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早晨,轻风和煦。
高台上,玄晔兴奋地看着下面肃立着横排竖直的千人方阵,士兵都穿着制式军装,青衣直裾,腰扎皮带,脚上的“不借”已然统统换成了布鞋,胸前系着一条红领巾。
军装是今早刚刚发下去的,制服是提升个人集体归属感的利器,当他们换上新军装的那一刻起,他们便与过去彻底诀别。他们不再是漂泊无依,孤单无助的蝼蚁,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一群人,相互依靠,共同进退,同生共死。
前边的一个百人方阵穿着却不一样,全部着甲,兵刃器械也精锐完备些,他们是近卫屯。
军官的服饰又不一样,黑袍黑甲,腰悬环刀,头戴兜鹜,脚踏皮靴,煞是威武。他们的左臂上有两颗扣子,是用上好的硬木制成,打磨地非常光亮,却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鼓声响起,雄浑低沉,暗合心脏的律动,摄人心魄,猛然一次重击,振聋发聩,又戛然而止。
十个少年兵出现在高台上,排成一线面向操场,左边三个每人手里也扛着一面旗帜,中间三个每人捧着几张叠起来的三角旗帜,右边四人端着托盘,里面是一些小型皮质盾牌模样的东西。
“现在开始拜将授旗仪式。”玄晔登台,肃然道:“任命,裴元绍为第一曲曲长,授军候臂章,请上台接旗!”
这是一面方形红旗,旗帜中间一个火把标志,左上角有一条白色,上书“红巾军第一曲”。
裴元绍一步一步跨上台阶,来到玄晔面前,郑重地敬礼,接过旗帜和“军候”臂章,由玄晔亲自给他戴在左臂的扣子上。
“任命,吴病为第二曲曲长,秦虎为第三曲曲长!”
“任命,张彪为第一曲第一屯屯长,上台接旗,受章!”屯旗是三角旗,上书“红巾军第一曲第一屯”,臂上书“屯将”二字。
“任命,王实为第一曲第二屯屯长,萧竹为第一曲第三屯屯长;韩金为第二曲第一屯屯长,江岩为第二曲第二屯屯长,冯治为第二曲第三屯屯长;王牛第三曲第一屯屯长,肖二第三曲第二屯屯长,林森第三曲第三屯屯长。”
队长无旗,只有臂章,上书“队率”二字。
颁布完所有任命后,玄晔站在台上,手握刀柄,看着眼前这上千人严整的行伍,仿佛就是千军万马,他豪气顿生,“一切都会有的,是时候给你们一个名号了,今日就是建军日了,后世也许会有人记得这一天罢。”
他拔刀一挥,吼道:“擂鼓,请军旗!”
孙仁扛着一面绣着火把图案的赤旗,带着一队亲兵,踢着正步,向他缓缓来开。他们统一装束,脚蹬皮靴,踏着鼓点,每一步都整齐划一,铿锵有力,似乎踏在每个人的心尖上,踏得地面尘土飞扬。他们整整练了一个月,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这个样子。
他们来到台前,拾阶而上,面对玄晔站定,鼓声停,敬礼!
这才发现,台上正**不知什么时候立了一根柱子。
玄晔回礼,接过旗帜,四下寂静无声,只听他高声道:“春种一棵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尤饿死。光和以来,天灾人祸,贪官污吏,阉宦横行,世家大族贪得无厌,豪强地主为祸乡间!
“天下的粮食都是咱们农民百姓种出来的,那些达官贵人,地主豪强,他们可曾下过一天地,种过一粒粮?他们凭什么每日里大鱼大肉,锦衣玉食,而我们这些辛辛苦苦种出粮食的人,却只能吃糠咽菜,甚至连糠都没得吃了,只能卖儿卖女,易子而食。你们说,这天下哪有这个道理?这所谓的天道,公平么?
“既然天道不公,那么合该咱们揭竿而起,替天行道,咱们凭什么要让那帮蛀虫骑在咱们头顶上作威作福,咱们要自己做主人!
“这天下田当然要天下人同耕,于是在去年,有人高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同样在去年,长社一把火,几十万农民军飞灰湮灭;广宗城下,尸骨堆积如山;下曲阳,投河而死的数以万计,河水为之不流!
“头如鸡,割复鸣,官吏不可畏,百姓从来不可欺。黄巾败了,黄天也靠不住了,那就只有靠我们自己了,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就能拼出一片天一片地。兄弟们,看看这面红旗,看看你们脖子上的红领巾,他们是血一样的颜色,是上百万民众的鲜血染红成,他们的英灵在天上看着咱们,看着我们推翻这不公的天下!所以,我们就叫红巾军!这就是我们的军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升旗!”
“敬礼!”
咚咚……
看着鲜艳的红旗上那一只跳动的火焰,每一个人的脸上挂着泪痕,他们神情激愤,他们终于明白了这一切苦难都是谁造成的了,他们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他们看到希望了,他们呐喊着,宣泄着这些年所受的屈辱!
“当家做主,替天行道!”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
历史会记住这一天的。
是日晚,太阳快落下的时候,山寨之中,操场上燃起十几个大火堆,其上用铁索悬吊着十几口大铁锅,一字排开,辎重队和伙兵队全体出动,围绕着铁锅忙上忙下,不亦乐乎。
夜幕降临,火焰升腾,铁锅渐渐沸腾起来,蒸腾的水蒸气在清凉的山风中四散逃逸,鲜美的猪肉味溢满了整个山寨。士兵们伸着脖子,闭着眼睛,贪婪地吸允着,沉醉其中。
“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黔首百姓两餐尚不可饱,如今天下堪乱,糠糟亦不可得,饿殍遍地,遑论吃肉?所以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的比比皆是,当然,吃过猪肉却没见过猪跑的也有不少,大多却在朝堂或亭台楼榭之中。
作为朝不保夕的平头百姓,若能一尝肉味,平生无憾;若能饱食一顿,死亦何惜?
正在这浪漫的时刻,一声尖锐的竹哨划破天际,打破了所有人的意境,士兵们条件反射地蹦跳起来,集合归队,寨子里瞬间热闹起来,口令声此起彼伏,接踵不暇。
每一口大铁锅旁边站着一位屯长,各队在队率的引导下,成三列面向所属的屯长站定,寨中刹那间又归于寂静,只听见柴火燃烧的爆裂声,铁釜中的猪肉在翻滚。
叮叮当当的陶碗的碰撞声从黑暗中传来,渐行渐近,彻底打破了暂时的宁静。火兵抬着竹筐,筐里载着碗筷,随着一脚高一脚低相互碰撞着,发出美妙的音乐,如同天籁。
很快,碗箸被发到每个人的手中,他们双手捧在胸前,瞪大了眼睛等着一大勺猪肉从天而降。一锅猪肉要供百人分,每个人连肉带汤其实也只有小半碗。辎重兵和火兵,包括寨中的伤残老弱,同样人手一碗,一样多。
“坐下!”
随着一声令下,所有人跪坐在原地,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碗中的猪肉,生怕它们跑了,或者淌出一丁点肉汤。
“吃肉!”
这时,却没有人反应,他们双手紧扣陶碗,或因为用力过甚而颤抖,只是盯着碗中发呆,或因为水汽蒸腾,导致他们的眼睛有些发红,被一层薄雾笼罩着。薄雾中若隐若现那些逝去的父母妻儿,“我现在不仅能吃饱饭,还吃上了肉,可你们呢……”
数十个老弱伤残没有参加军事训练,他们照着士兵们的样子,成行成列地坐在地上,陆陆续续把陶碗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郑重地摆上“箸”,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叩首在地,像是在祭祀先祖,又或已故的亲人。其他人有样学样,齐齐伏首在地。
见到这一副画面,玄晔心头震惊不已,面对众将士撩衣下跪,将手中同样半碗猪肉举过头顶,俯首在地。
良久,众将士起身,不约而同山呼道:“谢主公!”
玄晔亦起身,注视众将士,慨然道:“众兄弟,有衣同穿,有饭同食,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众人应道。
“壮士食肉,岂能无酒,上酒!”
“……”
这一夜,将所有缴获的酒肉食尽。
翌日晨时,留下一队战兵和老弱留守狮王寨,大军开拔,向小华山进发。
一个时辰后到达华山寨,派出一队战兵装扮成土匪去东面的道路设卡,拦截所有过往客商和行人,切断谷城县和良山的联系。
大军过华山寨不入,只在寨门外短暂停留休息,继续向南进军,于酉时初刻到达阳谷乡城下。
阳谷城邑周长不过五里,有城郭,高丈五尺余,郭外引谷水为护城河,宽约丈,深七尺,委实一座坚固的小城。阳谷城呈长方形,南北狭长,横卧于谷水西岸,南北各开一门,只一条**大街,贯通南北。
自黄巾之乱以来,朝廷复置郡国兵,各城邑招募乡勇聚众自保。阳谷城处群山之中,盗贼环视,募有乡卒百人,置屯将属之。
城上有一将,革甲执剑,头戴黑帻,立于城头,披着斜阳,眺望青山远岱,正出神。
他姓徐名杰,字子英,琅琊人。自小习练武好侠,两年前得罪乡里豪强,外出庇祸。漂泊至阳谷乡,见盗匪攻城甚急,趁敌酋不备,背后拔剑斩之,乡邑是以得救。乡樯夫赞其勇武,待为上客,黄巾乱起,又令招募壮勇,保卫乡里。
突然斜阳下飚出一支人马,蜿蜒而过北面的“周里”,鸡犬吠沸,他们并不停留,直往乡城开来,在狭窄的乡道上延绵一两里,怕不下千人。
斜阳刺眼,徐杰手搭凉棚,眯眼细看,三十余骑脱离大队,先行开道,疾驰而来,尘土飞扬,甚有威势,似要冲城。徐杰警觉,大声喊道:“升起吊桥,快关城门!”
这一队骑兵为首之人乃一青年小将,身穿褐色皮甲,腰悬钢刀,握紧缰绳,上身低伏在马背上,双眼逼视前方,或见前方城门大开,心中一喜,催马快行。
就在离城五百步时,城门边出现一队乡卒,慌慌张张地要关闭城门,吊桥也被缓缓升起,小将心中咯噔一下,快马加鞭,却在离城门只有百步时,城门轰隆一声合拢了。
小将急忙拉缰,在护城河边停下,暗自叹息一声,功亏一篑。尘埃落地,三十四骑分做三列立定,除了战马的响鼻,再无任何杂音,空气为之一滞。
这时,城上传来一声大喝:“城下何人,意欲何为?”
他仰头正色回应道:“贵地盗匪猖獗,客商屡遭劫掠,乡民苦之,乃至惊动州君车驾,我等奉兖州刺史乔大人钧命,率大军前来助尔剿贼,尔等竟闭门不纳,意欲何为?是欲抗拒朝廷,扯旗造反么?”
徐杰心中一怔,这个帽子扣得未免太大了,细看他们确实是郡兵的装束,环顾身边的乡卒,皆战战兢兢,唯恐惹恼了他们。
一个当值的队率跑过来小声劝道:“屯长,咱们只是不入流的乡间小吏,他们来头大,咱们惹不起,我去给他们开门。”说着就欲亲自下去迎接,开城赔罪。
才迈出两步,徐杰叫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