望。
小甲和小乙都是睡眼朦胧的,凑到他的近前,顺着他的视线,只看到黑沉沉的天际。
“怎么了?主公?大半夜地把俺们都叫起来,有什么事儿么?”
“刚才听到了警鼓之声。”
小甲、小乙被唬了一跳,这大半夜的突有警鼓之声,绝非好事,忙屏息细听,却什么都没听到:“没有啊。”
“静一静,仔细听。”
再听时,果然有隐约的鼓声传来。小甲、小乙等亲卫以及值夜的大牛、二牛无不面面相觑:“哪里来的鼓声?”
“鼓声从北边来,我本以为是周里传来的,不过……”玄晔指了指北面,周里离城甚近,鼓声不应该如此悠远且若有若无,“看来不是。”
“那是?”
这时,对面乡亭大门打开,当先跑出一人,正是许由,来到玄晔跟前问道:“主公,您也听到了?”
玄晔道:“莫不是从邻亭传来的?”
“临亭,必然是纸坊亭的警鼓!”诸葛昝披衣散发,腰携宝剑而来。
许由猜测道:“这大半夜的,也许是遭了盗贼?”
鼓声太小,纸坊亭离得远,相隔七八里地,又有城墙阻隔。玄晔沉吟了一下,吩咐道:“小甲,你爬上桓表看看。”
小甲年轻,身手灵活,不用别人帮忙,利索地爬上了桓表,一手勾住表木,一手手搭凉棚,极目远望。诸人都围在桓表下,仰头看他。问道:“看见什么了?”
“太远,看不太清楚,似有火光……没错,的确是有火光,哎呀什么东西被烧着了,火焰冲天而起。”
荀贞心中想道:“先闻警鼓,继见火光,必是遭贼无疑了。”既然是贼,那便不是官军前来偷袭了,心中的石头落地。心念急转,想到“何不将错就错,乘机进行一次军事实战演习,检验一下我的这些兵到底如何。”
这时,管亥已将近卫屯集结在校场待命。
“小乙,你速去城西军营,通知裴元绍,击鼓集兵,令他亲领一曲向北开进,其余固守营寨。”玄晔按刀,一边走一边下令,来到近卫屯前,继续道:“孙仁,你带亲卫队守好官寺;诸葛先生坐镇阳谷城,居中调度统筹。管亥、赵信、许由,即刻随我出城。”
“诺!”诸将领命。
通过这些时日的观察和相处,玄晔已然把诸葛昝当做自己的军师和智囊了。在此危机时刻,诸葛昝被委以重任,他自是慨然应诺,按剑向北城门楼而去。
玄晔已然率赵信的斥候骑兵先行,左右有许由和大牛的护卫,二牛三牛守着官寺大门;管亥所带尖刀队依然步行跟进,也是没办法,马匹不够。
随着数十骑挟刀飞奔,风驰电掣出城北去,马蹄声、脚步声,碾碎了夜的悄然。
奔行未久,城西大营之中也响起了低沉急促的军鼓,彻底震动了全城。
从阳谷城去纸坊亭需先经过周里,这里能听见北面传来的鼓声越发清晰了。周里距离纸坊亭近,这里的里民们或许早就听到了临亭的警鼓,里落中烛火渐次亮起,一些人家养的有狗,受到惊动,鸡鸣犬吠。
在里门口,玄晔碰见了三个人,
一个身长七尺五寸,面目俊朗,身穿黑衣,腰跨长剑,乃是徐杰。一个面相温和、身材削瘦,却精神抖擞的苍首老头宁俭。
另一个是精干圆滑,左手执刀的本里里监门周文,他快步迎上,似明知故问道:“将军,你们这是往哪里去?”
玄晔也不下马,言简意赅地说道:“或是纸坊亭遭了盗贼,我带人前去救援。”
“纸坊亭?”周文恍然大悟似地抚了抚头,“难怪听到有鼓声从北边来,原来真是有盗贼来犯!”再又打眼往玄晔身后看去,“将军只带这三十余骑去?会不会少了点,要知道这周边的土匪动辄数百人啊!”
“听见城西的军鼓没有?我已吩咐了,裴元绍等会儿带人来支援我等。”
宁俭转首,与徐杰对视一眼。徐杰迈步上前,大声说道:“我适才闻临亭传鼓,猜测必然是遭了贼,方才欲与本里里正商议,请求集合本里里民前去支援,里正怕本里受到牵连,决意不肯。我等师徒友三人正欲前往,君即来,当从君同去!”
面对徐杰等人的主动请缨,玄晔很高兴,拱手道:“里正做得对,里民手无寸铁,未经训练,贸然前往徒增死伤。宁公年迈,德备乡里,不应涉险。此等沙场之事,就交给我辈了。军情紧急,告辞!”
不料宁俭丝毫不领玄晔体恤他年迈的情,怒目道:“廉颇七十尚能饭否,老夫年不及花甲,如何老迈无用?汝且先去,吾随后就来!”
他们三人出了周里,点了有两支火把照明,待要追赶玄晔北去的影子。看着他们身影远去,渐渐不见,一串渐远渐小的火点在无边的夜色中闪烁明亮。
宁俭感叹地说道:“夜闻贼寇侵境,亲率前突,夜深路窄,这路又只是田间乡道,不比官道,玄君也是个有担当的人啊!”
乡道不宽,两辆马车相遇都要寻个宽点的地方才能通过,坑坑洼洼的,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马失前蹄。这么快的速度下,如果坐骑摔倒,骑在马上的人说不得会被跌一个头破血流、手断腿折,严重的甚至丧命都不奇怪。
这时,整个的周里骚动起来,也不知有多少人同时在问:“纸坊亭遇了贼?……,玄将军已经先去了?”一扇又一扇的院门打开,一个又一个的男儿从院中出来。
最先出来的多是参加筑营工程和抗旱工作的人,他们毕竟在工地上干了近月,天天能吃饱饭,在体能上、反应上都比平常人快一点。有做妻子不放心的,也匆匆裹上衣服,追赶着出了院门,叮嘱丈夫:“这经月以来,咱们在工地上干活又管饱饭,又给工钱,活了咱家性命,还帮着咱们抗旱,将军待咱们不薄。今纸坊亭遭贼,你可快去,这正是咱家报恩的时候!”却不是叮嘱丈夫小心。
聚集在里门处的人越来越多,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夜晚。
周里的里正叫周成,听见外面喧闹,终于从弹室中出来,见里门口聚集了这么多人,吓了一跳。但周成久握里中赋役征收“生杀大权”,威服里中,很快定下心神,呵斥道:“干么么?你们这是干什么?”
众口一词:“临亭有警,我等前去击贼!”
“击贼?击什么贼?乡中自有击贼的将军,自有击贼的兵,与你们何干?用的着你们去击贼么?别贼没击到,倒是把自己击倒了,给别人当了枪使还不自知。都散了,滚回去睡觉!”里正一怒,众皆噤若寒蝉,渐渐偃旗息鼓。
里中的大姓,周家家主在堡楼上静静地望着这一切,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