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距稻妻城千里之外的八酝岛。地下深处,一个暗无天日的异界缝隙中,有一座荒废的神殿。
四周嶙峋错落的岩石,遍布被邪恶力量侵染的紫光。
神殿最深处,有一座高大巍峨的十字巨剑,四周插满镇压恶灵的剑群,粗重的铁链缠绕其间。仔细听的话,会听到四面八方黑暗处,有匍匐潜伏的蛇魔发出嘶嘶声。
戴着市女笠的少年徐徐走入后不久,巨大的十字剑下浮现出一条模糊的暗紫色影子。
“将军大人,见到我的祭品了?”
少年冷笑一声,恶狠狠地在嘴角发出嫌弃的声音,“啧……”摊手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叫我这个!”
“哦?呵呵呵……”邪神的笑声轻狂而优雅,“你很介意让其他人知晓那个身份?你我正处地缝深处,上面的上面,就算是天理也手长莫及。你又害怕什么呢?”
“闭嘴!”
提及「天理」,少年陡然大怒。就像一件在他心中不容亵渎的东西,被人如此轻而易举地挂在口上……很难不令他发火。
“好吧,”邪神舒然吐出一口气,随意在小臂上绕出一条蛇魔,然后凝视眼前这位有趣的「合作伙伴」,“隶属于愚人众的……散兵大人,我们来谈正事吧。”
少年微抬起头,宽大的圆斗笠下,是一张好看的脸。一双自信冷静的蓝紫色眼睛,细看却冷得令人生怖。
他开始回答邪神方才的问题:“见到了。但她现在的力量还很弱。”
“哦?是吗?”邪神的笑声充满了嘲弄的意味,“人可是你选的哦。”
“她底子很好,缺乏历练罢了。”
十年前,散兵在海祇岛水底下意外获得一种纯天然材质,砗磲与真珠,经过多番试验,一个神奇的容器被成功制造出来。
只要将它与某一生命体连结起来,长年寄存在其身上,形成「互生」关系,就能永久汲取宿主的生命与力量。
宿主越强大,汲取的力量就越多。时机成熟时,将盛满「生命与力量」的容器取下,以祭祀之名赠予邪神的残念。
彼时,邪神将破除封印重现世间。当然,宿主的生命也会在容器被取下之时迎来终结。
人,是他选的。砗磲真珠,也是他花了点手段,借珊瑚宫人神巫女之手赠出去的。
“在我重临人间之日,散兵大人能保证容器装满,并将她的命取下来完成祭祀吗?”
“当然。不过,在你的祭品力量变强之前,还需要人保护。要是遭什么意外死掉,我们的计划就中断了。”
“那么散兵大人的意思……是要自己当这个人了?”
真是可笑的问话。散兵阴恻恻地笑笑:“以你目前的力量要是能走出这座神殿,这份麻烦的工作,我会毫不犹豫地推给你。”
“如此有趣的人类,怎会成为「麻烦」?”
“行了,我必须走了,”散兵想起了什么,“你的祭品现在遇到了点儿麻烦。我认为这是真正与她认识的好时机。”
邪神显形是有时长的,时间久了就累了,于是他的身形逐渐变淡,准备去休息——在说完此次会谈的最后一句话后:“稍纵即逝之物,都非常可爱呢。你说是吗,散兵大人?”
散兵冷漠地注视着若隐若现的紫色影子,懒得回答这无聊的问话,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稻妻城,深夜。路边的樱花树,在深蓝色的夜幕中盛开着满天粉霞。吹过清冷的晚风,袭袭落英,无比寂寥。
奈奈满身是血,在灯火阑珊的巷子里徘徊。她没有走远,因为离开了栖川屋敷,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栖身何处。
自己真的是姐姐口中那个毫无用处、没必要继续活下去的废物吗?
可是她非常努力地修习阴阳术,从小就没人教她,全靠自己好不容易摸索出一点门道,前几日还给村口的人们免费抓了几个小野鬼(虽然有一部分都是一斗那家伙抓的)。
人们还为此对栖川家的阴阳术赞不绝口呢。
“呜呜呜……奈奈才不是废物。”
奈奈走累了,身上的伤被冷风刮得生疼。在路边坐下,回想起自己从小倒霉的病,父亲的离开,姐姐的仇视,没人疼,没人爱……还有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偶!
连个人偶都嫌弃她,悄咪咪地跑掉了。她就有这么讨人嫌吗?!
奈奈突然眼睛一涩,抱着膝盖呜呜大哭。
“行了,别哭了!真吵啊你。”突然,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冷淡且不耐烦的少年声。
??
奈奈站起来,傻愣愣地环顾四周。没,没人啊。
“这里。”那声音更加不耐烦起来。
奈奈抬起头,循声望去。一个高高的屋脊上有个人,正托着脸俯视着她。
月光皎洁的夜色下,少年坐在屋顶上。
也许,他原本只是在一个夏夜乘凉。稍有闲暇地放松下来,安静俯瞰着沉睡的稻妻,毫无情绪波动。
而令人烦躁的哭声打破了他的平静,使他不得不注意到这个整张脸都被血污与眼泪糊得一团糟的少女。
“上来。”
“……”
奈奈有点懵,揉揉眼睛,仰视着屋顶那个命令她的少年。有点眼熟?
这么高的屋顶,他叫自己上去?奈奈更懵了。那人指了指屋子侧面,那有一棵树,意思是让她爬树上来?
欺负她是个穿裙子的小姑娘?呵,于是奈奈手脚麻利一下就爬上了树梢,跳到屋顶。
当她在少年身边坐下的时候,天上云开见月明,夜色恍然明亮起来。使她看清了少年的样子。
少年身穿类似歌舞伎的稻妻传统服饰,齐耳短发与眼睛是一致的深紫色,面貌无比美丽。
头戴镶嵌着隈取面具的市女笠,半透明的浅金纱帷被夜风吹起,自然垂落在身后。
奈奈见他盯住了自己的脸看,下意识避开,她知道一定是自己现在的样子太过狼狈了吧。
少年递给她一方干净的手帕,因为她现在被血和眼泪污染的脸,和稻妻街头流浪的小花猫没什么两样。
她接过洁白的手帕,心不在焉地把脸上的血擦干净。心思全然在这个奇怪的人身上。此人有一种说不清的强大气场,就算沉默不语,就算眼神真挚,但被他注视着的时候,奈奈只觉得非常压抑。
“你……是谁啊?”
“我啊?”少年的目光离开了她的脸,转向稻妻城远方无数错落的屋檐上,似笑非笑,“我只是个浮浪人。”
他没有说谎,自己曾经的确是稻妻的浮浪人。他只是没有完全坦白而已——他现在是愚人众执行官第六席,「散兵」。
不过这也无所谓,执行官的身份,只是欺瞒她的千千万万件事中最不起眼的一件而已。
如果把他那个庞大的计划比作一件机械动力装甲,那么她只是最重要的一枚零件。
到了生命终结那天,也不会知道他的一切计划……他刚刚似笑非笑的表情,大概笑的是,如此有趣的一个生命,要因为他横加干预而不断地往负面方向发展,真是很有意思。
当然散兵此刻的心思,是绝无任何人看得透的。奈奈现在只是不断在打量他,怎么越看越像自己丢失的那个小人偶啊?!
“浮浪人?”奈奈的小脑袋上全是问号,“没有名字的吗?”
他想了想:“听说过稻妻有关「黑主」的传说吗?”
“那肯定听过!……呃,你该不会就是?”
“当然不是,”散兵否认得面不改色,“我只是他一个崇拜者而已。”
奈奈心里更多问号了,这人怎么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明明她刚刚在问名字来着……喔,你喜欢「黑主」是吧?“那我以后叫你小黑好了。”
“随便。”
“我叫栖川奈奈……”
“我早就知道了。”散兵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栖川二小姐,我早就知道你了。”
“啊哈哈,”奈奈尬笑尬笑,“本小姐在稻妻城这么出名的嘛?”
“明明都被赶出来了。”
“啊?”奈奈的笑僵在脸上,这家伙消息这么灵通?自己被赶出家门的事分明只发生在一小时前。
散兵低眼看着她身上的伤:“想问我怎么知道的?那个时候……我就坐在栖川屋敷一处屋顶上。”
好尴尬……奈奈下意识地挪挪屁股坐远了点。
对方似乎对她这个举动有点敏感:“怎么,害怕我是坏人?”
“没、没有啊!”奈奈只是感到很丢人,很尴尬而已。
“那么,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吗?”
“我很少遇到坏人,”奈奈努力回忆,“从小到大好像只遇到过一个!前不久在鹤观一个黑漆漆的秘境里,我被个奇怪的人抓住了。”
“哦?”散兵很有兴趣听她继续描述下去,“他怎么坏了?”
奈奈气鼓鼓:“他教训我,还吓唬我!既然没打算杀我,干嘛还要故意使坏?装出一副气势汹汹要杀了我的样子,吓唬了我好久。”
“呵呵。这种程度在你眼里就已经算作是坏人了吗?”
那真正的坏人,她大概会深恶痛绝吧?可惜,在他心里世事早就没有什么善恶之分了。
奈奈点点头,想起件事,把脸转向少年,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最终确认:“我丢了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偶。”
“人偶吗?”散兵歪着脸想了想,“你知道,我是浮浪人,平日的生活是散漫而无聊的。为了消遣无聊的光阴,我按照自己的样子雕刻过很多人偶,但很多都被我扔去了海里。”
“啊,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呢,我在鹤观秘境里捡到的人偶一定是被海浪冲过去的吧。”
没想到刚丢了个人偶,居然这么快就碰巧遇到了雕刻人偶的主人?
奈奈心里暗暗高兴了好一阵,略带哀求的目光:“那那那……小黑,能不能再送我一个新的人偶呀?”
“没、没有!”
真是出乎意料又可笑的要求……他根本不会雕什么人偶啊,难道又要憋屈地变回个人偶不小心被她捡到吗?
光是回想一下被捡回去那几天的遭遇,散兵就憋屈得想杀了这个人。
紧接着又对上她失望的神情。不过这种负面情绪在奈奈那里从来都是转瞬即逝的,她开始试图动摇少年,想说动他给自己再雕个人偶出来。
“说起来,那个人偶很可爱呢。虽然穿着比较不符合我的审美吧,但它的脸是真好看呀。后来我给它换上女装,果然好看了很多!”
散兵:……
“我还天天给它洗澡,梳头,喷香薰,换衣服。就差喂饭了……”
散兵:……
“对了对了,我每天晚上都要抱着它睡觉,呜呜,现在弄丢了可怎么办呀?以后晚上我都要睡不着啰……”
如果现在是白天,他敢保证这人一定能看出他面色有多铁青。
“在下觉得,相较夜晚是否能入睡的问题,栖川二小姐还是先想想以后晚上住哪吧。”
“也是也是,”奈奈见他不为所动,也不再纠缠下去,只是那句「栖川二小姐」现在听起来有点不舒服,“还是换个称谓吧。我和栖川家,以后都没关系啦。”
散兵若有所思。
这个人类到底还是暴露了脆弱的一面。
被亲人如此恶劣地对待后,还能兴高采烈地朝他介绍自己与「人偶」的快乐日常?没有想象中的惊恐与无助,未免使他有些不甘。
在很长一段流浪的时间里,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心。善良的,正直的,坚毅的,柔软的。
但栖川奈奈的心,他暂时是看不清楚的。因为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经利用恶鬼把她的心弄坏了。
“你……”少女的微弱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考,“你是坏人吗?”
显然,她只是在用玩笑逗逗他,缓解一下沉默良久的气氛。
“我当然不是坏人,”他长得好看,戴上友好微笑的假面非常轻而易举,“今天很高兴在此地与你相见。但是,希望你能够答应一件事,不要向身边任何人提起我的存在。”
“为什么呢?”
“当一个彼此「暗中」的朋友,意味着仅有彼此,不是很好吗?”
“嗯……好,”奈奈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十分困了,抱成一团,下巴放在膝盖上,昏昏欲睡,开始梦呓,“小黑,你看,好奇怪哦。我被亲人抛弃的时候,你忽然出现了。你真的……不是那个人偶吗?”
“这很重要吗?”
“不重要……但我想,你和我的人偶长得一样,以后我能不能把你当成它?”
啧,真是越来越像在说梦话了。而且怎么就成了……她的人偶了?
散兵低下脸,注视着她半梦半醒的面容。非常安静和放松。这么容易就睡着了,真当满身的伤不疼是吗?
他早就没有恻隐之心了。此刻只是单纯的好奇。
稻妻夜色已深沉,万里星海十分璀璨。不远处就是海滨,此起彼伏的海浪声,温柔地一次次拍打在沙滩上。他目光下的少女已然沉睡。
“离开家之后,你会变强的。
“早些变强吧,这样我就能早些结束与你相处的时日。「猎人」在「猎物」面前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真的很累呢。
“不过我的确很好奇,如此脆弱且充满灾厄的一株生命,还能坚韧多久。总有一天,我一定要亲眼见到你绝望而无助的模样,呵呵呵……有趣。
“安心睡吧,在我所给你带来的灾厄与终末来临之前,我也会保护你的……奈奈。”